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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玉珍

2023-11-15唐晓雨

今古传奇·少年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玉珍长女小孙女

唐晓雨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奶奶吴玉珍。

若要回忆我的过去,必然会写到一个人——吴玉珍。玉珍与我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女娃,她身材颀长,有一对好看的丹凤眼。年代太过久远,我早已记不清她年轻时的模样,只记得第一次见她时,有种王熙凤的感觉,但是褪去了贵气,更亲和一些。

我与玉珍的童年时代恰好赶上战争末期,一切进入休养生息的阶段,生活惬意又自在。我们每日放学后只需放牛、喂养家畜,偶尔去采摘些香料,与天地共生。她生性要强,而我总是淡淡的,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不食人间烟火。她凡事总是习惯和我比赛,比赶牛,就扯着嗓门喊;比采香料,她便上树下地来回折腾。

至于学习,当时的学校只能教一些简单的字和九九乘法表,她老是无端开始算数,我总比不过她,倒也不在意。其实我们并非伯牙绝弦的知己,更不是什么生死之交的挚友,只是恰好年龄相仿,便彼此做伴了,现在想来甚至连好朋友都算不上,情感也不深厚。

不仅我们观念不一样,我爸和吴叔叔的想法也大相径庭。犹记那天回家拿东西,我意外听到大人的对话,他们正在讨论我和玉珍的未来。我爸说,等我再大一些便送我到城里读书。吴叔叔似乎不同意玉珍读书,准备让她辍学回家务农。我想起玉珍说自己是家里的长女,弟弟妹妹都需要她来照顾。我料想吴叔叔是想牺牲她以保全其他儿女的未来,用一个人的未来换取一群人的未来。那一刻,我真实地感受到了无力和落寞。我猜并非因为不舍分别,千想万想,最终明了这所有的情绪都源于我心底对玉珍的认同。她精明得很,再适合读书不过了,有人却给她的结局一锤定音,让她承受这般苦涩的命运。

我将听到的内容悉数告诉了玉珍,她一副早已接受的样子,虽夹杂着些许被我捕捉到的不甘的瞬间,但她仍认为这是正确的做法。我莫名有些火大,可也答应她离开后会写信回来。不过我们后来很少通信,她认识的字太少,我靠着一段又一段不明晰的言语,拼凑出那些年她经历的模糊轮廓。

我离家外出求学那天,玉珍来村口送我。那时正值冬季,虽说这边比较靠南,也还是有些冷的。吴叔叔前些日子为玉珍找了一个上门女婿,他们还处于未婚阶段。她站在那个人身旁,久违地扎了两根麻花辫,寒气挠得她耳朵发红,她的脸颊被低温冻红,掩盖着她即将成家的不知所措和少女内心的悸动。我抱了抱她,夸赞她今日很美。她叮嘱了几句,我便坐上车走了。

时至今日,我仍认为那天的她确实很美。不过若她当年同我一起去读书,那冬日带来的红润面色必然比那时更动人,毕竟追求智慧比沉浸一段不知何起何灭的爱情更动人心魄。

按理来说,我或许早已忘记玉珍,可总有些莫名的东西让我想记住她。

在我离开后的好几年里,吴叔叔去世了,在一家老小收入全无的情况下,吴家生活一度贫困到了极点。作为长女,玉珍挑起了家庭的重担。生活的压力,她从不在信中提及,或许是她要强,或许是她不会写,又或许是因为村里那些喜欢嚼舌根的人。几次回村,我都听到有人讨论玉珍家有多么穷,先是说他们穷得根本吃不起饭,又说他们收成如何差,有时竟说自己家这块砖定是她家的小子偷的。我低头望去,地上躺着一块破碎的砖。

我所能通过书信知道的,便是她有一个女儿、五个儿子,可后来造化弄人,老三夭折了,据说是在一场不退的高烧中死去。家中凑不出医疗的费用,只得在乡里的卫生所草草救治,最后仍是没能救回。我几次路过她家,看到破败的土房子里挤着大大小小的男孩,家门外挂着的几乎都是老旧的衣物。我想到她性格要强,从未擅自拜访她,只是远远地看着她背着背篓忙前忙后,身旁是她没能读书的长女,照顾着她的小儿子。

自从我到外地读书后,每次回家,家人总让我到街市买菜,说是读书人算数快而准,于是我成了菜场的常客。说来有趣,菜场的摊主们对玉珍印象很深刻,因为唯有她来买菜,他们才不敢缺斤少两。“那姑娘可是什么都算得明明白白的。”我已經想到她紧盯着菜摊老板的动作,不容许一丝一毫的注水或对秤做手脚。她精明得很嘞。

我心疼玉珍,虽然在我离开时便知道这注定的一切。吴叔叔重男轻女,这让玉珍牺牲了很多,而玉珍的长女遗憾地重蹈覆辙。我以为玉珍的骄傲与坚韧永远不会被生活磨灭,她永远干练又强势,在艰苦中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但那重男轻女的糟粕思想仍被延续到玉珍的思想上,腐蚀她与生俱来的、前卫的灵魂。为此,我一度有些悲伤。

玉珍去世后,我才真实地感知到了她一直以来的隐忍。

再见玉珍时,她已随小儿子一家搬到城里住了,我们俩已是尚还康健的老太太,再次相互做伴。我曾去拜访过她,那时候她的小儿子又添了一个小女儿。

她来城里后,我多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我们又如同小时候一般日日呆在一起。她和我谈天说地,滔滔不绝地聊天,话题无非是儿女们的事。她时不时还喜欢指着电视字幕,问我这些字是什么意思。我还发现她仍保留着一个习惯——无端地背诵乘法表。

她总是对她的小孙女厉声要求,转头又和我念叨起她小儿子家的宝贝孙子——那小丫头的哥哥。我其实对此是很不满的,我作为一个外人都能感知到她的偏心,更别提对情绪感知极为强烈的孩子了。虽说如此,那小孩还是很喜欢玉珍——我能感知到玉珍的儿媳很明事理,才能将女儿养成这般会爱人的样子。

后来,我被邀请去另一个城市教书,我们又分别了。我本以为与玉珍的缘分到这里已经结束了。但新的联结很快出现了,我认识了她的小孙女。

几年后,我回到之前的城市办事,短暂地停留了几天。机缘巧合,我在一家饭店吃饭时遇到了玉珍的小孙女和儿媳,她们恰好坐在我附近,恰好在谈论玉珍。我从她们的对话中得知,几天前玉珍中风住院了,好在已经脱离险境了。

“妈妈,奶奶让我照顾好哥哥是什么意思呀?”

“小川,那是奶奶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长大后成为一个出色的人。”

我脑海中已经浮现出玉珍拉着小女孩的手,认真地看着一个六岁的兒童,让她照顾好一个八岁的孩子的情景——让人不禁发笑。女孩点点头说:“妈妈,我知道,我会向奶奶证明我不比任何人差。”稚嫩的声音穿过耳道,敲打在心上,我感受到一种藏在小小身躯里挣扎反抗的新生力量。起初,我认为玉珍的那句嘱托是偏心小孙子,但刚刚那一瞬间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玉珍,她咬牙挑起生活的重担,一方面是谋生所迫;另一方面便是她不甘心落后于任何人。玉珍将自己珍视的人托付给一个小丫头,说明她早已相信小川不比任何人差。

距离那次偶遇又过了几年,我退休后被返聘回校教语文,小川成了我的学生。有时命运就是那么奇妙,我和玉珍真是有些莫名地分不开。

玉珍的小孙女应该是遗传了她的生性机敏,不过似乎还带着一些父母的基因,不像是精明,更多的是古怪的讨巧,就好像她是王熙凤,小川是史湘云一般。我挺喜欢这孩子的,她活泼好动,做事认真负责,偶尔有些粗心。每次看到小川,我总会想起小时候的玉珍。

玉珍总是因为一些小事苛责小川,我那时觉得有些过分,现在想来,若不那样,小川容易粗心的性格会耽误她的天赋。

后来的日子里,我从小川的作文中了解到玉珍的状况。她很喜欢写自己的奶奶,写得不怎么样,但字字皆真情。我记得她的作文里写玉珍曾经对她如何严厉,这倒是真的,然后写到玉珍生病后的种种,比如她已半身瘫痪仍要倚着沙发用拐杖打不听话的小川;再比如虽然她并不能理解小川的学习内容,仍要守着她将作业写完,小川走神了便用小木棍轻轻敲打她的头。小川描述的玉珍不像一个严厉的奶奶,倒像是一个老小孩。

我以为小川会主要写她们快乐的日子,可接下来的内容给了我当头一棒——玉珍全身瘫痪了,生活无法自理,记忆模糊,谁都想不起来。我想到她中风时小川还不到六岁,至今已过去了这么些年,我实在是难以相信,她这么要强的人在病痛的折磨下活到了现在。玉珍怎么可能甘心这样活着。

不知不觉,我已经泪流满面,那是心在哭。

后来的某一天,我听到小川的班主任在打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给小川请假的声音。她一面写请假单,一面对电话那头说节哀顺变。我不知道是谁离去了,只觉得那时有一个玻璃罐在我的灵魂深处骤然碎裂,撒了一地回忆,直觉告诉我那是玉珍。

我觉得心里空空的,却又满满当当。混乱的思绪加热着办公室,使一切变得闷热起来。我站起来准备出门透透气,正好撞上小川,她满面惧色,和我打了个招呼就匆匆走开了。我一直知道她对玉珍的爱,至此我确定了这件事。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惊觉她恐惧的是一只怪物,一只吞噬玉珍生命的怪物。

我想,玉珍那么要强的人,一定是看到了她所想要的一切才会倏地离开这个世界。或许是她看到了儿女们过上幸福的生活,又或许是她牵挂的小孙子已经可以过好自己的生活。但我更偏向于相信,她看到自己寄予厚望的小孙女已经展现出了她所期待的模样。

那时我才明白,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女孩拼搏的不易。我不知道她是否对自己的长女辍学有悔,应该有的吧,毕竟她始终严厉地要求小川。在别人看来,她或许不是一个好奶奶,可我能感知到,小川对她的感恩与爱,绝不只是因为血缘的联结。

我抬头看天,发现天空一片灰蒙蒙,太阳也为她默哀。

写到这里,是时候回归自己了。重新自我介绍一下:

你好,我是白川。我与前文中的“我”并不是相同境遇——我并不是一个年迈的老太婆。我曾不止一次提笔写下奶奶,数来应有四五篇,都是在她去世后不久写下的。那时年纪尚小,只会堆砌一些无用的文字,来描写我与奶奶之间的深厚情感。其实我从未深思过奶奶对我的影响,我只知道,她是我至死也不会遗忘、刻骨铭心的亲人。我有过不喜欢她的时候,也有为她病状的窘迫而感到面红耳赤的时候。于我而言,我除了爱她,还带着生发自亲属关系外的情感。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愈发感受到自己的性格很大程度上受到她的影响,于是我又提笔写下了奶奶。只是这次我化身她的朋友,用父亲口中的故事拼凑出我记忆中她不够完整的人生。

奶奶去世后,有许多前文的“我”看不到的东西,只能由我自己讲述。她意识模糊后,我开始感受到,她对我的爱已经化为她身体的一部分。我现在仍记得她病情最严重那年瘫痪在床的模样,每次我坐在她床前,她总是呆呆地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又好像根本没忘记我。泪花充斥着她的眼眶,仿佛说:“我不记得你是谁,但我记得我爱你。”

她去世后,我们选了她笑得最开心的一张照片作为遗照,照片背景是一株茉莉花,那是我满月那天她抱着我拍的照片,家人将她单独裁剪下来,放进黑白的相框。我从没想过她最光明正大地表达的爱意竟是通过遗照传达的。

收拾遗物时,我们翻到她藏在枕头底下的旧信封,里面装着总数不过三百的钱币和一条老旧的银项链,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给小孙女的读书钱”。其实我一直知道她攒钱的事情,只是我自作聪明地认为她穷怕了,因而喜欢攒钱。那一刻,我痛恨自己的揣测,痛恨她到最后也没想过给自己留些钱。

当她成为一家之主后,似乎注定了要放弃很多东西去成就家中每一个人,要无私地奉献自我。无论她承担了多少,最后只能留下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亲、孙辈的祖母这些身份,甚至是一些人口中的“一介妇人”。提笔那刻,我想让她成为她自己,而不只是白川的奶奶。

于是在此刻,我又不应该是我了,我化作附着于她的一切,为了让她离世后能作为“吴玉珍”活着。

(责任编辑/李希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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