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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不掉的月光

2023-11-15石梓璇

今古传奇·少年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车棚十块钱放学

石梓璇

月光是天空洒下的白颜料,在夜幕降临后染白万物,浸透回忆。记忆中的月光永远柔和,记忆中的父亲从未老去。

前些天我外出后回到家,开门的刹那在客厅里瞄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父亲,他正在弯腰收拾着带来的大包小包。夕阳透过玻璃给室内的家具镶上一层金边,唯独在他的脊背上留下一团模糊的黑。他听到动静,微微直起身子转过头来,看见我便开口问道:“回来啦?”他扶着双膝一点一点挪到沙发上坐下,我愣了片刻,张了张嘴唇却只吐出一个字:“嗯。”什么时候开始,我竟连一句“父亲”也喊不出口了。

回到房间,我像往常一样把门关上,拉起窗帘,打开桌旁那盏落地灯,看昏黄的灯光缓缓铺上书页,一种安全感油然而生。在这个闭锁与开放并存的年纪,我习惯于把自己藏在房间里,将自己与家人的万般关切隔绝开,将无数细腻的爱意拒之门外,同样包括我那许久未见的父亲。也许我正值年少,感受不到那浩瀚无涯的,闪着如萤火一般微小却不输宇宙星河的光芒。

当我正戴着耳机,翻阅手里的报刊时,门突然被推开,一小阵风将我耳边的碎发吹起。我恼怒地抬头,正想抱怨来人为什么不敲门时,父亲将一盘洗好的草莓放在我的桌子上。“从老家买的。”说完,他倚在门框上,像是一定要亲眼看着我吃掉一颗才肯走。我拿起一颗还沾着水珠的草莓就往嘴里送,晶莹剔透的果肉在灯下闪着细碎而红润的光泽。入口的瞬间,一股酸涩席卷口腔,顺着舌尖直达神经末梢,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眯起来。

“好酸,”我脱口而出,“下次别买了。”

“十块钱一斤呢。”父亲尝了一颗草莓,看上去很是心疼,也不知是因为这草莓太酸,还是因为那十块钱。自从父亲下岗后,他变得节俭了许多。他转身走了,轻轻地把房门带上。客厅里传来他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那盘草莓依旧放在我的桌子上,酸味在空气中扩散开,在我心里滋生出一种酸涩的情感。一丝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照得我双眼模糊。我揉了揉眼,想擦掉这层朦胧的月光。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同父亲疏远开来,也许是我外出求学,将他独自留在县城的时候;也许是我步入青春期,和他交谈时心生抵触的时候。总觉得时间在我们之间镀起了一层薄膜,淡淡的,却又无法戳破。因为家庭的某种缘故,从我升入初中后,那个总是出现在我童年每一页画卷上的身影,开始频繁缺席我的青春。初中三年,我与他相见的次数实在算不上多,大部分时间我只是在视频通话中见到他,即便是寒暑假,我也未和他有多少交谈。他常抱怨我太过沉默,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却总像块木头。父亲是个爱干净的人,在家里闲不住,一天能拖上两三遍地,我有时候感觉地上的瓷砖都被他拖薄了一层。我们难得相处的日子大多数被争吵消磨掉了。从那以后,我便开始刻意回避他的电话,假装听不见他的声音。

大部分时间,家里没有父亲,我们之间永远隔着高速公路,永远隔着一层薄薄的屏幕。父亲过去时常穿梭于两个城市,在我的记忆中逐渐模糊成一个沉默的影子。当他突然又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时,我才发现时间在我与他之间割开了一道沟。

父亲回来的第二天清晨,天空下起蒙蒙细雨。因为住得远,我每天骑车去学校,偶尔遇上雨雪天气,我便打车上学,放学时飞奔去公交车站。初三放学晚,我连末班车也赶不上,于是常因上学方式同家人争吵。早上,我又同母亲吵了一架。其实我明白,家庭琐事已经压得母亲直不起腰,她自然顾不上我,只是我害怕这种偶尔被忽视和无处可依的无力感。

那天放学一出校门,我就打算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公交车站,看看能不能赛过时间。但是当我习惯性地环顾四周时,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父亲。

骑车载我回家的路上,他对我说了很多很多话,具体内容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整整两年来,他对我说的话都没有那晚那么多。月亮柔和而不刺眼的亮光直泄万里,透过一层薄薄的云挥洒在我眼眸中,也挥洒在父亲肩头。月光很亮很亮,亮得给他的头发都染上了白色。

大约二十分钟的车程,我看到楼上家里客厅的灯正亮着,是泛着淡淡黄色的灯光,却不及月光一半亮。父亲把车停入车棚,我站在外面等待。过了许久不见父亲出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像是布料的摩擦声,我向车棚入口探过头去,看见父亲正在低头翻找着什么,他摸索了半天也没拿出任何东西。父亲走出车棚,站在月光下继续翻找着,我开始变得不耐烦。“有什么东西不能回家找?”我有些烦躁地问他。他不说话,伸手碰碰我,手上的茧子磨着我的皮肤。我低头看去,他递给我两张皱巴巴的十块钱。“以后赶不上公交就打车吧。”他说。

我的父亲,在月光下翻找了十分钟,终于从钱包里掏出了二十块钱。我看着父亲走在月色中的背影,他穿着一件过膝的长袄,在辽阔的夜幕下显得有些矮小,可在我的记忆中他明明是那样高大。他走路时左脚先蓄力,然后试探性地把右脚搭在身前的地面上。他在我前面,慢慢地,甚至一跛一跛地走着。原来他的腿已经疼到了这种地步,我记忆中无所不能的父亲,现在走路连身板都挺不直。

手中的二十块钱被我攥得更皱了,我看着洒在父亲头上的月光,白得晃眼。我从未如此讨厌过月亮。我睁着黑色的眸子,月光扎在我心上,伤口处正流淌着什么。迈进电梯,我在这个敞亮又封闭的空间里偷偷端详着父亲,什么时候他竟已这般衰老了。也许我真的太久没有细细观察过父亲了,让我觉得他从未变过模样。

父亲的头发,白到了根,他两鬓的那抹银白,原来一直都不是月光。擦不掉的月光,是岁月的针脚缝在了父亲的血肉里,是父亲老了;擦不掉的月光,是亲情,它虚无缥缈却又如影随形,它无处不在,让我无所遁形。

(責任编辑/李希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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