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时光

陈思呈

很久以前看过的伊朗电影《何处是我朋友的家》，其中一些细节让人难以忘记。

8歲的小男孩阿哈玛德，翻山又越岭，要把作业本还给隔壁村的内玛扎迪。他像无头苍蝇一样胡乱打听，这过程遇到了无数人。

遇到一个做铁门的，他像片子里所有的成年人一样忙碌，对小男孩的燃眉之急完全无感。他絮絮叨叨地感慨自己的事业：“木门现在看起来好好的，两年里就会烂掉。”

又遇到另一个老匠人，是做木门的，简直是和前面做铁门的唱对台戏，也说个没完：“木门比铁门好。铁门一辈子都用不坏，一辈子有那么长吗？”

他们自然都没空理会小男孩。小男孩在这个焦虑的夜晚，在这条山路上反复跑了几次，最后依然没有找到这个朋友的家。

看到那个情景，我莫名地感到，自己与电影里的这两个工匠很像。我们做每件事都很忙，很着急，仿佛几分钟的时间都不容浪费。

比如说喝茶。我觉得冲工夫茶太慢，所以总是冲一大杯放在写字台上。如果忘了喝，茶凉了，就拿去用微波炉加热两分钟，同样是为了快。

其实，茶道就是一个慢字，比如，开水不能直接淋到茶叶上面，而是要顺着茶叶周围慢慢注入，这叫“不要撞破茶胆”。要用三个小杯轮流喝，每次都要洗杯。还有更讲究的，装水的壶不能用瓷壶，要用陶壶，这样传热才慢。如果打了江水煮茶，要用中游某地的水，否则会茶香尽失。

换我来看，就觉得，茶道这么繁复，有必要吗？事实上，真正味道上的区别尚在其次，更重要的就是这个“非必要”的行为本身。在最普通的日常生活中，对一件珍重的事，会用“慢”来强化它的珍重。

关于慢的好处，这些年我一直在体会。时间有个特点：它给的好处很难被提前支取，任是再急的性子，都对此毫无办法。

很喜欢里尔克的《给青年诗人的信》：“现在你不要去追求那些你还不能得到的答案，因为你还不能在生活里体验到它们。一切都要亲身生活。”

任何急性子都无法提前把明天的早晨召唤过来，也无法提前召唤平静。我只能忍受，这里面有艰涩的学习，困难的分析和枯燥的等待。

后来，被迫这样慢慢地度过之后，我看到时间的颗粒无限地变细。只要经历过被时光那样细腻地碾压过的状态，获得的成就感，真的不是任何一件具体的事情可以比拟的。那最大的收获，就是等待本身。

所以，我现在所理解的慢，不仅仅是茶道里，用陶壶，用江中游的水，反复洗杯——不仅仅是一种技术化的慢，也无关于木门坏得更慢，还是铁门坏得更慢。

我所理解的慢就是：我们从生活里汲取的感悟，它一定要经历过那些蒙昧，要经过的日和夜，都不能飞度。

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才能领略里尔克的话：“像树木似的成熟，不勉强挤它的汁液，满怀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风雨中，也不担心后边没有夏天来到。夏天终归是会来的。但它只向忍耐的人们走来。”

（离萧天摘自2023年5月18日《新华日报》，张云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