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的少年
2023-11-15于爱全
于爱全
那时我10来岁,对黑夜很着迷。
我想知道,夜深人静时,黄鼠狼、刺猬和啄木鸟在树林里干什么;也想知道,银杏树上的萤火虫,是不是小精灵变的。半夜醒来,如果月光好,我会悄悄起身,趴在窗上往外看,瞧瞧有没有山老鼠聚在羊棚边上开会。白天,是人类的世界,实在乏味;而黑夜,是动物和精灵的世界,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妙趣。
在乡下,天一黑,就入夜了。我喜欢像夜行动物那样,出去溜达。有时是在村里,有时也会去田间,或者树林。我胆子大,走在月光地里,不仅不害怕,还挺自在。那段日子,给我留下了很多有趣的记忆。
有一次,夜色很黑,我在胡同里逛荡,看到一点小小的亮光,忽明忽暗,在半空中游移,走近了才发现是个人,亮光是人家嘴里叼的烟头。还有一次,我做了个恶作剧,在一个小伙伴家门口写了“某某某是大坏蛋”,还画了一个小猪头。
黑夜里,在菜园边上蹲下,竖起耳朵仔细听,能听到各种微妙的声音。至于那是什么声音,我迄今都说不上来,也许是泥土底下的虫子在打洞,也许是小葱在努力长个子,也许是其他的声音。打开手电筒,能看到牵牛花的触须正在颤颤悠悠地攀爬,也能看到蜗牛在菜叶上慢悠悠地散步,还能看到菜粉蝶抱着花朵睡熟了……
夜色底下,世界安静而美妙。
在大人们看来,喜欢夜游是个大毛病。我弟弟就挺安分,一入夜就上床。父亲常年在外打工,母亲讨厌黑夜,她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天一黑就把门关得死死的。对于我夜游的毛病,她非常不理解。
有那么一陣子,母亲喜欢给我和弟弟讲一些关于黑夜的故事,大概是想吓唬我吧!
我记得,她的故事里有一种花狸子,平时住在山里,夜间潜入村子,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伺机捕捉夜里出门的孩子;有一种叫“皮狐”的动物,喜欢偷了人类的大褂子穿在身上,伪装成老爷爷,专门捕捉夜游的孩子;还有一种掉了牙的老狼,喜欢悄悄尾随夜行的人,把爪子搭在别人肩膀上,等到人家回头察看,它就一口咬断那人的脖子。
每次听这些故事,弟弟都会吓得用被子把头蒙住,而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往窗外看。母亲的故事,不仅没吓住我,反而让我对黑夜多了一份探索欲。教育就是这么微妙,同样的故事,在两个孩子心里产生了不一样的效果。
我依然经常夜间外出,只是手里多拿一根棍子。我相信,凭着一根木棍,或许可以活捉一头掉牙的老狼,敲晕一只穿褂子的皮狐。不过,母亲却不这么想,我每一次外出,都让她提心吊胆。大约是夏秋之交,有那么一夜,我已躺在床上,即将跨入梦境,有一只纺织娘落在纱窗上,“织啊织啊织啊”,扯着嗓门唱起来。那叫声仿佛是一种邀约,逗引着我去探索夜之美妙。我看月色正好,母亲和弟弟睡得正熟,便悄悄下床,轻轻打开门闩,出了门。结果,那天夜里,有一只像我一样不太安分的黑母鸡,也悄悄从没有关死的门缝里跑了出去。
这让母亲非常愤怒。虽然那只鸡没有走丢,但我的行为给全家带来了危险。半夜三更,家里睡着人,怎么可以让家门虚掩呢?那一次,母亲打了我,而且下手很重,让我落下了流鼻血的毛病。
但我性子很倔,依然改不了夜游的习惯。每次鼻子流血,我都故意让血沾满衣服或者床单。母亲为此又自怨自艾起来,四处打听土方子,给我治疗流鼻血。她不再干涉我夜游,只是我每次外出,都要说一句:“你就死在外面,别回来了。”
直到两年后,我才彻底改掉了夜游的习惯。
我记得,那是一个秋夜,月亮特别好,大地白亮白亮的。我走在玉米地里,各种草虫的鸣声密密麻麻,叽叽切切,单调而有韵律。虫鸣伴随着月光,那种美妙的意境,让我沉醉。
那一夜,我在田野里溜达了很久。人走,月亮跟着走,影子也跟着走。路过石桥,我在桥边坐下歇脚,月亮也无声无息地停住。低头看桥下,水流潺潺,月亮碎成一堆凌乱的银光。
我在花生地里,遇到一个提着水桶的夜行人。他问我:“你是不是叫江波?”江波是我的乳名。他说:“孩子,快回家吧!刚才我遇到你娘,她在找你,很焦急。”
我回望村庄,村庄影影绰绰,在天地交接处,显得特别低矮。我知道,自己走得有些远了。本来该回去了,可是,倔强性子上来,偏偏不回去,我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月亮过了中天,我才往回走。猫头鹰的叫声,在夜空里一串一串地回荡,像怪笑。但我一点都不害怕。我曾企图找到它们停留的那棵树,但从没有成功过。
轻轻推开家门,母亲还没睡,她一个人坐在屋顶上。我家住村边,坐在屋顶上,可以看到一大片田野,但是夜色里看不远。
我进屋的时候,打了个哈欠。夜深了。我听到母亲在屋顶叹了一口气,收起马扎,也回屋睡觉了。每一次夜游,她都比我晚睡。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妙,母亲用故事吓我,用巴掌打我,都没能改掉我夜游的习惯,却用一声叹息,在我心底留下了一枚永恒的烙印。
从那以后,我不再深夜外出,但依然向往着夜色的美妙。
(摘自《中国校园文学》2023年第11期,子昕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