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物“养”志
2023-11-15董梅
《红楼梦》第三十七回,刚入秋,大观园的池塘里长出了新鲜的红菱和鸡头米,袭人派人送去给史湘云尝鲜。她特地用缠丝白玛瑙碟子盛了,再放进掐丝盒子里。这样,湘云拆开礼物时,第一眼就会看见剔透的白玛瑙,衬着水灵灵的菱角。
如此赏心悦目,送礼和收礼的人两下欢喜,可见对器物的讲究已经渗透到贾府的上上下下。
人们对器物的喜好从何而来?现代社会有个词叫“恋物癖”,在《红楼梦》里,上至公子小姐,下到丫鬟小厮,几乎人人都有恋物倾向,并且或多或少具备有关器物的修养。
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语境里,“恋物”这个词,很容易勾连出另一个词——玩物丧志。其实玩物丧志是对中国式器物哲学的誤解。对此,明朝文学大家张岱发表过自己的观点。
他说自己“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一口气列了十几样,简直没有什么是他不好的,可谓“空前绝后”的恋物癖。他还有一句名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在张岱看来,一个人连一件东西都喜欢不起来,可见不知深情为何物,所以不值得交往。
张岱这么高调地力挺恋物癖,其实是在响应心学思想的创立者王阳明的号召。王阳明倡导把器物上升到哲学层面来讨论,弟子王艮继承其思想,提倡“百姓日用即道”。
这个观点不但重塑了明朝民众的生活观,让人们意识到了寻常生活里包含着人生真谛,而且让器物从此获得了人文价值。从此,“玩物”从精神上合法化,中国人的物质和心灵生活史合二为一。从张岱的时代到曹雪芹的时代,心学的器物观开了花结了果,人们真正把王阳明的思想过成了日子。
《红楼梦》的众多人物里,有两位是典型的恋物癖:偏重实操的探春与颇爱探讨理念的宝玉。
首先,大观园里对器物最一丝不苟的是贾探春。一进她的闺房秋爽斋,就会感觉到主人的玩物功力之深。
先从清供器物说起。“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
雨过天青色的汝窑青瓷、水晶球儿一样的白菊花、娇黄玲珑的大佛手搭配在一起,剔透明快,让人眼前一亮。再对照探春的气质:“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你会发现,这些器物的气质,和这位神清气爽的女孩如出一辙。
探春的第二类收藏是文房器物。作为一个热爱书法的千金小姐,她的文房器物可以讲究到这种程度:“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法帖是书法术语,指那些足以作为临写范本的历代名作精摹本。在探春的书案上,这么名贵的法帖多到成堆地摞起来。再接着看,还有“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
秋爽斋布置得太有气势和气派了!每一件东西,探春都要求顶级品质,而且偏爱体量大、数量多的器物和陈列方式,有种排兵布阵的架势。
探春的好东西可不止这些,她还有一类收藏:金石书画。进一步深入秋爽斋内部,你会看到靠西墙边也摆着一张大案,案上设着一只大鼎,墙上挂着一大幅北宋米芾的《烟雨图》,左右两边配着对联,是颜真卿的墨迹。
这一组男性化特点强烈的器物,说破了探春心底的秘密:她正是比照着荣国府的正堂,也就是她父亲的荣禧堂,布置了秋爽斋。荣禧堂摆紫檀大案,她就摆黄花梨大案;荣禧堂设大鼎,她也设大鼎;荣禧堂挂墨龙大画,她就挂一大幅《烟雨图》。
对探春来说,这并非模仿,而是她的人生宣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痛点。探春天性好强,但是老天偏偏让她是庶出身份。所以,探春时时以出身为隐痛,她愤愤地对亲生母亲赵姨娘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这就是探春的生命之痛,于是她把雄心壮志都寄托在器物上,在闺房里安置了一个士大夫之梦。
假如秋爽斋不叫秋爽斋,那它该叫什么呢?或许最合适的,是用颜真卿的书法写就的“养志斋”。玩物养志,正是探春在器物上寄托的深意。
关于器物,《红楼梦》里还有个情节:晴雯撕扇。
贾宝玉劝导晴雯说:“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宝玉想说的是:凡天下之物,皆跟人一样有情有理。你要像对待有情人一样待物。在中国传统文化里,人和物的理想关系是一种情投意合的人格化关系。这才是中国人的器物哲学:情物观。
(林冬冬摘自《董梅红楼梦讲义》,新星出版社,蝌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