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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物史观建构进程中思想认同的经典范式及其理论发展

2023-11-15酒海明

理论建设 2023年5期
关键词:唯物史观

收稿日期:2023-05-09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当前主要社会思潮的最新发展动态及其批判研究”(16ZDA101)

作者简介:酒海明(1995—),男,河南济源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国外马克思主义。

[DOI]10.19810/j.issn.1007-4767.2023.05.012

摘 要:在唯物史观创建过程中,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中蕴含着丰富的意识形态理论资源,其中就凝结着有关思想认同的理论内容。马克思的博士论文已经提到主体认同的例外性,原子偏斜就隐含着认同过程中的例外逻辑。马克思对书报检查制度及为该制度进行辩护的论调进行批判,其中揭橥出认同之误认的基本方式。在《德法年鉴》时期的文本中,解放这一总问题中蕴含着观念解放,观念解放直接关涉思想认同问题,即从宗教认同转向政治认同,但是政治认同中存在误认,仍需更进一步提升至人类解放层面。马克思、恩格斯在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批判不能仅仅止步于认识论层面,更需要在现实层面进行实践和变革,这就意味着理论批判和实践变革的有机统一。

关键词:唯物史观;思想认同;理论与实践相统一

中图分类号:A8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4767(2023)05-0104-09

意识形态问题和认同问题紧密联系在一起,其中思想认同问题呈现一个发展性的线索。在现实观察层面,促进思想认同的手段和方法多种多样,数不胜数。但是,现实问题需要上升到理论层面进行分析和考察,需要返回到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那里探究思想认同问题。马克思、恩格斯创建的唯物史观作为不同于经验常识的科学理论体系,其中包含有对意识形态的重要理论论述。马克思、恩格斯的这一思想体系不仅为无产阶级革命提供理论指引,同时也关涉未来,是我们当今思考意识形态问题的重要理论资源,对于理解和解释现存的意识形态问题具有深刻的启示意义。在这一新世界观的建构过程中,马克思的思想实现了两个转变。在此期间,马克思对宗教神学以及形形色色、形态各异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理论或观念进行科学的、彻底的理论批判,其中蕴含着意识形态认同的重要线索,对此进行梳理和研究有助于理解思想认同的理论依据和实践意义。

一、自我意识哲学时期:思想认同过程中的例外节点

马克思早期文本中并没有直接论述“意识形态—思想认同”这一方面的内容,但是在其论著中,已经间接地呈现有关认同问题的观察线索,尤其是在意识形态的虚假性、遮蔽性层面。马克思在其博士论文《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中对原子偏斜运动问题的分析,实际上象征着自我意识哲学蕴含着一个偶然的、能动的例外逻辑,这就意味着大众可以突破旧有世界观的束缚,进而获取并巩固对于新世界观的认同。与此同时,主体的思想认同过程也会受到诸多思潮的影响,这一认同过程中可能存在着混乱即意识形态的误认。

(一)思想认同中存在着例外节点:原子偏斜运动隐含着思想认同的偶然性维度

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对伊壁鸠鲁哲学和德谟克利特的哲学进行了考察,两位哲学家分别对应着不同的唯物主义传统,马克思更倾向于伊壁鸠鲁的唯物主义传统;同时又对伊壁鸠鲁的哲学思想进行“改造”,注入了感性和能动性,表现了人的自由向度的哲学精神。其中,马克思关注了哲学史上有关原子下坠的问题,这个看似是直观的、实证的和现象层面的问题,实际上蕴含着丰富的思辨哲学思想。马克思对此问题在哲学层面进行抽象考察,表现出青年黑格尔派的自我意识哲学的鲜明的理论特点。

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对于原子的运动方式存在不同的理解。马克思追溯到多位哲学家对伊壁鸠鲁哲学中原子下坠的哲学分析,进而对伊壁鸠鲁自我意识哲学中原子偏斜的观点进行评析。在马克思看来,前者仅从现象界的差别中理解原子及其机械的运动形式,持有一种机械的、静止的哲学思维方式,同时他将原子作为定在的内容,比如把重力作为一种既定的、前提性的因素进行选择性的“忽视”,就是“没有把重力作为原子的一种本质特性提出来”[1]41。德谟克利特对于原子特性的理解停留于感性直观的现象世界,并未过多地深入内在的、本质的层面。自由的自我意识是马克思博士论文中的核心概念,问题在于自我意识体现在哪里呢?伊壁鸠鲁的原子观,即直线、偏斜和排斥,这三种运动过程就隐含着一种自我意识的自由特性,突出了自我意识的能动性、独立性和自由性,打破了必然性的僵化循环,从中可以进一步引申出一种打破不自由的专制制度的思想萌芽。这里就有主体的自我意识哲学的理论维度,隐含着“自由”精神的理论特质。原子的直线、偏斜和互斥隐含着一种脱离定在的例外逻辑,这里的例外逻辑就可以理解为打破常规、解脱命运束缚的偶然因素,其中透露出具有潜在性、现实可能性的、能动的、自由的思想因素。进而,解放——打破旧有世界观的认同——思维着的主体形成新的认同才有可能。比如,以大众文化为例,可以更加感性地认识偏斜和互斥的现实意义。影片《极度空间》《楚门的世界》《黑客帝国》《失控玩家》中贯穿了这样一个发人深思又一脉相承的思想主线,那就是影片中的主人公意外得知自己所处的世界是一个虚假样态,虚假的幻象包裹着主体的日常生活,每天都是按部就班地处在既定的“下坠”路线之中;但当人们偶然醒觉其主体意识,并为了主体的自由得以复归而斗争,这就意味着主体开始挑战和反抗旧有秩序的制度化规训,尽管这在依旧处于规训中的人们看来似乎是一个极其荒唐怪异甚至是非理性的越轨举动。

(二)意识形态辩护与误认的形成:马克思对书报检查制度及其辩护者的揭露

在著于1842年的《第六屆莱茵省议会的辩论(第一篇论文)》中,马克思对具体的书报检查问题进行批判,强调其新闻出版自由的观点,其中蕴含着马克思对于认同之误认和穿越误认的基本构想。马克思对文化意识形态层面的革命问题进行思考,认为报刊就是革命中的重要因素和媒介。马克思指出:“政府可以使精神的革命物质化;而物质的革命却必须首先使政府精神化。比利时革命是比利时精神的产物。因此,报刊——目前精神的最自由的表现——也参加了比利时革命。”[1]153对此论断可以在两个层面进行理解:其一,革命不仅具有物质性条件和基础,而且具有精神—文化性的前提和导引;其二,革命的一个具体方面就是文化—意识形态性的报刊(精神层面)的革命,报刊就是宣传精神自由思想的载体。报刊和自由是马克思关注的核心问题。马克思认为有关自由的权利维度具有普遍和特殊之分,就自由存在的“特殊的特权”[1]167而言,实施书报检查令的国家就属于“个别人物的特权”[1]167,而不是代表“普遍的权利”[1]167抑或是“人类精神的特权”[1]167。书报检查制度就是关涉不自由的象征秩序,是一种“假象的世界观”[1]166,本质上就是规制意识形态的具体手段。在书报检查制度下的社会,即使存在所谓实质的而不是形式的自由,但这一自由所指向的主体也不是普通大众,不是进行评论性文章的写作作者,而是国家、政府、各种国家机器,它们享有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新闻“自由”地位。

不过,在某些站在统治阶级立场上的辩护者那里,报刊的政治效用值得充分利用,这种效用能够引导大众的思想认同,书报检查制度则是维护思想认同的依托,能够消除可能由报刊自由化所带来的各种误认问题。正因如此,辩护者对“好”报刊和“坏”报刊进行争论,强调现存的书报检查制度将会过滤掉“坏”报刊的“坏”影响。因为在他们看来,普通大众在认知层面是不完善和不成熟的,亦是有限性的存在,这就需要不断接受教育进而可以去伪存真,可以通过由检查制度所认可的“好”报刊来获得真理性的认识。此外,辩护者还以海妖之歌的典故为例,将其类比为“坏”报刊,具有误导性的意识形态性内容。这里好坏的判断标准并没有进行具体的、中肯的界定,只是按照其主观偏好所预设的立场,将好报刊定位在对立于坏报刊的位置上进行断言和审视,具有随意性、主观性和悖论性。辩护者意在说明神话故事中的海妖歌声具有迷惑性和危险性,这里海妖的歌声就是某种意识形态的同义表达,其载体就是某种未经报刊检查制度过滤的“坏”报刊,将其视作引导大众误认的思想源头,同時强调人们难以克服并走出“误认”,甚至会将自身处于危险的境遇。因此,辩护者就指出书报检查制度的必要性和重要性,顺理成章地为书报检查制度的合法性进行辩护。在马克思看来,这一套形式上合乎逻辑的推论的功能性目的就是为了扼杀新闻出版自由。马克思犀利地指出:“认为一切事物在存在时都是不完善的观点,怎么能作为我判断和鉴别事物的依据呢?这种观点是它在它周围所看到的一切不完善的东西中最不完善的东西。”[1]166马克思认为不要停留于辩护者所持有的片面的、最不完善的认识,“我们应当用内在观念的本质的尺度,而不能让片面和庸俗的经验使我们陷入迷误之中”[1]166。

一些辩护者为书报检查制度的不完善性进行辩护,运用了“诡辩”的论述方式。辩护者的辩护极具迷惑性、神秘性和鼓动性,首先他们认为有关书报检查制度可以预防恶和防止恶的再现,同时又指出其存在的限度及其不完善的问题。但在辩护者看来此问题并不是个别问题,而是普遍的问题,他们将此问题进行模糊和替换,即“我们就应当从书报检查制度和新闻出版法的不可避免的不完善和这种不完善引起的后果的角度来观察它们。书报检查制度会压制某些好事,而新闻出版法又不能防止很多坏事,不过真理是不可能长久受压制的。为它设置的障碍越多,它追求自己的目的时就越勇敢,达到这个目的时就越显得纯净”[1]173。马克思对此种意识形态辩护观点进行批判,以真理——燧石、黑奴被鞭打——人性复归为例对辩护人所持有偷换概念式的论点进行了驳斥。

二、唯物史观启创时期:破除与解放旧有观念的误认

相较于早期自我意识哲学的阶段,在刊物《德法年鉴》出版时期的马克思已经开始将目光转移至现实的政治领域及其根基层面,这也就对应着解放观的发展和深化,从宗教解放过渡到政治解放并提升至人的解放维度,即便是具有费尔巴哈式的哲学特点,但也已经超越了青年黑格尔派所囿于的局部批判视野,已经开始为更彻底的现实批判奠定科学的理论基础。

国家政治领域之中渗透着宗教观念,宗教和国家制度之间具有互动关系,这就是进行批判的一重现实背景。对此,青年黑格尔派的理论家们进行了较为详尽的批判,并提出一些较为激进的观点。例如,他们提出要彻底斩断宗教和世俗政权之间互动关系,并将宗教还原为人的形象等理论主张。尽管这些理论家们有关宗教批判以及政治解放的观点已经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但是马克思站在更加长远和宏大的历史视野进行观察,将解放提升至更加深刻的人类解放层面,同时开始关注市民社会这一社会现实领域的社会关系。这一时期的马克思思想已经孕育着新世界观,为无产阶级和人民群众产生理性的、自觉的思想认同奠定了理论基础。

(一)思想认同的观念解放维度:从宗教解放到政治解放以及人类解放

在《论犹太人问题》一文中,马克思对青年黑格尔派鲍威尔的解放观进行了批判,其中就表达了马克思所理解的政治解放的理论观点。鲍威尔将犹太人的解放问题归结为宗教这一总问题之上。进而问题的解决就需要首先关注宗教层面的解放,而宗教解放又与政治解放紧密相连,因此,解放的一个维度就是阻断普鲁士国家和宗教的结合。鲍威尔认为普鲁士国家并不具有现代国家的高度,依旧和基督教具有紧密的联系,比如,宗教成为占据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因此在鲍威尔看来,政治解放就需要废除宗教,彻底打破大众对于犹太教的认同,这就是他所理解的解放。但是在马克思看来,政治解放的限度不能仅仅是鲍威尔在形而上的理论层面所设想的废除宗教那么简单,打破犹太人的宗教认同和破除基督教国家的宗教特权,并不等同于彻底的政治解放。这里可以从思想认同与穿越误认的维度进行思考,鲍威尔将解放侧重于观念和制度层面的宗教—政治解放。马克思则更进一步追问鲍威尔的解放观真的可以将传统的基督教国家导向现代国家吗?仅仅靠在宗教认同、制度和政治层面废除宗教的思想钳制就能解决问题吗?在马克思看来,基督教国家的宗教仪式认同和现代国家的民主制度的公民参与都是抽象的未能触及问题的根本,天国中的幻象终究是来自彼岸的想象性认同,并不能切实处理尘世中的现实问题,人们可以从宗教的认同中解放出来,但是人们可以从市民社会中得以解放吗?这就是马克思所言的“双重的生活”[2]172,从传统的天国和尘世的存在状态过渡到在政治共同体中的形式上的民主制度和市民社会中剥削与不平等的存在状态。马克思所关注的重点是人的解放以及从市民社会中所实现的社会解放,以此同鲍威尔的解放论调区分开来。

(二)穿越误认:从宗教认同过渡到国家哲学的认同及其理论批判的深层超越

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以下简称《导言》)中,马克思批判的重点从青年黑格尔派对宗教的批判过渡到对于法、国家的批判,从彼岸世界的批判转移至此岸世界,开始关注经济生活,即市民社会的现实根据问题,成为下一步走向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理论先声。对于此岸世界的批判就会涉及现实的、彻底的解放问题,思想认同就是其中的一个方面。从思想认同维度进行梳理就不难发现,大众对宗教的认同(宗教束缚)构成《导言》所要批判的前调。宗教认同的特点就是保持抽象的、虚幻的以及非批判的情感认同关系,停留于精神的、想象的甚至是幻想的层面。对宗教的批判,就是破除原有的宗教认同,即:放弃幻想,面向现实进行实践活动。那么,破除原有的思想认同,意味着需要理性地产生新的思想认同,比如对于德国国家哲学的认同;但是停留于此种抽象思想观念认同的“副本”阶段并不是马克思所期许的思想认同阶段,这种思想认同对应着资产阶级的政治解放阶段,依旧处于“颠倒”的国家和社会存在的思想意识层面,对于德国国家哲学的思想认同并不是无产阶级的精神武器,这就需要关注何种思想能够为无产阶级进行思想认同提供理论支撑。

马克思将目光聚焦于综合发展较为落后的德国,对德国政治解放彻底性问题进行论述,因而德国哲学就是批判的起点。马克思认为,思想理论的满足或实现程度与国家需要之间保持着互动关系。但是,马克思指出思想和现实之间存在断裂,思想和现实之间并非总是保持在同时代。在马克思看来,德国法哲学就是一种需要被批判的对象,原因之一是因为德国的法哲学或国家哲学与当代现实保持在同等水平,在思想观念层面极具代表性。原因之二是因为法哲学可以在政治意识形态维度进行理解,它作为意识形态性的内容依旧会和现存制度发生纠缠。马克思关注的重点在于,德国是否可以达到较为彻底的革命高度。由此马克思提到了脍炙人口的经典论断,即“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2]207。前者指的就是现存的哲学思想等精神内容,后者则是强调大众对于现实的改造活动。其中重点就是理论和实践之间的紧密联系,不能仅仅只是在头脑中进行思想革命,更是需要将理论付诸于实践。进而可以理解为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作为科学的理论指导无产阶级大众的实践行动,无产阶级不仅认识到自己的阶级地位和历史使命,而且产生了思想认同甚至是更加隐秘的情感认同,认识到理论的“武器”作用,同时意识到自己是被无情抛出于市民社会之外的边缘群体,即“认识到自身‘固有的力量是社会力量”[2]189。

马克思认为理论掌握群众,获得思想认同,其前提是需要说服人,说服大众就要抓住事物的根本。在马克思看来事物的根本就是人本身,这点可以在两个方面进行理解:一方面,这里具有明显的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哲学的理论特质,但又不同于费尔巴哈纯粹抽象思辨的逻辑论证,这里的人本身已经具有人的现实存在的理论特性;另一方面,理论需要关注人,以人为本才能获得共情,进而获得大众的思想认同乃至情感认同。可见,理论是非常重要的,这是形成思想认同并转向实践行动的关键环节,在马克思看来,“哲学把无产阶级当做自己的物质武器,同样,无产阶级也把哲学当做自己的精神武器”[3]17,“这个解放的头脑是哲学,它的心脏是无产阶级。哲学不消灭无产阶级,就不能成为现实”[3]18。在这两处马克思有关意识形态思想的经典论述中,阶级范畴开始得到了明确的引入,无产阶级作为行动的主体力量(物质武器),头脑中必须要保持清醒的思想认同,以精神武器(哲学)作为理论指导,只有这样才能通过实践行动将理论有效地转换为物质力量。

三、唯物史观确立时期:思想认同与理论和实践相统一

在唯物史观确立时期,马克思、恩格斯在其文本中已经指明了思想认同的基本方式,其中就表达了思想认同不能只是停留在思辨的认识论维度。这就意味着思想认同和实践活动的有机统一,强调在思想认同基础上必须结合能动的实践活动。

(一)哲学批判的限度:对青年黑格尔派哲学批判的意识形态批判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一文的序言部分,马克思、恩格斯结合关于批判限度的现实问题而抛出其写作目的,结合现实问题对虚假观念与穿越误认进行梳理。马克思、恩格斯指出,创造者创造出某些观念,看似具有了主体性,不依赖于创造者而运作,具有自为的存在样态,而且虚假观念的创造者本应是创造主体,却又沦为被支配的对象,屈从于虚假观念。那么,如何打破这种屈从于虚假观念认同的僵局呢?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青年黑格尔派的成员(比如费尔巴哈、鲍威尔、施蒂纳)反抗思想统治的方法过于抽象和空想,无异于停留于“自己的幻象世界中”[3]510,并不具备可行性和实效性,因此其批判具有有限性,只是同“现实的影子所作的哲学斗争”[3]510。青年黑格尔派所理解的枷锁只是幻想性的、抽象的、精神性的思想枷锁,仅仅止步于文化意识形态层面的斗争,方法就是“要用人的、批判的或利己的意识来代替他们现在的意识”[3]516,实际上就是从一种误认状态走向另一种未触及问题根本的误认状态,这种误认就是在词句中间打转,没有思考哲学和现实、观念批判和物质环境之间的关联。

马克思聚焦于实践层面来解释历史,这里的实践是指向生产活动。生产与物质生活条件紧密相关,涉及分工、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这些物质生活条件又与社会形态的演变紧密相关,这就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在马克思、恩格斯那里,意识与个人的关系得到了明确,不是将意识视作为自在自为存在,而是将意识还原为现实的、活生生的个人的意识,亦即意识从天国走向了人间。因此,对于意识形态的批判,不能仅仅停留于纯思想、抽象的批判维度,更是需要关注此类意识形态存在的现实根基,否则就是倒退回青年黑格尔派的观念批判。也就是说,对于意识形态的批判,不能仅仅在认识论抑或知识论层面进行批判,更需要在现实根源中进行观察,在现实的社会关系层面进行批判,才能彻底消解虚假的意识形态及其认同关系。这就意味着,若要打破对于某种旧有的思想认同,需要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在认识论层面进行批判,揭露其虚假性;第二个阶段是消除产生此种虚假意识形态的现实根基,不能仅仅在精神层面批判并止步不前,这就展现了思想认同和实践行动相统一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二)思想认同产生的运作机制:普遍化、抽象化和大众化

马克思、恩格斯在《形态》一文中,宏观地论述了意识形态的运作机制,这一机制作用于主体认同过程。马克思、恩格斯指出,意识形态作为统治阶级的精神力量,在社会文化领域中占据统治地位。意识形态运作机制中的主体因素,即“思想的生产者”“调节着自己时代的思想的生产和分配”[4]179。问题在于如何进行“调节”?马克思、恩格斯从分工的历史演变入手,回溯了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

首先,马克思、恩格斯指出了一类思想家、意识形态家的功能属性,即编造和传播属于该阶级共同利益的幻想。这一观点可以从两个方面进行理解。一方面,这种共同的幻想具有欺骗性质,仅仅是表象和虚构(这点可以借助拉康的幻象—欲望逻辑进行更好的理解),马克思所提到的幻想蕴含着欲望的因素,成为吸引和引导成员认同的内在逻辑。对于阶级内部的其他成员而言,他们并未过多地加以反思,在无意识层面对这些由职业思想家编造的思想和幻想进行认同。另一方面,即便这里的幻想是真实的,但它也是指向其阶级内部成员的共同利益,也仅仅是针对性地维护其阶级内部共同利益而非代表社會全体群众。

其次,马克思、恩格斯指出占据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的核心特点,即具有抽象性、普遍性的形式。不同阶级之间尤其是为了争夺政权的阶级,“在初期不得不”[4]164将其主张称作是普遍的,既合乎理性同时又具备普遍性的思想观念。这一转化的途径在埃尔斯特看来就是“通过幻想的中介”[5]464,是意识形态运作的关键环节,是争夺政权的必要手段,实际上也是争夺文化领导权的重要手段。

再次,马克思、恩格斯指出了意识形态运作的基本路径。意识形态需要进行“分离”,将占据统治地位的思想和统治者(意识形态家、理论家等)分离;这里的分离又孕育着结合,将代表特殊利益的思想观念结合到具有普遍性外衣的话语逻辑之中。将具有历史局限性的统治阶级思想和现实的、历史的物质生产关系分离,进而体现无历史的抽象普遍性,看似具有类似于理念的自在自为的自我规定性。埃尔斯特就曾对马克思、恩格斯所论述的意识形态生成机制进行研究。在他看来,抽象就是产生认知谬误的重要途径,这一抽象方法也就是意识形态得以产生的重要依据。他还认为,马克思所理解的分工就是意识形态抽象过程的“基本原因”[5]460。

(三)从“解释”到“改变”:观念批判、思想认同和实践行动的有机统一

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一文中,马克思已经开始对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哲学理路进行批判,将自己从“旧”的哲学观点中抽离出来,开始建构“新”的唯物主义哲学。在《提纲》中,马克思提出不同于经院哲学式的真理观,思维的真理性是需要通过特定历史情境下的实践加以考察,并非一成不变不容置疑的绝对真理。在延伸意义上看,真理就是属于一种广义的意识形态,不同阶级可以定义出不同的真理,将自己的意识形态观念冠以普遍性、真理性的标签,以证明其意识形态的合理性,促使大众产生未加反思的无意识认同。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柯尔施曾对马克思的真理观进行论述,指出理论批判就是将自称为真理的理论限制在历史的意识形态范畴之中,批判的具体方式就是进行相对化,将“绝对的真理概念在历史与社会意义上相对化”[6]。那么,马克思在这里的批判就具有意识形态方法论层面的意义,对于某种真理性的思想观念,大众要以一种理性的思维方式加以衡量,即以一种发展的、辩证的思维方式,同时在实践中进行考察,以判定其标榜的真理性是否为真。进而,马克思论述了理论家解释世界和改变世界的互动关系,解释是为了给改变世界的行动提供方法论层面的理论指引,这实际上就是理论和实践相统一,展示了马克思实践唯物主义的理论特质,即观念批判、理论认同与实践行动的有机统一。

在马克思、恩格斯的意识形态理论中,阶级和权力是重要的基础性概念,阶级和意识形态之间存在着互动关系。意识形态的概念限定在统治阶级的统治思想之中,统治的前提条件就是获得思想认同,这一思想认同线索下的认知和赞同反映在意识形态发挥其作用的过程之中。问题是,思想认同如何产生?难道人们一出生就具有对特定意识形态的思想认同?马克思、恩格斯在《提纲》中曾指出,教育者也是受教育的,这就意味着没有前主体式的主体存在,主体就是一个生成性的存在,亦是在后天的意识形态教化场域中生成的存在,这个生成的过程就是主体化的认同过程,即意识形态化的过程。那么,马克思、恩格斯如何论述这个主体化过程呢?在认同维度,具有两个层面:一是对于虚假意识形态抑或是常识性的认同,保持一种自发的阶级意识;二是保持自觉的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对于旧有的、虚假的意识形态的批判,就是对自觉的阶级意识进行思想认同的必要前提,这点已经在《导言》《提纲》等文本中体现。在《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更加详尽地论述了这一点。就马克思、恩格斯的主体观而言,主体并不是抽象的,主体生产具有现实性基础,是受到多种社会规定和因素影响的。因此,主体的认同是和教化具有紧密的联系,只有在此基础上,才能打破旧有意识形态的认同,同时需要提醒大众对于非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即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无意识样态保持警惕。比如,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卢卡奇看来,“阶级意识——抽象地、形式地来看——同时也就是一种受阶级制约的对人们自己的社会的、历史的经济地位的无意识”[7]。这里所提到的“无意识”是理论自发维度的一种解释,这就意味着无产阶级需要形成理性的、自觉的思想认同,而不是自发的、非理性的思想认同,这种思想认同更多的是处在无意识的自在认同——误认阶段。

四、结 语

综上所述,在马克思、恩格斯文本中所凝结的有关主体认同的思想资源,构成我们思考当今意识形态问题的重要理论基础。思想认同问题实际上和主体问题密不可分,主体的思想认同相当于主体化的过程,也就是主体逐渐接受意识形态教化的过程。比如,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阿尔都塞曾对个体被意识形态“唤问”为主体进行了详细的论述,在其相关论述中体现了个体—主体化的基本意涵。一些西方思想家,如拉康、齐泽克等人也曾对主体问题进行了详细的分析和探讨。但是,拉康持有的观点之一是主体的不可能,其中就意味着主体化的失败。齐泽克在其《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一书中评述道:“残余抵抗‘主体化,体现了本身‘就是主体的不可能性。”[8]延伸看来,主体若要达到预期的教化目标是不可能的,在他们看来主体是分裂的,主体化过程的最终指向是失败的。齐泽克认为阿尔都塞所理解的“唤问”并非总能完美实现,“唤问”的失败亦是对拉康这一思想的同义延伸。如果借用布洛赫的希望哲学,可以更加容易带入对主体化终将失败的理解。在布洛赫的希望哲学体系中,“尚未存在”(Noch-Nicht-Sein)和“希望”就是核心概念,相较于在世界发展过程、人类历史发展等宏大叙事层面以及认识论层面的构想,这些概念可以限定在主体层面理解,这就意味着主体化是一个动态的、物质性的发展过程,这个发展过程就是主体逐渐成为预期中的自己。在这一生成过程之中,欲望、幻想和希望等富有意识形态性的因素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其中的一个重要前提就是希望抑或是美好生活愿景的存在。假设按照拉康语境下主体不可能的这一思路展开设想:主体化这一发展着的、具有无限可能的过程也就不存在绝对的希望,幻象从一开始就面临着破裂,意味着将要直面实在界的创伤,希望更是无以实现;进一步来看,没有希望就没有“尚未存在”的发展潜力,没有发展的潜力意味着主体化这一释放无限潜能的过程无法有序展开。按照拉康这样的语境和逻辑,结合思想认同问题进行思考,具有两个方面内容:一方面,主体即使自发接受资产阶级阶级意识的认同,这里更多体现为思想观念层面的意识形态误认,主体最终也会自然地穿越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幻象;另一方面,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也可以打破大众对资产阶级阶级意识的误认,但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最终也会面临认同危机或失败。因为在拉康的主体理论中,主体化的一重归宿就是分裂的主体。总体看来,这点是不可接受的,我们需要辩证地看待思想认同问题,需要在动态的、实践的、历史的视野中考察思想认同问题,而不是预先设定一种思想认同必定失败的宿命论式的、消极悲观的理论基调。最终,我们需要高度重视思想认同问题,进行有效的、科学的引导,从而去加强和鞏固文化意识形态层面的领导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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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97.

[8] 斯拉沃热·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300.

The Classical Paradigm and Theoretical Development of Ideological Identification in the Construction Process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JIU Haiming

(School of Marxism,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350,China)

Abstract: In the process of creating historical materialism, the texts of Marx and Engels contain rich ideological and theoretical resources, among which theoretical content related to ideological identity is condensed. In Marx's doctoral thesis, it has already been mentioned that there is an exception to subject identification, and atomic bias implies an exceptional logic in the identification process. Marx critiques the censorship of books and newspapers, and the arguments used to justify it, revealing the basic ways in which identification is misidentified. In the text of the "German French Yearbook" period, the overall issue of liberation contains the liberation of ideas. The liberation of ideas directly involves the issue of ideological identity, that is, shifting from religious identity to political identity. However, there are misunderstandings in political identity, which still need to be further elevated to the level of human liberation. In the book "German Ideology" co-authored by Marx and Engels, it is pointed out that criticism cannot only stop at the epistemological level, but needs to be practiced and transformed at the practical level. This means the organic unity of theoretical criticism and practical transformation.

Key words: historical materialism; ideological identification; the unification between theory and practice

[責任编辑:孔令仙,王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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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Finite Volume Unstructured Mesh Method for Fractional-in-space Allen-Cahn Equation
整体性视域下的功能解释唯物史观批判
唯物史观历史进步动力学建构的基础
《新青年》与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传播*
唯物史观下关于“礼”的起源的理论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