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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过再见,是否还能再见

2023-11-15李红

回族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买买提乌鲁木齐村子

李红

“到人民中去”征文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文化文艺工作者要跳出‘身边的小小的悲欢,走进实践深处,观照人民生活,表达人民心声,用心用情用功抒写人民、描绘人民、歌唱人民”。我们的作家、艺术家要做“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践行者。本刊自2020年第一期始,开设“到人民中去”征文栏目。散文、特写均可。欢迎投稿,敬请关注。

汉语真是博大精深,有着无穷的意味。比如,“再见”这个词,既是告别的常用语,也含有下次见面之意。九岁的维吾尔族男孩阿不都拉·买买提,能理解这个词的双重语意吗?

2022年底的一天,我和他轻轻地拥抱,转身准备离去时,耳边传来他的道别声,再见,老师!新学期开学我就要到乌鲁木齐上学去了,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愣了一下。他所说的新学期,就是2023年的春天了。他要到乌鲁木齐去上学?当时,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到2023年了。按照计划,我在2023年初就结束驻村工作,回到乌鲁木齐了,我们的缘分是否才真正开始?下次再见,会和现在一样容易吗?

阿不都拉·买买提以为我会长久地生活在他目前所寄居的小村庄,不知道我很快就会离开——是永远地离开,几乎不再有回来的可能。

不知怎么对孩子说起这事。

我和他的相遇实属偶然。2022年7月的一天,我跑步路过葡萄架下的居民区时,坐在一个很大的石头上晒太阳的小男孩大声地冲我喊道,老师,我能和你一同跑步吗?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这个有着乌溜溜的黑眼珠,看上去机灵、聪明的小男孩,让我顿生欢喜。一个人跑步有些枯燥,有个伴儿,实在不错。

而他,肯定不知我从哪里来,来做什么,也不知怎么称呼我合适,就按照学校的叫法,叫老师吧,满心的真诚。

他站在我身旁时,我估计这孩子也就五六岁,真是个小不点。他却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说,不小了,我下个月就九岁了。

这个孩子,就是阿不都拉·买买提。

把他和九岁的孩子联系起来,是他跑步的速度,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想。他还是村子里为数不多能跟上我的步伐的这个年龄段的孩子。

我感叹地说,你应该是个长跑天才,千万不要浪费了。

在村子里,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在体育、绘画、书法等方面悟性颇高,极有天赋的孩子。如果能得到很好的教育,他们可能会生发出熠熠光辉,然而,因为没有人发现和培养,这种光芒就像流星一样倏忽滑落了。

阿不都拉·买买提,也会是这样吗?

为了试试他的耐力,一天晚饭后,我对他说,我要往桥那边跑,离这儿有四五公里呢,有些远。你能跑得动吗?

他抬手顺着我指的方向,也就是居民区最北边的柏油路的尽头说,是那里吗?

我说,比那里还要远。

他说,没问题的,我可以坚持下来。

在这条路的尽头,有一片苞谷地,再过去是一片棉花地,我经常在那一带活动。它是这个小村庄的尽头,也是一个人迹稀少的地方,很适合我这样喜欢安静的人。我还多情地认为,这儿是整个村子里最具有田园风情的地方,总能让我想起那个“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的陶渊明。傍晚时分,牧归的老牛和村民,还有“依依墟里烟”,让心悄然而动。

我以为阿不都拉·买买提比我更熟悉那些条田和庄稼,没想到,他说自己平时除了家,就是学校,村子里的很多地方都没有到达过。

他能出乎意料地使用一些在我看来对他算得上复杂的词语,比如“到达”,来表达自己的想法,不像有些孩子说起普通话磕磕巴巴的,令我对他刮目相视。

见他穿着拖鞋,我建议他换双鞋子,或者把平常上学时穿的鞋子穿上。他不肯,说自己今天还穿着拖鞋,平日里在家都光着脚。

我说,鞋子可以保护脚,你这么帅气的孩子,如果配上一双漂亮的运动鞋,会超级棒的。

他说,我的真妈妈从乌鲁木齐给我带来了好几双,可是,我还是喜欢光着脚。这样多舒坦啊。

这里的不少村民在冬天也喜欢光着脚穿拖鞋,我早已见怪不怪了。我顺从了他。

我们一边开跑,一边聊起来。

为什么说是真妈妈?妈妈难道还有假的吗?我好生奇怪。

阿不都拉·买买提收起了平时笑呵呵的脸,表情有些黯然,我的真爸爸和真妈妈早就分开了,他们又都有了自己的家,然后,又散了,又结了。

他说,自己有三个爸爸、三个妈妈,但真爸爸和真妈妈只有一个。真妈妈在乌鲁木齐打工。

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他口口声声说着的“真妈妈”,原来是亲妈啊。

我问他有多久没有见过真妈妈了,他说有很长时间了。具体多长时间,几个月,还是几年,他说记不起来。好像上次见面还是在冬天。

我隐隐地替孩子感到有些担心。他的真妈妈如果真像他所说的结婚、离婚,再结婚,又在那么远的地方打工,真的会来接他到乌鲁木齐上学吗?

我问他,现在和你住在一起的照顾你的人,你叫什么?他想了想说,叫妈妈。

我的意思是,你原本应该叫她什么?

他侧过头,转动着黑亮亮的眼珠接着想了好一会儿,回答我,还是叫妈妈。

这回,轮到我猜了。我说你的这个妈妈是你真妈妈的姐姐或是妹妹?

阿不都拉·买买提这次倒是十分肯定地说,是真妈妈的妹妹。

如果是他主动称她为妈妈,这个孩子,要不就是过早地成熟,以这种方式消弭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要不就是在情感上更需要妈妈的存在吧——不管是一个什么样的妈妈,只要有妈妈可叫,就是好的。

盡管他还不到九岁,家庭的变故,让他被迫体验了另一种人生。只有生了自己的妈妈是真妈妈,其他人——那些被他唤作妈妈的人,虽然和他有一定关系,但并不是他心目中的妈妈。真妈妈和其他妈妈,是不一样的。从他的眼神、语气中,可以感到他对真妈妈的那份感情、依恋。只是,他把这份感情埋藏了起来,并不想让更多的人,尤其是现在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妈妈觉察到。

这是在保护自己吗?可怜的孩子啊,让人忍不住想要抱抱他、亲亲他,给他一些温暖。

我问他这个妈妈对他好不好?他点了点头,十分肯定地说了一个字,好。但是,他说,这个爸爸不好,脾气不好。

说这些时,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停了一下,他接着说道,爸爸还会打我和姐姐。

阿不都拉·买买提的姐姐,比他大两三岁,是个非常懂礼貌的孩子,也时常和我们一起跑步。

他的话让我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对阿不都拉·买买提,有了很多的心疼。

那天,我本想着跑一会儿就回来的,但他不肯,拉着我跑了好远的路才回来。

他说在学校里没有比他跑得更快的同学。这话我信。因为,经常有孩子会跟着我一起跑步,阿不都拉·买买提是他们中年龄最小、个子最矮的一个,但每次都能和着我的脚步,跑到最后。

我看到了他的毅力与执着。这是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所鲜有的。就是他的姐姐,也经常是和我们跑着跑着就半途而废了。

阿不都拉·买买提说,我要把身体练得棒棒的,以后到乌鲁木齐上学时,离家多远都可以跑着去,不用担心上学迟到,也不让真妈妈送我、接我,不让她担心。

他对真妈妈的许诺,有着多少向往和规划啊。他的真妈妈可会食言,辜负孩子?这种担忧,挥之不去。

對他和他的家庭有了几分好奇,很想见见现在这个陪伴在他身边的妈妈。

他说你随时可以来我们家。

怕孩子的妈妈误解,我迟迟未敢去。直到有一天借着走访慰问的机会,我来到了他家。所幸的是,他妈妈并不知道我与孩子的交往。

闲聊中得知,他的这个妈妈没有工作,全靠孩子的爸爸在外打工挣钱养活一家人。他们的家当然不会富裕。不过,这个妈妈看上去倒是很温和、敦厚。这样的人,不会让孩子受委屈吧?

他妈妈说,这个房子是一个亲戚的,以后,她会带着孩子们搬到另一个村去。她说了一个什么什么村。我没有听说过那个村的名字,不知道那个村离这儿有多远。

我转过身问坐在一旁的阿不都拉·买买提,是否想到那个村去?孩子考虑都不考虑,干干脆脆地回答我说,不想,哪都不想去。万一离开这里,真妈妈找不到我了怎么办?我就要在这里等真妈妈来接我。

这种等待,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吗?阿不都拉·买买提说,如果真妈妈不来,我就会一直想着她,念着她,呼唤她。老师,真妈妈能知道我的想念,听到我的声音吗?

母子连心,哪个母亲不惦念自己的骨肉?我说,你的真妈妈怎么会舍得离开你呢,她现在也许有难处,等困难过去了,就会来接你们姐弟俩的。

嘴上这么说,我心里想的却是,他的真妈妈到底过得好不好?如果艰辛无比,四处为生活奔波,还能顾得上这两个被她寄养在妹妹这儿的儿女吗?

生活对阿不都拉·买买提并不友善,但他的心里却存着善良和感恩。

有几次,我带了些小零食,分给那些和我一起跑步、玩耍的孩子。每次,孩子们都是一哄而上,拿到后先吃为快。阿不都拉·买买提却没有这样做。他拿到东西后,哪怕是一小袋饼干,也会默默地收进衣兜里,等别的孩子都散开了,再递到我手上,一定要让我尝尝。

给孩子们的东西,尤其是给阿不都拉·买买提的东西,我怎么能吃得下去呢?我不容分说地坚决拒绝了。这样的事发生了很多次,可每次阿不都拉·买买提还会这样做,似乎我的拒绝让他不好受。

在院子里打篮球时,每次抢到球,他都会千方百计把球递到我手上。我说,阿不都拉,你自己投篮啊。他会朝我摆手,说,只要你开心,我就很开心了。

多么懂事的孩子!我的心里欠欠的,总觉得亏了他。但愿命运会对他露出笑脸。我在心里为他祈祷。

8月初,回乌鲁木齐休假。走之前告诉他说,十四天我就回来了。他一再叮嘱我,回家后一定要陪孩子多玩玩。

他的叮嘱,让我的眼睛湿润润的。

他还反复提醒我说,回到村子后一定要找他,一起去跑步,或者打篮球。这都是我乐意的事,一口就答应了。没想到,因疫情原因,直到9月底,自己才回到村子里。

很想念村子里的孩子们。虽然他们说是我陪他们玩,在我看来,他们也是在陪伴着我,一起跑步、跳绳、扔沙包、老鹰捉小鸡,让我度过了一段难挨的时光,驻村生活也因而有了意想不到的乐趣。回来后,十分渴望能快快地见到这些小精灵们,尤其是阿不都拉·买买提离开了两个月的时间,不少孩子都长高了一大截,可阿不都拉·买买提,这个已经满九岁的孩子,个头却没有什么变化,看上去依然像个五六岁的孩子。

我问他,是不是不好好吃饭,才长不高?他腼腆地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我。

10月初,周围的棉花都堆满了枝头,大规模地进入了采摘期。阿不都拉·买买提说自己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到地里拾棉花,用挣的钱买过月饼。

“比馕好吃,我一次可以吃四个呢。”可惜,当时中秋节刚过,村里的小商店已经没有月饼卖了,不然,真想给他买几个。

那几天,正赶上“十一”小长假,学校都放假了。阿不都拉·买买提说,老师,你能带我去拾棉花吗?他说有一次他和几个同学去拾棉花,说好拾花费每公斤两元钱,但最后结算时,那个主家却是按一元钱给的。

“如果你和我们去,就没有人敢欺负我们了。”

想想这几天小长假没有太多的工作,不如组织孩子们开展一次勤工俭学拾花劳动,多少也能让他们挣些零花钱吧。请示工作队领导同意后,我让阿不都拉·买买提多叫上几个孩子结伴去。

他在居民区转了几圈,没几分钟,就有十几个孩子围了过来,都表示要去拾棉花。阿不都拉·买买提说,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和我一起拾过棉花的。

看来,他的人缘不错。这个小机灵鬼!心里更多了一分对他的喜爱。

我联系了一个棉花种植大户,约好了第二天去拾棉花的,没想到因疫情管控,拾花之事不了了之。

几天前见到阿不都拉·买买提时,他还记着拾棉花的事,一再问我周围还有没有棉花可拾。他看到房前屋后的棉花地都被夷为平地了,但总以为还会有待拾的棉花。

我告诉他说,下一个秋天来临的时候,才可以拾棉花。那时你也许已经在乌鲁木齐上学了,你的真妈妈一定舍不得你这么辛苦地去挣钱。

他反问我,老师,那时,真妈妈会把我接走吗?唉,等的时间太长了,真妈妈千万不要把我忘了。

说这话时,他的眼睛看着脚下远远地延伸着的道路,似乎在想象着真妈妈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情景。

我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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