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村落遗产价值重构与空间再生产研究
——以浙江“千万工程”为例
2023-11-15张颖岚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浙江杭州310013
张颖岚 (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 浙江杭州 310013)
刘 骋 (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 浙江杭州 310013;浙江大学绍兴研究院 浙江绍兴 312000)
随着我国城乡经济的迅猛发展和社会生活的急剧变化,尤其是在新农村建设和快速城镇化的背景下,乡村经济发展和乡村文化保护之间的矛盾日渐突出,许多作为中华传统文化根源、物质和精神文化载体的传统村落正在走向灭亡[1]。在现代化和资本化的裹挟中,传统村落数量锐减、空间缩水、原有功能日渐瓦解,保护与发展矛盾日渐突出,正面临着建筑与人居环境等物质文化破坏、村落的非物质文化衰落、社区治理与制度建设缺位、可持续发展受阻、保护与利用冲突等多重问题[2],不断经历着地域空间分裂与整合、文化功能分化与变迁以及社会结构的失序与重组[3]。基于此,国家相继出台多项政策性文件,如《中共中央办公厅 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在城乡建设中加强历史文化保护传承的意见》《自然资源部 国家文物局关于在国土空间规划编制和实施中加强历史文化遗产保护管理的指导意见》等,积极引导新时代背景下城乡融合进程中的传统村落价值重构和空间再生产。
当前,传统村落研究主要集中于价值认知、空间规划、保护模式、有机更新及旅游开发等方面,孙华、翟洲燕、李伯华、傅才武等学者已从不同视角对城乡融合进程中传统村落的保护利用问题展开论证①详见:孙华. 传统村落的性质与问题——我国乡村文化景观保护与利用刍议之一[J]. 中国文化遗产,2015(4):50-57;孙华. 传统村落保护的学科与方法——中国乡村文化景观保护与利用刍议之二[J]. 中国文化遗产,2015(5):62-70;孙华. 传统村落保护规划与行动——中国乡村文化景观保护与利用刍议之三[J]. 中国文化遗产,2015(6):68-76;翟洲燕,李同昇,常芳,等. 传统村落文化对城乡一体化的统筹性响应机理[J]. 人文地理,2017(4):30-36;李伯华,刘沛林,窦银娣,等. 中国传统村落人居环境转型发展及其研究进展[J]. 地理研究,2017(10):1886-1900;傅才武,李俊辰. 旅游场域中传统村落文化空间的生产逻辑与价值回归[J]. 江汉论坛,2022(10):131-137.。与此同时,国际学界的历史村镇研究②“历史村镇”是国际通用的专业术语,但在不同国家的不同语境中指代范畴略有差异。国际社会多称之为历史城镇(Historical Towns)或历史村镇(Historical Towns and Villages)等,在我国则有历史文化村镇、历史文化名镇名村、传统村落等多种称谓。历史村镇包括但不限于传统村落,在此采用“历史村镇”,以更为宏观全面地概述当前国际学术前沿。更为关注遗产价值思辨和空间再生产问题,强调生态、文化和社会属性在空间中的相互关系与相互作用[4],如Schwarz等倡导立足历史村镇的“地方性”,重新进行价值认知,并分析其在生活环境和社会发展中的作用[5];Hakim主张关注历史村镇的动态生成过程,明确其空间生产过程与结果,以促进城镇发展和邻里和谐[6];Lai关注历史村镇中文化空间的功能与效应,并指出文化空间是其生存与发展的关键,是其日常活动、社会文化和经济活力产生的根源与结果,有利于身份认同和文化认同的建构[7];Bengs认为应思辨地看待历史村镇的保护,其保护利用、土地开发等组织工作均应符合公共产品及公共事业的组织要求[8];Stern等认为品牌效应可促使历史村镇快速旅游化,但也会因此限制其潜在的可持续发展路径探索[9]。
通过对比可以发现:国内外学者均关注传统村落的保护利用及可持续发展,但国内学者多聚焦于本体保护或活化利用,对因社会变化而引发的遗产价值演变和空间再生产的内在逻辑与实现路径等机理剖析深度不足。因此,有必要从遗产思辨和空间再生产视角出发,厘清城乡一体化背景下传统村落的现实困境与发展方向,明确其价值演变逻辑与价值重构方法,进而实现传统村落的空间再生产与社会转型,推动传统村落的有序保护和城乡融合的有序发展。
浙江经济社会发达、城镇化水平高。2022年浙江省城镇化率为73.4%,远高于全国常住人口城镇化率65.22%。经济快速发展使身处二元结构夹缝中的传统村落面临重大挑战,历史文化和生态环境的自然消亡与建设破坏等问题日益严峻。为有效改善农村生产、生活、生态的“三生”环境,2003年,时任浙江省委书记的习近平就提出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发展理念,并启动实施了“千村示范、万村整治”工程(简称为“千万工程”),形成了“政府引导、多元主体、广泛参与”的农村人居环境协作治理格局[10]。“千万工程”从“千村示范、万村整治”到“千村精品、万村美丽”再到“千村未来、万村共富”,探索出一条以农村人居环境整治小切口推动乡村全面振兴的科学路径[11]。同时,“千万工程”还兼顾传统村落的历史与空间、物质与非物质等维度,创造性走出一条“价值重构推动空间再生产”的传统村落保护利用“浙江之路”。
浙江“千万工程”是具有代表性的传统村落保护传承利用实践案例,在新时代背景下对其进行认知思辨与内涵挖掘,有助于为我国传统村落的活化转型提供可资借鉴的发展路径和参考范式,兼具学术价值与现实意义。
一、认知困境:城乡一体化中的二元结构冲突
城乡发展一体化是国家现代化的重要标志[12],其实质是城乡联动发展中不断实现城乡文化共融的过程[13]。近30年来,伴随着快速工业化、城镇化发展,中国城乡关系出现了显著的变化,特别是城乡地域结构、产业结构、就业结构与社会结构均发生了快速演化[14],城乡发展不平衡、乡村发展不充分等问题日益突出[15]。尤其是在“乡土性”与“空间性”互为依托的传统村落,城乡分治、土地分治、人地分离的二元结构冲突使其保护与发展矛盾尖锐,并因空间冲突、民生矛盾及价值消解陷入传统村落价值认知困境。
(一)空间冲突
传统村落是在广大乡村地区形成的人口居住聚落,在自然和人文因素作用下形成独特的空间结构和空间形态[16]。随着城镇化的推进,传统村落同城市建成区发生物理空间冲突,致使一些传统村落的物理空间范围缩水、空间形态破坏、空间功能衰败、空间结构解体、生存空间消亡。一方面,城市扩张严重挤压传统村落的物理空间,致使传统村落数量锐减。据《中国传统村落蓝皮书:中国传统村落保护调查报告(2017)》统计,2004—2010年间,长江黄河流域传统村落数量减少3998个,平均每年递减7.3%;2010年课题组深度调研1033个传统村落,至2014年回访时消失461个,平均每年消失约11%的传统村落[17]。与此同时,二元结构对立逐步异化传统村落的村域空间,诱发文化空间衰败和公共空间转型失败等现实冲突,传统村落“空心化”问题日益严峻,中青年及精英外流问题突出,导致文化空间的自然衰败和文化断层。另一方面,部分资源丰富、交通便利、特色突出的传统村落进行旅游开发,但在资本利益诱导下极易发生“建设性破坏”,原有的居住空间、文化空间被商业空间挤压,原有公共空间的礼仪性和社会性转为商业性和表演性,进而加重了村域空间的异化和社会的异质性,引发民生问题。
(二) 民生矛盾
传统村落是基于地缘、血缘、业缘发展起来的地域性乡村社会共同体,乡村文化空间在传统村落的变迁过程中起到了保存集体记忆、促进民族认同、传承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作用[18]。物质空间和精神空间的冲突导致传统村落民生矛盾日渐激化,一是多数传统村落“重保护轻发展”,致使村落原住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基础设施落后、就业机会缺乏、生产生活受限的落后现实之间产生矛盾;二是部分传统村落“重旅游轻保护”,致使村落真实性、完整性、生态环境和人居环境遭受破坏,村落原住民无法进行正常生产生活,进而影响原住民及各类资本保护与投资积极性,严重掣肘传统村落的可持续发展;三是囿于文化遗产保护政策所限,传统村落修缮翻新工作均需经专业部门设计、层层审批,并交由具备古建筑保护资质的单位承担,耗时久、流程复杂且政府补贴有限,加之村落空心化和老龄化,多数传统村落普遍面临着居民破坏和居民贫困问题,等级较低或无等级的传统民居逐步自然消亡;四是因人口外流导致传统村落的乡规民约逐步瓦解、乡风民俗日渐衰败,村落集体记忆和文化传承面临“断层”困境,引发传统村落的价值消解和步履维艰。
(三) 价值消解
传统村落在脱离历史语境后,其功能与作用也随之发生变化。尤其是在现代化和资本化热潮中,传统村落不可避免地卷入旅游化和商业化之中。旅游开发一定程度上带动了传统村落的价值传承与社会发展,但也不可避免地产生过度商业化、社会分层加剧、旅游容量超载、村落环境破坏以及利益相关方矛盾加剧等消极影响[19],进而导致遗产地原真性日渐“符号化”[20],传统村落的原有价值逐步被消解。在这一过程中,多数传统村落的历史、艺术、科学等本体价值成为旅游化和商业化的基石,并被加工成“想象中的真实”进行阐释传播,展示给游客和各类资本“伪真实”;精神、教育、生态、社会等衍生价值则让位于经济价值,成为资本化过程中的附属物,并同“伪真实”共同“遮盖”城乡一体化中的二元结构冲突,致使传统村落成为商业开发的产物,进一步增大空间冲突和民生矛盾,固化二元对立。
综上,传统村落作为活态的人类生产、生活、居住系统,学界对其开展的研究已从“是什么”转向“发挥什么作用、如何发挥作用”;同时,传统村落的可持续发展既是“城市—乡村”社会空间结构重组的过程,也是“历史—现在—未来”物质与非物质空间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过程。基于此,本文将以问题为导向,在明确传统村落在城乡一体化进程中出现的认知困境基础上,从“遗产思辨”和“空间再生产”视角出发,以浙江“千万工程”为案例,探讨传统村落遗产价值认知和重构的理性工具与理性实践活动,以探寻集“历史—空间—社会”于一体的传统村落文化自觉之路(图1)。
图1 研究路线图(作者自绘)
二、 认知思辨:传统村落的遗产内涵挖掘
遗产思辨研究(Critical Heritage Studies)提倡具有反思性、跨学科性的遗产研究以及不同的遗产实践方式,关注遗产的产生过程、遗产发挥的作用、对各利益攸关方的影响以及不同群体与遗产的互动,其总体特征可以归纳为“以人为本”[21]。“千万工程”基于“以人为本”理念,聚焦浙江传统村落的历史生成和溢出效应,提倡“因地制宜”的“差异化”发展,在实践中逐步形成了集“时间—空间”“物质—非物质”于一体的发展思路。
(一)历史生成与空间生产
遗产价值是遗产话语和实践的核心议题之一,遗产领域更强调对遗产客体(物质遗产本身)的保护,旅游领域则更关注主体(在地居民和游客)的实体体验。传统村落是在特定空间范围内经历史演变而形成的人居社会,既是社会发展的映射,又是环境适应的产物。目前,传统村落遗产价值的既有研究多聚焦于文化真实性或地理原真性等单一维度,而“千万工程”着眼于村落的生产、生活、生态和生命力建设,融遗产保护和旅游发展、历史生成与空间生产于一体,在科学保护传统村落历史价值的同时,探索有限空间内的现当代创造,以实现“过去—现在—未来”的有机融合。
譬如被誉为“中国明清古民居建筑露天博物馆”的新叶古村,位于浙江省建德市大慈岩镇,建于南宋嘉定十二年(1219年),距今已有800年的历史,至今完好保存着16座古祠堂、古大厅、古塔、古寺和200多幢古民居建筑。2000年前后,新叶村保护与村民建房用地矛盾激化,短短5年未批先建房80来幢,古村落风貌的完整性遭到破坏。2007年,建德市启动“新叶村古村落综合保护工程”,将古村保护利用与当前“五水共治”“三改一拆”、新区规划建设、部分古建筑产权处置相结合[22],实现了历史生成与空间生产的有机统一。在此基础上,陈志华等提出《建德新叶共识》,强调传统村落保护中的自然、文化和社会协同,并指出在保护传统村落时,要严格注意避免为促进旅游而“创新”的伪文化、伪民俗、伪传统的渗透和玷污,以及避免唯利是图的商业文化对地方固有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侵害[23]。
(二)物质层积与非物质传承
传统村落是物质文化遗产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相互融合的产物,是二者相互依存的空间,是形成于历史时期绵延至今不断变化着的活态遗产,是兼具动态性、真实性、完整性和延续性的人类生产、生活、居住系统。基于动态性的遗产村落保护再生与传统保护的逻辑差异是:遗产村落核心价值的时空属性被转化,从维护时间维度的“历史价值(特定时期)”转变为维护空间维度的“乡土价值(特定地域)”,即当代人与土地的日常关系[24]。传统村落作为“历史文化遗产地”和“乡村生产生活承载地”[25],物质文化遗产、非物质文化遗产及原住民是其核心研究对象。“千万工程”立足“时间性”和“空间性”的统一,着眼于浙江传统村落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传承和可持续发展,在实践中探索出“软硬结合、形神兼备”的“文化共富之路”。
荻港村位于湖州市南浔区和孚镇,因“倚港结村落,荻苇满溪生”而得名,四面环水,空间格局保存完整,京杭大运河的支流穿村而过,古村内有较为完整的古建筑、古桥、宗祠等,保留着南苕胜境、演教寺、总管堂等大批历史文化古迹,历史上共出现2位状元、57位进士、200多位太学生和贡生、110位诗人。荻港村还是全球重要农业遗产“桑基鱼塘”的核心分布区,是浙江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陈家菜烹饪技艺”的诞生地,由此形成了以耕读文化、桑蚕文化、鱼文化为代表的多种优秀传统村落文化。20世纪80年代,荻港村一度成为全国知名的油脂、化工加工基地和交易市场。但无序发展导致环境被污染破坏、村落文化逐渐消失[26]。在“千万工程”引导下,荻港村关停外迁各类化工企业,进行古建修复和违建拆除,实行“新旧分区”发展,以“传统村落”为中心向外散射,并在传统村落外围同周边学校兴建“荻港渔庄”,引进专家、农户、企业等共建鱼桑文化实践基地,在保障桑基鱼塘生态保护和记忆传承基础上,开发十几类桑基鱼塘农产品加工项目、举办鱼文化活动节和研学活动、推广陈家菜和耕读文化,逐步走出一条物质层积与非物质传承的农文旅协同之路,实现了对传统村落、农业遗产及各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与传承、活化与发展。
三、价值自觉:传统村落的遗产价值重构
所谓价值自觉,就是人们在正确认识事物的本质和规律基础上,积极主动、深思熟虑和理性地追求功利与真善美的统一,追求社会与自然的和谐发展,追求有利于人的健康、全面发展的价值。主要表现在价值本质的认知上,坚持唯物辩证法,坚持从实践、事实出发;在价值理论中坚持逻辑一贯性;在价值活动中坚持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统一[27]。价值自觉是在认识和把握事物规律后形成的对规律支配的行为,是主动的、全面的、可以预见后果和结果的理性实践活动[28]。传统村落的价值自觉是指其在社会演进过程中形成的理性价值认知与社会发展定位,以及在此基础上进行的各类理性实践活动。
传统村落是“过去—现在—未来”的文化与空间综合体,具有多元价值。一是村落本体所蕴含的历史、艺术、科学等内在价值,是在历史生成与空间生产共同作用下形成的智慧结晶,也是传统村落形成与发展的坚实根基;二是村落作为“整体”同经济社会互动所形成的精神价值、社会价值、教育价值、生态价值、经济价值等衍生价值,是内在价值的外延扩大化,也是传统村落实现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重要依托。“千万工程”在新时代背景下对乡村进行认知思辨与价值重构,不断推动浙江传统村落内在价值和衍生价值的有机统一,及其显性功能、价值边界和溢出效应的有序拓展,以实现传统村落保护的价值自觉。
(一)内在价值的保护
传统村落本身所具有的遗产性价值特征,是村落凝聚的文化特征和整体人文生态系统特征,是客观判定村落价值及其特色的依据[29]。不同于单体的文物古迹或建筑遗产,传统村落是具有整体性、活态性的文化单元,是物质文化和非物质文化历时性、共时性的统一体,其内在价值的保护是纵贯历史与现实、统括生态与文态的整体性保护。“千万工程”以“绿色发展”为核心,在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中,挖掘传统村落的多元内在价值,培育新产业、新业态、新模式,提升可持续内生动力,实现从“乡村振兴”向“美丽乡村”的转变。
江南古村落群位于杭州市桐庐县江南镇,地处“三山两湖一山”国家黄金旅游线上,总占地面积30.2平方公里,下辖深澳、荻浦、徐畈、环溪、青源五个村,深澳村是第一批中国传统村落,荻浦、徐畈第二批入选,环溪第三批入选。村落相互依托,连绵于屏源溪谷之中,相互间存在同宗族的血缘关系。因其历史生成基础相似,文化具有较高同质性和较强组合性,在“一村一品”基础上逐步形成“组团发展、错位互补”的差异化发展格局。深澳村拥有庞大的古建筑群和独特的地下水系,故通过对现存明清至民国时期的200多座建筑分类分级,将其分为服务型、文化型、效益型三种类型进行开发,从“物质层面”集中展现当地文化特色和历史底蕴;荻浦村依托其孝义文化、古戏曲文化、古造纸文化、古树文化等历史文脉,开展教育研学和非遗体验;环溪村是周敦颐后人迁居于此、世代繁衍形成的,村内荷塘、古树遍布,重点发展康养经济,突出阐释“天人合一”的生态思想;青源村依山傍水,与荻浦村和环溪村共同从“非物质层面”全方位强调传统村落的人居环境建设与传统文化生态保护。江南古村落群以“整体性”发展为导向,协调物质文化和非物质文化历时性、共时性的统一,实现了对其内在价值的深入挖掘与价值重构。
(二) 衍生价值的传承
作为一种活的遗产(living heritage),传统村落整体性保护核心理念在于不仅是针对乡土建筑、村落建成环境和地域文化景观的整体上的保护,更应考虑传统村落的社会网络结构维持以及在当代社会的适应性转变,尊重原住居民的意愿,改善居住环境条件,恢复农村地区生产与生活的活力,实现真正的乡村社会发展和乡土文化复兴[30]。村落活化不仅具有遗产活化的动态性,还具有生活化、日常化、常态化等特点,是传统农耕生活方式与现代生活方式在自然状态下的有机融合[31]。“千万工程”在实践中探索出通过乡村博物馆、艺术乡建等理性工具,实现社会价值、教育价值、生态价值、经济价值等衍生价值赋能传统村落的展示与传播,以打造村落多元的生命有机体。
我国乡村博物馆的发生是对现代化与城市化所带来的村落破坏和衰退、文化景观同质化的回应,以及对多元文化景观的诉求,可视为生态博物馆在空间和范畴上的再延续[32]。2021年9月23日,作为全国三个乡村博物馆建设试点省份之一,浙江省启动乡村博物馆③乡村博物馆是位于乡村范围内,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以重点展示、传播、收藏和传承地域历史文化、特色文化、革命文化及乡村生产生活、非遗保护、产业发展见证物,向公众开放,具有博物馆功能的文化场馆。建设项目。2022年4月,浙江省文化和旅游厅、浙江省文物局印发《浙江省乡村博物馆建设指南(试行)》,提出“十四五”期间全省将建成乡村博物馆1000家。截至2023年8月,浙江省共公布有689家乡村博物馆,涵盖乡村文史、非遗民俗、红色记忆、自然地理、传统建筑和特色专题等多类,已基本完成“县县都有博物馆”的建设目标。曾经过着“烂田推捣臼”苦日子的宁波市鄞州区湾底村,在“千万工程”推动下,将村庄整治与发展经济、治理保护农村生态环境结合,在实现村落经济快速发展的同时,对传统村落及村落中的特色建筑进行“整体搬迁”,并在此基础上结合乡土文化,规划建设了鄞州非遗博物馆、宁波服装博物馆、旗袍文化馆、越窑青瓷博物馆、国家级金银彩绣博物馆等5家乡村博物馆,形成“一村五馆”的展示布局,建立乡村博物馆集群,并开展农业文化旅游,初步形成乡村博物馆“1+N”的文化共富模式。
乡村博物馆是在政策和专家引导下,原住民自觉开展价值重构的理性实践;艺术乡建则是在艺术家、专家、资本等“他者”的介入下,内外合作、互为主体,对传统村落进行文化建构的价值自觉实践。地处浙西南山区、“八山一水一分田”的浙江省丽水市松阳县,建县已经1800多年,保留有百余处完整的传统村落,其中75个入选中国传统村落名录。2016年,松阳启动“拯救老屋行动”,探索出地方政府与社会组织合作推动、群众自发参与的私人产权历史建筑保护利用的“松阳模式”。立足于科学保护,松阳长期致力于古村传统与当代艺术的融合,“各乡村累计签约入驻艺术家94人、工作室68个、公共美术馆3个,涉及美术、传统手工艺、文学、建筑和文创等类别[33]。”艺术家们在保护传统村落内在价值基础上,进行当代创造和文化传承,探索出民宿、咖啡厅、美术馆、工作室、手工坊、疗休养等多种新业态,进行衍生价值重构的同时推动了遗产价值的回归。
(三) 遗产价值的回归
中国的传统村落是同宗民居建筑的聚合体[34]。宗祠作为其核心空间,是村落文化传承、集体记忆塑造、文化共同体延续的重要空间和关键载体,影响着传统村落的空间分布、结构特征、发展演变和乡风民俗。“千万工程”立足宗祠的社会功能,同现代公共文化建设的文化礼堂相结合,探索出“古今延续、共生互嵌”的传统村落遗产价值回归之路,以实现传统村落的价值自觉。
在“千万工程”推动下,浙江省于2013年启动农村文化礼堂建设工作,各村纷纷利用原有的礼堂、祠堂、庙堂等进行改建、扩建或新建文化礼堂。截至2023年6月,浙江已有1.98万个农村文化礼堂、2.53万个农家书屋。地处浙江省最南端的苍南县,宗族文化兴盛。据统计,苍南共有农村祠堂706所,自发开展文体活动的仅占6%。近年来,苍南在尊重原有宗祠建筑风格和祠堂功能的基础上,对祠堂进行改建,使其成为集“家族记忆—生活变迁—历史传承”于一体的文化空间,在文化传承的基础上赋予其时代价值与当代发展,实现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新时代公共文化的共生互嵌,传统村落的遗产价值也因此实现当代重构与价值自觉。政府通过一种双名制的社会治理艺术弥合了国家与民俗、大传统与小传统、民与实之间的张力与差异[35],也通过“文化礼堂”这一理性工具实现传统村落价值回归的理性实践活动。
四、文化自觉:传统村落的遗产空间再生产
新时代城乡融合不仅是乡村物质空间形态的转变,更是社会、文化等多维空间秩序的转变。因此,城乡融合发展既是城乡地域空间的高效利用与价值流通,也是文化空间的转型重构与创新传承[36]。作为乡村社会生活与经济发展的载体,传统村落融于整个田园环境当中,但又是相对独立于乡村的地域空间实体[37]。传统村落空间的生产是一个渐进往复的过程,可以因不同空间类型之间的相互作用而转化,地方权力和各类主体在不同的时空中的作用关系共同驱动着空间转型[38]。“千万工程”聚焦于“空间”,以传统村落的“空间再生产”和“产业升级”为抓手,推动城市与乡村间的相互作用与转化,平衡地方权力和各类主体的多方博弈,以在认知思辨和价值自觉的基础上探寻“文化自觉”新路径。
(一) 空间拓展:从“存量”到“增量”
文化自觉只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所具的特色和它发展的趋向[39]。“千万工程”是围绕“空间”开展的社会行为和社会行动,是在厘清浙江“城市—乡村”二元结构特征与现状基础上,逐步探索出的城乡融合和美丽乡村建设新模式。
“千万工程”是传统村落“物质空间”开放互融的典范。“千万工程”将“空间”的“历史性”与“社会性”相融合,推动传统村落“空间”的“地域性”与“文化性”相结合,逐步打破传统村落历史生成的原有“封闭空间”,同村落的现当代建设、周边区域以及城市共同形成新的“开放空间”。如南浔古镇、绍兴鲁迅故里等古镇古村街区的免费开放,既打破了传统村落空间生产与文化生产的“物理围墙”,也充分发挥了传统村落应有的正外部性和溢出效应,带动周边区域的经济社会发展并促进城乡融合、文化共生。“千万工程”使传统村落从“减量发展”“存量发展”变“增量发展”,在拓展传统村落“生产空间”的基础上,有效化解了二元结构的空间冲突,促进了城乡互补、共同繁荣。
“千万工程”是传统村落“非物质空间”流动生产的模板。“千万工程”实现了传统村落“地方空间”与“流动空间”的有机统一,使其经历了“封闭空间—开放空间—流动空间”的演变,并克服了时间空间障碍,间接影响到城市的空间生产和社会发展。如乌镇在传统村落基础上举办乌镇戏剧节、乌镇国际当代艺术展、乌镇国际未来视觉艺术计划等文艺展演,使“地方空间”中传统的“边界”从地理、历史和文化意义中脱离出来,经互联网宣传推广后,形成新的“文化流动空间”,进而吸引世界互联网大会等高等级会展落地乌镇,反作用于“非物质空间”的传承与创新。
(二) 空间再生产:从“内循环”到“双循环”
文化自觉不带任何“文化回归”的意思,不是要复旧,同时也不主张“全盘西化”或“全盘他化”[40]。“千万工程”是基于“空间拓展”进行的空间再生产和多方博弈,是在缓解浙江“城市—乡村”二元结构矛盾和冲突基础上,逐步发展出的产业升级和乡村振兴新模式。
“千万工程”既是城乡融合“双循环”的关键切入点,也是生态、文态、形态、业态“多循环”的重要支点。“千万工程”将传统村落的“历史性”与“现代性”相结合,突破城乡二元结构的单维“内循环”,并通过遗产价值重构直接作用于村域空间再生产,建立“城市—乡村”生产关系与社会关系的新型“双循环”。如地处浙南山区的云和县坑根村,梯田层叠、石寨如画,但因其交通不便、资源匮乏、环境脏乱,一度是远近闻名的贫困村。在“千万工程”引导下,兴修公共交通、盘活闲置民居、整治生态环境,坑根村逐步形成“梯田观赏—民宿经济—生态疗养”的发展模式,在村域空间内建立了新型的文化经济、绿色经济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千万工程”在改善农村生产、生活、生态环境和遏制乡村“空心化”问题的同时,打破了妨碍城乡要素平等交换、双向流动的制度壁垒,有效缓解了传统村落保护与发展间矛盾,实现了从乡村“内循环”向城乡融合“双循环”的转变。
(三) 空间重塑:从“空间”到“场域”
自知之明是为了加强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决定适应新环境、新时代时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41]。“千万工程”是依托“空间拓展”和“空间再生产”推进的社会整合和社会治理,是在重构浙江“城市—乡村”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基础上,逐步形成的社会认同和共享共治新模式。
“千万工程”实现了传统村落“内部空间—外部空间—社会空间”的有机统一,统筹了传统村落的结构优化、价值重构、功能重塑以及集体记忆建构,使其从单一村域“空间”演变为多维文化“场域”,并同国家资本、经济资本、社会资本、文化资本和符号资本等各类资本紧密相连,在价值自觉和文化自觉推动下实现自身资本增值,进而实现传统村落“历史—空间—社会”的三元辩证。如兰溪市诸葛八卦村是诸葛亮后裔最大聚居地,在传统村落保护利用过程中,诸葛八卦村建立了“文保所—村委会—旅游公司—村民”的垂直管理体系,开创“人人都是股东、人人都是文保员”的古村落保护利用模式,探索出“新旧分治、共建共享”的共同富裕之路。“千万工程”使传统村落从单维“空间”迈向多维“场域”,极大激发了各类市场主体活力。但与此同时,也要警惕过度旅游化和资本化的不良倾向。
五、结语
本文以城乡融合中传统村落的生存与发展问题为导向,聚焦于传统村落的“遗产价值重构”和“空间再生产”,在对浙江“千万工程”进行深度分析基础上得出以下结论:(1)传统村落作为一种文化实存,其历史生产中自然包含着内在“时间性”与“空间性”的统一、外在物质遗产与非物质遗产的协同;(2)传统村落保护利用的基础是基于遗产价值重构的“价值自觉”,可通过绿色经济、乡村博物馆、艺术乡建、文化礼堂等理性工具共同推动未来乡村和共同富裕等理性实践活动;(3)传统村落保护利用的关键是围绕空间再生产开展的“文化自觉”,可从空间范围、空间结构、空间功能等角度推动传统村落的空间转化与社会转型,以实现文化真实性、地理原真性及历史连续性的有机协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