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盛宣怀科学观的三次嬗变*
2023-11-15陈卓尔
陈卓尔 史 斌
(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上海 200240)
盛宣怀,字杏荪,号愚斋,公元1844年出生于江苏常州的一个官员家庭,在兄弟四人中排行老大。盛宣怀是晚清许多洋务企业的管理者,也是上海交通大学的前身南洋公学的创办者,这样的身份,让他与许多工程师、学者、洋务官员都有密切的接触。因此,尽管盛宣怀本人没有直接从事过自然科学理论的研究,但他仍然是中国近代科技史中的一个重要人物。
相比于其他洋务运动中的历史人物,盛宣怀有更多的特殊性:首先,最直接的区别是,在一众洋务忠臣中他年纪最轻。其次,他直接执掌的洋务企业最多。在担任邮传部大臣期间,他执掌了几乎所有洋务企业,覆盖了铁路、轮船、纺织、煤矿等行业;最后,作为一名清政府的官员,他的观念最新。辛亥革命后,他回到上海,仍然在工商界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这种特殊性使得他形成了领先于同时代人的科学观念。
一、第一次嬗变:科学观的确立
(一)身份变化:从失意幕僚到洋务官差
30岁之前,盛宣怀的人生轨迹和清代许多士绅家庭出身的学子一样,热衷于通过科举考试入仕为官。从历史记录来看,盛宣怀一共参与了四次科举,其中三次是失败的。1866年,22岁的盛宣怀在常州武进县考中秀才功名。其后三年,因为家中生变,盛宣怀在乡试中的考试成绩都不理想,一直未能考取举人。[1]65在科举不利的情况下,他只能寻求其他入仕的途径,也就是作为某个高级官员的幕僚。
1870年,盛宣怀在父亲盛康的介绍下开始为李鸿章工作。“初任营务会办,每日军务公文,并无一丝懈怠”[2]27,最开始他担任的只是一般性的秘书工作。因为他的专注和勤奋,马上在营务会办任上作出了成绩,“府君既事事研求,益耳濡目染,以匡时济世自期生平事功”[2]27,秘书工作既令盛宣怀增长了官场的见识和经验,也让他得到了李鸿章的赏识,李开始逐步让盛宣怀参与洋务企业的管理。1884年,李鸿章直接让盛宣怀担任了招商局经办大臣,全权管理招商局的日常工作。[2]68正是这些协理洋务的实践,让盛宣怀的思想开始转变。
(二)思想变化:从“工匠技艺”到“泰西艺学”的思想解放
接触洋务前,盛宣怀几乎对现代科学没有概念。尽管他的父亲一直教育他“不拘经史子集,需重有用之学”[2]22,但此时他心中“有用之学”的内涵更偏重于经济、军事方面。这一点在他和他父亲共同编著的《皇朝经世文续编》一书中可以看出。此书共120卷,关于儒家经义的内容仅有2卷,其余各卷收录的都为清朝官员们记录具体执政经验的文章,囊括了吏治、农政、荒政、铸钱、征兵、海防、律法、水利等方面。其中除水利的章节中收录了少量关于算学的文章外,其中几乎没有科学思想的体现。[3]
作为一名旧式文人,早期的盛宣怀对掌握技术的工匠还多有轻贱之意,比如他认为造船不过是工匠技艺,中国的造船技术落后的根源是在工匠管理制度上的落后。这种归因说明此时的盛宣怀只能看到西方“船坚炮利”的表层,对先进器物背后的科学与技术视而不见。在具体参与洋务企业的运行,尤其是和掌握先进技术的洋员近距离接触以后,盛宣怀的思想也有了改观,“泰西诸邦用举国之才智,专兴泰西艺学,得以有农商工艺之利,水陆强盛之兵”[2]159,他已认识到西方人的知识体系是与中国不同的“泰西艺学”,这种知识体系逻辑严密、结构严谨,且对于发展生产、富国强兵有极大的促进作用。
(三)行动变化:重视科学、聘用洋员
在认识到科学的伟力之后,重视科学、聘用洋员成了盛宣怀在运营洋务企业时的指导思想,“实业之难不在资本难筹、人心难聚,而在精密人才难寻”[5]117,此时中国的工业基础、教育基础都十分薄弱,只能以人才引进作为发展科学技术的抓手。盛宣怀在开办洋务企业时,要求关键的岗位都聘用技术过硬、经验老到的洋员,如轮船招商局开办初期,他立下规定对船长、水手长、轮机长这样的管理职位必须由洋员担任。[4]95开发煤矿时,对洋矿师的招聘也是丝毫不含糊,“访求头等地学矿师一年之久,始得一人名瓦力士布鲁特,每年薪水英金二千磅”[5]541,对于优秀的洋矿师,在待遇方面也远高于一般的煤矿公司开价。“此美矿师本领十足,去年在湘勘得好矿,赴君处仍有大用”[5]601,应当时的两江总督周玉帅的请求,他为对方推荐了一位能力出众的洋矿师。同时,他也尽可能地培养本土人才,但基于客观条件限制,只能依靠让洋员传帮带的方式培养学徒,“延聘洋员熟稔者二三人,将机器送至厂内,拆装关停,教授华员,以其能自造为止”[6]107,当时的福建大臣沈葆桢开办福州船政局时,他就建议用这种一对一教学的方式培养华员。
二、第二次嬗变:科学观的深化
(一)身份变化:从洋务官差到企业督办
盛宣怀从1883年开始担任轮船招商局总督办,管理局内一切大小事宜。不同于之前作为李鸿章的个人代表参与管理,对洋务企业的全权管理极大地施展了他的才华、实现了他的抱负。鸦片战争后,英美相继在中国设立轮船公司,技术上的差距使得中国传统木帆船运输业几乎无法生存,国家海权、航权受到侵害,正是在这样的困局中,盛宣怀接手了招商局。[4]133在管理方面,他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确立了官督商办的体制;在技术方面,他建立了船员培训所、招商公学来提高海员的素质。经过几年的经营,轮船招商局的实力得到提升,在价格战中使英美的轮船公司败下阵来,美国旗昌轮船公司甚至关停了在华产业。
另外,盛宣怀在经营湖北煤厂中所做的努力也值得一提。80年代中期,李鸿章让盛宣怀谋划湖北煤铁矿开发事宜,因为矿山的开发管理较为复杂,盛宣怀对自己提出了相应的高要求,他狠抓相关领域的知识,聘请洋教习为自己补习基础的地质学、化学知识,不求精深的了解,但求能对洋务进行有效的管理。[7]在他的领导下,湖北煤厂的经营情况蒸蒸日上,为晚清洋务企业提供了重要的工业原料。这种专业性使得清政府对他委以重任,至1895年甲午海战前,他已官居四品,实际控制了清政府的煤矿、轮船、电报、电话等诸多重要洋务企业。[1]187个人事业的成功与对洋务事业的深入管理,使他对于科学技术有了更深的理解和体会。
(二)思想变化:从“泰西艺学”到“术道之别”
盛宣怀对科学知识体系的深入了解具体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方面,他意识到了科学与技术的区分,“夫泰西艺学,亦有术道之别,勘矿造船洋枪洋炮,届出于地学电学化学金学,是以先通晓之而后可操御之”[8]214,他将科学与技术的关系比作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术”和“道”,指出科学侧重于认识世界、技术侧重于改造世界的区别。“机器之造成皆起于图纸,而图纸之绘成皆出于算学”[8]581,他指出,数学是工业的基础。在长期的洋务实践中,他还认识到了科学对技术的支撑、反哺作用。比如他指出洋矿师之所以能勘得好矿,离不开深厚的地理学、矿物学知识作为储备,而面对花样繁多的金石矿物,管理者自身也要有一定知识基础。这种认知已经超越了部分的洋务官员,如张之洞办理汉阳铁厂时,认为只需购买机器、聘请工匠即可万事大吉,但产出的生铁质量总是不达标,后在盛宣怀帮助下将矿石运往外国检测,发现原因在于矿石和设备的不匹配。张之洞采购的高炉无法去除杂质,因此产出的生铁强度不够。[1]128
另一方面,他认识到了科举的弊端:“时下用人之机,然文科之士多空谈性理,武人则粗陋不堪,于洋务全然无用”[8]463,科举选拔的人才,对于真正能够富国强兵的洋务事业来说毫无用处。盛宣怀认识到了科学技术的复杂性,所以不免对传统的人才选拔方式提出了批判,但囿于当时客观条件所致,科举制度一时难以变动,因此最好“于文武举之外,另设一科,使新学堂卒业者同有出身正途,同能进侍科第,方能安心专攻有用之学”[8]463,尽管洋务派办了一些新学堂,但教育效果并不理想。洋务派对于科学的理解过于庸俗化、工具化,新学堂的人才很难得到全面的发展,毕业生们没有真正学通西学,前途无着,反而又倒转回去专攻科举,造成恶性循环。盛宣怀结合自身多次科举不中的经历,指出科举考试对新人才的培养具有反作用,应该多加一种取士途径,让新学堂的学子能专心学习科技。
(三)行动变化:上书企求改革
这个时期的盛宣怀已意识到洋务运动中人才制度存在不足,应当进行一定的改革。于是他多次上奏,希望能得到上层的认可。这些奏折主要有两个主题:一是对洋务派所办新学堂的改革。他认为京师同文馆在开设课程时,过于轻视理论基础,“今中国欲师夷长技,讲求机械、造船之法,必以算学为先……否则徒费钱粮,不明机理,于事无补”[8]429,如果不明白技术背后的理论支撑,那很难对技术有深刻的理解。对于这种情况,应当“另设算学馆,延聘夷人教习算学,兼授天文,方能精通西学”,[8]455不仅要新设一个专攻理论基础的算学馆,而且要聘请洋教习来教授。这一大胆的建议得到了恭亲王的支持,算学馆在1877年初设立。[1]140二是他多次强调选拔人才出国留学的重要性。他认为“不躬身游历外洋,便难晓西学之精”[2]310,在科举制度一时难以撼动的情况下,派留学生出洋不失为一条培养人才的途径。在具体制度推行的过程中,盛宣怀也做了许多努力,首先是在出洋学生的挑选上:幼童先要在同文馆学习三年,对语言有一定了解,并考察他们个人的品行,需“立志报国,精勉好学,不染习气”。[1]314此外,对归国学生的对接也要“量才器使,察能授职”[1]310,大部分归国学生他都会亲自面试,并根据在实习岗位上的表现来授予职位。在盛宣怀的努力下,清廷在1908年之前已经培养了60余位优秀的留学生,他们回国后进入到各行各业,为中国的近代化打下了地基。
三、第三次嬗变:科学观的升华
(一)身份变化:从企业家到教育家
甲午战争失败后,洋务运动宣告失败,但盛宣怀的仕途并未受到影响。至辛亥革命的前夕,1910年,他已经官至从一品,任邮传部尚书,执掌中国铁路总公司、中国通商银行等企业。他出色的经商、管理能力让他成为清朝统治者最为依仗的管家,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将他拉入了历史的洪流。1911年5月,在盛宣怀的主持下,清政府将铁路收归国有并打包出卖给列强运营。这一决定激起民变,也即“保路运动”。为了镇压保路运动,武昌兵力空虚,辛亥革命爆发。因此,清政府将盛宣怀视为导致清朝覆灭的罪魁祸首。[1]279
辛亥革命后,盛宣怀出任轮船招商局的董事长,并协助“中华民国”政府进行其他洋务企业的接收、改制。盛宣怀还利用自己的财力和影响力积极办学,其中出色者如南洋公学(上海交通大学的前身)、吴淞商船学校(上海海事大学的前身)、北洋公学(天津大学的前身)。位极人臣的经历,加之对清末社会巨大变革的亲身体会,让盛宣怀的科学观得到了升华。
(二)思想变化:从“洋务所需”到“教育救国”
所谓“升华”,即不止将科学单纯视为富国强兵的工具,而是认识到了科学的文化属性。在执掌洋务企业时期,盛宣怀对科学的认知是“洋务所需,情势迫切,不得不下力钻研”[9]159,他对科学知识最大的价值在于能使生产力提高、让洋务企业利润增加,从而为个人的仕途带来成功。身居高位之后,他的思想发生了一些变化,他指出,“列强人才皆出于学堂,其学堂以考试选任生员,此合有教无类之训也……其生员勤勉好学,立志富强,农工商兵无所不学,此合经世致用之道也”[1]241,他认为西方的大学在招生上的平等符合孔子“有教无类”的宗旨,在教育上培养各行各业的精英则是“经世致用”精神的最好体现。这种试图在中西方文化中找到共同点的思想说明盛宣怀此时对科学的文化属性已经有了更多思考,但盛宣怀作为清朝官员,仍然跳不出自身思想的局限性,他需要在中国传统经典中找到归属。这种局限性在他的许多工作中都能体现,如在管理留学生时他指出,要用儒家经典为留学生奠定好世界观、人生观的基础,才不至于被欧风美雨所影响。[10]
在他将科学视为一种文化之后,他还认识到了科学的社会作用。“地方各省届筹办新学堂,方能立天下实业之基,挽中国疲弱之政”[2]174,“自强首在育才,育才必先兴学,兴学实能救国”[2]209,办学校不仅仅是为了满足企业的技术要求,而是通过教育的方式改良社会。学堂开设的科目,也不应只限于技术,应该包括经济、法律等。“新学兴盛,则习气渐少”[2]514,他还指出,新式教育的开设,对风俗改良、道德教化都有积极作用。
(三)行动变化:兴办教育
事业上的成功,使盛宣怀有足够的资本实践自己教育救国的理念,他担任轮船招商局董事长时,规定招商局要将每年的利润的百分之五捐给南洋公学和吴淞商船学校作为办学资金。[1]188经济独立的情况下,盛宣怀对学校的运行有着较大的话语权,他重视开设实用课程、重视落实学生就业的方针都能得到较好地体现,南洋公学一度成为后世办学的范本之一。[10]但是,他仍然认为“公学所教课程,都需以中国经史大义为基,盖儒家以德化为首,西学以修身为要。必先坚固意志,方可为干事之才”[8]355,他仍然认为儒家教育应当放在首位,并认为外国的学校也是如此,这种培养模式,也是他此时思想矛盾性的表现之一。
结语
《盛宣怀传》的作者夏东元指出:盛宣怀一生都未能克服其进步的经济实践与守旧的政治主张之间的矛盾。[1]2考察盛宣怀科学观的三次嬗变,可以发现在科学实践上他也是如此,他对科学的理解超越了许多洋务派官员,他经办的企业、学堂为旧中国的近代化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他仍然因为自身的历史局限性,执着于某些守旧的观念。在盛宣怀研究中,理解这种矛盾性,对把握这一历史人物的行为和思想有着深远的作用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