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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八国难报告文学”的逻辑生成与叙事特征

2023-11-13刘广远孙淑奇

学习与探索 2023年9期
关键词:国难报告文学文学

刘广远,孙淑奇

(1.东北大学 艺术学院,沈阳 110031;2.辽东学院 中文系,辽宁 丹东 118001)

文学的命名是特定历史、特定阶段文学内容的高度概括和归纳。“九一八国难报告文学”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重要文学图景,作为文学史范畴具有三种意义:一是具有归纳20世纪三四十年代报告文学的历时性意义;二是具有打破20世纪三四十年代报告文学政治地理差别的全面性意义;三是具有对20世纪三四十年代报告文学创作特征的高度概括性意义。

在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最早使用“国难小说”者,当属张恨水,他在《〈弯弓集〉自序》中写道:“今国难小说,尚未多见,以不才之为其先驱,则抛砖引玉,将来有足为民族争光之小说也出,还未可料。则此鹅毛与爪子,殊亦有可念者矣。”[1]184九一八事变之后,张恨水创作了大量国难题材的作品,如《九月十八》等,“国难”一词,被反复使用,逐步进入国家和民众话语体系。其实,鲁迅在更早时就使用过“国难”一词,他在1931年12月11日上海《十字街头》第1期发表的《沉滓的泛起》中,开篇就说:“日本占据了东三省以后的在上海一带的表示,报章上叫作‘国难声中’。”[2]331推而广之,当时使用“国难”一词的文章,不在少数,国难文学成为历史的名词和文学的概念。后来,陆续有学者整理和梳理了此概念。当下,有多种代表性观点,仅举其二:一是高翔认为,“九一八国难文学”既涵括表现日本炮轰东北军北大营(1931年9月18日)、侵占沈阳城这一事件的文学作品,也包括基于九一八事变影响下的反映东北地区乃至中国的国难生活的作品;二是王向远界定得更加详细,他认为小说、诗歌(包括谱了曲的歌词)、戏剧(包括评弹、大鼓词等戏曲说唱样式)、散文(文艺性散文及杂文),还有刚刚兴起的报告文学,乃至通讯、回忆录、传记、日记等各种文学样式及有一定文学性的文体,都对九一八国难做了多侧面的描写和反映,我们把这些作品称之为“九一八国难文学”[1]178。

“报告文学是一种比较特殊的文体,相较于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等体裁,显得杂糅、综合一些,因为其距离通讯、采访等新闻书写方式更近一些。”[3]清朝末年,报纸刊行,新闻与文学融合一体,开始出现报告文学的雏形。梁启超的《戊戌政变记》,一般被认为是最早具有报告文学基本特征的文章。报告文学在中国的发展是断续和爆发交替的。20世纪30年代,报告文学因其特殊的样式,介入历史,直面现实,引发关注。1932年,茅盾在《关于“报告文学”》中说:“去年夏季,‘文坛’上忽然有了新流行品了,这便是‘报告文学’。”“所谓‘报告文学’即使在欧美‘文坛’也还是一种新东西,因而在我们中国确是‘不二价的最新输入’。”报告文学以其锐利性、真实性、大众性、抗争性直接对接时代、贴近现实,与民族、与国家同呼吸、共命运,成为时代的号角和历史的记录。尤其是九一八事变爆发之后,“九一八国难报告文学”作为一定时期的文体和一种特殊的文学重新被界定。

综上所述,本文从“九一八”“国难”与“报告文学”三个维度加以界定,认为“九一八国难报告文学”指以1931—1945年国难生活为背景的记述性、纪实性或史料性的文学。

一、缘起与依据:“九一八国难报告文学”的发生

国耻之训不可忘,“九一八国难报告文学”有承载历史记忆、警醒后世、居安思危的意义。大到国家民族、小到个人家庭,国难都意味着悲剧,马克思在讨论历史的时候说过:“一些纯粹偶然的事件,例如蛮族的入侵,甚至是通常的战争,都足以使一个具有发达生产力和有高度需求的国家处于一切都必须从头开始的境地。”[4]60-61日本侵华战争给本就积贫羸弱的中国带来毁灭性的灾难,使千万民众失去宝贵的生命。家国沦丧,山河共泣,志士扼腕,傅斯年在 《东北史纲》中以史诤谏:“此名词之通行,本凭借侵略中国以造‘势力范围’之风气而起,其‘南满’‘北满’‘东蒙’等名词,尤为专图侵略或瓜分中国而造之名词,毫无民族的、地理的、政治的、经济的根据。自清末来,中国人习而不察,亦有用于汉文中者,不特可笑,抑且可恨,本编用‘中国东北’一名词以括此三省之区域,简称之曰‘东北’,从其实也。”此书作于1932年,国家岌岌可危,民众水深火热,作者深刻而慨然地概述了为什么要用“东北”而不是“满洲”等词语之大义。他继续在“引语”中指出:“民国二十年九月十八日,遂有沈阳之变。吾国愈求诉之于公道及世界公论,暴邻之凶焰愈无忌,占嫩江,取锦州,李义山诗所谓:‘太息先朝玄菟郡,积骸伏莽阵云深’之景象,扩充至数万方里之国土。”[5]2-5其记录简洁而犀利,愤怒而悲痛。自1931年始,“东北”成为一个代表了特定区域文化、特定时代特征的名词,作者以一个史家的眼光和视野,审视了其时正在发生的悲壮惨烈的历史。华裔史学家黄仁宇曾经参加过抗日战争,他在《万历十五年》中“以史为镜”,犀利地指出:“何以岛国日本可以侵犯中国而中国却不能远征日本?何以当日的西欧已经用火器改进战术而中国还在修筑万里长城?”[6]6这种反思和警醒发乎幽微、振聋发聩。史学家以史为鉴,叙述史实,而文学家情动于中,形象“记录”,从不同角度和侧面“记录”和思考了历史。孙康宜、宇文所安编撰的《剑桥中国文学史》中言:“抗日战争带来的是一次大离散,其范围遍及全国各个角落。无论集体还是个别,作家不得不面对这些无法逆转的冲击,重新规划他们的现实生活和创作生涯。一方面其状况可以地理的割裂与心理的动荡来形容;另一方面文学在战争期间提供了一个慰藉与希望的重要来源。”[7]620九一八事变改变了中国的历史和文学的正常发展路径,有良知的中国人都被这场惨绝人寰的战争所震惊,或“我以笔如刀”,或“我以我血荐轩辕”,或“吾笔写吾心”,“记录”和描述了其时其事。这些有关“国难”的文学记忆和“史料”记录虽然是个人性的、碎片式的,但都具有现场感、时代感和历史感。

按照文学的发展与演变规律考察,“九一八国难报告文学”具有充分的史学依据。从历史维度来思考,它能够概括1931—1945年报告文学的基本特征,形象地再现这一时期的国难史。虽与抗战文学的起讫时间相同,但前者包容度更宽。一般而言,反映抗战生活的创作,才能称其为抗战文学,是1931—1945年这段文学中的一部分,而“国难”则从更宏大的范围、更广阔的空间对此时间段的文学进行归类,不仅仅有抗战精神的刻画,还可以以更深邃的视角、更广阔的触须思考九一八事变及其衍生的生存百态,整体概括这段文学的特征。从文学地理学角度而言,“九一八国难报告文学”既是中国的,又是世界的。如解放区文学、国统区文学、沦陷区文学、孤岛文学等,地域空间甚至可以延伸至华夏民族抗日的地区,如在中国香港、澳门、台湾,甚至新加坡等海外华人的记忆书写,如陶亢德的《十年了》,就发表于香港的《光明报》。空间意义既包括地理性质的空间,也包括空间属性中人类活动的范围。如《远东月刊》(1932年9月15日)第1卷第5期刊发了谭焕祥的《九一八与工人》、尤颂光的《九一八与农民》、黄言常的《九一八与学生》、董墨生的《九一八与商人》、陈振权的《九一八与妇女》、铁笔的《九一八与捐款》、张军光的《九一八与中华民国的前途》等,都极具代表性,产生了无法估量的社会反响。对普通民众生活状态的反映和描述,各界人士关于九一八周年纪念的文字,各国记者的记录和报道等,都是九一八文学的形式。同时,“九一八国难报告文学”拓展了国难文学涵括的空间范围和内容广度——既是中国的,又是世界的——把“九一八国难报告文学”置于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中来看,其是包含于反战之中的,是世界反法西斯的一部分,具有深远的世界性、普遍性、时代性意义。九一八事变之后,世界舆论和各国政府极为震惊,爱好和平的国家多数是同情中国、站在中国人民一边的。1931年9月23日,苏联外交人民委员致电中国政府,表示同情。24日,正式发表声明:“苏联在道义上、精神上、感情上完全同情中国,并愿作一切必要的帮助。”[8]246美国舆论界对于日本侵略中国东北也做了客观报道和评论。1931年9月22日,《纽约晚报》揭露“日人着现代欧洲文明之衣冠,然未改古时野蛮之习惯”[8]247,对日本侵略中国、杀戮人民的行径予以鞭挞。1931年9月20日,法国共产党机关报《人道报》发表评论:“日本的军国主义巧于利用中村大尉事件而出此次行动,其实日本乃欲在满洲确立其势力,以挫俄国的势力。”[8]2499月,《辩论报》指出,“满洲国之建立,确系日本一手造成”[8]249。1931年以后,许多国家的记者纷纷来到中国,对中国所遭受的磨难和顽强的抗击,做出自己的判断和书写。如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的《红星照耀中国》(《西行漫记》)、《为亚洲而战》,尼姆·威尔斯的《续西行漫记》,艾格尼斯·史沫特莱的《打回老家去》《中国红军在前进》《伟大的道路:朱德的生平与时代》《中国在反击》《中国的战歌》,弗雷达·阿特丽的《扬子前线》,白修德和贾安娜合著的《中国的惊雷》,哈里森·福尔曼的《北行漫记》,伊斯雷尔·爱泼斯坦的《人民之战》,英国记者詹姆斯·贝特兰的《中国的新生》《华北前线》,冈瑟·斯坦因的《红色中国的挑战》等[9]3。九一八事变衍生的国难文学从紧紧围绕国内叙事走向更广阔、更深刻的国际叙事,从局部的中国叙事走向开阔的、普遍的世界叙事。

“九一八国难报告文学”需要打捞史料、翻检文本、发现“文学”、建构谱系,其文献存本异常丰富。大量的文献昏沉于灰垢的书架内,大量的诉说埋藏于泛黄的报刊中,大量的文本遮蔽于时代的“遗忘”里,所以,挖掘、寻找、整理和研究迫在眉睫。 翻检报刊资料可以重返“现场”,再现“历史”。如查阅九一八纪实散文、报告文学,可以看到报纸杂志的地域性、行业性和广泛性,记述、叙事的驳杂性、全面性和丰富性。首先,地域的广阔性和空间的延展性。报纸杂志的来源非常广博和多样,延伸到东南西北,涉及各个领域。例如,上海的《申报》《救亡日报》《民立》《上海邮工》《上海青年》《生活知识》,天津的《南中学生》《天津中山学生季刊》,北平的《北平周报》《实践》《大学新闻》,南京的《国民外交杂志》,广州的《广州青年》,山西的《监政周刊》及四川的《国立四川大学周刊》等。其次,行业的多样性和明确的救亡性。救亡压倒启蒙,许多报纸杂志是因为九一八事变而创办的,是为抗战而诞生的,如因抗战而直接命名的《九一八周报》《铁血周刊》《砥柱旬刊》《抗建日刊》《残日周刊》《反日专刊》等。从报纸杂志的性质和行业属性来看,也是多门多类、行行业业,都纷纷与抗战救国融为一体,如《航空画报》等。行业报刊杂志、内部报刊杂志也积极投身到抗战大业中,对日本的暴行持续进行反抗,对中国抗日的行动不断“记录”,如《中国工人》(第9期)刊载了丁岩的《纪念九一八庆祝百团大战胜利》,《文治中学抗日特刊》刊载了维民的《国难期中国人还不觉悟吗?》、当流的《中国人心不死,中国永远不亡》等。最后,反思性与纪念性类的文章逐步增多,从九一八事变爆发的第二年就开始了形成一种“文艺风景”,即每年的九一八,都会有大量专门性的纪念文章甚至专辑刊行,如著名的文艺期刊《光明》《今代文艺》《文学大众》《独立评论》等。同时,不少特辑、专辑或周刊、周年记也纷纷刊行,如《晋中周刊》(1932年第12期)刊发的《纪念九一八!勿忘九一八!》,《抗日旬刊》(1933年第4卷第1期)刊载的署名“芸生”的《九一八事变以后——为九一八两周年纪念而写》等。这些报纸杂志事无巨细地记录、刻画了国难时期发生的事件,令人如回历史,不禁感慨唏嘘。这类纪念文章反思性较强,林林总总,数量众多,组成了兼有史料性、文学性的“国难”文学。

二、抗战的武器:“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

九一八事变造成了中华民族根脉的“摧毁”,家庭组织离散、生存空间“毁灭”,文学书写成为民众抒发情感和精神寄托的载体。“九一八国难报告文学”体裁多样、题材广泛、内容丰富,具有大众性与战斗性、聚焦性与论说性的艺术特征和艺术魅力。从文艺大众化的角度去考量,“九一八国难报告文学”是群众的文学、是战斗的文学。1936年,鲁迅等人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对作家进一步提出了希望和号召。毛泽东指出:“许多同志爱说‘大众化’,但是什么叫作大众化呢?就是我们的文艺工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10]851文艺工作者与群众融合在一起、战斗在一起,文艺和“人”结合到一起,和“大众”成为一体,文学成为冲锋的号角、成为民族的力量。

“九一八国难报告文学”在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其大众性与战斗性特征非常明显,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参与人员的多元性、民众性。无论是文艺工作者还是广大群众,都积极地“以笔为枪”,投身到战斗事业中去,他们笔下的文字就是抗战的武器。“共产党的主要领导毛泽东、周恩来、陈毅、吕正操等也提笔如枪,毛泽东的诗歌、通讯都是战时号角,陈毅更是身先士卒,诗歌、报告文学都能运笔有神。也有宋庆龄、黄炎培等民主人士写的战时见闻,如《延安五日》(黄炎培)……国际人士积极报道抗战史实,除了著名的斯诺的《西行漫记》,也有英国国际题材记者田伯烈《外国人目睹之日军暴行》、意大利人樊思伯《“神明的子孙”在中国》等作品;国民党的领导人蒋介石、冯玉祥也都纷纷发表抗战宣言,尤以冯玉祥最为积极,不但写诗歌,还有一些抗日的纪实性、叙事性作品;宋美龄、蒋经国也亲自操笔上阵,如宋美龄的《从湘北前线归来》记述其前往长沙劳军的见闻,笔力简单,语言精到,反映出伤兵爱国的精神和战时医院的状况,蒋经国的《在赣南各县视察》采用的是日记体,记载了赣南的风情人物和公务事件,表现了他的思考方式和思想动态。”[3]

二是文艺作品的丰富性和系列性。文艺工作者或非文艺工作者都不断从各个角度去思考和“记录”这一“国难”的历史。例如,萧红创作了大量作品,除了耳熟能详的小说《生死场》,还有书信《给流亡异地的东北同胞书》《九一八致弟弟书》,散文《饿》《在东京》,对这一时期的生存状态进行“个体式”的想象和诉说。陶行知创作了系列文章《如是我见》《战时的功课》《车夫老王》《中国的人命》《观战》《战神前之对话》《青年自动援马抗日团》等,表达了对国家、民众的关切。出版人、编辑家陶亢德记录了九一八事变前后东北尤其是沈阳的真实状况,有的对日本侵华暴行进行了揭露,有的对东北民众现状进行描摹,如《东北通讯·侵略东省的大本营》《沈阳夏日》《沈阳通讯·殖民与移民》《沈阳通讯·资寇以粮》《沈阳通讯·辽宁省城的日警》《沈阳通讯·讣闻!》《沈阳怎样了》《从辽宁归来》《忆沈阳》等。日本尚未占领沈阳,1931年9月12日出版的《生活》就刊载了陶亢德创作的《沈阳通讯·辽宁省城的日警》。在文章中他怒斥道:“总之,日人在我东北,那把主人翁的我国放在眼里?恣意横行,为所欲为就是了。”[11]34日本刚刚占领沈阳,1931年9月21日,他又在《沈阳通讯·讣闻!》中写道:“辽宁省所有各铁路已全断,北宁仍开,惟须至皇姑屯上车,然该处日军须严查,稍一口吃,即枪毙。”[12]361941年9月18日,陶亢德在《十年了》中写道:“我想:假如在九一八的十周年,大家仍在上海租界里静默志哀,国府仍在南京通令不举行任何纪念仪式,我们该多么难过?现在我们已在全面战,以前线后方的血和泪来雪湔九一八的耻辱,我们该多么兴奋。假如大家真的只有一条心——雪国耻报国恨,那么在九一八已十周年了的今日,大家应该只有一条路——手挽手的朝胜利之途前进。”[13]55马克思在《波斯和中国》中指出:“英国政府的海盗政策已引起了一切中国人反对一切外国人的普遍起义,并使这一起义带有绝灭战的性质。”[14]20面临异族入侵,自古以来,中国人就没有屈服,无论鸦片战争时期还是甲午战争时期,国人“以笔为刀”,其文艺或是激烈的、昂扬的,或是反思的、启蒙的,报告文学延伸到诗歌叙述,也是血和泪的表述。如魏源的《寰海十章》、黄遵宪的《甲午组诗》等。再如黄自的《九一八血痕未干》中简洁的歌词:“九一八,血痕尚未干;东三省,山河尚未还!海可枯,石可烂,国耻一日未雪,国民责任未完!”唱出苦楚、鼓起精神。置身于国难之中,每个人的生活都成为战争的记忆,文学不是直接的大炮,不是射击的子弹,但是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子弹”,是另一种抗争的“武器”。这一时期的文学大众性体现得非常明显,参与民众之多、涉及地域之广,让人侧目。其战斗性也同样是重要特征,其审美性可能略显粗糙,但无论其内容还是形式,大多都具有抗争、反抗的态势,这也是国难文学的代表符号之一。

“九一八国难报告文学”还具有自觉性、启蒙性、鼓动性等特征。一是自觉性。“不同的文学样式有不同的接受方式”[15],无论是小说、诗歌、戏剧,还是散文、报告文学等,都不同程度凸显了亲历者的叙述或者构想,或是情感的抒发和呈现,指向性和论说性非常明显——九一八事变及其衍生状况,无论是当时还是后来,大量的报告文学作品都对这一史实进行不间断的哀痛、悼念、回顾以及纪念等。如鲁迅的《九一八》、叶圣陶的《九一八》、谢冰莹的《恐怖的九一八》、陈毅的《九一八在北平》、冯玉祥的《怎样纪念九一八》、熊希龄的《求不为亡国奴》、蒋廷黻的《九一八的责任问题》等,都对九一八事变进行了回顾和反思,对民众的抗日思想起到积极的启蒙作用。九一八事变发生后,《申报》《北平晨报》等报刊立即做出反应,如《申报》仅在1931年的一个月中,就登载了大量诗歌、曲目。如《向前进攻》(《申报》1931年10月24日)、《义勇军进行曲》(《申报》1931年10月10日)、《追悼被难同胞》(《申报》1931年10月15日)、《抗日救国歌》(《申报》1931年10月24日)、《抵制日本货》(《申报》1931年11月7日)、《从军歌》(《申报》1931年11月12日)、《铁血歌》(《申报》1931年11月15日)等[1]190。此后,各个报纸杂志陆续登载有关九一八事变的诗歌,如骆文华的《我们的血呢,同胞沸着的血——九一八五周年作》(《新少年》第2卷第6期)、陶行知的《五周纪念九一八》(《生活星期刊》第1卷第17号)、克宁的《隐痛——九一八》(《南歌旬刊》第2期)、关露的《九月的太阳》(《妇女生活》第3卷第6期)。1936年10月25日,《东方文艺》第2卷第1期刊发了纪念九一八专栏,刊发了罗烽的《伟大的纪念碑》、张若英的《九一八开篇》、柳倩的《朝日颂》、雷石榆的《为谁牺牲》等诗歌。

二是“九一八国难报告文学”具有极强的启蒙性与鼓动性。许多作品虽可能行文简单,言辞激烈,艺术水准略显粗疏,文学意象稍显粗放,但是却具有极强的战斗性。例如洪深在《九一八感想》中大声疾呼:“这样有决心的抵抗,只能有两种结果:一是成功,二是失败。成功,那是不必说了!即使失败的话,在一个人也不过有两种现象:或是死了,或是活着受痛苦。死了!死,人生总有那么一天,更是没得说了。如果活着,所受的能有什么痛苦呢!被压迫、被剥削、被榨取、被宰割、被残杀……决心抵抗而失败了的最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和自愿投降一样而已。”[16]99

1938年,老舍在《中华在九一八后》中为抗战鼓劲和加油,他写道:

每次我们纪念九一八,只是挂半旗与贴标语。那没有用。今年,我们却是在炮声里纪念它。我们是要一劳永逸,非打退日本不可,从南京、从济南、从北平、从东北四省,把日本人打出去。我们是用全民族的血,洗清最大的耻辱[17]。

启蒙正当其时,民众不断觉醒。鲁迅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中大声疾呼:“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这一类的人们,就是现在也何尝少呢?他们有确信,不自欺;他们在前仆后继的战斗,不过一面总在被摧残,被抹杀,消灭于黑暗中,不能为大家所知道罢了。”[18]122鲁迅坚信“中国的脊梁”“不自欺”,会继续“战斗”。老舍“全民族的血,洗清最大的耻辱”及所有不沉默的民众,其激愤之情、昂扬斗志,令人热血沸腾。古人云:“诗言志,歌咏言”(《尚书·虞书·舜典》),儒家认为诗可以兴、观、群、怨(《论语·阳货》),的确如此,文学可以言其志、发其怨,言志乃凝聚精神、集结志气,言怨不仅是怨悱伤怀之感,更释放忧国忧民之情。如同王国维用尼采之语肯定后主之词,“一切文学,吾爱以血书者”[19]24。从古至今,国之破碎,家之沦亡,其文学都是“血”的文学,“九一八国难文学”即是如此,托物言志、以“怨”抒“愤”。

三、“体验式”书写:九一八时期的东北叙述

国难时期,“九一八国难报告文学”的东北书写尤其让人动容和思考。一是描写抗争:“中国人民,特别是东北人民,在饱受日本帝国主义野蛮侵略的苦难岁月里,从未停止过可歌可泣、艰苦卓绝的英勇斗争。”[20]3他们的痛是彻骨之痛,怒是滔天之怒,志是反抗之志,苦是人间最苦,所有磨难、痛苦、残酷都考验着东北民众,他们把这种痛、怒、苦、恨都记录和沉淀下来,形成深深的民族烙痕。二是“国难”之中的“坚强”与“挣扎”。正如鲁迅为萧红《生死场》作序而言,这是“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21]422。文学反映生活,对于九一八事变及其衍生的社会生活,东北作家及民众是“体验式”写作、反思性写作、怀乡情感的写作,具有特殊性与独特性。

“体验式”书写,即作家通过自身的经历,形成文与史的印证和独特的审美体验。“抗战时期,文人义士们肩负民族大义,奋笔救亡卫国,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里,写下了许多战地名篇,记录了战争的残酷和民众的苦难,揭露了日军的凶残暴行。”[16]2东北作家群是反抗群体中的典型和标杆,萧军、萧红、端木蕻良、舒群、李辉英、白朗、罗烽、梅娘、吴瑛、但娣、左蒂、蓝苓、杨絮、朱媞、冰壶等为“东北沦亡”呐喊,真实地记录了当时的情景。如萧红的《给流亡异地的东北同胞书》(1941)、《九一八致弟弟书》(1941),萧军的《未完成的构图》(1936),李辉英的《今昔之别——为 九一八 七周年纪念日作》,罗烽的《五年了》(1936),端木蕻良《有人问起我的家》(1937),白朗的《流亡曲》(1938),舒群的《故乡的消息》(1936)等,均为此类作品。

1936年9月,纪念九一八事变发生5周年之际,上海《光明》半月刊编辑了《东北作家近作集》,由上海生活书店出版发行,收录了罗烽、宇飞、舒群、穆木天、白朗、陈凝秋、李辉英、黑丁等八位作家的作品,由此,个体的声音形成集体的共鸣。其中,黑丁在《九月的沈阳》中描述道:

这时,小河沿也起着剧烈的枪声了。万泉园,黄土坑,大东边门外,沿着兵工厂一左一右全充满了肉搏的声音。

东塔,冲天的火光照红了九月的沈阳广大的飞机场与十几架飞机是被焚毁了[22]。

黑丁对于战争的描述视角独特、书写轻盈,不像许多抗战作品直面惨烈,充满残酷与血腥,而是荡开一笔,去选择了另外的视角——义勇军、伪军、警察之间的对抗。“《九月的沈阳》之主旨,是对抗日武装在沈阳发动的反侵略战斗的礼赞,对日伪军队肆意杀戮的真切揭露。有意味的是,作者一度并未直接记叙抗日武装痛击日伪军的战斗场面,而是用标带引号的‘友军’称谓日伪武装,并由这一叙事视角生发开去,以对日伪军的直书径描,轻盈而间接地侧面表现着抗日武装在战斗中的机敏灵活,用兵的神奇莫测,激情中蕴含着从容与悠然,充满了揶揄之风和戏谑之美。”(1)高翔:《黑丁笔下“九月的沈阳”》,光明网,2021年5月12日,https://m.gmw.cn/baijia/2021-05/12/34837875.html。

东北作家群及民众的“体验式”书写,浓墨重彩地记录了九一八事变及衍生状况,这些作品体现了文艺的力量,体现了真、善、美的艺术特征。作者的客观和“真实”,使文艺的真实的力量得以呈现,国难文学成为反法西斯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展示了战争的残酷、人性的困厄、生存的艰难,尤其是展示了一种向往和平、反对战争的人类的普遍性意识,无论其叙述的故事的悲剧性,还是场景存在的“陌生”化,都具有巨大的震撼力和冲击力,形成了一种新的美学风格。

九一八时期东北叙述的另一个特征是其他文体“报告文学”化。这一时期的文学形成了一种新的样式,即形成了一种特殊的叙事与抒情结合、感情与场景相生的“国难文学”。即使是小说、诗歌与戏剧等,也无不带有强烈的纪实和写实风格。例如李辉英的《最后一课》《万宝山》,铁池翰(张天翼)的《齿轮》,林菁(杨翰笙)的《义勇军》,舒群的《没有祖国的孩子》,罗烽的《第七个坑》,白朗的《伊瓦鲁河畔》,骆宾基的《边陲线上》,端木蕻良的《遥远的风沙》《鴜鹭湖的忧郁》,梅娘的《蟹》等均以小说的形式反映了现实生活,它们“在艺术和成就和反映时代的深度和阔度上,都逾越了我们的文学的一般的水准。凭着这些新的力量的活动……造成了文学上的一个新的时代”[23]525。除了小说,还有数量极大的诗歌、戏剧等。如金剑啸的《兴安岭的风雪》、萧军的《全是虚构》、董济川的《醒同胞》、训年的《救国歌》、秋子的《啊,黄帝的子孙》、许默语的《春天在偷着冷笑了》、支羊的《雨丝》、信风的《哈尔滨》等等。戏剧因为其形象的直观性、矛盾的冲突性、故事的悬疑性等艺术特点,更容易吸引民众、鼓舞斗志,数量也不断增长,形成“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势。如陈秋凝(塞克)创作了《哈尔滨之夜》《铁队》《流民三千万》等,金剑啸在《夜哨》《文艺》副刊上发表了诗歌《白云飞了》及戏剧《穷教员》《幽灵》《黄昏》等,对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侵略下的黑暗社会进行鞭挞和抨击。罗烽在《夜哨》上发表了独幕剧《两个阵营的对峙》,在《文艺》上了发表了独幕剧《现在晚了》,关沫南在《满映画报》上发表剧作《开张》,甚至萧军也写了剧作《马振华哀史》等[1]202-204,这些作品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和地域特色,气势恢宏,力量磅礴,在硝烟弥漫的国难时期,为文坛带来了生机和活力。

例如,李辉英在《今昔之别——为 九一八七周年纪念日作》中写道:

松花江的江水,永是那么幽闲地一尘不染地流着,永是把它那洁白的江水,灌溉着东北大地,它是满洲原野的慈母,在它的怀抱中,整个东北原野在慢慢地滋长着,发育着:没有仇恨,没有争端,没有压迫,也没有掠夺,日日夜夜,只是铺展着恬静安然的生活,日日夜夜,松花江上回漾着欢快的笑声和甜美的歌。但,这七年中,那是任什么也提不起来了。

长白山上,赤血染遍了白的山,绿的田和青的原野:屠杀,屠杀,日本帝国主义者整天整夜尽在狂饮奴隶们的血,再也不能在山前山后听见那醉人的牧歌。

这一切,这一切……七年中的东北大地啊!

这些作品具有浓厚的“国难”文学特征。其一是现场感和场域性。如挑落的“窗门”、焚毁的铁道、洁白的江水,形成不同场景的对比,使“血腥”“抗争”的场面与宁静的“秀美”的东北大地形成鲜明的对比。诸多作品所描摹的“现场”,具有极强的代入感,令人身临其境,进而形成情感上的“共情”,达到艺术的渲染。

其二是修辞性和情感性。如“没有仇恨,没有争端,没有压迫,也没有掠夺”“白的山,绿的田和青的原野”形成铺排,“奴隶们的血”“醉人的牧歌”形成对照……其语言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其修辞多种多样、形式各有千秋,这一时期的文学使沉睡的民众逐渐觉醒,使沉睡的人性逐渐苏醒,成为血与泪、剑与火的民族情、国家情的“国难”文学。“现代中国写作能够成其大者,除了感时忧国外,无不也关注语言、用以思考、呈现内心和世界图景的好手。通过声音和语言的精心建构,抒情主体赋予历史混沌一个(想象的)形式,并从人间偶然中勘出审美和伦理的秩序。”[24]65

其三是书写怀乡之情、故乡之痛,叙述凄惨的沦亡情境,抒发愤怒“亡国”之情。例如,铁草在《东北怎么样了?》中写道:

赤心为国的义勇军,现在仍是十分努力。三月十九日义勇军在绥中举事,毁北宁路三里,与日军激战三日而退,廿二日又在南满路大屯附近毁铁道,焚日方轻油车一列。又在吉林敦化附近与日军对峙,毙敌二百余。日人对之,狼狈非常。特组混成旅一旅,用日军官为旅长,化名为王殿忠,以掩世界耳目,专与义勇军为敌。此外马占山部下之程志远及苏炳文两军,已起义讨伐伪国,中东路一带东有丁超李杜,西有程苏二军,声势颇振,牵掣之势已成,我们的正规军,还在平津一带留恋些什么?

打回东北去,回到故乡去,这是埋藏在内心情感。白朗在1938年在武汉于《一封不敢投递的信》中写道:

妈妈,我永远忘不了故乡惨别的晚上,在逃亡的危途中,我们不敢在久别的故乡里,再多一分钟的勾留,我们更不敢重访那暌违十二年的庭院。妈妈,当我们在旅馆门前分手的时候,你那充满着悲哀的刚强的惨笑,弟弟用的帽檐掩盖的恋别的泪眼,这一切忧凄的影子竟不时地在我的梦中复现。妈妈,虽然我们不能见面,但,在梦中我却常常和你亲吻,不是吗?你不是也常常梦到你的女儿吗?

此刻,外面正飘着非常的大雪,这美丽的雪景,从离开东北之后,我还是第一次欣赏呢。看了它,使我嗅到了故乡的气息,使我感到一种还乡的欢愉。妈妈弟弟,请擦干你们的眼泪吧,在这洁白的雪夜里,让我告诉你们一些可喜的佳音。

萧红在《无题》中写道:

有一次我忽然感到是被侮辱着了,那位一路上对大风讴歌的朋友,一边擦着被风沙伤痛了的眼睛一边问着我:

“你们家乡那边就终年这样?”

“那里!那里!我们那边冬天是白雪,夏天是云、雨、蓝天和绿树……只是春天有几次大风,因为大风是季节的症候,所以人们也爱它。”是往山西去的路上,我就指着火车外边所有的黄土层:“在我们家乡那边都是平原,夏天是青的,冬天是白的,春天大地被太阳蒸发着,好象冒烟一样从冬天活过来了,而秋天收割。”[25]

东北作家这种怀乡书写,具有一种浪漫主义精神,体现了“亢奋式”的激情模式。勃兰兑斯曾说,故土沦陷使19世纪波兰流亡诗人“激情冲动增强了一倍”,因而能够达到“激情状态”[26]201。作家对东北的山川河流、冰天雪地的怀念就是对故国的美好的想象,不舍的情感其实就是家国情怀。故土之思,也是故国之思,家国一体,是个人与社会的融合,个体与国家的融合。故乡也是家国,故乡岂能如此沦亡?这就充满着崇高的、庄严的、浪漫的意蕴。此外,这种国恨家仇“思乡”的叙事,超越了自我,超越了个人,超越了阶级,超越了种族,具有人类热爱和平、反对战争的国际主义意识。

结 语

“九一八国难报告文学”的形成有其历史和现实原因,其概念生成是因为历史的存在、社会的发展、人类的记忆和现实的需要。历史上,无数次内战外战、社会变迁,都演化成了历史与文学交汇的记录。随着社会的发展,更需要我们居安思危,不能忘记历史的伤痕,虽然可能战争远去,但世界上的霸权主义仍然笼罩在我们的周围;人类的记忆,不能只记得辉煌,更应该记住战争的创伤,而文学恰好以弥补罅隙、填充想象的方式补上这重要的一课。我们把九一八事变这样一段历史的文学书写,刻录成为一个烁烁闪光的“概念”,并且这个“概念”由沉痛的历史、悲辱的过去、浓重的硝烟铺陈构建,令人产生强大的使命感和沉重的责任感。“九一八国难报告文学”自有其发生、发展和高潮,我们把它置于中国抗战文学研究乃至于全世界反法西斯文学研究中的大框架中,使其具有了世界性、普遍性和历史性的意义。 所以,考察其源流、寻找其踪迹,从而确认、肯定和界定“九一八国难报告文学”,是文学的需要、历史的需要、社会的需要和民族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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