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面馆

吴彬

我的故乡云城曾被称作“千巷之城”，那里的巷子异常的多，里面总是充满了神秘的角落，让每个孩子流连忘返。记得少年时，小孩们常在云城的各个角落穿梭、嬉闹。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回不去的街景已渐渐模糊，那些欢乐的笑声也已变得遥远，唯独一个角落让我时时想起，在每个下雨的日子里都异常清晰。

“兄弟们，快跑！”小虎儿颤抖而嘹亮的叫声把我们惊醒，然后我们几个一哄而散，各自往不同的巷口跑去，像小蝌蚪一般四散奔逃。

今天早上，我们像往常一样来到小巷探索，本该如往常一样收获快乐与惊喜，却在捉知了时意外打落了一户人家窗口的花瓶。清脆的碎裂声让我们一下子愣住，直到小虎儿的喊声响起，才知道大事不妙。

天空下起了小雨，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躲在一家店铺门前避雨。清冷的细雨淋湿了跳动的心，让其逐渐恢复平静。我甩甩头发上的雨滴，望着水雾弥漫的街道。“喵——”一声慵懒的猫叫突然从身后的店铺传出。我转过身，发现那是一家面馆。

仔细观察周围，才发现这家面馆开在一个小小的角落。一般的面馆不是开在市区，就是开在人多的集市旁。这一家特立独行，偏偏开在这一方角落里，就像墙角的野花一般。

此时面馆紧闭门扉，朱红色的大门雕刻着古朴的花纹，两边的柱子上贴着红底黑字的对联，上面的字迹辨认不清。抬头望去，大门上方是一块棕色木匾，刻着“云城面馆”四个飘逸的大字。面馆散发出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布满岁月的痕迹。

我踮着脚慢慢移动，左看右看，想找到一个可以向里张望的入口或者窗口。正当我一筹莫展之时，那扇朱红色木门“嘎吱”一声开了。一只胖胖的小花猫跟着一位白胡子的爷爷走了出来。

“咦，这位小朋友是哪里来的呀？”白胡子爷爷发现了我，随和的笑容伴着他的胡子漾开。尽管他是如此和蔼，我还是羞红了脸，连忙跑开，忘记了外面正下着雨。

第二天，因为心中难抑好奇，我再次前往那家面馆，只不过这次是和小虎儿一起来的。

“小洛，那个面馆真有那么神秘吗？我们要是被昨天那户人家逮到就糟了。”小虎儿还在忧虑昨天打碎花瓶那事，做错事的忐忑在我们心中徘徊。

像听到召唤一般，那家面馆对我的吸引胜过了心中的忧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这宛若迷宫一样的巷子群里，我径直走向了那家面馆。

再次来到这个角落，我才发现这里窄得刚刚好，既不拒绝人们的到来，也能为人们提供一方歇脚之处。今天那家面馆开门了，店铺不大不小，里面摆着几张干净木桌，桌上有筷筒、醋和酱油。墙上贴着老旧的海报，几架老式风扇静静的，一动不动。那个老爷爷躺在木制摇椅上，腿上盘着一团毛球——原来是那只花猫。

我和小虎儿躲在门外偷偷观察着这一人一猫。“喵——”那只花猫似乎发现了我们，半睁着眼叫了一声。

“怎么了，呼噜？”老爷爷停止摇晃，坐起身来，抚摸着那花猫，轻声问道。

然后他看见了躲在门外的我们。“这不是昨天那个小娃吗？还带了个朋友来？”他笑着问，还是那般和蔼亲切。小虎儿快速回应道：“白胡子爷爷您好！”

我不由得拍了他一下，哪有这样问好的？“哈哈，没事，都这把年纪了，不在意什么称呼，再说也跟我挺相符的。”老爷爷笑着说。我想无论是谁，都会对他随和的笑容印象深刻，愿意和眼前这个和蔼的老人倾诉心底的话。

“哦，原来昨天打碎花瓶的是你们呀。”

进入面馆后，我们和爷爷聊起了天，把发现面馆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看见我们略显窘迫，爷爷笑着说：“没事的，谁小时候没闯过一点祸呀？闯了小祸不要紧，只要好好道歉并及时改正，长大后这些就都是有趣的回忆了。如果闯了大祸，有些事可能就无法挽回了。”

“哦哦。”我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哈哈，这对你们来说还太早了。你们只要记得闯了祸要及时道歉弥补就好了，而且这样做可能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爷爷略带神秘地笑着说。

“喵——”花猫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慵懒地舒展了一下身子，瞥了我们一眼，又盘在爷爷腿上睡觉了。

“这只花猫叫呼噜，陪伴我很多年了。”爷爷轻柔地抚摸着呼噜柔顺的毛发，眼里满是柔情。

“是因为它总是睡觉才取名呼噜吗？”小虎儿问道。

“哈哈，毕竟他跟我一样老了嘛。”爷爷笑着说。

我们跟爷爷聊了一会儿，那些平常不敢跟父母说的话，这时像打开了闸门，一下子全部涌了出来。爷爷脸上始終挂着随和的笑容，安静地听我们讲。

高兴的时候总会忘记时间有脚，忘记它跑得是那样快。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爷爷提醒我们该回家了。走出门外一会儿，我们回头张望，看见爷爷背着手静静地站在那里，微笑着目送我们离去，脚边是呼噜。他们仿佛一直都在那里，从很久以前到很久以后。

回家的路上，我和小虎儿决定去向那户人家道歉。我们忐忑地敲开了门，打开门的是一位温柔的妇女，我们诚恳地承认错误，并向她道歉。

没有预料中的狂风暴雨，她温柔地摸摸我们的头，轻轻地说：“没关系。”还送给我们一人一颗糖。

时至今日，那天的一些细节已非常模糊，那颗糖的甜蜜却令我至今难忘。它穿过岁月的洗礼，一直回味在我的心里、梦里。

那天之后，我和小虎儿常常到爷爷那儿吃牛肉面。如今回想起来，现在吃的牛肉面总比不上当时那个味道。

一天下午，一个姐姐来到面馆，点了两碗牛肉面，然后静静地坐着，似乎在等谁。

“这个姐姐真好看。”我和小虎儿躲在爷爷身后悄悄观察。我们都很喜欢这个漂亮的姐姐。然而漂亮姐姐等的人一直没来，直到天色渐晚，我们要回家了，她还是一个人坐在面馆一角。夕阳洒在门前，投下最后一许思念。尽管依依不舍，但时间终究是不早了。

漂亮姐姐缓缓起身，向爷爷款款鞠了一躬，抱了抱我和小虎儿，跟着夕阳的脚步走出了面馆，走出了这一方角落。

那天，我们都懂得了等待，懂得了它的悲伤，也懂得了它的漫长。

除了我和小虎儿常常往店里跑之外，面馆的常客还有一对母女。女孩跟我们差不多大，总戴着帽子，眉毛很少，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十分可爱。与之相反的是，她的母亲常常闷闷不乐，如同被忧愁锁住了眉头。

来来往往这么几回后，我们和女孩成了朋友。女孩十分开朗，如花般的笑容让她看起来十分耀眼，有时让我们忘记了她异常苍白的面色。

她喜欢和我们聊天，因为她说自己总是要和大人呆在一起，这样很累。“那你经常来找我们玩吧！”小虎儿提议道。“好呀好呀！”女孩高兴地说。

我和小虎儿都叫她小花，她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小花最喜欢烟花。“因为烟花虽然短暂，却是那样的绚丽……”尽管她是笑着说的，不知为何，我仍感受到了一点点悲伤。

以前我和小虎儿每次来面馆都会带几朵漂亮的野花送给爷爷，现在是送给小花。每次看到她手拿花朵露出笑容的模样，看到她那熠熠发光的眼睛，丝丝甜蜜就会在我们心里荡漾。

小花的母亲一开始不允许她在这边多呆，但看见女儿这么开心，就同意了，紧皱的眉头也有些许舒展。

一切似乎在渐渐变好。

可是有一天，只有小花的母亲来到面馆。她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然而眼神变得呆呆的，佝偻着身子坐在那里。

我们望向爷爷，只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小花去了很远的地方，她是在和小花道别。”罕见的是，我在爷爷脸上看见了一抹落寞的神情。

“小花一个人去吗？她不害怕吗？”小虎儿问。

“我想她肯定很害怕，可这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旅行。不管是我还是你们，以后都会有这一天的，我们要学会道别。”爷爷意味深长地说道。

“小花跟我们一样大，已经学会了道別吗？”我问。“我希望她已经学会了。”爷爷捋着胡子，把目光投向远方。我突然想到，似乎已经有很久没看见呼噜了，那只老得经常睡觉的花猫。

我们看了看手上准备送给小花的花朵，又看了看发呆的阿姨，慢慢走过去，把手中的花送给她。“阿姨，别担心，小花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勇敢的女孩了。她一个人去旅行肯定没问题的。小花肯定也希望你不要担心她，希望你能好好跟她道别。”

小花的母亲看着我们和花，眼里突然有泪水打转，然后把我们紧紧抱住。直到太阳下山，直到她走出了这个角落，直到我们走回家，那个拥抱似乎依然萦绕在身边，感觉是那样紧、那样沉。

回到家后，母亲正把饭菜端上桌，蓝色围裙系在身前，额头上挂着几粒汗珠。母亲放好菜肴，看见我站在门外，微微一笑：“回来了，快洗手吃饭吧。”她的眼里闪烁着温柔，跟小花母亲的眼睛一样。

我想到终有一天也会和母亲道别，不舍顿时在心中汹涌，于是冲向母亲，紧紧抱住了她，也是那样紧、那样沉。“这是怎么了？”母亲拍拍我的后背，柔声问道。我不说话，只是抱着她，想永远这样抱着她。

记得爷爷在我们走前也抱了抱我们。“每个人都要学会告别，也许今日，也许明天。”

那晚，我们和往常一样回头看，爷爷还是站在面馆门前，脚边却没有呼噜。我突然感觉爷爷不会永远站在那里。

春天终将走远，带不走的思念都变成了心底的眷恋。

“小洛，面馆关门了！”一大早，小虎儿着急而嘹亮的喊声就在窗外响起。“什么？”我大脑一片空白，一切都来得太突然。

待我们赶到面馆门前，我才回过神来。本该如往日一般开门的面馆此时门扉紧闭，甚至上了锁。“我敲了很久的门，里面没人应答。”小虎儿慌张地说道。

望着木门上那只生锈的铜锁，我回忆起昨晚爷爷在面馆门前孤单的身影。“爷爷他会去哪里呀？”小虎儿泫然泪下，我拍了拍他的肩，说道：“这是爷爷的道别，虽然很悲伤，但就像爷爷说的那样，我们要开始学会道别了。”

我们在面馆门前的台阶上沉默着坐了很久，望着头顶“云城面馆”的牌匾，突然感觉时间已然按下了倒计时键。回家的路上，天边游得最慢的一朵云，把我们的脚步拉得很长很长。

我曾经搬开墙角的一块石头，发现那个潮湿的角落里长出了几朵小花，因为阳光平等地给予每个生命光明，不避阴暗。要是世间有更多拨开墙角石头的人让阳光普照，那些流离失所的灵魂终会得到一份慰藉，并找到一个光明的出路。

很多很多年后，我才明白爷爷为什么把面馆开在角落里，因为角落里更需要阳光，更需要搬开石头的人。尽管他已经从时光里退场，但我们不会遗忘，云城曾有一家面馆，开在窄得刚好的角落里，让每个来此的人歇息，又给予其走出角落的勇气。

（责任编辑/李希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