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的雨
2023-11-10李伴锋
李伴锋
每一场雨水降世,对我来说都是意义非凡的事情。我总会不自觉地放空自己,透过老屋的百叶窗,静静地望着从屋檐边缘垂落的雨帘,如同一扇薄薄的瀑布,窗外的世界由此添上一抹朦胧,神秘又悠远绵长。老屋门前的草地变得湿润,雨更大些,就会蓄满一地汪洋,雨水表面浮着一层落叶、草茎、枯枝……看似浑浊,实则清澈,清亮透底,宛若碧波淀。大雨过后,天清气爽,屋子周围的草丛里、石缝间,甚至是大树上,就会缓缓溢出一阵一阵的蛙叫、虫鸣和鸟啼,高山流水般,余音袅袅。下午,这些出自大自然的悠扬之声变得更加厚实,时而低沉,时而轻缈,时而如呐喊那般高亢。
每一次雨后,必少不了在水里嬉戏。双脚浸在雨水中,脚下是柔软的草地,雨水的清凉与湿润漫过脚踝,每一次蹦跳,雨水都向上跳跃与攀爬,膝盖、肚子、胸膛……直至全身清凉。那种湿透的感觉,是只有童年才能感受到的愉悦。
兴许从那时起,我就对雨情有独钟了。
外省的人们常说,海南四季如春,遍地春色,从始至终只有春天这一个季节,单一且乏味。实际上,对于生在海南、长在海南的我而言,海南的四季是存在变化的,尤其是海南的雨水,四季分明,各有千秋。
我在乡下老家读的小学。对于农村而言,春天无疑是最美的季节。刚褪去冬季端庄清冷的长衫,露出浅浅的初阳,阳光如成群的流星倾泻而下,仍牵扯着冬季的一缕凉意。那是一种止步于肌肤表面的凉,由上至下沐浴,绒毛打个寒战,就落幕了。初春的萌芽,或从土里,或从枝杈上,又或从墙缝间翻滚而出,如同破茧振翅的蝴蝶,蓬勃,美麗,迎着熹微的晨光飞去。此时的春天,正是一层春色铺满另一层春色的春天。
初春的第一场雨是一年四季中最为柔软的。她的到来仿佛少女的脚丫踩在柔软的草地上,润物无声,雨丝绵绵,如春天的绒毛般从云里飘落,像一双软若无骨的手,轻轻地拂过田野,轻轻地触碰池塘,再轻轻地点亮花丛中的一抹明媚。她来得温柔,去得也温柔,像透明的丝带在空中摇曳,缓缓收尾,那般丝滑,无声无息。一场绵绵的春雨,宛若海南冬天行的一场告别仪式,仿佛说:我走了,春天来了。那一刹那,万物鲜亮,气息清甜,无论是野花,还是野草,抑或是夕阳与河流,都变得更加生动、柔软、妩媚。
初春过后便是正式的春天了。之后的雨水,和初春有所不同。常言道,春雨贵如油,这句话放在海南同样适用。往往是在第一场雨落幕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春雨才姗姗来迟。比起之前,少女长开了,雨点初具丰满的雏形,使得这场春雨更加丰厚饱满,落在地上时,开始有了声音。“滴答”一声,极其轻柔地缓缓拨开湖面的波纹,圈圈点点圈圈,随之而来的是数不清的“滴答”,悸动起来了。少女提着裙子跑在乡野间,渐渐累了,喘息着,喘息声渐渐小了,然后——春天的雨就像跑向远方的少女,就这样落幕了。
我走出乡下的小村庄,到镇上读中学。也许是错觉,我总觉得,小镇夏天的太阳比乡下的燥热。不同于北方,海南的夏天是一种内敛沉闷的热。风也好、日光也好、海浪也好,都怀揣着蓄势待发的澎湃。每天步行的路上,我总要祈祷:来一场雨吧!来一场猛烈的大雨!然而,夏天的雨比春天的雨还要罕见,甚至有时候,整个夏季过去了,都遇不见一场雨。她有时像在精心策划一场婚礼,等待良机,盛装出席;有时却又像陷入爱情的女孩,毛毛躁躁,没一丁点儿准备。
海南夏天的雨是最笨重的,通常是在日头最为炙热的时候惊现,好像算计好了,要作为一场能够感动人世的甘霖降下;海南夏天的雨也是最饱满的。这样的雨十分热烈,无数雨珠比文章中的句号还要圆润,紧密地挨在一起,手牵手或拥抱着,以这样一种落落大方的姿势呈现,比起磅礴的大雨,她更像漫天飞舞的零碎海洋,漫天碧蓝。除了汹涌,最能和其他季节作出区分的,就是雨的温度了。夏天的雨,是完整的四季中唯一的温热。雨珠砸到肌肤上的瞬间,迸开的是温热的水花,仅仅一刹那,雨珠化作无数瓣晶莹的碎片,像绚烂的花一样朝四周飞散,就在这过程中,温热消无,沁凉解暑。
夏天的雨不拘小节,有些时候甚至变得十分蹊跷。草草地来一场,非常短暂地窥探一下燥热的人间,仅仅做一个烈火下的过客;偶尔呢,她还会短暂地,断断续续地作弄一下渴望大雨的人们。
到了秋天,北方的银杏高高托举着璀璨的金黄,遍地都是不染杂色的落叶,宛若暮色跌落人间。但在海南,漫山遍野的椰子、橡胶和槟榔毫无变化,有变化的,是远方原本明媚的天色而已。从秋天起,海南的天色变得慵懒昏沉,到了冬天,这种情况更加严重。秋天的雨,是最值得一提的,她既有春天的细腻,又有夏天的饱满,同时兼具冬天的清冷。每一次天色暗沉,簌簌的风声中怀揣着郁积已久的低落与悲悯,那就是秋雨即将到来的征兆了。她是微冷的,忧伤的,但也是优雅的。每一次到来,总是有节奏的“啪嗒啪嗒”地响,像刀与菜板碰撞的声音,轻叩着窗玻璃,然后沿着玻璃表面滑落,交错的水帘像晶莹的丝绸,裹满整个小镇,轻盈而又朦胧。像泪一样,雨花落向大地,蓄满一地哀愁,雨点坠在池流里,富有节奏的嘟嘟声响,仿佛一锅正在熬煮的浓稠白粥。雨停之后,小镇湿透,城市为此倾倒;彩虹高悬,是悲伤哽咽过后短暂的平静。
如果说夏天的雨是罕见的,需要酝酿良久方才降临,那么秋天的雨就是神秘莫测的,让人捉摸不定。海南的秋雨是优雅的,有时也是暴躁的,甚至有时又是极其冷漠的。值得一提的是,海南的秋雨,是夜晚忠实的迷恋者。她常常夜半出现,进入人们的梦境。假若在梦境中听到雨声,那必然是秋雨自星海而下,窥视人们的梦。往往这种时候,清晨睁眼,一推开窗,就能看到遍地的水晶,冷风扑面而来,离冬天不远了。
中学毕业,我去了城里上大学。在城里,最大的感受就是城里的雨和乡下的雨是截然不同的,尤其是冬天的雨。
步入冬天的海南,和秋天差别不大,最直观的变化莫过于时间变得很慢。这是冬天给予人们的告示,秋天已过,接下来是冬天的主场了。海南的冬天没有雪,但雨水是四季中最频繁的,像雾化的雪花,带着雪花的冰凉。她的冷比秋天更甚,但她的细腻仅次于春天。她的姿态,总是端庄的,雨丝绵密,坠地轻盈,常常伴随着风声,如同老妪卧于病榻上的羸弱喘息。这样的风很慢,雨也很慢,或许是经历了一个轮回,早就没了当初的活泼、热烈或沉稳,只剩下淡淡的苦涩与清冷,也算得上是一种与众不同。可就是这样的雨,也会有人厌弃,认为她的到来没有任何意义,只会带来寒潮与流感。而我恰恰相反,我很喜欢海南的冬雨。在我看来,她不仅是一年四季中最为成熟的雨,也是最有故事的雨。
冬天的雨后黄昏,尽管比不上秋天的绚烂,比不上夏天的鲜艳,也比不上春天的淡雅,但她拥有其他季节所没有的特点。那种晚霞,如同美人迟暮,怀揣着一种历久弥新的端庄与典雅,虽然皮相衰老,但骨相仍在,并不输于任何其他季节。看日落的人,望着晚霞,赏着赏着,突然发觉是最后一抹晚霞了,心忽然空洞起来,就只剩满腔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只是,等到这个冬天埋葬,新的春天还会出席。后面还有无数个春天,也还有无数次晚霞。而每一个人,都将重复经历这样的春天与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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