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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里的美感

2023-11-10荣光启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新诗经验形式

与诗人谢仲成的相识,真正的时间要算2017年3月12日下午在湖北省图书馆举行的“余秀华、谢仲成诗歌朗诵会”上,因为在那一天,我听到了多位专业的朗诵者以情感、声音和节奏来诠释谢仲成的诗,在朗诵者所塑造的声音形象里,我感觉自己有一点认识谢仲成的诗了。说实话,谢仲成的诗,一开始不容易引起写诗的同行的认可。他的诗,不是在感觉、经验和想象的层面呈现一些人性的幽暗的东西、悲观的东西、虚无的东西,不在语言、意象和意境的独特性上大做文章。他的作品中,难以见到许多诗人乐于呈现的那些偏执、虚无、颓废、费解、诡异、神秘……在整体风格上,他的诗给我以下印象:境界开阔、疏朗;主题多关乎故乡、时间、亲情与爱情;语言有一定的古风,但整体上洁净、明白。对当代诗人的评价,常常看一首诗是否写得“深刻”、有无生存意义上的“疼痛感”,有无感觉、想象、经验上特别的东西,有无出奇的意象和境界,从这些方面看,谢仲成的诗没有多大优势。但是,在那天的朗诵会之后,我有点庆幸我出席了这个活动,因为我感到有些诗是需要在声音的演绎中你才能体会其中的意蕴。谢仲成的诗有这个特点。

雪 落在故乡的庭院

在这靠南靠北的城市

下一场雪

不是新鲜事

再浓烈的雪

也无法把每一寸洁白

覆盖成故乡和母亲的模样

雪落故乡的庭院

如此安静

很多年了

母亲头上的雪

一年厚过一年

我想

你应是一片雪花

一年之中的某个季节

相约而至

仿若长于半空的冰绡

让我惶恐

更让我不安

每一场雪都大不相同

莽莽雪原

潜藏着多少秘密

炉火正旺

一双温暖的手

一颗纯粹的心

看雪花盛开

看雪花枯荣

看容颜渐老

看岁月安好

诸多花事

百花有其娇柔

你永远无法代替其中的一朵

至于无须描述美与丑的颜色

可以红颜如血

可以素心若雪

我看见

诸多的蚁蝼

同时与春天出现

有盛大的夜色

值得拥有

也值得原谅

我还看见了

诸多欢喜

诸多花事

在这两首诗里,有一种久违的“诗是吟咏出来的”那种感觉,当代人写新诗,一般忽略了这一点。一般认为,“诗是写出来的”,给人“阅读”的、研读的,而少有人注意到诗也是吟咏出来的,也可以是给人“聆听”的、享受的。“炉火正旺/一双温暖的手/一颗纯粹的心/看雪花盛开/看雪花枯荣/看容颜渐老/看岁月安好”“有盛大的夜色/值得拥有/也值得原谅/我还看见了/诸多欢喜/诸多花事”,这些重复性的话语与修辞、对称性的结构,其目的是建构一种声音的美学,不一定是为了朗诵,但在写作的层面,却是一种自然的话语流出心田的方式。

谢仲成的诗及有些人对之的评价,也让我对当前的新诗有一些思考,什么样的新诗才是好的?是否那些在感觉、经验和想象上貌似新奇或深刻的作品才是?

“诗”是一种特殊的“言说方式”,在一切文类中,它的形式感是最突出的,它对语言、意象的要求是最严格的,这是不错的。诗歌言说“现实”经验、思想、意义,但它并不直接满足人的意义诉求,更不直接等同于“现实”,而是在具体的“语言”形态和特定的“形式”机制中间接呈现“经验”的现实。当我们谈论诗歌的发生,有三个因素是不可避免的,即现实经验、语言符号和艺术形式。从“新诗”所在的历史时间看,与此相关的分别是:个体的现代性的现实境遇,汉语所必须面临的现代转换和诗歌传统形式与现代经验的冲突。“新诗”是与“旧诗”相对的,这一命名也遮掩了诗歌的本质和价值,新的诗并不就是好的诗,旧诗不一定在今天就不给人新鲜的感动,时至今日,对很多人而言,一首“旧诗”给他的感动可能比“新诗”还多,诗的新旧与好坏无关,诗有诗的本质。在诗歌的写作实践中,“新”和“旧”的因素、现代和传统的东西,并不是意识形态中的对立关系,而是转化、交换关系;“新”的诗不见得是“好”的诗,“旧”诗的方法未见得就不能在“新”诗里使用。

从语言角度,“新诗”的语言——“白话”也在传统句法和西方“文法”的多方“对话”中发展成为渐渐成熟的现代汉语。从形式角度,“新诗”的体式“自由诗”也不能被绝对化,不加分辨地崇尚“新诗应该是自由诗”,无视诗歌所必需的情感的内在节奏、声音美学,而是应该在经验和语言、诗行之间寻找节奏的美妙平衡,建设真正“现代”的“诗形”。可以说,现代汉诗的本体状态乃是一种现代经验、现代汉语和诗歌形式三者互动的状态,意义和韵味乃是在三者相互作用下而生成的。现代汉诗的意义生成必得在经验、语言和形式的复杂互动中考察,单纯地谈论任何一个因素都是偏执。新诗的诞生,与古典诗歌无法言说现代的个体经验这一历史状况有关。而初期白话诗遭到新月派的反对,正是因为胡适等人在用新的语言言说经驗之时忽略了形式,以为“自然”地表现“自我”就有了“诗”,新诗有了新的“自我”和新的语言就“自然”有了“音节”。

“新月派”诗人的灵魂闻一多先生提倡“新格律”,这个“格律”指的是“form”,“和节奏是一种东西”。而“节奏”正是现代汉语诗歌的灵魂。“新月派”诗人在诗歌新的形式秩序方面的寻求,其意义不在于创造了一种什么样的新诗格律,而是在反驳“新诗”的“写实主义”和浪漫主义风气的前提下、在正视“自由诗的可能和局限”的基础上,试图“改变格律探索的长期压抑状态,形成格律诗和自由诗并存、对话与互动的格局”。“事实上,自由诗与格律诗的并存,有助于诗歌内部的竞争和参照系的形成,获得自我反思和自我调节的能力,保持‘诗质与‘诗形探索的平衡:自由诗在弥合工具语言与现代感性的分裂,探索感觉意识的真实和语言的表现策略方面,积累了新的经验,在诸多方面可以为形式探讨的危机提供解困策略;而格律诗对语言节奏、诗行、诗节的统一性和延续性的摸索,则可以防止自由诗迷信‘自由而轻视规律的倾向。”诗,不仅需要思想、意义方面的“深刻”,也需要语词、韵律、节奏等声音方面的美感。

当代新诗有一种对“思想深刻”的迷信,诗人们迷信自己可以一针见血地说出某种生活的本质,可以以寥寥数语来呈现某种生命中某些深刻的感悟、痛楚。这些都没有问题(其实他们忘了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提醒我们的那句希伯来谚语——“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但如果只是这些,诗歌这一文类就失去了自身的特征:好的诗应该还有“歌”的成分,不是说新诗要复古,而是说新诗也有自身的形式秩序的追求、声音美学的某种建构。让人感动的诗篇,有时不一定是深刻的,可能是一些平常的语言在声音里的某种美感。胡适的《梦与诗》,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偶然》等诗,戴望舒的《雨巷》,都是不“深刻”但不乏声音之美的作品(《梦与诗》和《偶然》还是很受欢迎的流行歌曲)。谢仲成的诗当然不是创造了“格律”一类的东西,但他的诗确实有形式感,不仅有外在的形式感,也有内在的声音上的美感,这是非常宝贵的。我想我借着一场朗诵会来认识他,这也是上帝的美意,他的诗,确实需要听。

结果——回母校湖大有感

人世间的许多事

看到的并非都是真相

或者

发生的 眼睛看不见

比如我离开了

你还在

身离开了 心还在

离开的时候

藤蔓刚刚学会攀缘

如今

它们已经抵达屋顶

似乎十几年的光阴

都有慢慢爬行的痕迹

都有那些灰尘 悬在半空

只有我再次离开

起伏的脉搏

惊落那些正要葱油的叶子

声音的美学显现了谢仲成诗歌写作的某种自然的属性:情感自然地被吟哦而出,使得诗作的结构和节奏有一种自然之美。他的诗常常是短句,里边有许多对称结构,比如这里的“我离开了/你还在”和“身离开了 心还在”。当然,这里我主要是讲谢仲成在诗歌写作上的一个明显特点,其实他在诗歌的抒情方面,也是相当有功力的,节制而充满趣味。比如这里“回母校”的情感,标题为“结果”,这就很有意思,人世間任何一种状况,相对于前因、时间,都是一种“结果”,但这里的“结果”,也与诗中的植物有关,也指向“正要葱油的叶子”之后的果子。回到母校,情感自然有汹涌的部分,但在诗歌表达当中,诗人相当节制,前面都是舒缓的叙述,借着外在的景致寄托人的心事,语气平静,只是到最后,“起伏的脉搏/惊落那些正要葱油的叶子”之中的两个动词(“起伏”与“惊落”),显示了对母校的某种悸动的情感。这种情感的节制和叙述的平静,给诗歌带来一种隐忍之美。

幸福必将降临我的一生

一方水塘如此安静

甚至于来历不明的一只水鸟

也波澜不惊

这样的季节

合适一切隐匿于最深处

除了你我之间的秘密

一池残荷听更漏

这无边的寂静

只有我的目光孤独其上

当危险不期而至

坍塌的声音重临深渊

幸福必将降临我的一生

我深陷于冬天的样子

有新娘的娇羞

有你的梦影

向暖而生

大片的阳光

孤独 有好看的颜色和出处

只要我活着

便会爱着这千年不败的光阴

赞美

我每天的生活都是一致的

多么像一只蝴蝶舞于半空

银色的翅膀扇动金色的阳光

无一不是必须

重复

每一天都有全新的时刻

每一刻都与过去重逢

有没有一种时刻

心与心在一起

不曾拥挤

有恰当的距离

太阳升起的时候

你诅咒过的

我正在赞美

最后,我还想说一个特点,就是谢仲成的写作,在情感上是相当明朗的,似乎他的灵魂是明朗的,对人世没有故作偏执的绝望、没有在很多诗人那里很常见的故意沉湎其中的虚无感,他对人、人世常常表露出一种爱、一种赞美,这一点也是相当可贵的。他的写作,不仅给人带来一种声音之美,还带来某种久违的文学所特有的阳光感、文字所给人的某种安慰。

荣光启 男,1973年生于安徽省枞阳县。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诗集《噢恰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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