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见来者

江汉大学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2020级学生。

几千年后，站在汨罗江畔的望始终忘不了那个乍暖还寒的春天屈原离开的背影，像是大厦将倾时的最后一根柱子，顶起了天，撑起了地，然后又支零破碎，被流水冲刷殆尽。

梦醒时 不知路

望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有些湿热，好像是什么东西在舔他的脸，他睁开眼睛，果然，是一只小狗，一双圆圆的眼珠正盯着他，伸着舌头，好像是讨要食物。

“小东西，我这里可没有什么吃的，我自己都好久没吃过东西了。”望起身，抚摸了一下小狗的头。望所在处是一个山洞，入口极狭，常人很难发现，但越往深处走越开阔。望披上大衣，往洞的深处走去。在最深处，有一处平台，被洞顶的阳光照射着，倒是别有一番意味。望越过了刀剑架，走过了瓷器堆放的柜子，到了书卷存放的位置，这里存放着从商朝到现代所有的书籍，望作为一个长生不死的历史旁观者，拥有这些收藏并不稀奇。

望走到了属于先秦的书架，拿出了一卷竹简——《天问》，是屈原的《天问》，望用手细细抚摸着这卷竹简，思绪飘向了几千年前的汨罗江畔。

半晌，望回过神来，拿着这卷书往外走去，换上了一身战国时楚人的衣服，身后的小狗汪汪叫了两声，似乎是很不满意望对它的不闻不問。

“嘘，我去看看老朋友，很快就回来。”望并没有回头，一路走出了山洞。他一眼望去，只见远山青黛，却不见故人何在。

人生若 如初见

望第一次见到屈原是在秭归那户贵族人家。楚国盛行巫，无论婚丧嫁娶，生老病死都要有巫，望就是这样一个巫。别的巫是不是真的有法术望不知道，望知道自己不老不死，不伤不病，应该算是一个真正的巫。

说是贵族人家，实际上屈氏已经好久没出过什么有名的大人物了，除了有贵族头衔，平常的吃穿用度也就比普通人家宽裕一些，其他没什么两样。

“主人，夫人生了！是个小公子！”负责接生的巫冲出产房，向伯庸叫喊着，怀里稳稳地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孩。

“快，让我看看！”伯庸急忙冲上前去，将孩子轻轻抢到怀里，眼睛一刻也离不开这个婴孩。那婴孩刚刚睁开眼睛，滚圆滚圆的眼珠盯着他未来将要叫父亲的男人，然后就放声大哭起来。与哭声相对应的却是伯庸不止的狂笑，和不停的“我有儿子了”这般话语。望觉得很无聊，活得太久也不是什么好事，无论生老病死已经无法影响到望的心情了，他看够了。

不经意间，伯庸抱着那个小东西走到了望的身旁，望就站在那不动，眼睛看着远方的云朵发呆。没想到的是，那个小家伙一把抓住了望的巫面具，那对眼珠直直盯着望，然后突然笑起来了，那种纯真天然的笑容，望是第一次见。他隔着面具僵硬地勾起了嘴角，干笑了一下，这一笑，就让望留在了屈家，直到诀别。

乐平里 困年少

“望！你看我刚写的文章！望！”屈原扎着冲天鬏（后世一般称为哪吒头）跑向正躺在树下的望，一边跑一边大喊。望很无奈，那一笑直接让望被伯庸当作屈原的有缘之人，被几个大巫卖给了伯庸，留在了屈府给小屈原当玩伴，后来又跟着屈原去了乐平里，再后来就是现在这样了。

“能不能让我睡个午觉啊？”望不耐烦地睁开眼睛，面前就是露出两颗虎牙的屈原，正拿着一卷竹简，就快要打到望的头上了。望懒洋洋地拿起竹简，简单翻看了一下，便扔到一旁。

“陈词滥调。”望的嘴从来不留情面，在屈家人人都尊敬他，原因是在屈府中望展现了超人的文采和无可挑剔的办事效率，伯庸都感叹自己像是给小公子买来一个当世大才，从此也是好吃好喝伺候着望。这时的小屈原也没有不高兴，又趴在了望身上：“望，我姐姐又问你到哪去了，你怎么天天躲着她啊？”望一脸无奈，他这么一个不死之人不配拥有爱情，所有人都会在他面前老去死去，几千年来他早就受够了这种事情，自然不会再涉足，他只能做一个看客，做历史的旁观者，这也是望这个名字的由来。女嬃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她值得拥有一段长相厮守的爱情，这段爱情的对象绝不会是他，也绝不能是他。

“这种事再别问我了，没什么意义，你多读点书比什么都强。”望起身，看着头顶的太阳，“多读书就不会写出这些浪费竹简的东西。”小屈原刚才还乐呵呵的小脸瞬间就皱得像个小苦瓜一样，灰溜溜地在树下坐下来了。

“可是，那些书我都不感兴趣啊，你说我写的是陈词滥调，那可能我看的都是这些东西，自然写不出来什么好文章。”小屈原一改颓废，向着望义正词严地说道。望回头看了一眼小屈原，一脸无奈，小屈原平时看的文章确实不算是什么精品，但自己……看来得动用自己的那个山洞了。

“你跟我来吧，带你去个地方。”望也不管小屈原能不能跟得上，径直往山上走去，小屈原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一步一蹦地跟着望向山上走去。随着树木愈发笔直，愈发密集，两人已经走到山的深处，这里常年不见太阳，有些许阴冷。望拨开几处杂草，露出一个洞口，洞口不大，刚好能容纳一个人往里面走。望回头拉着小屈原的手，走进去了。这个山洞和平时所见的洞有些许不同，越走越宽敞。到了洞的最深处，竟是别有洞天，一个巨大的平台在洞顶射下的阳光照射中，显得极其奇伟，平台的东侧全是书简。小屈原两眼放光，下一秒已经冲到了书架旁，抽出了一卷《越人歌》，头也不抬地说道：“望！你这里怎么这么多书啊？”说着，放下手中的《越人歌》，又拿起手旁的另一卷书细细品读起来。

“给你书看不错了，别多问。”望没有多理会小屈原，只是走到边上的草席上缓缓躺下，闭上双眼继续午睡了。而小屈原则是沉浸在书海中，无法自拔，直到他的姐姐女嬃来寻他，望才将他带出了这洞穴，此后这里也就成了小屈原最喜爱的地方。

纵离别 不负卿

“望，我该走了，这一去可能不会回来了，你还是不愿陪我去吗？”岸边的风甚是喧嚣，河水不断被吹起皱纹，柳树的枝条随风狂舞。

“庙堂之上非我久居之地，其间险恶远胜江湖之间。你要去便去，不要拉着我。”望坐在河边，两只脚在还不太温暖的江水中胡乱地划着，被冻得通红，却也毫不在意，只是盯着远处的寒鸦。

“这些我自然知道，可是这个国家需要改变，再不改变真的就……”屈原站在望的身旁，看着远方正在驶来的船，沉思着。

“没有永恒的国度，没有永恒的王，人生短短不过几个春秋冬夏，何必为了毫不相干的人活呢？”望翘起双脚，在初春刚刚冒出的新芽上躺倒下去，倒也是一番惬意的滋味。

“你我久居乐平里，乡亲们生活得有多艰难，你看不到吗？我此去，必将施新政，为民请命，用我屈平一身薄命，换百姓安居乐业。”屈原看着身旁的望，一脸坚毅，但眉眼中却又有一丝无可奈何。“望，你的才学远胜于我，为什么就不肯发挥你一点点的才学，让我楚国繁荣昌盛呢？你跟我一起，我们让楚国重新成为天下霸主，不好吗？”屈原不知道的是，望何尝没有做过这种事，每当望帮助一名君王建立一个繁荣的国家，不管望如何努力，几百年后，这个国家还是会因为各种原因崩溃灭亡，历史周期律始终在运转着，这不是望一个人所能改变的。

“你能护他们一时，你护不了他们一世，百年后无论是你还是楚王，抑或是百姓，都不过是一抔黄土罢了。”望起身，拎着身旁的鞋子，叼着柳枝，大摇大摆地往远方走去了。远处的桃花正盛，柳树依依，山色正好，等着望逍遥自在。

屈原也没有多说什么，船靠岸，提步登船，船很快就向水中心駛去，泛开一圈圈涟漪。也许是心有灵犀，望停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屈原也在船舱门口停下了，回头看了一眼。屈原笑了，那笑容就像望初见他时那么纯真，那么干净。望在他的眉眼处，看见了杳杳春山，看见了楚风湘水，看见了楚人那不服输的浩然正气和笔直的脊梁。望也勉强勾起了嘴角，干笑了一下，急忙避开了屈原的视线，再看两眼这如玉般高洁的屈原，他怕自己会舍下自己的原则，也随他而去。

江水不止，风亦不止，望的心也越跳越厉害。他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屈原了。

隔千里 闻卿语

望离开了屈府，在山野之间游荡，他见过儒家在孟子的带领下重新成为这乱世中的蔚然大宗；也与庄子共饮，共谈逍遥之道；也看到秦国在秦人的勤奋和努力下，蒸蒸日上，远远望那一眼芈太后的仪仗，便知道，秦早就不是那个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秦了。望看了一眼东南方向，心里隐隐有点担忧，秦楚相接，必有一战，不知道屈原怎样应对这如虎狼般凶恶的秦人。

屈原不是没给望寄过书简，一开始只是一些日常的问候，后来越来越多的是治国理政的政论文章。望都看过，但他都没有回过，这些政论确实对楚国大有裨益，但是楚国是救不了的。贵族已经把持住了整个楚国朝野，就连屈原自己都是贵族、皇族，被伤害到利益的贵族固然不敢杀他，但是屈原未来的日子一定不好过。过刚易折，屈原也懂这个道理，但是，为了国家富强，他只能一意孤行，不断地改革弊政，与之相伴的，就是越来越多的人远离了屈原，他真正成为一个孤臣了。

当望在燕国游历时，他通过来自楚国的商人得知了一个消息，三闾大夫被流放汉北了。望听到这个消息，内心没有太大的波动，屈原被流放只是时间问题，很快就会被再次启用，楚国朝野都是什么酒囊饭袋，望很清楚。但是望还是选择了折返，去汉北，看看那个从小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小孩儿。

望自始至终没有和屈原在汉北见面，他只是回给屈原第一封书简，只有寥寥几个字：“愿返乐平里兮，揽星河而夜读书。”屈原很快就回信了，望在看完后苦笑一声，将那书简摔在了墙上，竹简散落了一地。

“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好姱佳丽兮，牉独处此异域。既惸独而不群兮，又无良媒在其侧。道卓远而日忘兮，愿自申而不得。望北山而流涕兮，临流水而太息。望孟夏之短夜兮，何晦明之若岁。唯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曾不知路之曲直兮，南指月与列星。愿径逝而未得兮，魂识路之营营。何灵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与吾心同。理弱而媒不通兮，尚不知余之从容。”望知道，屈原这辈子都不会回到那个他们相识相知相伴的地方，只有他被困在那年少的无忧无虑里了。

屈原，已经不是他认识的屈原了。

卿纵死 吾独行

望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很久，仍是在那个他和屈原从小长大的洞穴里。等他醒来，世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楚国原本还算安定的民间如今已是满目疮痍，望好不容易拽住一个逃难的楚人，问了如今世间的变化。

“郢都被秦军攻破了，咱们大王也早就跑了，你快跑吧。”逃难的楚人好心给望简单地说了一下情况，便转身想走。

“等一下！”望又拽住了那个楚人。“三闾大夫呢？他也逃了吗？”望急切地问道。“三闾大夫，他早就被贬到江南了，要是三闾大夫还在，我们的国都怎么会这么容易被攻克啊！”楚人说完便跑了，好像身后有千万秦军在追着他。

望愣了一下，郢都城破是他没有想到的，屈原再贬江南也是在他意料之外。望猛地回头，当年的桃花树早就被砍完了，柳树也只剩残枝在风中僵硬地摆动，青山也不复绿意，石头好似狰狞的鬼怪，在嘲笑着望。

好一个雨井烟垣啊！楚国，完了！屈原，不会独活！望想到这一点，便向南方奔去，因为是战乱，哪有那么多仁义道德，能抢马便抢马，能借船便借船，一路打听屈原的消息，一直到汨罗江边。

汨罗江畔，屈原走完了他的人生旅途，苦笑道：“望，你说得对，楚国不是我一个人能拯救的，但是我身为楚人，身为皇族，纵然是死，我也要为国而死，没有战死沙场是我的怯懦，今日命断于此，也算不负大王、不负楚国、不负你。”屈原抛下了手中书简，身后是无数书简散落在地，这是屈原毕生所作。屈原站在岸边高台，回首望去，远方似有一阵烟尘和马蹄声传来。屈原微笑着说道：“你到底是舍得来看我了，你之前不见我，这次换我不见你吧。”一块白玉投入了清江之中，溅起无数水花，涟漪不断，最后归于平静，江水依旧不止，水在流，水在流。

“扑通——”随着落水声响起，天色瞬间灰暗，风不停地吹刮着，两岸的青山此时有肃杀之意，天地之间只有望的马蹄声嗒、嗒、嗒地奔向汨罗江边，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江水平静地流淌，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灵均，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样死了？你不在乎楚国的子民了吗？你不在乎楚国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处山河了吗？你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啊？《天问》，你最后想让我看到的是你的《天问》吗？”望看着江面，随后转身捡起了那些书简，从《离骚》《九歌》《九章》再到离江边最近的《天问》。屈原的毕生著作映入了望深邃的眼眸。

“既然你要问，那我就去帮你问，我要让你知道这贼老天是怎么回答你的问题的。这汨罗江啊……希望这江底有你想要的香草美人，也希望你来世……不要再遇见我。”望神情平淡地看着那卷《天问》，一滴泪水从他的脸颊划过，落在那卷首“问”字上。望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流过泪了，在他的印象中，屈原一直是那个无比率真、无比纯粹的小孩。就是初见时那一笑，便是终生相知。

望抹掉眼泪，目光逐渐冰冷和深邃。

人虽好 不是卿

春秋的风刮过了战国，留下了滿地尸骨和残破的山河。秦人的帝国建立起来，却在楚人的手下重新化为焦土。一个又一个王朝建立起来，又是一个又一个王朝陨灭，历史周期律仿佛无法被破解。作为历史的旁观者，望行走在这片大地上，从没有停歇。他曾在狼居胥山看那个小将军封禅，那股英气像他，却又不是他；他曾在黄鹤楼陪那位极像他的诗人饮酒诵诗，可他不是他；他也曾看到孤悬西域的那位铁血郡王最后的绝响，那死国的意志是他所曾有过的，可他不是他；再到后来，望常年流转在荆楚大地，可是他找不到他了。王朝更迭覆灭，山河易变。望的心冷了，与其去寻找他，不如睡去，去梦里见他。

现在，汨罗江畔，望坐在当年屈原那一跃的位置，苦笑着：“我睡了这么久，梦里从来都是你。我走过那么多地方，再也没有像你一样的人了。”

“你向天问的那些问题，现在大部分都有解答了，还有一些问题，你等一等我，很快就会有解答了。”

“当年的你应该听不懂历史周期律，我也没细说。但到了现在，历史周期律有打破的征兆，我要去走一走，看一看。你等着我回来，再跟你细细说来，好不好？”望一个人喃喃地说道，周围的游客看着他古怪的装扮，听着他神神道道的话语，唯恐避之不及。

“一个超脱了帝制的国家吗？这次应该……”望看着周围的人，看着眼前不断流逝的江水，畅快地笑了。

点评：后见来者，一眼千年。伍鸿宇的这篇小说充满着浓郁的屈原式浪漫主义，以“望”为望，观照的是屈原的一生，凝视的是历史变化沧桑。基调是昂扬的，叙述是娓娓的。全篇以先知者角度，回首中华民族几千年发展，展现出对当代社会的热望与期待，这是作者的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