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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你,刚刚好

2023-11-10范守莉

今古传奇·当代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淑芬

十月的黄昏。

厨房没开灯,一阵阵炒菜的香味从门窗里跑出来,穿过狭窄的过道,飘到前面三间瓦屋内。

甄家杰站在潮湿的水泥地上,挥动着手里的锅铲,头上细汗密布。

两年来,这位二十多岁的精壮汉子都会细心地做好一日三餐,再去喊生病的母亲一起吃饭。

父亲在甄家杰八岁的时候去世了。曾经有一个男人在甄家杰十岁的时候来家里和母亲生活过几年。那男人是外地人,姓匡,做建材生意。甄家杰所在的小镇离惠阳市不远,公交车坐几站就到了。男人把生意做得遍地都是,城里乡镇都有,一天到晚,一辆辆货车就在甄家门口来来去去、进进出出。

小镇上的农民原来是有土地的,后来土地被密密麻麻的房子占满了。农民们都开了窍,沿街住的房子全部变成了商铺,一家一家,理发店、烟酒店、卖家具、卖电器、卖日用品……只要城市有的镇上都有。甄家那时住在沿街一栋两层楼房里,母亲穿金戴银,每天替男人管账,家务活全是保姆的。

甄家杰读高中时,男人出了事,跑了。

一些人堵在甄家门口,找母亲要钱。他们没日没夜赖着不走,母亲鲁淑芬哭哭啼啼,只好卖了自己的楼房,在背街买了三间便宜的瓦房。从此,她开始四处打零工,一天干十几个小时,辛辛苦苦供甄家杰读书。就在他大四那年,鲁淑芬查出了乳腺癌,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连吃饭走路都费力气。甄家杰本已考上了研究生,他放弃了学业,毅然回乡与母亲相依为命,在离家很近的纸箱厂找了份工作。

甄家杰将最后一碗茄子起锅,放到饭桌上。

鲁淑芬不知何时站在了厨房口。四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有六十多岁,面容枯槁,头发几乎全白了。

你快去吧!她一只手扶着门框道,这里不要你管。

甄家杰不回答,给她盛饭拿筷子。

母亲却不吃,盯着他。

甄家杰露出为难的神情,默不作声地去给自己拿筷子盛饭。

前几天,纸箱厂里的业务员老桂热情地将自己的亲侄女介绍给甄家杰,说女孩今年刚考上研究生,父母在惠阳市卖衣服。城市向郊区扩建时,她家补偿了五套房子和上百万拆迁款。如今有两个商铺八套房子,家里富着呢。甄家杰当时嘿嘿笑道,桂叔,我家这么个条件,别人怎么看得上我呢?老桂拍了拍甄家杰的肩,笑道,甭说这话!你在这里干了两年,又勤快又能干,又聪明又帅气,我就喜欢你!甄家杰叹了一口气,垂下头道,我不想拖垮别人。老桂又笑道,你这就想错了,你妈现在最想看见你成家她好抱孙子。你要孝顺她,就应该听话。甄家杰就不作声了。

回到家,他没有把这事透露给母亲。

鲁淑芬却知道了这事,一连几天在儿子面前唠唠叨叨,仿佛念经似的。

你昨天没去,辜负了人家。今天又约了,你一定要去!母亲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的声音特别大特别尖锐,好像把全部的力气都用在嘴巴上了。

甄家杰沉默了一会,放下碗筷,起身离开。

你换身衣裳啊,这穿的不行。洗个澡,你现在满头大汗的,不要给人家留下不好的印象。要大方一些,别辜负了桂叔的好意……

鲁淑芬现在一讲话就没完没了的。甄家杰来不及听她讲完,很快洗了澡,翻箱倒柜,却没找到一件拿得出手的衣服,只好将就着换了一件白衬衣出门。

宁樱坐在梳妆台前,一脸苦相。她母亲桂红在厨房收拾餐具,水哗哗哗响着。

你弄完没有?桂红一声爆吼,出现在卧室门口。

宁樱吓了一跳,开始描眉画线。

化个妆要个把小时!你昨天就放了人家鸽子,今天应该趁早点。

宁樱鼻子里“哼”了一声,对着镜子吼道,谁愿意去谁去!一个乡下佬,又穷,又没有固定职业。真不知你们是咋想的?

桂红怒火中烧,这个家一向她是老大,凡事都由她做主。女儿虽是唯一的孩子,但婚姻是大事,不能任由她胡来。她压住火气,笑容堆上脸,用祈求的语气道,樱儿,听说甄家杰是985高校毕业的,本来已经考取了研究生,为了方便照顾生病的母亲才回来我们这地方。

宁樱冷冷地对着镜子道,妈,您一向精明,这话也信?现在大学生好难找工作。

对,对,大学生是不值钱,但是,他准备考镇上的公务员,是个有上进心的男孩。桂红笑眯眯地道。

宁樱知道多说无益,就闭了嘴。

宁樱的妆化完了,从椅子上站起来。桂红以为她要出门了,哪知她又走进卫生间。过了十几分钟,眼看约会的时间到了,宁樱还没出来。桂红急道,你怎么啦?宁樱慢腾腾从里面回答,等会儿。

门冷冰冰关着。

桂红在外面等得毛焦火辣,她的手机响了,是哥哥老桂来的,问宁樱到没有,人在哪里?桂红道,去了,去了,在路上呢。对方就挂了。

桂红又拍卫生间门,门打开了。宁樱并没出来,对着镜子仔细剔着牙齿。她瞧了一眼满脸通红的母亲道,我这里有一棵青菜叶子要弄出来。桂红只好耐心地站在门口等,哪儿也不去,什么也不做。她男人皮大力是个百事不管的闲人,吃完饭就下楼找人下棋去了。

约会的时间已经过去一刻钟了,宁樱终于收拾完。桂红扫了一眼宝贝女儿,母女俩一起出发了。

正是十月天气,天已经完全黑了,明亮的街灯仿佛珍珠一般洒向路的两边,无限延伸开去。

桂红专门开车送女儿。宁樱奇怪道,您今天怎么不跳广场舞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好歹我自己去。桂红道,妈妈送你。

见面的地点在市区有名的哎哟茶吧,这是宁樱选的,是个纯粹喝茶约会的地方。

寧樱独自走进去,一个穿着制服的服务员迎面走来,礼貌地问她几个人。宁樱瞟了一眼光线昏暗的茶吧,问有个叫甄家杰的男人在哪里,服务员连忙告诉她座位号。

空气中弥漫着花香,耳朵里回荡着音乐声,宁樱走在过道里,听不清卡座里聊天的人在聊什么。在靠窗的角落里,一个孤独的汉子低着头看手机,背挺得直直的。他穿着白衬衫,好像跟周围的世界离得很远很远。

宁樱快步走过去,汉子立刻抬起头,从头到脚打量她,笑道,您是宁樱吗?

这声音极具磁性,可以吸引任何女人。宁樱沉浸在他的声音里,点点头,在对面坐下。

吃什么?

随便。

汉子显得有点尴尬,又仔细将她打量起来:这女孩生得明艳动人,白皙如玉,一件红底蓝花的连衣裙勾勒出婀娜的身段。她在对面坐着,一会儿望向窗外的霓虹灯,一会儿又看自己的双手。手上什么也没有呢,她就把手指上上下下摆动着,就是不看对面的男生。

漢子点了单,道,我叫甄家杰。目前在平山镇工作,我的家庭情况……

知道,知道呀。家里有三间瓦屋,有一个患病的母亲。宁樱嘴角闪过一丝冷笑,打断他的话,她发现男孩脸上有了一丝不快,心里得意起来。

两人都沉默不语,只有茶吧里轻快的音乐飘来飘去。

服务员很快把点的奶茶和水果拼盘放在桌子上。

宁樱淡淡扫了一眼,道,我在家里吃得很饱了。你自己吃。站起身,走了。

甄家杰愣住了。本来,他准备了一肚子故事打算跟宁樱分享,现在,随着宁樱的残忍离去,全都成了泡影。

茶吧里的人越来越多,灯光有些暧昧,有些凉薄。没有人注意这里!

在欢快如水般流淌的音乐中,甄家杰咬了咬牙,吃起水果。这足够抵他一个星期血汗钱的水果真好吃,香甜的味道犒劳着他的触觉和味觉,滑向食道,融入胃肠。有多久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食物了?他得赶紧吃,反正没人注意他,没人在意他。

宁樱扭着屁股又回来了。

看见甄家杰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原来,你这么喜欢吃水果呀!哈哈哈,我还没见过男生这么喜欢吃水果的。宁樱捂着嘴巴笑得前仰后合,甄家杰的脸涨红了,他不说话,说什么好呢?

宁樱又说话了,我还要坐一会儿,不能这么早出去。我妈在门口等我。这些水果你随便吃吧!

甄家杰道,我再给你点一些吧?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宁樱道,这样吧,我喝奶茶。

他们就这么一个喝,一个吃,什么话都不说了。茶吧里的音乐热情奔放。

宁樱喝完了奶茶,看了看时间,对甄家杰道,你是个好人,但我们一点都不适合。我研究生毕业会留在大城市,会在那里结婚生子。甄家杰一个字一个字听完,无地自容,苦涩地笑道,我能不能加你的微信,做个朋友呢,就是……一般朋友?宁樱道,不行。我必须对自己的爱人始终如一。她说完,起身走了。

甄家杰早已预料到了结果,他坐了片刻好像坐了一个世纪,踉踉跄跄地走到服务台结账,服务员却礼貌地告诉他,那个姑娘已经付清了所有款项。

甄家杰大吃一惊。

回去的路上,宁樱明艳的倩影和清甜的声音在他脑子里怎么也赶不走。

甄家在小镇西北角一处荒僻之地,那里高低错落着许多农民的私房。

鲁淑芬正在堂屋里看电视。

电视里放着什么?只有说话声和人影的晃动,她根本看不进去。

她的眼睛盯着屏幕,耳朵里听见儿子回家的摩托声,赶紧开门。只看了儿子一眼,她就全明白了。她关了电视,平静地对儿子说,回来了就好。你不用急,好好去复习吧。甄家杰难过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那张脸面色惨白,眼里没有一丝神采。他点了点头,低声说,妈,您这个样子,我不谈对象了。我,我没心情。

鲁淑芬笑道,你不管妈,傻孩子,该结婚的时候就要结婚。

他们回到各自的房间。

鲁淑芬睡在床上,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如果不是自己,儿子已经在理想的大学读研究生,将来,他会干自己想干的事,会受人尊敬,受人爱戴。

现在呢?

儿子在最底层挣扎,生活里没有片刻的轻松愉快。为了生存,他咬牙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规划。考公务员!每天挤时间看那些枯燥的书,那里面的文字与他大学的专业毫不相干,他得拿出热情来对待。

夜很深了,鲁淑芬的眼泪打湿了枕巾。

年底,甄家杰公务员笔试第一的消息在纸箱厂传开了。

一天,他正在分纸机边做事。老板娘笑吟吟地将他领到办公室,问,你可认识我们村书记的女儿路珠?甄家杰一头雾水,摇了摇头。老板娘笑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呢,小甄,路珠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人在市医院上班,家世在我们这里顶呱呱,不知多少人打着如意算盘惦记她。她一个也没看上,就对你情有独钟。

甄家杰脸红了,仍旧摇头道,我不认识她。

老板娘眼珠子转了转,道,三年前,你妈在市医院住院。她就对你一见钟情,千方百计打听到你的名字,前不久才知你在我这里上班。其实,她母亲钟艳平是我的闺蜜,钟家个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你回家问问你妈,我不骗你。

鲁淑芬证实了老板娘的说法。她说,钟家老二是平山镇书记,老三在市公安局。老四是个女的叫钟爱平,她男人管着全市的车辆,当初匡伯伯的车被扣,还求过她,她说,这不好办,死活不接受我们送的礼。我们可不能得罪钟家!

甄家杰和路珠见面后,路书记对这个胸怀大志的年轻人很满意。第二天,甄家杰就去镇政府上班了。门卫一见这个新来的小伙子,立刻满面堆笑,亲自把他领进钟书记的办公室。

春节不知不觉就到了。新芽在树梢绽放,处处都是青草的味儿。

正月初一一早,鲁淑芬将煨了一年药的药罐子扔了,把碎片埋在自家院子里老槐树底下,对着大树闭着眼默默祈祷。这些日子,她吃得越来越少,身体疼得每走一步都困难。儿子要带她去医院检查,她执意不肯。看病花太多的钱,把她看得真的伤心。儿子已经承受太多,不玩游戏、不上酒吧迪厅,更不会喝酒、打麻将,她害怕给他带来更大的压力。现在,有个姑娘能看上他了。姑娘模样俊俏,对他实打实地好。不久的将来,她会代替自己照顾儿子、心疼儿子。她知足了。

鲁淑芬沐浴在清新的空气里,她打起精神祷告。

整个春节六天假,甄家杰一天都没闲着。拜访路珠父亲的姊妹,家家都送他俩一个大红包。钟家亲戚多,一直到正月十五,走亲访友才消停。

正月过完不久,镇里公务员面试就要开始了。这日天气晴朗,钟艳平在家楼上楼下忙着把冬天的棉衣、棉鞋、厚被子拿到外面院子里晒,打算晒好后收进柜子里不用了。

她四姐钟爱平来了。这女人是市机关单位的工会主席,打扮颇时髦,长脸,个子比妹妹矮一点。

是哪阵风将你吹来了?也不提前通知一声。钟艳平笑着迎接,她脱了毛衣,只穿了件秋衣。

钟爱平拉过妹妹的手,笑道,我办完公事路过镇子,就来看你了。

钟艳平道,你先坐,我马上就做完了。钟爱平就进门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不一会儿,钟艳平就进来了。

妹妹,我本打算给你家珠儿介绍个对象的。人好着呢,父母都是市里的公务员,自己是读了研究生的,在市纪委工作。条件好得很,我要是有个女儿,都会去抢来。哪知,我说迟了。

姐姐,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家珠儿的脾气,医院里好几个博士毕业的医生都喜欢她,追了几年,我们珠儿根本不理。大人苦口婆心的话,她全都不听。

嗯,钟爱平笑起来,你家珠儿眼光好,找了那么俊俏的后生!人又聪明机警,不像那些死读书的呆子!十个普通人都比不过他一个,就是你们两口子加起来也对付不了他的!

钟艳平笑眯了眼,道,敢情姐姐抬举。他们去你家拜年,我还担心着。

啥担心的?帮我在厨房里做事,手脚利索勤快。你以后沾光的日子还长着呢!还是985大学的,能看上我们这个小地方,不简单。

他是为了照顾他母亲,钟艳平笑道,我家珠儿就瞧得起他这份孝心,踏实、忠厚。你不晓得,几年前,珠儿就看上他了。一直不晓得他在哪里,整日郁郁寡欢的,也不告诉我们。

我们钟家都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走出门,谁不给个面子?珠儿能看上小甄是他祖坟上冒青烟了,钟爱平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低声道,就怕这小子有所图,辜负了珠儿啊。

钟艳平立刻紧张起来,问,姐姐想到什么了?告诉我。

我只是担心,也没什么。钟爱平故作高深抚了抚头发。

我一个家庭主妇没姐姐有见识!你想到什么就说出来,我们是亲姊妹。钟艳平央求她。

钟爱平笑起来,道,有些话憋在心里不好,这几日连吃饭睡觉都在为你这个妹妹担心呢。小甄一个农村人,听说只有一个乡下旮旯的亲舅舅,无钱无势。马上要公务员面试了,他不会冲着这个吧?

没有,钟艳平沉重的心忽地轻松了,摇摇头,笑道,就凭他自己,考过没问题。他在镇里做了个把月,人人都夸他。

可是,他的一大把亲戚都没用,更是一个比一个穷,惹不起。求你家借钱,求你家办事,多着呢!

他亲戚是他亲戚!与他有什么关系?小甄是个明理的人。

你这话说得轻巧。珠儿跟他结了婚,两人就是一家人。再说,我看珠儿对小甄言听计从。她脾气又倔,将来不跟你们对着干?你们只她一个独生女,不处处听她的?

钟艳平眉头皱起来,默默无语。

鐘爱平趁机道,小甄现在年轻,还需要你们支持!再过十年,像他那样有能力的男人长进了,就难说了。有种流行的说法,叫凤凰男。

这不会!小甄是个重情义的孝子,钟艳平道,珠儿就是在医院里认识他的,他对他妈妈好孝顺。姐姐可别这么说。

你们怎么能跟他自己的妈妈比哟!钟爱平道,他们有血缘关系,你们就是外人!我说呀,那么多追珠儿的男孩,条件比小甄强的多了去。干吗要找一个麻烦呢?人心都是要变的,别看他现在对珠儿好,将来是不一样的。

此时,钟艳平心里七上八下,突突地跳起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

钟爱平见妹妹犹豫不决,知道自己今日没白来,忙起身告辞。钟艳平将她送出门,回来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里发呆,连饭都无心去做了。

晚上,路书记回家,夫妻二人吃完饭,钟艳平就把白天四姐爱平说的一番话对丈夫说了。

待老婆讲完,路书记笑盈盈道,你姐姐操的心真多,珠儿今年都二十七了,婚是不得不结的。只要她喜欢,管她找谁呢?钟艳平道,可是,姐姐说的蛮有道理。珠儿这孩子远不及小甄聪明灵活,我们不得不防!路书记慢悠悠地道,这个我早有准备!你就放宽心吧。前几天,市长到我们镇调研,对小甄印象好得很,说他谈吐大方,应对从容。过几日面试,不能让他心想事成。

钟艳平吓了一跳,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怕珠儿跟我们闹翻天吗?

路书记横了老婆一眼,冷冷道,你个妇道人家,懂个啥?今年不行,明年可以再考么。等他和珠儿结了婚,有了娃,自然就过了。要削一削他的锐气!

钟艳平这才不作声了。

一个月后的周五下午。

甄家杰在镇政府三楼财政办公室办公,桌子上堆着一大叠文件,电脑里正忙着处理一些数据。党办的老黄告诉他以0.01分落榜的瞬间,他整个人都僵硬了,不可置信地问,上榜的是哪四个人?老黄小声道,一个是二楼的小全,一个是下满村的村干部,工作了十多年,人还不错。另外两个,我也不清楚,面都没见过。

甄家杰的眼泪夺眶而出,眼前电脑里的图像变得模糊混沌,他的手指已不听使唤。无数思绪翻转。老黄怜悯地说,小甄,人不可能一帆风顺的,你要冷静!

甄家杰怎么冷静得了呢?

母亲鲁淑芬一直盼望着捷报,她从没有想过儿子会落榜。她受得了这个吗?

路珠这些日子一直都忙着找结婚的房子。他家的房子,路珠住过一夜,被老鼠吵了一夜。无论如何,她是不同意把新房安在他那个屋子的。她在市里有一套房子,她父母也同意把镇上的楼房重新装修,可是,甄家杰不愿意把新家安在女方家里,这多少有点当赘婿的意味。现在,他落榜了。居然落榜了?他不明白自己笔试第一怎么就落后了?

悲伤像洪水一般,瞬间就淹没了甄家杰。他像个溺水的人,在浊浪滔天的洪水里挣扎、呼喊,一双无力的手在空气里胡乱抓。

老黄离开后,他站起身,关了电脑,摇摇晃晃地走出办公室,双腿一软,眼睛一黑,倒在了门口。没有人来扶起他,走廊里空荡荡的。过了一会儿,他自己清醒了,从地上爬起来,艰难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路在眼前摇摇晃晃,每一脚踩上去都像踩在了棉花上,耳边,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鲁淑芬看见儿子这么早回家,大吃一惊!

她正躺在堂屋里闭目养神。

儿子每天上班总是第一个到,下班了,总要加班加点,分内的不是分内的凡是交给他的事都毫无怨言地接受,总是走得很晚。为了让她按时吃晚饭,儿子有时候回家做好饭,再带回单位去吃。鲁淑芬以前只晓得在纸箱厂上班很辛苦,没料到,在镇政府做事一点儿也不轻松。

她连忙问,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甄家杰看了衰弱的母亲一眼,回过神,道,我进屋休息一会。说完,就關上房门。鲁淑芬忙起来,走到门边,听见里面传来儿子的啜泣声。这哭声没完没了,哭得天昏地暗。鲁淑芬又一惊:是路珠的事吹了吗?不会,这姑娘除了上班,哪天不来?

一阵陌生的恐慌忽然席卷了鲁淑芬的全身,她推开房门,喊道,杰儿,不哭了!你今年没通过明年再考呢!她的两行眼泪像蚯蚓一样爬出眼眶,她笑着走到儿子身边,一把将他搂在怀里。

妈,怎么会这样?

鲁淑芬流着泪道,别难过,孩子,只要人好好的就行了!甄家杰收住眼泪,道,我觉得自己面试的时候,回答得很好,考官非常满意。我也不知道该往哪方面努力?鲁淑芬道,面试没有题目吗?甄家杰道,面试跟笔试不同,没有资料复习题目也不固定。鲁淑芬听不懂儿子的话,她初中都没读毕业,面试这个词还是儿子告诉她的。但她得给儿子打气,给他鼓劲。她咬了咬牙,道,妈相信你能过。一次不行,还有下次。你依旧去那里上班,不要太把这次失败当回事,对那些人要像以前一样恭敬客气。这样,他们才会看得起你。

甄家杰点点头。

当晚,母子俩都无心情吃晚饭,洗了澡,很早就休息了。

路珠没有夜班,晚上竟然没有来。甄家杰也没问。

路珠得知甄家杰落选是自己二舅平山镇镇委书记打电话告诉她的。她当时刚下班,听完,气得满脸通红,高声质问,二舅,您还是我的亲人吗?家杰哪儿不好?当个镇里的办事员有那么难吗?通过的那四个人,您把他们的条件摆出来,我们比一比!我就不信家杰比他们差!

电话那头传来钟书记平静的声音,珠儿,你爸妈怕你回家找他们吵,要我当恶人。嗯,我就直说了,这是为你好!我们都是为你好!路珠道,你们只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哄我!我不是小孩子了。钟书记仍旧不急不忙地道,珠儿,你自己大专都没考上,弄本科文凭进人民医院当护士,都是大人们在帮你啊。这终身大事,我们岂能袖手旁观?我们给你介绍了那么多,你不满意。这个甄家杰人很机灵,年纪比你小。你们结婚后,你管得住他吗?路珠道,这不要你们管!钟书记道,你就是孩子气,是不是?要明白大人的苦心。镇上的人都知道你们的事,都晓得是我钟书记的亲戚,我这么做也是避嫌!今年还可以考,凭小甄的实力今年一定可以过。你放心!事情的发展都是曲折进行的,迟一点怕什么呢?你还可以考验考验这个男人。路珠的火气消了一半,道,你说的好像是那么回事呢?钟书记道,这就对了,你要想明白,说不定这是个好事呢。

路珠就不再说啥。

回到家,路书记和钟艳平夫妻俩围着宝贝女儿开导了一番,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直到深夜,路珠才心平气和。

第二天一早,太阳升起很高了。路珠睡过了头,她一醒就给甄家杰打电话,她在市里看中了几套房子,她要让甄家杰最后去定夺。打完电话,她匆匆洗漱,开车奔向甄家。

门打开着,洗好的衣服正在外面的晒衣杆上滴水。

路珠进去,家里像平时一样收拾得干干净净,甄家杰在母亲房里喂她喝稀饭。

鲁淑芬见路珠来了,笑着扬了扬枯枝般的手,示意她坐在床边。路珠却走过去,从甄家杰手里拿过碗喂。鲁淑芬摆摆头道,我吃饱了。你们今天去看房子,看好了,把这破破烂烂的老房子卖了换首付。村里有人看中了它。

甄家杰就把母亲吃过的碗拿去洗,那碗里的稀饭还有大半没有喝完。

鲁淑芬握住路珠的双手,眯着双眼将她看了又看,好像在端详一件宝物。路珠心里慌张起来,低起头,不由自主地好像要挣脱要逃跑。才三日不见,鲁淑芬的模样变得让她害怕。嘴唇乌黑,脸色枯黄,一双浑浊的眼睛毫无光彩。

鲁淑芬挤出一丝笑容道,路珠啊,我家杰儿从小就乖,从不招我生气,为人处世没有一个长辈不喜欢的。你跟了他,他一定会好好待你的。只是可怜他八岁没了父亲,我又是个快死的人,留下他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在世上。我心里像针扎似的疼!

鲁淑芬说到此处,眼泪大滴地滚下来,干瘪的嘴唇颤抖着说不下去了。路珠的眼圈红了,半晌才道,鲁妈妈,您会好起来的。您要看我们结婚呢!

甄家杰从外面进来了,垂着头,立在床边道,妈,这段时间太忙了,没送您去医院检查,都是我不好。鲁淑芬摇摇头,道,我这个病,去哪儿都治不好了,尽浪费钱。说着将自己戴的一只镯子从手腕上脱下来,递给路珠,道,这镯子是十几年前买的,值好几万呢。你戴上可好?路珠接过晶莹剔透的玉镯,瞧了甄家杰一眼,戴在自己手腕上。

甄家杰眼眶红了,眼泪掉了下来,他擦掉泪水,说,我们今天找完房子早些回来,您吃的午饭我放堂屋桌上了。鲁淑芬没作声,很听话的样子。甄家杰牵着路珠的手出去的时候,背后传来母亲嘶哑的声音,你们俩今天把结婚证领了吧!

这是鲁淑芬用尽全力的声音。她忘了今天是周六。

傍晚,甄家杰和路珠回家,鲁淑芬已经去世多时。

甄家杰猝不及防,抱着母亲干瘦的尸体号啕大哭,路珠劝阻不住,跟着掉了一些眼泪。众邻居正在吃晚饭,闻声纷纷赶过来看。见两个孩子只是跪在尸体边哭号,声嘶力竭,泪人似的。大家都知甄家杰是孝子,家中再无大人,于是七手八脚,纷纷帮忙。有的帮忙穿寿衣,有的帮忙搭灵棚,有的帮忙请和尚道士,直到夜深,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有人给路珠端来晚饭,她吃了。甄家杰说什么都吃不进去,哭晕了几次,被人搀扶着坐在鲁淑芬遗体旁边。白色的孝布、几十扎火纸,鲁淑芬年前都备齐了,被人翻找出来。甄家杰披麻戴孝。有人问路珠,你穿什么?路珠道,跟家杰穿一样的。钟艳平夫妻在家,得知女儿找到中意的房子是下午。这么快就找到了,下一步就该商量婚事了。到了深夜,不见女儿回家,也没有收到她的信息电话。夫妻俩很是奇怪,就一连去了好几个电话,给路珠打,给甄家杰打。全都杳无音信。两人坐不住了,出门喊了一辆车就往甄家杰家里去。他们之前从未去过,转了几个弯,才找到。

时间已过十一点,甄家门口灯光明亮,乡村一条龙的流水席大棚搭在门前。几个厨子正在大棚的一端整理明天需要的各種食材。堂屋改成了灵堂,鲁淑芬的遗体躺在正中,甄家杰和路珠披麻戴孝并坐着守夜,两个妇人陪着。

一见此情此景,路书记怒火中烧,牙齿气得“咯咯”发响,眼睛瞪圆了。他很想跑过去,给路珠一巴掌,说声“不知羞耻”。但他稳定了自己的情绪,走到忙碌的厨子边,笑着问好,感谢他们辛苦了,又给这些人上烟。

路珠看到自己的父母从黑暗里走来,说不出的欣慰,她后悔没有告知他们一声。

路书记和钟艳平先后站在鲁淑芬的遗像前敬香,鞠躬。甄家杰和路珠跪在旁边磕头回礼。

一切都静悄悄的。

钟艳平道,珠儿,快十二点了,我们来接你回家。

路珠一愣,好像没听清母亲的话,呆呆地仰脸看着她,一双泪水盈盈的眼睛充满了迷茫。回家?为什么要回去?母亲是什么意思?她没有回过神来。

路书记道,快把身上的衣服脱了,成什么样子!他的语气不容分说,只差自己亲自动手了。

路珠又一怔,为什么要脱掉孝服?他们不是同意自己的婚事吗?她看见那几个忙碌的厨子都朝这里走来了。

我不回去!路珠的声音格外大,划破了夜空。

你真不懂事!钟艳平怒不可遏,一把将路珠扯起来,道,你以为这是玩家家吗?丢人!她转身对一起守夜的两个妇人道,我这女儿从小骄纵惯了,不晓事。一个年长的妇人忙不迭地弯腰赔礼道,我们也没要她穿这个衣服,是她自己要穿的。

众人都围着劝解。争执中,路珠身上的孝服不知被谁扯了下来,丢在地上。

甄家杰看着眼前的一切,巨大的失落和自尊让他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半句话都说不出。还能把路珠留下来吗?他们这个态度表明了什么?一刹那,他变得满面笑容,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平静地说,路珠,你回去吧。叔叔阿姨有话对你说,快点走。

路书记扭头看了甄家杰一眼,见他说得十分真诚客气,对女儿道,你看,小甄都十分晓事。路珠,丢不丢人?

所有的吵声都静止了。人群纷纷散去,路珠和父母上了车,很快消失在黑暗里。地上,路珠穿过的孝服被人们你一脚我一脚踩踏得黑乎乎、脏兮兮的。一个妇人发现了,捡起来,嘟囔了一句,丢进远处垃圾桶里。

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甄家杰大舅一家才来。舅母对着遗体一番号啕大哭,许多人纷纷劝解。表弟狗儿四处转了一圈,打麻将的、坐席吃饭的、烧火的、站着说话的到处都是人。他没看见路珠,就问母亲。舅母刚止住哭声,狠声道,你真不晓事,她一个没过门的,来这里干什么!旁人都窃窃偷笑,有人就把昨晚发生的事告诉他们。

甄家杰一直吃不进东西。到黄昏的时候,桂叔劝道,家杰,你妈不愿拖累你才离开。你想开些,不要辜负她!你是个孝子,我们都看见了。她是享福去了,你的路还长,要好好地活着才对得起自己,对得起你妈。一个大男人,不吃不喝,能解决什么问题?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下去,让有些人笑话。划算吗?你好好振作起来,将来做一番事业,让大家都瞧得起。一个老妇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连连道,淑芬想得通透,得了大病就没必要治了,就认命吧。

甄家杰这才吃了一点,勉强打起了精神。

路珠回家后,钟艳平给她请了一天假,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周一去医院上完班,傍晚就往甄家杰家赶去。四十个小时,整整四十个小时,她没听见他的声音,没收到他的电话。太不可思议了。

门口已经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大门紧闭。

一个邻居发现了她,惊问,你怎么才来?今天早上就送上山了。路珠急问,不是停灵三日吗?邻居道,他们家没什么人帮衬,哪有那么多讲究?路珠赶忙给甄家杰打电话,很久很久,甄家杰才回复,说他这阵子很伤心,不愿见任何人。让路珠好好生活,顺便跟钟书记讲一下,他不去镇政府上班了。

路珠哭道,你走了,我怎么办?甄家杰道,你如果愿意,过一年,我一定回来娶你。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路珠的眼泪簌簌而下,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他们俩上周六还一起去看了新房子。只隔了两天,两天,仿佛隔了千年,一切都不同了!

接下来一个月,路珠每天都开车来这里。

门依旧无情地关着,好像一打开它,所有的前尘往事都会扑面而来。

钟艳平见女儿终日郁郁寡欢,越来越憔悴,也帮着打听甄家杰的消息。他们问遍了所有认识甄家杰的人,纸箱厂的、隔壁邻居、亲戚朋友,都不清楚。钟艳平忍不住跟姐姐打电话哭诉,我的珠儿对小甄千依百顺、死心塌地,把心都掏出来了。可是,这小子一点都不领情,把微信、电话都换了。这几个月来,珠儿瘦成了皮包骨,天天怨我们,怎么办?钟爱平倒不在意,忙道,妹妹,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情!我早说了,那小子是要不得的,不就想巴结我们钟家考个公务员编制吗?现在没搞成就立马翻脸了。你呀,要珠儿去省里大医院进修去,暂时离开这个伤心地。学学心电图什么的回来,别老当那个护士了,累死人的。钟艳平仿佛醍醐灌顶一般,道,你这主意好!几年前,她爸爸就不想让她干护士了。

半年后,路珠学成回来。她一回家就问母亲,甄家杰回来了吗?钟艳平摇摇头道,你去他家看看吧。

此时,正值隆冬。寒风吹得枯枝“噼啪”响,没有雪,风如刀割。

路珠来到故地,一来,她就哭了。甄家杰以前的平房屋不见了,旧土地上是新建的楼房,楼房还未做成,僵硬的钢筋直直地刺向天空,也刺在了她的心里。

他回来过?

是的,他一定回来过。

他卖了自己的老宅离开了,根本就不告诉她。

路珠的眼泪如线往地上掉。她狼狈地回到家里,号啕大哭,上气不接下气。

后来,路珠似乎忘记了甄家杰这个人。新的一年到了,路珠和那个纪委上班的男人结了婚。

大年初二,宁樱一家去平山镇外婆家拜年回来。

路上静悄悄的,大街小巷空无一人,一轮上弦月挂在夜空。想想疫情之前的春节,灯火通明,昼夜不息。

桂红对开车的宁樱道,我们去店子看看。这几日,我心里一直慌慌的,总感觉有事要发生。皮大力道,我也是这样。自从买下这个店卖高档女装,安了两个监控,还是不放心。桂红责怪道,这还不是你的主意。有几个钱就发疯呢!以前搞服装批发十几块钱一件卖给乡下进货的,好轻松。皮大力道,你又怪我?是谁说高档女装几万一件,顾客不还价的?是谁……

又吵又吵!你们一讲话就吵!宁樱打断父亲的话。

皮大力闭口不言了。

桂红只是笑,因为宁樱从不打断自己讲话。她是家里的老大。

他们的服装店在市中心繁华的商业街上。此时凌晨十二点已过,周围寂静无声,车停下来的轻微声响异常清晰,震得黑沉沉的夜在颤抖。

三个人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店子的卷闸门居然没关,露出一丝缝隙。

是什么时候打开的?谁打开的?

三人面面相觑,几乎同时朝店子走去。

一阶,二阶,三阶,三个人悄悄地上了台阶,凑在门口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好一阵子,里面悄无声息。

宁樱见状,掏出手机拨打110报警。话还没讲完,只听“哗——哐-——啦——”一阵巨响,卷闸门全开了。

一前一后,从门内跑出两个贼。前面的矮子拿着一根棍子乱挥,后面的背着一个黑乎乎的大袋子像子弹一样冲下台阶。站在最前面的皮大力挨了一记棍子,眼冒金星,蹲在地上。桂红边喊“抓贼”边跑下去抢袋子。矮子又赶去打桂红。宁樱瞅着地上一块大砖头拾起来,双手奋力朝贼掷去,正中贼的后脑门,棍子从贼手里掉下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皮大力从地上站起来,抢过棍子,就要和妻子一起去打贼。那贼见状,扔下大袋子和同伴,朝不远处一辆面包车跑去。车开了,一溜烟跑了。

三个人都不追,火急火燎地捡起地上的袋子,进店开灯,袋子里果然都是几万一件的衣服。桂红紧张的心忽地松下来,笑道,没事,没事,东西都在这里。宁樱气愤地道,真是可恨!过年都不安逸。皮大力此时才感觉脸上火烧似的疼,他牙齿被打松,满口都是血,得赶紧上医院。母女俩一边收好东西,锁好里面的玻璃门,外面的卷闸门锁被撬坏了,赶天明找人弄好。

三人一起出来。

门口不知何时停了一辆巡逻的警车,一个警察正弯腰查看躺在地上的矮子。

这人怎么在这里?另一个警察冷漠地问他们。

那个贼居然没走?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像个死人。

死啦?三人异口同声地问。

有气。

又松了一口气,他们顾不得去医院,把来龙去脉详细告诉了警察。

那他们就是抢劫咯?

是啊。

120救护车来了,把脸色苍白的矮子抬去了医院,皮大力跟着上了车。母女俩去派出所录了案。

接下来几天,一家人都焦灼不安,他们垫付了矮子的医药费,专心等待矮子的消息。警察告诉他们,这个矮子姓蒋,无业,今年四十一岁,未婚,家住惠阳市平山镇,有一个六十多岁的母亲。

平山镇本来离惠阳市有三十多里。二十年前,一个城市一个农村两者毫不相干;这些年,城市像个巨兽扩张,平山镇现在已紧邻惠阳市,许多农民成了无业游民。

宁樱想起前年国庆期间,舅舅老桂还给自己介绍了一个对象,无房无车无职业,就是那地方的。她已经忘记了那男生的长相和姓名,那地方的人大多又懒又刁,她本无好感。

和矮子一起作案的很快被找到,叫余文华,五十多岁了,是惠阳本地人,下岗无业。警察抓住后教育了几句就放他走了。

过了两天,到了初五,传来蒋矮子无性命之忧的消息,一家人松了口气。桂红夫妻忙赶到医院,进了病房,见蒋矮子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萎靡不振。他母親,一个又瘦又矮、衣衫褴褛的老妇愁眉苦脸地坐在床边。

现在还好吗?桂红问。

还好,老妇脸上掠过一丝羞愧,低头小声道,把你们一家费心了,我多次劝他不要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他不听,我也没法。

他每天吃什么?

一直都没吃,老妇边呜咽边道,还不能说话,感谢菩萨,小命还在。

一个护士进来,道,蒋平家属,您已欠费,今天交费才能用药。

老妇忽地浑身颤抖,惊恐地望着医生,又望向桂红夫妻,喃喃地道,要……补交多少钱?

一万!

桂红连忙对护士道,我去交,我去交!跟着护士出去了。

这样还要住多久?

最多十天就可以出院了,是轻微的脑外伤。我们的手术很成功。

桂红又交付了两万元,心里快活极了。她谢了医生回到病房,见老妇还在啜泣,就劝她不要发愁,很快就没事的。

夫妻俩回到家,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宁樱问蒋矮子的情况,桂红喜滋滋地告诉女儿。宁樱不听则已,一听就怒了,他又偷东西又打人,我们已经赔了两万医药费了,还要怎的?他是活该!

平时打场麻将,输赢也要个大几千,全当运气不好打麻将输了。唉,女儿是不能理解的。桂红笑道,妈这是为了你呢,砖头是你砸的,妈在派出所都替你认了。你在旁边怎么没反驳呢?

我还不是为了救你!宁樱涨红了脸。

姑娘,皮大力小声道,莫声张,小点声。这些偷鸡摸狗的无赖什么事都做得出,我们今日亏了他,他好了后就会搞我们的事情!警察也拿他们没法,能怎么办?再说了,他偷了我们什么东西?就算真的偷了,你把他打死了,也会坐牢的。

我不信,我们这是正当防卫。宁樱分辩道。

小孩子就知道读书,没听说保安追赶贼,打伤了坐牢?这样的事多了。爸妈算是折财免灾!

宁樱不理他们了,关了门,回到自己房间。疫情期间,哪儿都不能去,她整日除了看书,就是上网。

又过了十天,这日正是正月十五。一大早,桂红煮了些汤圆,独自提到医院去。她昨天跟医生联系了,今天,蒋矮子就出院。

进到病房,见蒋矮子红光满面地在喝汤,老妇却不在。

怎么样?

唉,现在还是感觉头昏呢。蒋矮子道,眼睛露出狡猾的光。

可以出院吗?

医生早上来了,说我这种情况怕引起并发症。蒋矮子开始哼起来。

桂红心里升起一阵寒意,她跑到医生办公室,遇见了老妇。

可以出院了吗?桂红问医生。

我们遇到了一些特殊情况,医生道,病人总喊头疼,说明还需要观察几天。

你们可以给他拍CT呀,这样不是能查出有没有问题?

病人觉得头疼也是正常反应。我们没有必要怀疑他,我们要为病人负责。

可是,桂红沉下脸道,我要把话说明白,我不能继续付医药费了。

那就是让他去死!老妇尖声道,你们怎么能这样?是你们把他砸成这样的,我儿子好好的一个人。

后续要不了多少钱的。医生补充,示意老妇闭口。

我就再给一万,桂红咬了咬牙,对老妇道,这是我最后一次了。

她付了钱,把早上带来的汤圆原封不动地带回了家。一进屋,皮大力父女俩正在客厅看电视。桂红骂道,你们心倒闲得很!走进厨房,将一盒汤圆不由分说全倒进大瓷碗里,又自言自语,大骂蒋矮子贪心、黑心、不要脸!

皮大力关了电视,默坐。疫情无法开门营业,钱只见出,没见进,他心情不好。

宁樱走过来,道,我就知道这种无赖不会这么快出院的。他吃得好,住得好,哪像以前食不果腹?我们从今以后不管了,让他躺着,让他去找律师,我们没错!

桂红住了嘴。

皮大力道,要不要把这事告诉你哥?毕竟他们是一个地方的。

很快,老桂就回电话了。说这个蒋矮子是个无业游民,小学毕业就混社会。以前在匡老板处做事,匡老板出事跑了后,他就失了业,很少干正事,经常打牌赌博。中间人跟他讲,蒋矮子要再拿十万解决这事,老桂好说歹说,方才降到了五万。要是甄家杰在就好了。这孩子是他以前的小老板。

桂红早已忘记了甄家杰是谁,听哥哥啰啰唆唆讲完,愤然道,索性他把我的衣服偷去得了。我没这么多钱!

看来这条路也走不通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桂红一家没有再去过医院。蒋矮子那边也没有动静。疫情一结束,桂红迫不及待地去开门营业。

街上冷冷清清,与以前不同的是,人们出行都必须戴口罩。一连几日,没有一单生意。桂红惶惶不安。没生意,就没钱进,就没饭吃。有些服装店撑不下去了,纷纷关门转让。大街小巷到处都贴着“转让”的牌子。

店里本有两个营业员,现在也负担不起,辞了。桂红和皮大力夫妻二人自己守店子。大中小学的学生都在家里上网课,宁樱也在家里,每天帮着烧火做饭。这日到了下午,不见父母一人回来吃饭,宁樱就给他们打电话。方知,蒋矮子母亲和姐姐一大早来店里吵闹,双方都被警察带走了。

直到下午三点多,夫妻俩才筋疲力尽地回家。

隔了一天,桂红夫妻正在店子,蒋矮子和几个男的大摇大摆走进来。一来,就坐着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们把店里的衣服乱摸乱扔,桂红捡起来,他们又扔掉。没法,又喊110。警察带双方去派出所。如此折腾好几次,一直到月底,警察也疲了。问题始终没解决。

夫妻二人急得焦头烂额,店子是无法开门营业了。疫情以来三个多月,家里没有一分钱收入。有人说,惠阳市有个叫“寇哥”的请来就没事了。果然,这位道上的大哥一出面,蒋矮子就乖乖地认怂了。最后答应只赔一万元完事。

桂红、皮大力高兴不已,请寇哥吃饭,又按先前的约定给了他一万酬劳费。

没几日,这位寇哥带了一位浓妆艳抹的女人到店里,看中了一款价值三万多的皮毛大衣。寇哥为难说身上没带那么多钱,女人撒娇非要不可。桂红只得给她包好,寇哥坚持要给两千,桂红死活没收。他们一走,桂红破口大骂女人无耻。

到了五一,店里进了许多漂亮的裙子。那女人领着两个小姐妹一人拿了一件,这次,寇哥没跟来。桂红笑着道,给你们个进价,一共五千六。女人脸色立马变了,骂桂红夫妻过河拆桥,不知好歹。扔下裙子,匆匆出门。不久,寇哥就来电话了,说是照顾生意怎么这样呢?桂红只好将那三件裙子包好,亲自送到指定地点。那女人接过裙子,将一千元扔给桂红,还扔下一句话:做人要懂知恩图报!在场的人都哈哈笑了。

桂红一言不发,浑身颤抖。开车回家的路上,她脑子里满是女人狰狞的脸和不怀好意的嘲笑。到处都是笑声,就在笑声里,她的车掉进了河里。

宁樱仔细瞧了瞧镜子里的自己:鹅蛋臉、杏儿眼、高而挺的鼻子,很好,很美,很赏心悦目。她满意地走出门去面试。

二十五岁硕士毕业后,她不再读书,累!

这是一家外企,明亮的玻璃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走进去,高大宽敞,纤尘不染,人显得好小好小。这就是我以后工作的地方。宁樱喜滋滋地想,扫视四周,她配得上它。

按照约定的地点,宁樱来到十楼,那里已经有几个先到的俊男靓女。他们像她一样青春洋溢,穿着时髦的衣服,散发出高贵的气质。宁樱突然有了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像乌云遮住了月亮,整个清亮的心境笼罩在黑暗里。

他们都来自哪里?宁樱想。

她靠近一位美丽优雅的女孩,大赞她容貌出众气质不凡,一定条件很好。女孩高兴了,说她父母一个是厅级干部一个是知名医生,自己高中毕业就去了美国,硕士毕业于杜克大学。

宁樱听了无限痛苦。

她的父母都是小商人。母亲车祸后,动手术花了许多钱,至今都不能正常行走。父亲卖了时装店,专门照顾妻子。他们一家现在仅靠另一间商铺和住房出租解决温饱。

一个帅哥见两位美女聊天就凑过来,自我介绍毕业于英国牛津大学,父母有自己的公司,有数亿的资产。

大家有一句没一句聊起来,试图冲淡面试前的紧张气氛。宁樱苦恼地坐着,不言,不语,不笑。她那颗骄傲的心在众人的言笑晏晏里被残酷地踩踏、粉碎,变成尘埃。

面试的考官和颜悦色,全程用英语。宁樱并不费力,也不紧张,考前的日日夜夜她做了充分的准备。那些若无其事的简单提问仿佛公司未来的计划里没有她。她感到了寒意。面试一结束,她逃跑般离开了这座气派的大厦,对自己录取到这家外企不抱任何希望。

接下来一周,她又投了两次简历,好像石沉大海一般,连面试都没了。她又不想进那些无名的公司,更不愿和本科生竞争一个收入有限的岗位。她本科硕士都是211大学,那些公司基本没有研发实力,去那里不是技术支持就是销售人员。

又过了一个月,炎热的夏天来了,太阳毒辣地烤着大地。宁樱的同学有的继续读博,有的进了知名企业,有的和心爱的人结了婚。看着别人欢天喜地的,她睡不着觉,大把大把地掉头发。以前,她常天南地北到处旅游,会和朋友闺蜜聊天看电影;现在,她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日整日哪儿都不去。她已经无力支付那些费用了,而且,完全丧失了那些兴趣。她现在的家是一个三居室,是父母卖掉了老家的五套住房换来的。她的父母每月按时给她五千元生活费。他们现在一无所有,完全靠房租精打细算过日子。这种伸手要钱的日子对她就是一种煎熬。

现在,八月来了,宁樱在小区微信群里发了一个当补课老师的广告。她对父母谎称找到了工作,不需要他们的钱了。可是,工作单位叫什么名字?她不告诉他们,只说是一家外企。父母一向相信女儿的能力,并没有追问。

有个邻居太太很快找上门来。这是位富态的妇女,短发,皮肤特别白皙,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太阳。她上上下下打量宁樱,仔细验证她的各种证书。她挑剔的目光像菜贩子在审查干辣椒的质量,让宁樱浑身不自在可是又没办法。终于,这位太太满意地点头了。她说自己姓朱,丈夫姓任,大女儿读高一,小儿子读三年级,他们都需要补英语。宁樱就提费用,那是一分钱都不能少的。任太太没还价。

冬天来了。北风呼啸,没有太阳,天空阴沉沉的,分不出是早上还是黄昏。

宁樱躺在床上睡觉。门铃响了。

透过可视门铃,宁樱看见大舅穿着笨重的衣服佝偻着,前胸后背挂着两个大大的旅行包,压得直不起来。

半年来,宁樱深居简出,除了任太太,几乎断绝了所有的外在联系,连老家都遗忘了。父母有时和她视频,她总是敷衍“在忙”“在工作”,聊不到三分钟就挂了。国庆长假,父母说来看她,被她极不耐烦地回绝了。

大舅老桂居然来看她?

宁樱让老桂进屋。

他站在门口边喘气边扫视干净的客厅,卸下沉重的大包,目光最后落在宁樱的脸上,道,樱儿,我这次来海城进货,顺便看一下你。

这是顺便?宁樱听老桂言不由衷的话,不作声,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进来坐。

屋里开着暖气,和外面雪花纷飞的世界迥然不同。

你这么久都不回家,你爸妈不知好想你呢!这包里是捎给你的衣服,你们家店子卖了,几件高档衣服你妈舍不得处理,都给你留着。老桂低头拉开一个旅行包。

包里是三件毛皮大衣和一件羽绒服,做工精致,质量考究,宁樱一件件拿出来堆到沙发上。老桂见了,忙道,你妈都给你整干净了,可以直接挂在柜子里。宁樱将这些衣服检查了一遍,随后走进卧室,一件一件挂到衣橱里。

出来后,见另一个袋子也打开了,全是吃的:晒干的茄子皮、豇豆、萝卜丁、豆腐干、腊鱼、腊肉、香肠……种类多,分量足,够吃三个月。老桂站在厨房里东张西望找地方放。

宁樱走过去,指着生活阳台道,您可以放那里。那里有一根杆子。幸好包里带了钩子,老桂就拿了凳子踩上踏下,将腊鱼、腊肉、香肠一一挂在杆子上。又将茄子皮、豆腐干、萝卜丁一股脑全部塞进了冰箱。冰箱里没什么食物,此时,上下全部塞满了。老桂做完一切,满头大汗,将帽子、棉袄全脱了下来,又坐到沙发上。

他背的两个包全瘪了,只剩下两个空壳。

大舅辛苦了,您大老远来进货也不忘记看我。宁樱笑了笑。

老桂笑道,这都是你爸妈准备的,我不过是来送货。

大舅您歇一会,我出去买点东西送给舅妈。宁樱一边说,一边瞟了眼时钟,已经下午三点,再过一个钟头,任太太会带着儿子来补习英语。

不用!不用!她要啥东西?老桂摆摆手,我坐会子就走。

宁樱不说话了,坐着一动不动。

空气凝重,客厅里静得只听见时钟的走动。

樱儿,你没上班吧?老桂忍不住开口了,语氣很沉重,我在海城有个熟人,可以帮忙找份事做。你好歹也是研究生毕业的。

他是干什么的?宁樱脸红了,小声问。她很讨厌别人提她没工作,可是,舅舅看出来了,不得不承认。

他是我们那地方的人,以前受我的照顾很多,二十年前来海城发展,如今都是大老板了。老桂笑道。

我是生物工程毕业的,不好找。

这个我知道,老桂笑道,我们去年还有联系。我等会儿告诉他我来海城了,他一定会请我吃饭的。我要告诉你另一件事,我遇到甄家杰了。

谁?您有这么多熟人?

啊,就是舅舅三年前给你介绍的对象,你怎么忘了呢?

老桂三年前介绍的男孩是一个乡下打工的,土里土气,吃起东西狼吞虎咽的人。宁樱只有这么个淡薄的印象。她很失望。

我在地铁站不会买票,别人也不告诉我。正急得团团转,他来了,我当时完全认不出他了!这小子变得成熟了,气派了,他用普通话告诉我,声音跟电视里一样。我根本就没认出他!我买好票,谢了他。他却用家乡话问我,您是桂叔吗?我一愣,这才认出他来。老桂讲得眉飞色舞。

他请我去一家酒店吃午饭。我问他结婚没有,他说,还没有女朋友。我又问他现在干啥,住在哪里,他说,来海城两年了,一直在工厂打工,住集体宿舍。我就连忙说,你也在工厂打工。他只是嗯嗯两声,没问你什么。这孩子虽是孤儿,自立、坚强又有爱心,你要是跟了他,一定很不错的。

他在哪个厂?

这个我没问,老桂道,不过,我有他现在的电话,我告诉你,你去问吧。

我不需要。

热情似火的老桂好似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懵了头不作声了。

他那么好,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宁樱不屑道。

他……他……老桂抿了抿嘴,把要说的话咽了进去。

您是他送来的?宁樱问。

是啊,我给了他一根香肠,他死活不要。我说,桂叔没啥给你的,你不要就看不起我。他才接受了。

任太太四点钟准时到了。

一进屋,她就瞪大眼睛,张圆嘴巴,吃惊道,哟,宁老师,你家里来陌生人啦!

老桂这时已经离开了。宁樱很惊讶地望着她,任太太像个陀螺在客厅转了一圈,笑眯眯道,是个男人。是你爸爸吗?宁樱指着厨房里挂着的腊鱼腊肉点点头。任太太又转到厨房望,又转回客厅道,你爸爸来告诉我一声,我就不把小洲带来了。这大老远的不容易!任太太虽这么说,却要儿子赶紧把书从包里拿出来。宁樱笑道,我不能耽搁小洲的学习!领着他去书房了。任太太就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

过了一个小时,课补完了。任太太看见儿子,拉着宁樱的手道,宁老师,我这孩子只喜欢你,连我也不喜欢。今晚,我请你爸爸吃个饭。宁樱道,谢谢您,他去会朋友了。任太太遗憾地道,其实我想对他说,你女儿很不错!宁老师,你可以考教师编制的。宁樱又吃了一惊,她从未有这个想法。任太太笑道,你不知道吗?好多清华北大毕业的硕士都在竞争上海的教师岗位呢!女孩子当教师很好的,又体面,又有寒暑假。宁樱低下头,为难道,我怎么跟清华北大的毕业生比?任太太笑弯了腰,道,怎么啦?有什么可怕的,我告诉你呀,她看了看儿子,小声在宁樱耳朵边说,他爸爸的哥哥在教育厅。

宁樱不可置信,完全愣住了。

任太太笑道,网上会发布招聘信息的,你报名就行了。然后领着一脸茫然的小洲回去了。

晚饭,宁樱吃着老桂从老家带来的菜,忐忑不安地等他的电话。他去找朋友给她帮忙了,那个可靠吗?

天早已黑了,雪也停了。

老桂电话来时,传来了风的怒吼和他的气愤,樱儿,舅舅没办好!狗日的,发了财就不认人了。宁樱对这并没抱多大希望,也不恼,劝道,算啦,大舅,我现在过得很好,您回老家告诉我爸妈,就说我找到工作了。老桂仍旧气愤不已,舅舅无能,那狗日的说生意不好做,拒绝我了。忘恩负义不是东西!

老桂还在骂什么,宁樱将手机扔到一边,懒得听了。

寧樱考取了教师编制,到市三中教高中英语,这是一所省级示范高中。

宁樱从未想过:自己未来会成为一名教师!书橱里,满满的生物工程专业书籍,那么可亲,似乎在提醒她曾经如此热爱过,从今往后,她要对它们说再见了。她一本本抚摸着朝夕相处的书籍,眼泪掉下来。

桂红却很高兴,女儿终于在大城市落户了。她逢人总说起自己唯一的女儿,说起来没完没了。她又卖了一套房子换了辆新车送给女儿,叮嘱她,你现在是正儿八经的大城市老师,吃穿用度不能让人瞧不起。

宁樱一到三中就带毕业班,任太太的女儿在她班上。三中一些老师并不买账,看不起她。宁樱对含沙射影的话语惶恐不安,央求任太太转告校长,从高一教起,一步步带上来,这是规矩。任太太自然是不允许的,自己的女儿已适应宁樱的教法,正需要在最后一年里开足火力前进。她笑道,傻姑娘,三中是最好的高中,可不是一般人想来就来的。我女儿高一时英语考70分都难,现在,轻轻松松能考120分,我对高校长夸你赞你都来不及呢!再说了,你是硕士,有英语八级证书,比哪个人差?一些人就是眼红,见不得人好。你不理他们就是了。

宁樱也不再说啥,过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每天从小区的钢筋水泥里出发,到学校的钢筋水泥里上班,钢筋水泥是没长心的,好像她遇见的人的脸。

刘老板打电话邀请任太太明天去吃晚饭。任太太想:准是她又看中了哪个男生。她也不挑明,道,介意我带个女伴吗?刘老板笑道,喜出望外。电话就挂了。

刘老板的小女儿玉容大学时与同班男生恋爱。那小子是学生会干部,父母是普通乡镇职工。刘老板一眼就看穿了小男生的心机,巧施小计,拆散了这对鸳鸯。她自己经营酒店,城市里一些协会经常在酒店聚餐。刘老板熟人多,托人物色优质男生来,本是给女儿牵线搭桥,结果,女儿一个男生都没谈拢,反而加入了自行车、台球、高尔夫等等协会,玩得更嗨了。玉容大学毕业也不工作,渐渐二十五六了,刘老板不得不亲自出马。任太太参加过一次,立刻瞧出了门道,想那玉容长得瘦瘦弱弱,既不聪明,又不出众,白浪费了刘老板的好饭菜。她就给宁樱打电话,只说是参加年轻人的聚会,她一个中年人去了没啥意思,要她陪伴。学生时代,宁樱常常跟同学们聚会,那时大家都无忧无虑;工作后,同学们都忙忙碌碌的,像蚂蚁一般为生活奋斗,就为了讨口饭吃,填饱肚子。能聚在一起太少了。宁樱答应了任太太。

周六下午的一节英语课,宁樱跟同事换到了上午。她上完课改完作业,已是中午,疲惫不堪地往家里赶。午觉起来,望着衣柜里真皮的、呢子的、毛绒的衣服,万千款式,宁樱感觉空荡荡的。此时已是十一月底,她拿出衣服来,一件件,对着镜子左试右看,总觉得不称心,不是长了,就是短了。发了一阵呆,宁樱选了一件藏青色羊绒长裙,外搭桂圆黄毛呢大衣。又去美容院做了头发,修了指甲。一切做完,约定的吃饭时间已经到了,她慌不迭地开车往目的地赶去。

这家酒店是一幢大楼的一、二层,面临宽阔的大街。酒店虽小,装潢设计显得匠心独运。宁樱推开二楼一个大包间的门,庄重大气的中国风扑面而来。她瞬间被温馨的格调所感染,再望向餐桌边热热闹闹坐着的五个人:一个中年妇女,头发挽成高髻;一个三十多岁的短发女子,生得珠圆玉润;一个二十多岁的长发女孩,文静瘦弱,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脸色白是白,仿佛营养不良;另两个青年男子只见侧影,看不清面相,浑身散发着凛然超脱之气。他们谈笑风生,没察觉门打开了,进来了一个生人。

宁樱没发现任太太,露出深深的失望。她在门口站了片刻,那中年妇女似乎瞥见了她,也不搭理,依旧纹丝不动坐着,倾心交谈着。

宁樱退出门外,看了看房门顶上写着“凤仪阁”三字,自认没有走错,又进来。屋子里的谈话依旧火热,四个人正笑容满面地聆听一个仪表威严的男子滔滔不绝,男子穿着皮夹克。宁樱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那些人根本就不理她,忽视她,仿佛她是透明的空气。她大声“喂”了一声,那个珠圆玉润的女子扭过头,看着她笑道,你走错房间了,这是朋友聚会。

我找任太太。宁樱的声音不大,她的眼睛不知道看谁,她至今还不知道任太太的芳名。

你找人问服务台去!一个穿绿色毛衣的男子扭头道。

怎么还不走?年轻女孩小声嘀咕,她看向皮夹克男子。男子不作声,只盯着宁樱。

房间里安静下来,安静得不留下任何幻想的余地。无边无际的冷漠,无穷无尽的轻视,寒嗖嗖,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压迫着宁樱的心灵。她的脚不由自主地往后挪,转身。

只闻一阵香风,觉有笑声,任太太出现在门口,我说呢,我才去门口瞧你呢,你果真来了。她挽着宁樱走到众人面前道,你们看,漂不漂亮?这可是高才生,真正的硕士!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面。我说了好多次,才答应抽空来呢。

众人都笑容满面起来。三十多岁的女子拉着宁樱坐在自己身边,自我介绍叫韦青青,又主动加了宁樱的微信,还跟她介绍在座的各位;绿毛衣阿伟笑盈盈地站起来给她拿杯子斟饮料。刘老板连忙招呼服务员,问宁樱吃什么,大家都点完菜了。宁樱不好意思地点了一个“醉虾”。她坐下后目光和对面的皮夹克相遇,从韦青青口里知道他叫甄家杰。这个甄家杰不是四年前的那个甄家杰,也不是大舅口里的打工仔甄家杰。他阳光、帅气、威严,与土气笨拙的他们毫不相干,没有半点相似。宁樱完全没认出他。甄家杰只是默默地坐着,不言不语,笑容从眼睛里跑了出来。

宁樱又看向他旁边的玉容,这女孩也沉默不语,目光像刀子一般,寒气森森,恨不能把她杀了。宁樱心中一紧:她是怎么啦?她客气地一笑,不再理会那张扭曲的面孔了。

服务员一盘接一盘地上菜,这些人又开始热火朝天地聊天。他们在聊自行车协会的事,宁樱装着非常专注地听他们讲话,每一句,每个字,她不仅兴致勃勃还深深地充满好奇。偶尔,她问一句,可是他们都不回答,即便答,也是模糊不清过去了。她完全插不上嘴。宁樱瞟了一眼任太太,她正从容不迫地喝着饮料,不朝她看。宁樱耐着性子坐着,她后悔来到这个地方。

菜已上了十几样,服务员却说没有虾子,刘老板急匆匆离席跟着她出去了。宁樱也趁机去了卫生间。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了,只聽门外一个女声怯怯地问道,虾子到了!3号也点了醉虾。再买不到了。刘老板决然道,给他们。一个教师还想吃醉虾!仿佛五雷轰顶炸在宁樱头上!她浑身颤抖着,像被抛在岸边的鱼大口大口喘气,好一阵,才推门出去。

门外的人早已不见了,只有一棵冰凉的发财树站在过道里,好像一切都没发生。

宁樱闷闷不乐地回到包间,一群人正饶有兴致地听甄家杰侃侃而谈,没有人理会她的到来。刘老板看见她,站起身笑道,今天买不到虾子了,给你换个别的吧?宁樱道,这么多菜,不需要换了。众人齐道,是啊,是啊,我们肚子都快装不下了。刘老板方才作罢。任太太指着一盘玉米蛋卷道,这盘菜对美肤很好。宁老师,你要多吃点。

甄家杰在讲工作上的趣事,听得出他是省厅颇受器重的公务员了。他一边说,一边若有若无地瞟一眼低头吃菜的宁樱。宁樱如坐针毡,什么都不想听了,喝了一碗蹄髈养生羹,起身告辞。

众人只道她工作忙,都不挽留。

回到家里,宁樱一口气扯下发夹,摘了耳环戒指,换了一套睡衣歪在沙发上。眼泪簌簌而下,什么也不想做了。

外面的天完全黑了,霓虹闪烁,街灯明亮,听得见远处汽车的鸣笛,短的、长的、不间断的,都是快活的。屋里黑暗沉沉,悄无声息,与外面截然不同。

任太太打来电话,她的声音娇滴滴的:哎呀,宁老师,我回家了,怪没意思的!你一走,我就走了。这刘老板是摆地摊起家的,发了财开了这个小酒店,隔三岔五喊我们去吃饭,还不是给她增面子么?她那个女儿,读的音乐学院,弹钢琴。那算什么呢?到现在都没个正经职业。阿伟的父母是国企的高管,自己也是国企高管,家里有钱有势。多少女人盯着!还有那个甄家杰,人家可是豪门!别墅、豪车、保姆一群呢,自己是省政府的公务员。她巴巴地想攀这门亲,请我帮她看。我问她玉容中意谁,她先说阿伟,后说甄家杰,说来说去还是要我说。我前次去只见过阿伟,不过,这丫头好像喜欢上甄家杰了。刘老板自己怎么看不出来?可那个甄家杰对你有意思呢。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呢?

我怎么没看出他对我有意思?

电话那头传来任太太一阵清脆的笑声,宁老师,你只会教书做学问!那男生看你的目光与别人不同。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哦?

宁樱突然回忆起玉容充满嫉妒的目光了,像刀子一般,她那时一定看出来了。

你可能没注意吧,呵呵呵,要不要我继续替你打听打听他在哪个部门?

哦,哦,您刚才说他叫什么?

甄家杰。

甄家杰?哪里人?

对,对!你们是同乡!都是惠阳市的!

黑暗里,一道亮光划过宁樱的头顶,她终于想起这个人来了。

他?

这怎么可能呢?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在乡间公路上前行。甄家杰始终不相信与他朝夕相伴的母亲已经离开了自己。鞭炮噼噼啪啪、喇叭呜呜咽咽都在空旷的原野被风吹散了,他捧着母亲的遗像走在队伍的前面,神思恍惚。

一辆白色的汽车停在公路边,下来一个穿深色菱形小花衬衣的男人。男人大约五十岁,戴着墨镜,头发花白,长久地注视着远处蚯蚓一样蠕动的队伍。那队伍下了公路上了土路眨眼就不见了。车上又下来一个年轻的男人对他道,匡总,我们回去吧。接甄家杰的事已经安排妥当了。

这男人正是匡伯。

若干年前,一无所有的匡伯背井离乡来到平山镇,和鲁淑芬一起把生意从无到有越做越大。很多人眼红了,心痒了。灾难就莫名地找上门了,不是原料被替换就是车辆被扣。鲁淑芬有生意人的精明和眼光,建议他到海城发展。海城的生意刚做大,平山镇被查出做了假账。晴天霹雳!鲁淑芬承担了一切后果。留下来是没有出路的,匡伯只得抛弃了她。

现在,他的生意前所未有地好,他要弥补自己的过错,娶自己爱的女人。老天却没让他如愿。

送母亲上山入土归来,亲戚、邻居们围桌吃了一顿就散了。母亲生前的衣物、日用品、睡过的床都投入火里烧为灰烬。她只给儿子留下了一个首饰盒,其余统统在大火里燃烧,随滚滚浓烟消失在尘世里。鲁淑芬三个字以后只能出现在人们的口中,表示她来过人间。

中午的时候,三间平房寂静阴森。灰尘在阳光里跳舞。甄家杰独自坐在堂屋里,听见外面汽车的刹车声,急促的脚步声,他全身一震,不由自主地走出门。两个陌生的男人站到他面前,甄家杰露出深深的失望。

有人想见你。一个男人说完,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木制弹弓。这弹弓颜色陈旧,做工粗糙,把子上刻着“甄家杰”三个蚂蚁般的小字。

甄家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心跳急促,是他!肯定是他了!

这是匡伯为自己做的,小时候,他用它打过鸟。自从匡伯离开了他们母子,这个打鸟的弹弓也遗失了。后来,他考上了大学,收到匡伯一张10万元的银行卡。但是,他从未见过匡伯。快八年了啊!

甄家杰义无反顾地随两个男人走了。

当年,甄家杰就考上了省直公务员,很快,他有了新的身份。在海城住进了别墅,匡伯帮他卖掉了老宅。一切都那么顺风顺水!鲁淑芬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他们一起回平山镇祭拜。邻人告诉他,路珠已经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呢?就上个星期,好大的排场,鞭炮响了一整天。迎亲的队伍有几里路呢!甄家杰默然无语!

这是一片绵延起伏的坟地,高高矮矮新新旧旧的大小坟冢就散布在金黄的油菜花丛里。人们三三两两拿着耀眼的幡子来祭拜自己的亲人。甄家杰在母亲坟前燃纸、点香、磕头,准备放鞭炮时,他听见不远处的尖叫,那里的鞭炮已经炸开了,震耳欲聋,一群人正捂着耳朵四散开去。他看见青烟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苗条瘦弱,长发披肩!一年多前,他还曾抱过,现在,她倒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他颤抖了一下,在母亲坟前燃起鞭炮,响声中,女人不由自主地把头看向这里。他和她目光相遇了,她惊讶,像个木偶般呆呆地站立。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见她在他的注目中随众人离开了,头也没回。她旁边的男人只是冷冷地对他一笑。

他们那群人走远了,像一群移动的蚂蚁。

匡伯终于开口了,要不要过去看看?

过去反正也顺路,他们走到那里。匡伯停下脚步,盯着墓碑上的钟家老三道,这是曾经的惠阳市公安局局长,今年初被双开,审查时突然发病死了!可惜!可惜!

他犯事了?甄家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

匡伯咬牙切齿道,坏事做多了!哼!真便宜他了!

我记得小时候,您和母亲逢年过节都给他们送礼的。

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哪!那时,我们做生意没少给钟家人送礼,老二老三老四个个家里过事都去。你母亲跟你说过,我的一车货被扣吗?就是钟爱平指使人干的,他们灌醉了我的司机,诬陷醉驾,还放违禁品,毁了我的声誉。卑鄙!卑鄙!

这您也知道?

她的一个爪牙叫余文华的说的,这种人只要钱给够,火坑都跳。

您早就懷疑了?

不是怀疑!我离开平山镇是迫不得已,我不会白白背负一身冤屈。孩子,钟家就是这地上的毒瘤,没有他们,你妈怎么会得那病,怎么会死?他们欺人太甚。我们那么好的生意,本本分分地挣钱过日子,他们就是看不顺眼,非要插手。

匡伯说到此处,眼眶湿润了。他已经不是甄家杰小时候熟悉的模样,那时候,母亲还在,他是和蔼可亲的。现在,他的亲生女儿已身居要职,女婿也家世显赫。他刚硬如铁。

春去秋来,一年又过去了。平山镇的书记因违规收受礼品、违规从事营利活动被没收了全部家产;钟爱平和丈夫贪污受贿、组织包庇黑社会犯罪被判刑入狱,不久,他们的儿子突然死了;紧接着,老五老六老七都倒了。

入冬了,寒风凛冽,甄家杰回平山镇参加大舅儿子的婚礼。农村人总在年底过事,因为在外打工的人群只有在年底才返乡。

大舅的大儿子三十多岁了,终于找了个寡妇完成终身大事。婚宴在家举办。舅母对这个衣锦还乡的侄子格外高看,她兴奋得脸上泛出红光。甄家杰一来,她就亲热地拉着他的手到一群客人面前说,看,这是我侄子,如今是大城市的公务员,都当科长了。跟我们镇长平起平坐的官呢!那群人甄家杰几乎都不认识,男男女女村人打扮,他们抬起仰慕的脸打量他。舅母又笑道,我这侄子一表人才,过个年就二十八了,整日忙工作没心思考虑个人问题。一个客人笑道,敢情小伙子眼光高吧?没有姑娘看得中。舅母一本正经起来,您没说错,前年呀,路成知的女儿差点跟他谈成了。那姑娘一来我家我就看不中,瘦瘦的,连屁股都没有,福薄!几个客人暗自窃笑。一个卷发女人道,路成知现在倒了,同心村的人哪个不恨他?不知瞒报了多少地贪了多少钱。

甄家杰听到这里,笑意盈盈的脸暗淡下来。路珠把母亲的镯子还给他时,央求他放过自己的父亲。他做了。

一个老头道,她女婿找她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呵呵,本以为挖到了个金矿,哪知掉井里去了。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蒋矮子正在门口棚子里打扑克。那里摆了几张桌子,麻将、扑克、花牌都有,男男女女,人声鼎沸。

甄家杰瞅见他,对客人们道了谢,朝那边走去。

蒋矮子一见甄家杰,立刻弹起,将牌一扔,恭敬地给他递烟。甄家杰不接,拉他到离人很远的地方。两人站定,甄家杰道,你现在过得还好?蒋矮子躬身笑道,有什么事尽管吩咐。甄家杰一笑,问,匡伯找过你吧?蒋矮子点点头,拍着胸脯道,匡伯的事就是我的事。甄家杰道,我没事。你缺钱尽管对我说!想想你前年干什么了?也不理他,就走了。

蒋矮子一个人站在原地发呆。

甄家杰在大舅家过了一夜,第二天吃了早饭就回去了。大舅和舅母苦留不住。

下了火车,进了地铁站,到处是行色匆匆的人,个个表情冷冰冰的。甄家杰眼前闪过一个高个男人,前胸后背都是大包,那男人正是桂叔,只是比两年前瘦了些。桂叔当时准备去看宁樱,焦急万分,不会买地铁票,左顾右盼却无人理睬。甄家杰走过去,帮他买了票。桂叔方才认出来,喜出望外。两人下了地铁,甄家杰请他吃午饭。餐馆里,桂叔将一肚子话倒出来,甄家杰只是听。末了,桂叔说,我侄女在这里一个大公司上班,还没谈朋友。你呢?甄家杰笑道,我也在工厂打工,也没朋友呢。桂叔爽朗地笑起来,这真是缘分。我那侄女要是有福气找你就好了。

甄家杰笑而不言。三年前的画面浮现在脑中。

那天分手时,甄家杰告诉桂叔自己的号码,他说,您可以随便打。

任太太没打电话来,仿佛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宁樱几次遇见她,只拿眼睛看她,欲言又止,终究跨不过心里那道坎。

那个一面之缘的韦青青倒格外的热情,微信邀约她几次,打网球、打羽毛球,宁樱都以忙碌谢绝了。那种被冷落被忽视的感受始终蛇一般缠绕着她,经历一次就够了吧?

宁樱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她是第一年教书,又带着年级最好的毕业班,她要强的性子是非要做出成績来的。她也的确做出了成绩,学生们几次联考都在市里稳居第一。同事们见了宁樱,忽然变得客气了许多,冷冰冰的脸孔变成了笑脸,刁难的声音悄悄消失。有的人居然热情主动地一见她就打招呼,好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似的。宁樱终于感到了一丝温暖。

韦青青是市电视台的红人,特意微信送给宁樱一张景点优惠年卡。宁樱推辞不受。韦青青道,我是借花献佛呢。宁樱道,别人给你的,我更不能要了。韦青青道,你如果不喜欢这个,下次,我送你别的。宁樱只好接了。此后,韦青青路过学校,又亲自送了两张纸质优惠券,宁樱把它们全部放在办公桌上,用大玻璃压着,改作业、备课就垫着玻璃。有个年轻女老师到宁樱办公室串门,发现一张优惠券,惊呼道,天哪,怎么在这里?这个门店的优惠券很稀缺很难搞。宁樱心里吃惊,忙解释是朋友送的。女老师怪笑道,我想:没有哪个家长会送这种礼物吧?办公室里坐着另外三个同事,异口同声说,是韦青青送的!女老师浑身一震,眼睛里放出了光,问,哪个韦青青?是不是我们副局长的老婆?众人不答,一齐笑起来。

趁无人注意,宁樱将两张优惠券从大玻璃下拿掉了。她从来就不知道韦青青是谁的老婆。

元旦休息,宁樱好奇地找到了门店。它在海城绝对高端,普通人根本不会走进去。宁樱一见就喜欢上了,乐滋滋地挑选了一条吊牌价1800元的丝竹围巾,结账的时候,将优惠券递给店员。店员接过卡,细看宁樱的脸,旋即打了个电话,楼上下来另一个店员。她笑容甜甜的,从头到脚打量宁樱,一边走,一边笑道,您可真有眼光,一来,就看中了今年的新款。这张优惠券可以购买五万以下的商品,我们统统打二五折。宁樱吃惊得说不出话了,简直成了傻子。店员见她迟疑,一个道,您今天选中的东西,我们都可以亲自送到您家,无须担心拿着不便。您为什么不多选几样呢?另一个道,我们每个季度只送十张优惠券,一年内不会重复。VIP只打九折呢。两人一唱一和,宁樱又买了包包和鞋子才离开。

回家后,宁樱放好物品,给韦青青发微信道,韦姐,您真是太好了!送我这么贵重的优惠券。韦青青回复了一个“笑脸”,又邀约她明天去杏芳园赏梅。杏芳园在城郊,是以亭台花木为主的园子,游人不多。宁樱答应了。

第二天,宁樱如约来到门口,不见游人。四处张望,远远的松树下,站立着一个挺拔的身影,穿着黑色大衣,正对她微笑。

甄家杰?

宁樱的脸一下子变红了,眨眼又变白了。那张优惠券定是甄家杰托韦青青送的!她还记得家乡那个昏暗的酒吧,记得那个土气的男生。四年前,她拒绝了他。她从未爱上他,往后的岁月,也从未想过他。当他们再次相逢,她有点心醉神迷了,他优雅谦恭的风度让她为之倾倒。她没认出这就是自己不屑的土里土气的乡巴佬。他们有什么联系吗?

啊,宁老师,甄家杰迎过来,说道,我们进去走一圈吧?

走一圈?只我们两个?宁樱环顾四周,一动不动。

是啊,就我们俩。甄家杰不动声色地盯着她,她穿着嫩绿的毛大衣,仿佛寒冬里一株摇曳的青草,生机勃勃。他不由自主想把它握在手里。

宁樱低头笑道,我还以为那些人一起呢。她的脚却情不自禁地跟着甄家杰走进了园子。

两人边走边聊。园子里梅花灿烂,红的、黄的、白的、绿的像星星一样洒满树枝,清香扑鼻,到处都是的。

甄家杰先讲述自己的经历: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他,人活着不是为了吃饭,不是为了迎合别人。他不懂,却牢牢地记住了。父亲在外面做生意赚了很多钱,可惜,去世得早。母亲忍辱负重把他养大,他很感激她,拼尽一切想保护她、报答她。但是,老天还是把她带走了,只留他一个人在世上,无依无靠。他说自己一边拼命读书,一边在别人的嘲笑中长大。他说到此处,忽然停住了,仿佛说了这么多话连自己都无法相信。

宁樱从没想到完美无瑕的甄家杰过得这么苦。她一直生活在父母的宠爱之中,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她以为自己工作的两年受尽了世人的白眼和欺凌,可是,与甄家杰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什么都不是。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呢?她看向寒风中甄家杰的脸,又冷峻,又庄严,又骄傲,令人想起登山的勇士。

他们走过小桥,穿过回廊,登上亭子,转过假山,把杏芳园都走遍了。可是,他们的脚没有停下来,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两人都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饿。甄家杰的臂膀不知何时把宁樱搂在怀里了,搂得紧紧的。路过的游人都羡慕起他们来。宁樱问,你就没有罗曼史?甄家杰笑道,谈过一个叫路珠的姑娘,她现在是孩子的妈妈了。宁樱又问,我还以为那次在刘老板的饭店是为了你和玉容。甄家杰心想她准是吃醋了,开心起来说,我只去过一次,我们都是单车协会的。我怎么没觉得我跟玉容很熟呢?巧得很,那一次就遇见了你呢!宁樱自己倒不好意思了。

黄昏的时候,园子里差不多只剩下他们俩了。两人不得不走出来。

甄家杰的车比宁樱的更好,宁樱一见,目光就移不開了宁樱坐上去后,问,听说你现在住的是别墅?甄家杰一边开车一边笑道,二十多年前,父亲初到海城就买下了一大片土地,那时非常荒凉。后来,匡伯来海城发展,就交给他打理。母亲患绝症后,她才告诉我。我很感激父亲,如果他一直活着,我会是什么样子?宁樱笑道,那你可能不认识我了。甄家杰摇摇头,道,缘分是逃不掉的。你看,那天去玉容那里,我本来不想去的,我从不参加这样的聚会。老同学阿伟硬拉着我去,哄我说给我介绍女朋友。不知怎的,他一说女朋友我就想到了你,马上就动身了。我们真的遇见了,就这么巧。宁樱羞得满脸通红,幸好是晚上,甄家杰看不见。

甄家杰把宁樱送到家,转身走了。宁樱站在原地,注视着他的车消失不见,心里空荡荡的。

以后的日子,她和甄家杰每天都会见面,好像一刻不见就丢了魂似的难受极了。有了甄家杰,宁樱生活中再也没有了困难。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行走的人还是老样子,她的感觉完全不同了。

桂红又打电话来问女儿的终身大事。自从她能站起来后,她念念不忘这本经,时时催促女儿。宁樱不知如何开口,支支吾吾不作声。桂红突然道,蒋矮子把五万元还来了。

前几天,蒋矮子和他姐姐突然出现在门店,桂红吓了一跳。蒋矮子把一张五万的卡恭恭敬敬地交给她,无论如何请她收下。桂红死活不要。他们哀求了半天,只好离去。第二天,蒋矮子又来了,这次是和老桂一起。蒋矮子面有愧色,垂头不语,躲在老桂身后。老桂对自己妹妹说明来意。桂红方知宁樱和甄家杰已经在一起了。老桂笑道,甄家杰是个很正直很有才华的年轻人。你不能让女儿错过了这么好的姻缘。

桂红对女儿说,孩子,你大了,年底回来结婚吧。

宁樱泪流满面。

范守莉 女,湖北荆州人,教师,作品散见于各大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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