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的人物塑造与时代性思考
——以《大江大河》为例
2023-11-10蓝善敏
□ 蓝善敏
《大江大河》以现实主义精神,讲述了改革开放第一个十年里“弄潮三子”的突围路径,将三个典型人物的命运嵌入历史车轮,以生动的剧情、真诚的笔触将悠悠岁月呈现于荧屏,通过平凡小人物的视角描绘出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和社会的变迁。该剧具有充沛饱满的年代气息和质朴细腻的真实感,其精雕细琢的人物细节铺陈、砥砺前行的精神内核引起几代观众的共情,使之收视与口碑俱佳,成为现象级的电视剧。
精致细节折射细腻情感
近年来,用平凡小人物的奋斗之路,去承载社会变迁的现实题材电视剧屡见不鲜,但能触及观众共情点的作品较少,大抵是苍白的语言和动作虚浮于真实生活之中,浓郁的表演感消解了人物的真情实感。人物的情感往往外化于人物行动的细节,它也构成剧情发展的动因。如何把人物内心活动直观诉诸观众的感官,使行动真实可信,这是人物完整呈现的关键。《大江大河》在情感细节处理上独具孔笙风格:即以真实感为支点,细致描摹人物动作,辉映出一个完整的时代镜像。剧中每个人都有着明确的叙事动机及细致的情感逻辑,不堆砌刻板的情节和直白的语言,结合时代背景和真实情境塑造人物,完善了人物情感细节,呈现出现实主义风格,使得作品充满生活质感。[1]
《大江大河》由细节入手,真实展现了一代人在命运浮沉中的真实心境。上大学是唯一能改变宋家命运的路,宋运萍送政审材料时,档案袋代表全家人后半生的希望。导演将“希望”这种厚重而虚无的情感,熔铸于人物细腻的动作中。宋运萍将文件放于办公桌上并开始小心翼翼地抚平材料,反复局促地规整材料符合她“穷人家”孩子的设定,常做家务、爱整洁,同时贴合环境与人物心境,通过影像倾诉其愿望,无需言明的饱满情感在身体语言上油然而出。
在感情戏的深化细化过程中,该剧对道具细节的运用亦可圈可点。宋运辉的纸飞机便是一个寄托着他理想的意象,考上大学时连绵青山间飞起一个雪白的纸飞机,镜头诗意唯美,寓意绵长,纸飞机承载着少年宋运辉萌动的梦想,这与宋运辉毕业时,在冰凉夜色中跌落的纸飞机形成鲜明对比。专业第一满怀抱负的宋运辉在竞争中失败,微笑祝福对手后,其心灰意冷的心境掩盖于找份离家近的工作的借口之下,不甘而失落的心绪却通过纸飞机跃然于荧幕之上。这也正迎合了传统的审美心理,托物言志,寓情于物,将情感充沛而含蓄地表达出来,体现出诗意的传统审美追求。[2]
片中的人物行动没有单纯肤浅的行为动机,而是顺理成章地细节铺陈,情节逻辑真实可信。环境影响人物性格,命运则是性格使然,父辈人物的真实感在源于个体顺从或抗拒历史牵引时各自留下的细腻繁琐的痕迹。令人意难平的父亲宋季山识文断字,精通药理。质朴循规蹈矩中医作风又侧面反映出这是一个循规蹈矩,遵守传统儒家理念的人,他的沉默寡言,在早年的重压下形成了隐忍的性格,其行为便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因此,即便老猢狲已经被打倒后宋季山也不敢抗争,而是送草药去请罪,甚至差点被抓住把柄。他永远皱着眉头在担忧,担心小辉惹事,又自责于自己对孩子们的拖累,就连女儿结婚时也笑得很疲惫,艰苦岁月的重压使他已经失去了开怀大笑的能力。宋季山为了避免冲突,将儿子留下的“摘帽申请书”烧掉时表情麻木而失落,颤抖地握住申请书在火炉前顿了顿,对子女的惭愧和对现实的无奈产生激烈冲突。宋季山含蓄而深沉的父亲形象和心理情感的复杂性借这一细节跃然于荧幕之上。
“灰色”群像呈现人性深度
约翰.菲斯克说:“电视就其根本而言是现实主义的媒体,因为从社会角度来看,它所表现的现实比较令人信服……电视被看成反映世界的一个透明窗口或者反射我们自身现实的一面镜子。”[3]现实题材电视剧的真实感由立体化的人物展开,具有土地质感的时代人物或群体便是自身现实的载体,影视剧对人性的深切观照能够增强作品的艺术厚度。人生不是非黑即白,人性存在“灰色”地带,《大江大河》的口碑便源于对这段“灰”的呈现。许多现实题材剧的悬浮常常让观众有陌生感,而《大江大河》真实感的塑造在于人物并不是“神一般地坚定”。人物的犹豫使其私心和原则的心理纠葛让最终的行为抉择更具时代价值和思想深度,还原人性的不足也进一步增强了剧中人物的真实感。
剧中雷东宝被抓时,村中老人们拄着拐杖走到老猢狲家门口又折回。这段剧情透露着人们真实的担忧,雷东宝如果出不来也许老猢狲会重新掌权,每个人都害怕被报复。当雷东宝被放出后,村民们意识到老猢狲是不可能再次翻身了,人们自觉有所倚仗后便一拥而上把老猢狲绑了给雷东宝解气,这便是乡土中国中人情世故的真实再现,折射出村民对权力的崇拜与趋炎附势的人性侧面。同样是这群人,在小雷家发展之初他们咬紧牙关跟随老书记和雷东宝一起建设起远近闻名的小雷家,但物质生活逐渐丰富后人性的自私面被物欲放大,谣言传雷东宝逼死老书记,便谴责雷东宝,真相大白后又对一辈子为村民鞠躬尽瘁的老书记唾骂,人性的“灰色”由此得到真实呈现。
除三名男主人公外,剧中对不同的配角的心理动机和人性进行了观照。例如老猢狲,几乎每一个乡村都会有这么一个反面角色,他是精明奸诈的反派人物,发展路上的“顽石”,但他却有着自己的处世之道,审时度势张弛有度,游走于底层和领导之间的灰暗地带。最重要的是,老猢狲是小雷家人的镜子,映照出小雷家群像的不同侧面,水书记善于“弄权”,城府深沉,虽贪恋权力,但他也心系“金州厂”的发展与未来,为其劳心劳力,穷尽一生。虞山卿精于算计,自私自利,只要能向上爬不惜采用任何手段,但在不妨碍自身利益的条件下却也愿为同学宋运辉出力。刘总工困于自负的性格和狭隘的偏见,但却有敬业和爱才之心。在时代的洪流之中,剧中每个人都要接受外界挑战与内心的挣扎,强烈的戏剧冲突把真实的人性揭露无疑。
剧中人物活很近,浓郁的烟火气息如同观者生活圈中人,他们的行动和抉择逻辑自洽,使观众产生强烈共鸣。人性的多维度展示使得作品更具厚实的人文性,不同性格的人物,他们欲望的投射延伸出情节的戏剧性和艺术张力,从而观众心理产生共鸣。[4]可以说,改革开放本身,就是建立在对人性的理解和尊重之上。那是人们作为个体的价值和欲望,第一次被光明正大地认可。而《大江大河》的创作,正是对这种精神的复现和传递。
凝练影像中的美学追求
随着技术进步与市场繁荣,现实主义作品对影像语言不断探索与尝试,不断嬗变出新的美学表现手法。摄影出身的孔笙在《大江大河》中对影像的设计具有浓郁的个人风格,其镜头干净凝练,画面唯美诗意,通过高饱和度的对比色反差和光影与镜头调度的协调来增强艺术美感,避免了传统“怀旧”型现实题材作品的“曲高和寡”。
作为我国首部全程使用MA变形宽银幕镜头拍摄的电视剧,《大江大河》呈现出独特的电影质感。变形宽银幕镜头给予观众独特的视觉享受,高锐度的镜头有效提升了作品的电影质感,同焦段的情况下它的镜头开角比球面镜头更宽同时在高光下能够增强背景的虚化,突出镜头主体。独特的椭圆形焦外光斑使画面具浪漫色彩。此外,变形宽银幕镜头所提供的信息量更大,有利于还原年代的氛围和景观细节。在大景别下,孔笙引以为豪的服化道细节在画面中尽皆呈现,超宽画幅如同在观众眼前展开一幅时代风貌画卷,宽银幕镜头配合着波澜壮阔的历史激流和人物命运的沉浮,能够准确表达宏大主题的立意,使得《大江大河》的影像具有浓郁的史诗韵味。
《大江大河》在影像风格上用一种更青春浅绿色为主基调,有着极强的复古特点,打破常规,没有过分凸显年代戏的沉重感,而是把人物的性格命运放在第一位,对年代人物和生活进行亲切细致的观照。剧中宋季山在村口等老猢狲时,苍老忧虑的脸庞与一旁翠绿昂然的树形成鲜明的对比,映衬出人物焦虑的情绪和深沉的父亲形象。宋运辉喂猪的画面,导演提高颜色饱和度,还原出朴素的年代中绿水青山的秀美。在超宽画幅下,猪圈的砖头与远山眉黛同色调但深浅不同、但互为呼应,坚硬而具有线条感的方格和层软叠嶂的山势形成对比,展现出一种山间的秀丽和空灵之美。
“三分靠拍摄,七分靠用光”的摄影理论早被人熟知,灯光的设计思路是影像呈现质量的关键。孔笙对光影的设计具有温和质朴的纪实性和浪漫主义情怀相杂糅的特点,《大江大河》大多数的场景采用了贴近自然的写实光效设计,如拍摄农村戏时,采用的基本为自然光或接近自然光的补充,在拍摄夜晚时借助画面中实际出现的弱光源,为了达到贴近现实的还原,有时不惜牺牲暗部细节,这贴和了困难时期农村不点灯或少点灯的现实情况。
尽管纪实主义的用光贯穿了全片,但也有例外,而这例外部分几乎全部用到了剧中最关键、最令人喜爱的角色——宋运萍身上。宋运萍查出怀孕后提出想去拍照,这是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的她唯一一次提出要求。在照相馆中,雷东宝故意藏起皮筋,让宋运萍顶着当时算新潮的散发拍照。对于两人甜蜜的情境,主创在此处为二人布置了如晨曦般暖色的日光,强烈的黄色光线斜射到二人的脸上,制造出带有一丝梦幻的浪漫感。浪漫氛围的塑造是紧紧依托于剧情的,此刻的宋运萍有了爱她的丈夫,丈夫的村办企业正在上升期,日子逐渐好过了,小辉的工作有了起色,父亲的右派帽子也摘去了,再加上怀孕,宋运萍的人生终于迈入了全新的阶段,随着身上负担减轻,她看似终于迎来了人生中最舒心圆满的时刻。浪漫的打光也在此刻赋予了这个人物光芒与希冀,沐浴在这样的阳光下,观众之前被压抑的心情也会随之舒朗起来。
而另一个层面,光影的语言也是对宋运萍命运的先扬后抑。照相馆的布光是洒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抹亮色,也是主创埋下的伏笔,这处伏笔也在宋运萍故去后再度出现。金黄色的浪漫的画面,与冷色调、枯坐画面中的雷东宝形成强烈对比这段与宋运萍的快乐往昔,在镜头的光斑下也被处理出浪漫的朦胧感,强烈的光影冲突,制造出生死两茫茫的渐离感。可是《大江大河》的情绪节奏有种张弛有度的美感,随着故事的推进“丧”得到缓解,宋运辉恋爱之后,整体呈青灰色调的《大江大河》中再度出现了暖色调的打光。在宋运辉求婚这段视频片段的画面中,导演通过一种冷暖的反差色塑造出影像质感,画面中冷色的工业风格背景、鲜艳的花丛在温暖浪漫的暖光下相映衬,蓝色工装的宋运辉与身着暖色的程开颜也形成鲜明的对比,暗喻着宋运辉的阴冷悲伤的人生中迎来一缕暖色阳光。在象征着时代奋进的工厂背景下,两人笨拙的对白下夹藏着真挚的情感,浪漫的灯光与颜色的反差美勾连起人们心底对爱情美好的向往之情,引起观众的共情。
基于共情能力的时代性思索
在《乡土中国》一书中,费孝通认为:“从基层看上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5]《大江大河》最重要的一个创新点在于,它通过三个从农村闯荡出来的平民英雄故事,连接起多代观众之间的共情,借助新媒介的形式进行生产,形成更广泛意义上的创意融通。共情能力能够使观众穿越浩瀚时空,去感知40年前有个喂猪的少年因为家庭成分原因不能上大学的憋屈,一个温婉宽和的女子在慌乱中死去,一个油嘴滑舌的穷小子为了生活和尊严而苦苦挣扎。生存、繁衍、尊严这些人的本能追求成为故事原动力,讲述一个在远低于生存标准的环境中,生命破土而出、向阳而生的故事。《大江大河》表达的这种无论时代动荡、顺境逆境,都顽强而坚韧地要活下来、往前走的精神本身就具有无穷的生命力。这在当今充满困惑和犹疑、流行“非佛即丧”的年轻人群体中,格外具有回本溯源的感染力。
讨论影视剧的艺术性不能脱离当代文化语境。几十年前,“摸着石头过河”的情感含义在于人们琢磨它是忐忑和好奇,因为“河”在道路前方,今日人们在作品中重新审视,则怀着一种沧桑和欣喜,因为“河”在后面。如何才能使观众回头看时不觉枯燥又能得到启迪,是年代剧面临的关键问题。当所有人都在意“向前看”“加速跑”“时不我待”的时候,《大江大河》一反现实题材突出矛盾、激化焦虑的惯性手法,以刻意沉稳的节奏,对关键词与历史关键节点进行重点描摹,让观众紧绷的神经缓和下来。例如恢复高考成为宋运辉命运转折,国家经济复苏带动小雷家产业繁荣,通过剧情与人物的吸引,再度进入历史,重返历史现场。它在改编时广度扩幅,在创作时纵深推进,在价值取向上表现出坚定与朴素。
影视艺术的魅力在于能从历史河流中将具有时代意义的精神提炼出来,并通过共同情感凝聚观众目光。《大江大河》对人类的共同情感进行了多维度、现代性、立体化的审视,既符合年代题材电视剧所特有的艺术真实,又促使观众深入思考生活的本质,兼具审美价值与现实意义。在大时代中,平凡人看不清未来的全貌,但这不妨碍他们把握一个准则,即“实事求是”,而这种精神格局在现代愈发追求真实感的时代理念中被不断赋予新的内涵。虽然历史舞台上主角更迭,但“渴望真实,向往美好生活”这一具有共情能力的集体愿望,成为驱动一个复杂的社会自我聚力、自我清洁的巨大动力,推动社会稳步的变革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