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张凤兰
2023-11-09凌峰
凌峰
时间记得很清楚,九七年正月十八,那年香港回归,那天是老固的生日。傍晚时分,方俊来家里玩,趁父亲不备,悄悄告诉我一个消息,今晚是老固的生日,要过,要大过,弟兄们都要去,问我去不?我欣欣然,这种好事岂能少了我?但又不敢声张。我告诉方俊,你先走,我瞅机会。我问方俊,要不要带礼物?方俊说,看你,反正我啥也没有,就一张嘴,去就为了吃喝。
那年我初三,学习不太好,父亲意见很大,恨不得将我囚在笼中。春节期间,父亲为了限制我的自由,挨家挨户去警告那些已经辍学或在村里游荡的青年。父亲用他曾经当老师的腔调,上纲上线地说,我家白娃今年初三,最关键的一年,你们以后玩你们的,别喊他,我要是发现谁勾引他,别怪我不客气。父亲的话有点霸道,二蛋不服,当面顶了一句,老师,我可以不跟他玩,但他来找我该咋办?二蛋是父亲的学生,几乎村里所有的孩子都是父亲的学生。不过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已经不当教师了,二蛋也已经在外打工。父亲被二蛋的话激怒了,大声呵斥,你说咋办?赶出去。二蛋没敢再顶撞父亲。父亲临走时又说了一句,年轻人,好好做人,别混成二流子。二蛋后来背着我在弟兄们面前咬牙切齿,说他以后迟早要跟我父亲干一场,太欺负人了,还拿自己当老师看,其实啥也不是。
老固比我们大八九岁,按理说不在一个玩级,可世上偏就有这样性格的人,大小通吃,和谁都玩得来。老固家院子东边那间偏房,是老固的窝,也是大家伙的窝。不管天晴天雨,白天黑夜,窝里总有人给他做伴。少时一两个,多时挤破头。老固父母受不了闹腾,在多次警告无果后将其逐出家门。说逐出家门,其实就是换了个住所。老固有个二叔,之前在乡政府工作,后来升迁了,迁到了城里。二叔在村东头有个院子,以前偶尔回家住几天,进城后很少回来,那里便成了老固的新窝,我们大家的新天地。我们给那窝起了个响当当的名——光棍场。你别说,光棍场可真是我们的天堂啊!那里有我們共同的快乐,抹不掉的情谊,挥之不去的青春!
光棍场是一座土院,厅房、偏房、厨房、柴房、牲口圈一应俱全。厅房当时上锁,二叔逢年过节回家住。偏房三间,一个大炕,老固住。牲口圈之前空着,老固前脚刚到,父亲后脚赶来家里的两头毛驴。父亲指着两个毛茸茸的驴头正告老固,别高兴得太早,驴给我喂好了,少一块膘我拿你是问。父亲走后老固指着两个驴头学父亲的语气,都给我听好了,少一块膘我拿你们是问。于是乎,大家便成了驴的仆人。只要驴发出叫声,大家便争先恐后往驴圈里跑,添草的添草,喂水的喂水,空闲了还要割草、铡草、清理驴粪,像伺候两位神气十足的贵人。
父亲警告后大家明显疏远了我。我心里气愤,去找老固理论。老固语重心长,讲了好多道理。老固说,你在我们跟前就是个小孩,我们最小的都要比你大三四岁,你跟我们这些人有啥好玩的,好好上你的学。我说不行,必须要玩,等初中毕业我就跟你们打工去。老固憨憨地笑了,真拿你没办法,像个狗皮膏药,行,爱玩你就来,我不反对,但有一点,老师那边你自己搞定,别给大家惹麻烦就行。我说好。
父亲这边其实也没什么,就那脾气,恨铁不成钢,管不了我,只好找学生撒气。可他疏忽了一点,他已经不再是村学的老师,往日的威风在学生们身上大打折扣,二蛋的顶撞就是最好的例子,这让他颜面大失。此后的漫长半生中,他很少提及自己当老师的事,我知道,那是他心里的一块伤疤。
方俊走后我假装写作业,但脑子里全是老固的生日。
父亲那段时间晚饭后经常去小敏家看电视,和小敏爸聊天,可那晚却迟迟不走,不知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另有原因。我在书桌前干熬着,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
忽然,房间的灯灭了。母亲“咦”了一声,灯泡坏了?
不会吧,过年时刚换的灯泡。父亲说。
是不是保险丝烧坏了?母亲说着点燃了蜡烛。那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透,院子里还能看见物件。
可能停电了,我去看看。父亲说着出门而去,母亲随后也跟了出去。
我一看机会来了,合上书本,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像拎了个手榴弹,撒腿就往外面跑。我那时不抽烟喝酒,但我喜欢看老固他们抽烟喝酒的样子,我觉得那样子很神气,那才是男人该有的气势。
我到的时候光棍场已经人声沸腾了,不过还是没电,院子里黑乎乎的,屋子里有烛火的亮光。
谁去看看吗,看看到底咋回事?是不是变压器坏了?大勇的声音。
估计是停电了,春节期间用电量高,过一会儿就好了。老固的声音。
怎么会?大年三十晚都没停电,真他妈倒霉。二蛋的声音。
大家都别嚷嚷,不行谁去买蜡烛,多买几支,屋子里全点上,咱也学学电视上的,搞个烛光晚会。东升的声音。
好了好了,大家都别吵,蜡烛也能照亮,等会儿鸡肉熟了,保证喂不到鼻孔里。老固的声音。
大家随即哄笑起来,笑声中还夹杂着女声。
我有点纳闷,光棍场哪来的女人?
我掀开门帘往里看,炕柜头点着两支蜡烛,屋子里烛光昏黄,大炕上围坐着一圈人。有人点着烟头,烛光下烟雾缭绕。小金、方俊、老固三个在炕檐边斜搭着,炕柜一侧坐着三个女的,由于背光,看不清面容,感觉很年轻。
呀,白娃来了,快进快进。老固在炕沿边一眼看到了我。
你能不能大方点,跟鬼一样,门帘后面露出个大脑袋,吓我一跳。方俊笑道。炕上的人也都大笑起来。
我坐到炕沿边,小金一把抢走我手中的酒,拿起来炫耀,看看,还是人家峰哥有礼数,知道是咱固哥的生日,不空手来。
就一瓶,够谁喝?不行,大家集资,多整几瓶。二蛋说。
不用不用,我这里有酒。老固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两瓶酒,摆到桌上。
那也不够,咱今晚这么多人,两三瓶咋够?要喝就喝好。二蛋说。
大勇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大钞,咱固哥的生日,今晚的酒我管够,去,小金跑腿。大勇说着将钱给了小金。
大勇那时候是年轻人中的暴发户,他大伯是铁路局的领导,给他在西货场承包了几个仓库,手下有运输队,还有近百人的装卸队。那几年村里好多人都跟着大勇干,二蛋就是其中之一。
那再买点饮料,辣片什么的,咱这今晚不是还有女士吗?二蛋笑着说。
买买买,今晚老固的生日,东升给咱带来了弟妹,双喜临门,吃喝我包了。大勇说着从怀里又摸出一张票子,小金抓过票子,拉着方俊一溜烟跑了。
可别乱说,不是弟妹,是一起上班的朋友,来家里玩,明天就走。东升笑着解释。
东升那时在城里的服装厂上班,听说是在搞熨烫,厂里面大部分是女工,男的没几个。
什么朋友,女朋友就是对象,大家说是不是?
是,是……大家跟着起哄。
三个女孩子捂着嘴笑,看不到具体表情。
就一起上班的朋友,这是小刘,刘玉芳;这个是小赵,赵娜;这个是小张,张凤兰。东升挨个介绍了一遍。
哪个是你女朋友?总不能三个都是吧,你得给弟兄们留点机会啊!大勇说。
对,留点机会。二蛋跟着起哄。
真不是,不信你问她们。东升把话题推给了女孩们。
三个女孩中张凤兰胆子最大,也是那晚喝酒最豪爽的一个,她的名字我一直记着。只是那晚烛光太暗,只记得她有一头柔顺的长发,黑缎子一样,时不时用手往耳后捋一下。
二蛋逐一拷问女孩,你们到底谁是东升的女友?女孩们抿嘴偷笑,集体摇头,谁也不承认,只说是工友关系。二蛋没辙,放出狠话,既然你们都不承认,那就是我们大家的朋友,我们可就要发起进攻了。说着还做了个握拳加油的姿势,惹得大家伙哈哈大笑。
话题又转到给老固“过生日”上。“过生日”这个词那时候在村里才刚兴起,是大勇他们从外面引进的,是个洋玩意。村里以前有人给老人过寿,但很少听说给小孩或年轻人过生日的。过寿也是情况好点的家庭,七十大寿、八十大寿、九十大寿,凑整数,家里摆几桌酒席,给老人穿一套新衣服,亲朋相聚,儿孙满堂,祝愿老人万寿无疆。那时六十岁在我们村都不算寿,算壮年,上有老下有小,撅起屁股,好好劳动。小孩就更别提,父母一年四季忙里忙外,能记住生辰的没几个,偶尔记起了,做一碗面,说几句鼓励的话,就算过了。我母亲每年都记着我的生日,因为我前面有四个姐姐,我是她的心头肉。每年我生日那天,她都会在灶火里给我烧一个白面圈圈,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小金和方俊回来了,两人气喘吁吁。
小金怀里抱着一箱酒,进门就骂,该死的魏老三,贪污了村里的电费,好几千呢,农电站把咱村的电停了。
大家又集体骂起了魏老三。
魏老三是村里一个老光棍,经常喝醉酒找人闹事,大多数人都躲着他。去年村里的老电工不干了,不知什么原因,魏老三当上了电工,成天在村里耀武扬威。
看东西都全了,老固摆摆手,来,咱不谈那货,那就是个无赖,有公家处理他,咱吃肉喝酒。说着摆上炕桌,去厨房端肉。
小金先開了一瓶酒,我和方俊摆上花生米、辣条、饮料等,找来筷子、酒杯。
弟兄们里边我年龄最小,其次是方俊、小金,我们仨经常是大家的跑腿,买东西,伺候人,打扫卫生几乎全是我们的工作,当然还有伺候老固家毛驴的差事。小金有一次发牢骚,大家在一起都是兄弟,凭啥就我们仨跑腿?这伺候人不说,还要伺候驴。年纪大的一帮不高兴了,说小金变着法骂他们。老固说了一句让我们信服的话,出门在外,小的当先,这是古话。我想想也有道理,梁山一百单八将,总不能让宋江去跑腿吧。
老固在厨房里捣鼓了一会,喊小金掀门帘。
小金一把掀开门帘,昏暗的烛光下,老固被一团白雾包裹着,浓浓的肉味随即在屋子里弥漫开来。老固嘴里喊着“烫”,我和方俊连忙搭手,一只大瓷盆,满满的全是鸡肉,小山一样。我问老固,几只鸡,这么多肉?老固将瓷盆小心翼翼地摆上炕桌,人多,三只。我“哦”了一声,大家全都围了过来,有人已经开始下手。
别抢别抢。大勇喊着,起身用双手护住瓷盆,咱现在是文明人了,干啥都要有仪式感,咋还跟土匪一样,八辈子没吃过肉啊?放回去。二蛋和雷子将到手的鸡肉放回盆中,大家又开始攻击他俩——饿死鬼投胎。
一切准备就绪,大勇主持。
大勇让老固上炕,坐到正中的位置,让我和小金、方俊给大家分别倒满酒。三个女孩开始说不喝酒,要喝饮料。大勇不依,说你们第一次到我们村来,是客人,今晚又是老固的生日,不喝不够朋友,必须喝。三个女孩勉强端起了酒杯。大勇问我敢不敢喝?我还没说话,老固说不让他喝,咱弟兄之间有约定,学生不能喝酒抽烟。大勇说对,白娃还是学生,可别让老师明天找到我家里来。我有点不爽,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只是烛光太暗,谁都没察觉到。一群人中就我和方俊不喝酒,我俩是学生,小金比我大几个月,初二就辍学了,初一时已经偷着抽烟,喝酒是最近的事情。
大勇端起酒杯,清了清嗓子,有点村支书的架势,可没说几句就卡壳了,最后笑着说,咱肚里没墨水,说不了什么高级话,来,弟兄们干了这杯酒,祝老固生日快乐。
大家干完酒,开始吃肉。
寒冷的春夜,皑皑的白雪,农家小院的土房屋里,摇曳的烛光下,火热的大炕上,一群朝气蓬勃的青年,围在炕桌周围。炕桌上有酒有肉,烟雾缭绕,热气腾腾,酒香四溢。大口吃肉的咀嚼声、喝酒声、划拳声、相互争斗的欢笑声,声声不绝……多年后,这一幕始终在我脑海里上演,成为我青春岁月中最最快乐的时刻。
那晚之后,停电事件便成了村里的热点。
大家在闲暇之余无不发泄着对魏老三的愤怒,说他就是个垃圾,就是一匹害群之马。那些以往遭受过魏老三欺负过的人,当面不敢和他挑事,背地里骂声滔天,恨不得把他送进监狱,永远别再回来。可骂归骂,魏老三还是魏老三,成天喝得烂醉,谁也不放在眼里。村干部在这件事情上也是一筹莫展,问魏老三,魏老三有他的理由,农电站的人吃他的喝他的,到最后还欠他工资,要追责也是先追究上头;问农电站,农电站管事的说他们按章程办事,先交清欠款,然后通电,再补发电工工资。魏老三不答应,农电站不妥协,村委会不另想办法,村民们怨声载道,事情便这样拖了下来。
在那个年月,除了用电照明,看电视,听录音机之外,停电对大家的日常似乎影响不大。大家看通电遥遥无期,点蜡烛又嫌贵,便纷纷去镇上灌煤油,找出多年前用过的油灯,重新开启了油灯时代。受损最大的要数村里的油坊、磨坊,那是机器离不开电,停电就意味着停业,可又能如何,斗不过魏老三,跟农电站说也没用,一腔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咽。村民倒无所谓,镇上、隔壁村庄有的是油坊磨坊,套一架牛车,拉几袋粮食,想去哪去哪。
过了正月,外出打工的人陆续动身。
村里一些年长的壮劳力继续去建筑队,煤矿。妇女那时候还不兴外出,在家种地,带小孩。年轻人里边大勇的工队最火,逐年添人,还都是有关系的。小金想去大勇的工队,大勇嫌小,扛不起重活。二蛋说有个跟车的活,将来还能学个司机,就看大勇介绍不?大勇犹豫不决,说那活已经有人问了,也是关系户,不好拒绝。老固不高兴了,怼大勇,就你能,看你还能干啥,都是自家兄弟,你不帮谁帮?大勇无奈答应了小金,但提出一条,去了必须听话,不许惹是生非。小金连忙保证。老固本来也要去大勇的工队,可家里给说了个对象,要见面,如果有戏,要订婚、结婚,只能在家待着。东升还是他的服装厂。我和方俊继续上学,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给老固介绍的对象叫桂香,是邻村磨坊家的女子。那女子我们见过,长相一般,身体壮实,人实在,经常在磨坊里给她爸帮忙,力气大,能抱起一百多斤的粮袋,是一把干活的好手。
事情刚说起那会儿我们在光棍场议论过,大勇说那女子太蠢,不好看,让老固再考虑。二蛋说没啥考虑的,居家过日子,能干活,会生娃就行。老固当时神情黯淡,说他没得选择,只能听父母的。大家理解老固的苦衷。之前有人给老固介绍过两个,一个没成,一个订婚一年多,女子在外打工,找了个外地人,退婚了。那年他二十六了,下面还有个弟弟,他不结婚,弟弟的婚事没法进行。在那件事情上,老固父亲态度坚决,这回没你说话的份,去了给我把嘴夹住,敢说一句错话,我抽烂你的臭嘴。
老固随父亲、媒人去了一趟女方家。大人们在炕头上喝茶说事,老固被父亲安排去磨坊干活。两三个小时下来,老固白成了面人,桂香冲着老固笑,事情也有了眉目。
老固订婚那天是周末,那时候已经春暖花开,村里帮忙的人不少,我和方俊都在。
桂香那天打扮得很精神,穿一件大红上衣,黑裤子,人有点胖,衣服有点紧,胸和屁股格外突出。厨房里帮忙的几个小媳妇开老固的玩笑,老固老固,你这下子赚大发了,花一样钱,娶重量级女人,偷着乐吧。老固说那又不是买肉,论斤两计算。
午饭时出现了一点意外,方俊给暖壶里灌水,好端端的暖壶突然炸了,“砰”一声,放大炮一样,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农村里过事有个讲究,不能碎东西,摔碎东西,视为不吉,对方会以此为由取消婚事。老固的父亲面带怒容,问到底咋回事?方俊满脸通红,无言应答。就在局面尴尬时,桂香接过方俊手中的破暖壶,放到一边,说没事没事,岁岁平安,岁岁平安。这是那天我们第一次听桂香说话,也是村里人对桂香的第一印象。事后村里人都夸桂香是個好姑娘,懂事,明理。事实也如此,在此后的好多年里,不管我们在他家怎样耍闹,桂香从没给过任何人脸色,饭熟了大家一起吃,天冷了大家一起暖炕,其乐融融。弟兄们经常拿桂香开玩笑,她只是憨然一笑,从不生气,大家都拿她当大嫂,她也拿我们当兄弟。
桂香比老固小两岁,他俩那时在农村都算大龄青年。老固父亲总结了上次失败的惨痛教训,订婚那天不停地给亲家敬酒,说孩子年纪大了,不能再耽搁,选个好日子,赶紧结婚。媒人也在旁边极力帮腔,亲家无话可说,最后答应五一结婚。
婚期定了,可还有个麻烦事。亲家提出一个要求,他在村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女儿结婚,得大办,得热热闹闹,但你们村没电,怎么热闹?老固的父亲拍着胸脯对亲家说,他叔,这事情你放一百个心,还有个把月时间,我会想办法协调,结婚那天一定有电,一定热热闹闹。
亲家走后村里开磨坊的老白愤愤地说,那家伙太虚伪了,嘴里不说心里的话,他巴不得咱村永远停电,村里人都去他家磨坊。
订婚后的第二天,老固父亲专门去了一趟村委会,郑重地跟村干部说明了此事,说你看看,一只老鼠害一锅粥,这下名誉大了,全乡镇都知道咱村没电,这往后的日子还咋过?遇到孩子结婚这种大事该如何举行?村干部说他们正在协调,但还没有个具体的方案。老固父亲在村委会撒了一通气,回家路上恰巧碰见魏老三。他问魏老三,你到底咋回事?我儿子五一要结婚,结婚那天必须用电,你这个电工咋当的,管还是不管?魏老三一副无赖的做派,你儿子结婚管我鸟事,爱结不结,有本事你自己要去。老固父亲以前做过铁匠,两只拳头如同大锤,他揪住魏老三就打,你这个王八蛋,村里人都怕你,我不怕你,看我不砸断你的骨头。魏老三反击了几下,终究不是老铁匠的对手,身上挨了一通闷拳,落荒而逃。
魏老三挨打后手里拿着一把刀子,见人就骂,说谁敢跟他找事就要他的命,放他的血,杀他全家。村干部一看要出事,连忙去镇上派出所报警。派出所的警车在村里转了几圈,愣是没找见魏老三。有人说他去了山西,有人说去了广州,不管去哪,村庄总算安宁了,可通电的事情依然没有结果,大家只能点煤油灯。
老固的婚期越来越近,新房还在光棍场,还是那间偏房。老固订婚那天他二叔在。亲家走后老大给老二端了一杯酒,老二诚惶诚恐。老大当着媒人、亲朋的面郑重其事地对老二说,他二叔,今天是娃们的大好事,哥首先要感谢你在百忙之中回来参加。老二连忙说,哥,看你这是啥话,都是自己娃娃,再忙我都要来。老大又说,还有个重要事情,娃们结婚没地方去,你看……老大的话说了半截,老二已经明白,哥,这有啥说的,娃娃现在不是住我院子吗,就让结那屋好了。老二走后村里人私语,老铁匠这步棋高啊,老二现在是国家干部,以后不可能回农村,他这是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
那段时间我很少到光棍场去,初三第二学期,最关键的时刻,好歹得冲一把。方俊家离光棍场近,方俊说老固最近很忙,带桂香进城拍婚纱照、买衣服;还买了一套新家具,电视柜、衣柜、沙发、茶几,一应俱全,就是房子太旧,需要重新收拾一下。我问方俊要不要去给老固帮忙?方俊说当然要,可我们去能干啥,啥也不会。我说打打下手也好啊,都是自己兄弟,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忙活。
周末我们去了,老固特别高兴,说平日里吃吃喝喝全是人,一到关键时刻,一个也没有,还好有你俩在。我们去的时候房子已经收拾差不多了,屋子里吊了顶棚,墙面挂了大白粉,就剩最后一道工序,刷涂料。刷涂料也是工匠活,我和方俊试了一下,都不行,只能给老固打下手,清理卫生。老固边干边骂,一副老人的腔调,现在的娃娃能干啥,啥也干不了,只知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在老固骂得正欢的时候,大门口进来了一群人,村支书、大勇爸、二蛋爸、小金爸……还有两个穿警服的警察。
村支书进门先说,这就是白固元,还有这俩娃也在,白娃、方俊。我和老固、方俊一脸茫然,神情顿时紧张起来。
一警察冲我们摆摆手,先停一下,有件事情要跟你们调查一下。
我們放下手中的工具,大气也不敢出。
警察先把老固叫去了堂屋,让我和方俊在院子里候着。警察进屋后我问二蛋爸,叔,咋回事?二蛋爸阴沉着脸,压低嗓门咬着牙齿说,你们在一起干的好事。大勇爸脾气随和,走过来附在我耳边说,待会儿警察问话,问啥答啥,多一句话都不要乱说。我“嗯”了一声,心“突突突”地跳了起来。大勇爸对方俊还是原话,让问啥答啥,多一句都不要乱说。几个大人在院子里低头抽闷烟,谁也不说话。堂屋里有说话的声音,音量不高,听不清楚。
过了十几分钟,老固从堂屋走了出来,脸色苍白,身后跟着一名警察。警察让老固先到隔壁厢房待一会,让我在院子里别动,让方俊进堂屋问话。方俊进去有七八分钟,轮到了我。
警察刚进院那会我真有点害怕,可当问完方俊之后,我的心绪逐渐平复了下来。初二时我们上过道德与法治,基本的法律常识知道,我还是个学生,成天在学校里上课,又没打架斗殴,没什么害怕的。那会儿我就在猜测,是不是大勇、二蛋、小金他们出事了,因为他们的父亲都在,而且他们在一起干活。果不其然……
我进门后一个警察坐在桌前,眼前摆放着纸、笔,边问边记。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叫做笔录。
警察对我的盘问相对简单,先问了我的姓名、年龄等,然后进入正题,问正月十八那晚给老固过生日的情况。我从大概几点停电说起,到我们在一起吃肉、喝酒(我没喝酒),到十一点多我提前回家。就这么多。警察问我走的时候喝醉了几个人,最后都有谁住到了这个院子里?我说我走的时候他们都喝得有点多,但没人醉,至于谁最后住下了,我不清楚。警察强调,你真不知道?我说真不知道。我补充说,我爸管得严,那天晚上还是我偷跑出来的,平时他不让我出来玩。村支书在旁边帮腔,白娃还是个学生,他爸是村里的老师,家教严。警察思索了一下,说,今天的事情关系到别人的名誉,对谁都不要说。我说好。
警察出门的时候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村支书走到院子里对两名警察说,白固元五一要结婚,收拾房子。一名警察拍了拍老固的肩膀,但愿你没事,要不然婚事就麻烦了。
一群人走后老固点了支烟,神色慌张地问我和方俊,警察跟你们问啥了?我和方俊如实回答,说就问了那晚过生日喝酒的事,问最后谁住到了这个院子里。老固叹了口气,坏了,大勇和二蛋,这两个王八蛋。我问到底咋了?老固说,那晚你俩走得早,我喝多了,那三个女的也喝多了,东升扶着那个叫赵娜的回去了,剩下的两个没回去,大炕上挤了一晚。我说挤就挤了,怎么了?老固说你傻呀,有一个怀孕了。我“啊”了一声。“怀孕”这个词那时候对我来说还很新鲜,一时觉得新奇,我问,是谁?不会是你吧?胡说。老固怼了我一句,我那晚睡墙根,喝得啥也不知道,早晨还是大勇喊的我。我说那会是谁呢?老固想了想说,那晚就我、小金、大勇、二旦,小金不可能,他比你大几个月,没那个胆量,应该是大勇和二蛋。我“哦”了一声,方俊说这会怎么处理,会不会判刑?老固说肯定要判,人家警察说了,这是强奸。
那天的事情很突然,也很意外,搅得人心神不宁。回家的路上我全身不自在,总感觉有人用怪异的目光看我。回到家也是这种感觉,父亲盯着我看了两眼,像不认识一样,啥也没说,扭头就走。母亲将饭菜端到桌上,也没招呼我,自顾自地吃了起来。我不清楚他们是否已经知道了此事,但警察的话我记着——对谁都不能说,关系到别人的名誉。
那晚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
昏黄的煤油灯在窗台上闪烁着,像一颗金色的蚕豆,忽暗忽明,随时要熄灭的样子。屋子大部分地方被黑暗笼罩着,油灯的微光无能为力。我躺在被窝里,眼睛盯着灯芯,思绪早已在光棍场的大炕上盘旋……
我无法想象那夜发生的事情。大勇和二蛋比我大好多,二十四五岁的人了,他们的世界很复杂,有好多是我无法想象的。他们平时总爱讲外面的事情,在他们嘴里,外面的世界好像很乱,打架斗殴、喝酒赌博、勾引女人,在外面的世界里好像都是家常便饭。大勇和二蛋都和女人睡过,这是他们亲口说的,他们说那话的时候是那么得意,那么眉飞色舞,仿佛人世间最美好的事便是和女人睡觉。我那时还小,但也已经有了青春期的憧憬,我曾幻想过女人,但那是神圣的,遥远的。我臆想中的女人应该是我未来的妻子,那事也只能在洞房花烛夜发生,不可能随随便便。他们一群人睡一张大炕,又是第一次见面,真有点不可思议。
后半夜我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就在那张大炕上,大炕上再没有别人,就我和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那女子使劲往我怀里挤,我既紧张又害怕。那女子的脸离我很近,我认出了她,张凤兰,就那夜来的那个女子。我全身哆嗦,忽然想起警察说过的话。不行,我不能犯罪。我想起身离开,可身子僵直,一点都动弹不得。那女子一把抱住了我,我大喊一声……梦醒了。窗台上的煤油灯依旧忽闪着,我全身发热,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此后几天我一直留意村里的动向,看有没有人提及此事,可没有,村庄异常安静,安静得让人害怕。在农村生活过的人都知道,农村跟城市不一样,城市里一个小区、一栋楼,甚至一个单元的人在一起生活,几十年或许互不相识;农村不一样,农村一个村庄一个集体,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遇事一溜风,满村皆知,然后开始品头论足,好事能吹上天,坏事能骂断气。那些天其实我最担心的不是大勇和二蛋,而是老固。大勇和二蛋,不管谁犯了事,该坐牢就得坐牢,那是法律。可老固就冤了,光棍场是作案现场,事情一旦传出去,会影响他劳动节的大事。
老固的婚期近在眼前,备酒席、布置场地、杀猪、宰羊,一切都在紧张有序中进行,唯有电的事情棘手。老铁匠在乡政府和农电站之间跑了好几个来回,找人说软话,给人家打包票,就用四五天,四五天之后再停也行。说不通,一个硬性条件,交钱,把拖欠的电费交清,马上通电。老铁匠回来跟村支书商量,要不让村委会先垫上,等以后跟魏老三要。村支书连连摆手,他叔,村委会一毛钱都没有,办公经费都是我垫的。你要是有钱,你先垫交,等魏老三回来再处理这事。老铁匠一脸蒙逼,几千块钱的电费,真垫进去,在魏老三手里别想要回来,况且他还打了那狗儿一顿,算了,我再想办法。老铁匠第二天换了一套新衣,一大早坐班车进城,傍晚的时候,班车驶进村庄,老铁匠从车上卸下来一台柴油发电机。发电机在后院“突突突”冒着热气,闪着跑马灯的双卡录音机在院子里纵情高歌。老铁匠背上披着一件中山装,嘴里叼着烟斗,逢人便说,竟然让我去交电费,什么玩意儿,没本事就别当干部。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我这还不是红红火火。这台发电机我一分钱都没掏,老二找人借的,以后谁家里有事我还去借。
婚礼前老固给了我几个号码,让我在镇上的邮局给弟兄们打电话,就说他请,让大家看情况,要能请到假就回来,请不了也不勉强。我先给东升去了电话,东升说他已经请好假了,准时到。我又给其他几个兄弟打电话,全都是市里面打工的,离得近,都说尽量赶到。最后我拨通了大勇货场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的,说大勇在仓库上班,她去叫,让我等着。等电话的那会儿我心里忐忑不安,大勇在仓库,就说明他没有被警察带走,那二蛋呢?肯定是他。我在心里对二蛋是既同情又抱怨,二蛋从小调皮,油嘴滑舌,爱惹是生非,这两年自从跟上大勇挣了点钱,更是不可一世,这下好了,进去就乖了,一生也毁了。
幾分钟后大勇的电话回过来了。大勇一听是我,特别亲切,问家里的情况,问老固的婚事,问我和方俊的学习情况,一口气问了一大串。我问他几时能回来?他开始支吾了,说最近工作太忙,五一不放假,估计来不了了。我又问二蛋和小金,问他俩能不能回来?大勇迟疑了一下,说还是来不了,都在一起上班,要放就一起放,请不了假。我有点生气,我说你们的工作就那么重要吗?老固一辈子就这么一回,你们都不来,他心里咋想?大勇连连道歉,让我转告老固,实在对不起,真来不了,等以后回来了补过。最后我又问了一句,大勇,那事情咋样了?大勇停了一下,啥事?我说就那事,派出所……我话还没说完,大勇连忙封口,电话上别问这,以后回来给你说。我“哦”了一声。大勇又说,给老固说一声,没事了,都摆平了,让别担心。我又“哦”了一声。
放学回家的路上,方俊问起打电话的事,我说都打了,大勇他们来不了。方俊一脸惊愕,都被抓了?我说你胡说啥,抓了能接电话。那就是都没抓?方俊又问。我放大了声音,你能不能别老说抓,人家大勇都说了,事情摆平了。方俊若有所思,摆平就好,摆平就好,这些天担心死我了。我说我也一样,睡觉都睡不安稳,做梦都梦见警察在抓他们几个。方俊说,大勇有钱,他大伯又是铁路局的领导,应该是他搞定的。我问方俊,你说这事情到底是谁干的?方俊说,应该是大勇,如果是二蛋,大勇也不至于如此帮忙,这可是进监狱的事啊!我说也对,应该是大勇,也只有大勇才敢闯这么大的祸。方俊说,大勇也是,在城里没多少女孩子,非要在村里作孽,幸亏没传出去,要传出去,别说老固的婚事,恐怕连我俩都要受牵连。
老固的婚礼如期举行,婚礼办得很大,请了全村的人,还有所有的亲戚。
东升是先一天傍晚到的。东升进门时我正给老固的新房窗户上贴喜字。夕阳正对着窗户,刺得我两眼发黑。东升进门在我屁股上拍了一掌,贴端,贴正。我回头看是东升,连忙把手中的活交给他,赶紧你来,都等你一天了,看新房都布置好了,就差贴喜字,你个头高,你来。东升替换了我,我在旁边给他打下手。我们边贴边聊,聊着聊着,聊到了大勇他们身上。我说还是你讲义气,说来就来,你看大勇他们……我一提大勇,东升脸上的笑容立马散了。东升咬着牙气呼呼地说,别提那两个坏(尸从),那俩狗东西就不是人,他们不配参加老固的婚礼。我吓得没敢再问,等了一会,东升又说,这事情还没完,好的还在后面,你让他们作孽,迟早要遭报应。我还是没敢吭声。东升还想说什么,老固进来了,问贴好了没,赶紧吃饭。我透过窗玻璃,看见院子里已经坐满了人,桌面上摆放着凉菜、碗筷、烟酒,暖棚席马上要开了。
村里人结婚的习俗,先一晚暖棚席,等同于酒店的试菜,其实就是提前招呼村里来帮忙的人。
酒席上大家边吃边喝,闹腾了一个多小时。吃完后总管贴“执事图”,安排第二天婚礼上的工作。我和方俊的工作是接亲,东升酒量好,又是外面来的人,他负责陪娘家人喝酒。那个年代还不兴婚礼仪式,新娘子凌晨后半夜由娘家人送来,一天不出新房,叫“藏媳妇”。直到晚上闹洞房时才和大家见面。因此婚礼上再没有别的仪式,让亲朋吃好喝好,高兴而来,尽兴而归,就算圆满大吉。
吃完暖棚席,大人们陆续散去,留下了一群年轻人继续喝酒。九点多的时候,东升有点大了,动不动说几句普通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老固给我使了个眼色,让我把东升扶到新房里。东升不去,我说老固要和你聊聊,东升愣了一下,在我和方俊的搀扶下进了新房。新房里就我和老固、方俊、东升四人。东升有点多了,摇摇晃晃,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说他还要喝,要和老固喝。老固说不能再喝了,明天还有重要工作。东升忽然又提起大勇和二蛋,说那两人不是东西,以后谁都别和他俩来往。老固沉默了一会,问东升,到底咋回事?东升看了我和方俊一眼,摆摆手,回回回,你们赶紧回,我再坐会。
回家的路上方俊问我,东升是不是知道那事的内幕?我说应该知道吧,他们都在城里,那几个女孩子都是他一起的同事。方俊说那事到底过了没有,咋好像没动静了。我说我哪里知道,又没人说。
第二天的婚礼场面很大,亲朋好友一波接着一波。老铁匠一辈子人缘好,村里的红白事经常当总管,在村里头威望很高,可这是他自家的事儿,他不能亲自操持,请了东村的白二爷。我爸那天依旧坐礼簿,这是他多年来在村里的位置,这也是他不当教师之后村里人唯一给他保留的尊严。
上午席间相安无事,大家忙着招呼亲戚,各司其职,井井有条。这是村里的传统,一场干事,全村人忙活,做到万无一失,不能在亲戚面前失礼,关乎整个村庄的荣誉。下午三四点钟,送走了外面的亲朋,气氛一下子燃了起来。剩下的全是村里人,自己招呼自己,能吃的拼了命吃,狼吞虎咽,能喝的放开了喝,开怀畅饮。院子里安放了八桌席,堂屋里两桌——炕上一桌、地下一桌。堂屋里是德高望重的长者。长者有风范,座次有排序,相互间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彬彬有礼;院子里就不那么讲究了,八人一桌,不分男女长幼,该吃吃,该喝喝,划拳的划拳,聊天的聊天,也没时间限制,反正离天黑还早,一切为了尽兴。
眼看着喜事即将圆满,老铁匠那会儿也放松了,敬酒中间被人恭维几句,忍不住便对饮两杯。满场十桌席,一桌上喝几杯,一圈下来也喝不少,到收场的时候,舌头已经大了,人也开始摇晃起来。老铁匠敬完酒,一屁股坐到堂屋门前的椅子上。有人喊了一声,铁匠爷,今儿个高兴不?老铁匠一挥手,高兴。高兴了给咱唱一个。唱。老铁匠挽起袖口,伸出蒲扇大的巴掌,来,我不但要唱,还要边唱边喝,谁上?大家一看这阵势,老铁匠要唱酒歌了。酒歌是我们老家一种古老的喝酒游戏,两个挑战者边划边唱,期间还要根据唱词的意思做动作,输赢和划拳没关系,谁唱错或者做错了动作,谁喝酒。常见的酒歌有《十个鸟》《尕老汉》等。这种古老的游戏热闹、欢快,可也有难度。老铁匠是村里的酒歌高手,众所周知,他嗓门好,反应快,动作诙谐幽默,常能把气氛推到最高。老铁匠伸出大手挑战,年轻人面面相觑,无人应战。不是年轻人怕老铁匠,而是这种古老的游戏年轻人压根就不会。老铁匠开始放狂话,不是我说,现在的年轻人就是不行,连个唱酒歌都不会,一代不如一代,老祖宗的东西迟早被你们丢光。有人找来白二爷,二爷,你去跟铁匠爷会会,杀杀他的锐气。白二爷是村里有威望的人,也是当年的酒歌高手,可惜这几年身体不好,喝不了酒。年轻人在后面给白二爷撑腰,二爷,你跟铁匠爷唱拳,我们替你喝酒。白二爷一听有人代酒,也来了兴致,好,今天我代表年轻人,杀一杀这老儿的锐气。旁边的人连忙又搬来一把椅子,两人在堂屋门前的廊檐下坐稳,开始了一场至今让我铭记在心的酒歌大战……
一个尕老汉吆吆
七十七来么吆吆
再加上四岁么叶儿青
八十一来么吆吆
……
两位老人在廊檐下手舞足蹈,纵情高歌,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全在他们身上……那会儿夕阳正浓,一缕阳光从头顶篷布口的豁口处射进来,刚好落在两位老人身上,他俩像舞台上聚光灯下的演员,憨态可掬,绘声绘色……
天黑的时候举行最后一场仪式——闹洞房。
闹洞房是年轻人的事,但大人们不放心,怕闹出什么事来,在外围偷听动静。那时候闹洞房和现在不一样,现在文明,出节目,让新郎新娘做游戏、唱歌等等;那时候叫“掐媳妇”,一群年轻人抓起新娘,拼了命地往上丢,直到新娘完全服软、求饶、答应做一些害羞的动作为止。在这过程中,难免会有咸猪手,不是掐便是摸,趁混作乱,新娘只能吃哑巴亏,无计可施。这套习俗虽然有些粗野,但也有它的好处,新郎和新娘被强按到一起亲吻、拥抱,到了洞房花烛,也就减少了之前的尴尬。
那晚的新娘有点棘手,桂香身体壮,又有一身蛮力,四五个小伙子折腾了几次,不是被她抓伤,就是被她一脚踹下大炕,横竖近不了身,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后来东升带几个年龄大的青年进屋了。东升脱掉外衣,振臂一挥,上,她就是只母老虎,今晚也要让她乖乖听话,要不咱固哥晚上怎么办事。一群精壮大汉虎狼一样冲上大炕,形势果然发生了扭转。抓手的抓手,抬脚的抬脚,还有人抓着裤带,谨防落下时摔着腰身。桂香圆嘟嘟的身子在一群大汉的手中忽上忽下,十几个回合下来,桂香一声不吭,大汉们气喘吁吁。桂香那时彻底被激怒了,背靠着墙壁,手脚并用,最后甚至还用上了嘴。有人大喊一声,这家伙咬人。老固在一旁连连劝告,好了好了,我给大家敬酒。那会儿大家闹红了眼,谁还能听进去话,抓起桂香又一顿乱丢。我记得那晚的收场很特别,先是桂香的外衣开了,然后她的衬衣绷开了纽扣,再后来,不知怎么撕扯的,她的衣服全开了,两只大奶子白晃晃跳了出来,大家一下子傻眼了……
老固的婚事让村庄热闹了几天,鞭炮声不断,音乐声不绝,也喝醉了一大批人。婚礼过后,老铁匠把借来的发电机还了,村庄又恢复了原样,除了鸡鸣犬吠、马牛羊的叫声,大家又开始对着煤油灯发呆。没电的日子是难熬的,尤其在外界一片光明的前景下,让人有种绝望、窒息和遗弃感。在学校,同学们谈起最近新播的电视剧,一个比一个激动,恨不得电视台一晚上演三集才过瘾。我和方俊例外,我俩像从原始部落来的人,一句也插不上。有人故意调侃我们,白晓峰,方俊,你们村咋回事,还是不是新社会?你早晨起来时一定要看好,别摸黑把裤子穿反了。有时候家里让灌煤油,上学时拎个煤油瓶,同学们又会调侃,打酱油还是打醋啊?这些都是小事,最大的问题来了,七一香港回归,全国人民要在电视机前观看交接仪式。这也是老师提前布置的作业,让同学们每人写一篇观后感,一定要写好,写深刻,要写出对祖国统一的情感。可怎么看,怎么写?
我那时作文写得不错,语文老师鼓励我往报纸上投稿。我找来几份市里面的日报和晚报,读上面的文章也看投稿地址。读着读着我忽然有个想法,写一篇报道,把我们村没电的事情在报纸上发一下,肯定会引起相关部门的重视,说不定还真能解决村里停电的事。这个想法的产生让我全身一振,说干就干,我找来纸笔,先写了草稿,然后又在稿纸上认真抄写了一遍。文章按照通讯報道的格式写的,一切实事求是,写了我们村停电的原因,停电给老百姓带来的诸多不利等,文末我专门写了一段:香港回归是我国百年来最伟大的事业,全国人民都应该见证这一历史时刻,可因为停电,我们村人没办法观看,这会给大家造成心理上的遗憾。我所写的事情全部属实,如有虚假,我愿承担所有法律责任。为了让报道再有力度,我找来父亲的印泥,在我的署名上面专门摁了个手印。
报道装进信封,写上报社的地址、邮编,贴上邮票,投进邮电所门口的绿皮邮箱。
这件事从头到尾我没让任何人知道,连方俊也没说。其实从那时起,我做事之前已经学会了独立思考,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事需要如何处理……我的内心深处开始有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那里有几个不同性格的我,他们在一起不停地讨论、辩证、反驳,直至定论。
对这事我一开始抱有很大的希望,想着有一天报纸上忽然登出我这则报道,这会是一个爆炸性新闻,不但能解决村庄停电的大事,还能够让我在学校、村里,乃至更大的地方扬眉吐气,可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封信就像一只放进河里的纸船,不知飘去了何方。后来我也想通了,我算什么,就一农村初中学生,谁会在意你的言辞,信有可能没有收到,就是收到了,会不会拆看?会不会引起某位编辑的重视?想想真是好笑。
中考时间越来越近,学习也越来越紧,但也只是针对前几名的学生。在我们小镇,每年能考上中专的学生寥寥无几,多时六七个,少时一两个,甚至还有推光头的年份;上高中也是少数学生的理想,那也得家庭条件不错,有能力供给,还要学习差不多,高中时再努力一把,有上大学的希望才行。我们这些二五不挂的,两种选择,要么上高中,要么打工,打工的居多,毕竟那时大家条件都不好,挣钱第一。我父亲开始对我抱有很大的希望,一直鼓励我上高中,可随着母亲的病情加重,他好像淡忘了此事,变得满不在乎。其实那时我已经放弃了,就等一张初中毕业证。我之前听人说过,去南方工厂当操作工,有毕业证好进厂。
有一天放学回家,父亲黑着脸不说话,母亲让我坐到她身边来,有事要问我。
母亲问,正月间停电的那晚,白固元那院子里都是谁?都谁喝酒了?到底发生了啥事?
我一脸茫然,但很快便反应过来,那事情露馅了。我说,就给老固过生日,大勇、二蛋、小金、方俊我们一帮,东升带来了三个女的,说是他们一起服装厂上班的。我没有喝酒,提前回来的。我专门强调了一下。
警察后来找你们调查了,你为啥不给我们说?
那事跟我没关系,何况人家警察说了,对谁都不能说,关系到隐私、名誉。
名誉个屁,你去村里面听听,村里人谁不知道?让你别跟他们玩,你就是不听,那都是些啥人,社会上的毒瘤。父亲转过身狠狠地盯着我。我不敢再应声。
以后再别跟那些娃耍了,你要听话,这事情现在严重了,听说小金被判了三年多,已经进去了。母亲说,还好你那晚回家了,要是也窝在一起,十张嘴都说不清。
啊!我张大了嘴巴,咋会是小金?绝对不会。
咋不会,村里都已经传开了。小金妈今天在村里骂了半天,说他们小金还是个孩子,是被人利用了,是替罪羊,她要去告,要去上访,一定要还小金一个公道。母亲说。
判了好,应该把这伙全判了,没一个好东西。父亲骂道。
好了好了,能不能少说两句,这话要是传到村里,看人家咋说你?母亲说。
以后没事少去村里晃悠,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父亲骂骂咧咧地出门去了。母亲又拉起我的手,白娃,你现在长大了,凡事一定要分清好坏,咱是平头百姓,一辈子可能都干不了啥大事,但一定要记住我说的话,不能学坏,不能干违法乱纪的事情。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母亲这句话我一直记着,在此后的若干年里,每到危急关头,这句话便成了我做事的底线:不做违法乱纪的事。
那些天我除了去学校,回家从不出门,一切消息均来源于方俊。我问方俊村里是不是炸锅了?是不是把我们骂得无处容身?方俊说没有,就一些人私底下说说,明面上没人提这事,好像没有发生一样。我那时不理解,现在想想,只能说那时的人淳朴,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不扩散也不诽谤,毕竟谁家里都有孩子,都要顾全名誉。可外面跟村里就不一样了,人家才不管你的感受,抱着幸灾乐祸的想法,能说多大说多大,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乱。学校里当时就这情况。小金是初一辍学的,学校里好多学生都知道他,一时便成了爆炸性新闻。有人说小金还小,是年纪大的几个做的事,嫁祸给了他;也有人说那女孩子本来就不检点,在服装厂就已经怀孕了,小金年少不懂事,稀里糊涂当了替罪羊;也有人说,那女孩家开始没有起诉,想要一笔赔偿,可小金家没钱,逼到最后才起诉的……说什么话的人都有,头头是道,跟目睹的一样。我无话可说,不反驳也不辩解,始终保持沉默,装作啥也不知道。
又过了一段时间,方俊说,小金妈最近好像变了一个人,在村里碰见跟没事人一样,还跟他打招呼,说家里要修房子,让他有空了来帮忙。我说那是好事,小金现在进去了,他的父母就是我们的父母,有需要你随时招呼,我们大家都去帮忙。方俊说他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其中肯定有猫腻。我说有什么猫腻,人都关进去了,名誉也坏了,将来还能不能娶到媳妇?按法律他是罪犯,罪有应得。可按兄弟们的交情,他是受难者,我们得同情他,包容他。方俊说,你还是太单纯,我不相信小金是强奸犯,这事情肯定跟大勇和二蛋有关系,昨晚上我去老固家了,老固和桂香吵架,吵着吵着说出了一点端倪,好像大勇他们给小金家给钱了,至于谁给的,没说,就听桂香骂老固,你爸也不是个好人,这事情还跑去当和事佬,如果是我弟弟,我爸妈打死都不要那十万块钱。十万?我脑中想象着十万块钱堆积起来的样子,那时候在农村修一院一砖到底的房,也就五六万块,十万块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我问方俊,十万?那么多,钱到底谁的?二蛋肯定没那么多钱。方俊说,鬼知道,也许大勇给的,也许大勇给二蛋借的。
六月初,学校发出通知,所有班级腾出课余时间,周末不休息,集中精力排练节目,筹备“七一迎香港回归”文艺汇演。一时间校园里锣鼓喧天,彩旗招展,操场上、院子里,随处可见操练的队伍,大家手持花环、纱巾、小红旗,嘴里喊着口号,唱着歌曲,比过年还要热闹。
文艺汇演的规模很大,一个中学,两个附中,一个中小,三十多个村学,还有乡政府、农电所、卫生院等各个单位。时间定在七月一日,上午八点集合,所有队伍在乡政府面前的大街上游行一个来回,然后到戏楼场举行文艺汇演。由于单位众多,节目组规定,游行期间的节目可以自由安排,边行进边演,舞台上的会演每个单位只有一个,要精品,要有特色,会演结束要评奖,颁发荣誉奖牌。这活动对初一初二的学生极具吸引力,他们像早晨八九点的太阳,朝气蓬勃,有理想,有抱负,踏着整齐的步伐,喊着嘹亮的口号。对即将毕业的我们好像没多大兴致。我们的队伍走在最后边,爱动了挥几下拳头,不爱动就那样懒洋洋跟着。教导主任拿着小喇叭在操场上骂:初三的,能不能打起精神,三天没吃饭吗?瞧你们那(尸从)样,像不像一群打垮的伤兵?队伍便欢笑起来,笑过了,还那样松松垮垮地走,没治。教导主任最后想了个办法,把扛彩旗、打橫幅、抬标语牌这些重活全给了我们。教导主任气呼呼地训斥,旗必须举起来,横幅要打端,标语牌要抬正,谁不按规定做,别想拿毕业证。教导主任那时候也确实没辙了,六月二十号初三学生中考,考完试就意味着九年制义务教育彻底结束,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谁还有心思来参加七月一号的文艺汇演?他只能拿毕业证做最后的要挟。可那也没用,听说最终参加的人数不到四分之一,好多同学根本就不在乎那张毕业证,事实上那张初中毕业证确实也没多大用处。
那时候大家的心气好像都散了,同学之间除了互赠笔记本、照片、小礼品,偶尔在一起说道说道毕业之后的去向,没人关心校内的事。中考在即,大家的前途一片茫然,谁也不知道今后会走什么样的路。在那个手机还没有普及的年代,人与人只要分手,咫尺天涯,相忘于江湖还是相聚江湖,就只能看缘分了。我记得当时有个女生性格比较开朗,人长得也好看,我们说好常写信,保持联络,可之后再也没联系到她。几年后我从南方的工厂回家探亲,班车上碰见她。她怀中抱着一个小孩,旁边坐着一个肤色黝黑的男人。我想跟她说话,她眼睛躲躲闪闪。下车时我给她怀里的孩子塞了一百块钱,那男人问她,这是谁?她说是同学。那男人用疑惑的目光看我,我坦然一笑,是同学,好多年没见了。
二十号到二十二号中考,考场设在市里各大学校。那几天大多数人的心态其实都很放松,对于我们这些边远山区的学生,自己的成绩自己清楚,没什么压力,也不可能有意外发生,就只是离校前的最后一次考试。考完这次,十多年的寒窗生涯就算彻底结束了,接下来何去何从,谁都说不清楚,也没人去多想。还有,那时候好多同学压根就没进过城,借着考试的机会到城里头转一圈,也是一件让人兴奋的事情。
我之前去过两次城里,一次陪母亲去医院看病,一次送姐姐去师范上学,因此怎么坐公交车,怎么去旅馆住宿,我相对有经验。好多学生那次都是家长陪着,没家长陪伴的老师领队。我属于后者,母亲那段时间病情加重,身边不能离人。我记得走时父亲给了我一百块钱,考完试还剩下四十多,我用十八元给自己买了一双运动鞋,二十元买了一个双肩包,那些都是我为即将出门远行所做的准备。一个多月后,我再次穿过这座城市,坐上绿皮火车,开启了自己长达十多年的南下之旅。
考完试就无所事事了,学校的排练再没去过,压根就不想去。感觉像一个刑满释放的人,多少年的枷锁终于解脱了,呼着自由的空气,天是老大我是老二,谁也管不了咱。
小金家的新房子已经动工了,我和老固、方俊连着帮了好几天。
有一天我正在架子上给匠人供砖,父亲带着三个陌生人闯了进来。父亲进门就喊,白娃,赶紧给我下来。我问啥事?父亲没好气地说,你自己干的事不知道吗?这是报社的领导,你下来自己给人家解释。我一听明白了,是那封投稿信。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土,从架子上一跃而下。干活的所有人都停下了,大家用疑惑的目光观察着动向。
我走到陌生人跟前。一位高个子、穿夹克衫、很精神的中年人跟我说话,你就是白晓峰?
是。
这封信是你写的?说着他拿出那封信。
是……是我写的。我声音有点颤,但强撑着,不知道祸福吉凶。
你上面写的都是事实吗?
是是,不信你问大家。
父亲那时候可能还不知道原由,不知道那封信上面到底写了什么。他惨白着脸,看来有点被吓着。
你到底闯啥祸了?要跟领导如实汇报。父亲说。
没闯啥祸,我就是把我们村停电的事情写了。
那关你屁事,你一个小孩子成天胡干些啥?父亲有些激动。
别别别,别批评孩子,如果这是事实,说明你家孩子有出息。领导冲父亲笑了一下,不过你得带我们到村里走访一圈,我们要了解情况。
领导,没啥了解的,今天我们大家伙都在呢,我们村已经停电半年了,再不上电,我们全村人准备去上访。架子上的永贵叔喊了起来,他一喊,大家七嘴八舌,都发起了牢骚。
好好好,大家先別激动,走访是程序,至少我们去一趟村委会。
白娃,赶紧带领导去,你这一下子给村里立功了。大家欢呼雀跃,好像电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走上大路我才发现,大路口停着三辆车,一辆车上面喷着“秦州日报”的字样,一辆前挡风玻璃处摆放着“秦州供电局公务车”的牌子,最后面是一辆绿色吉普车,车旁边站着的俩人我认识,乡政府的干事。
那天下午我格外神气,领着一众人在村庄走访。我走在最前面,身后依次是供电局的领导,报社的记者,乡政府的干事。我见人就介绍,这是城里来的领导,专门来调查咱村停电的事。大家一听是城里来的领导,看身后还有拿相机的记者,一个比一个激动,争着说,抢着说,恨不得全钻进记者的镜头里。
村支书那天一脸无辜,把责任全推到了魏老三身上。供电局的领导说了村支书几句,这事情你们村委会也有责任,事情发生了怎么不及时解决?解决不了可以向上面反映啊!你们这思想还不如个孩子,要不是这孩子给报社写信,老百姓还不知道要受多长时间的罪。
领导走时又表扬了我几句,我问领导,我写的这份报道啥时候见报?领导笑了笑,报道就不用上报纸了,事情我们已经调查清楚,该怎么处理我们回去了上会解决,大家的目的一致,尽快给村里通电。我有点失望,但也无可奈何,又追问,那啥时候能通电?领导说,具体还说不上,得想办法把电费的事解决了,尽快,我们尽快。我说,一定要赶在七一之前,七一我们全村人还等着看香港回归呢!大家也都跟着我附声,对,我们要看香港回归,这事不能耽搁。领导说,请大家放心,我说话算数,别说你们,全国人民都在等,我保证大家都能看到香港回归。
那晚我和方俊又去了光棍场。那时候已经不应该叫光棍场了,因为还有桂香。老固对桂香说,还是咱白娃攒劲,这次要不是他,村里的电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桂香问电到底啥时候来?我说还不确定,但领导保证了,就这几天,应该很快。桂香对老固说,那你明天赶紧去集上买一个电视锅,要不然电来了也没办法看。
那些年我们大山里条件艰苦,有电视的人家不多,也都是黑白电视机,天线固定在一根七八米长的杆子上,只能收两三个频道,还时好时坏。那两年电视卫星接收机刚兴开,能接收四十几个频道,备受大家的青睐。到有电视的人家去,进门就能看见一口大锅,或在房顶,或在院子一角专门做的支架上。
老固和桂香结婚时娘家给桂香陪嫁了一台彩电,二十一寸大屏,当时在村里数一数二,可由于没电,一直在桌上闲置着。这下好了,买来卫星接收机,等村里电一通,就能在老固家看电视了,看鲜艳的五星红旗在香港升起。
到了六月二十九号,电还没有通。村里人开始按捺不住了,大家的情绪变得异常躁动。村西的虎子爷是位老革命,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他带领一帮人找到村委会,见着村支书就骂,你们是干啥吃的,就这样为人民服务吗?香港回归多大的事,全世界人民都在等待,就你们不着急,能不能干?不能干打报告,让能者上,村里面有的是人……村支书面带难色,说那天供电局的领导保证了,七一之前通电,这不还不到七一吗?虎子爷说,等到七一,黄花菜都凉了。交接仪式在三十号零点零分,总不能到那时通电吧?电视机还有个预热的过程,没信号怎么办?一行人吵闹了半天,也没啥结果。虎子爷冲虎子摆摆手,去发动拖拉机,拉我到乡政府,我要跟乡党委书记理论。老爷子那天也确实给力,去的时候专门穿着他昔日的旧军装,军装胸前别满了大大小小的勋章。那是他一生的荣耀,不到万不得已,他从没跟人炫耀过。一行人坐上拖拉机,浩浩荡荡朝乡政府出发。虎子劝他爷,爷,您老去了好好说,别跟人吵架,那可是政府,小心把咱全抓起来。虎子爷翻着白眼蹬了虎子一眼,老子当年在战场上死过好几回了,怕过谁?谁都不怕,今日个要不给咱村通电,我让他们好看。
拖拉机在乡政府门口停车,大家搀扶着虎子爷往乡政府大院里走,有人过来询问,干什么的?虎子爷说,找你们书记。那人察觉到了现场的气氛,说他先通报一声,让在院子里等等。过了一会,又来了两个人,说书记正在开会,有啥事跟他们说。虎子爷说明了来的目的,来人说这事不归乡政府管,让去农电所。虎子爷一下子躁了,我今天不去农电所,就要找你们书记,说着便大喊大叫起来。老爷子的声音很大,院子里、大门口一下子围了好多人。办事的有点慌了,说老爷子您先别上火,咱先到办公室,我再通报书记。老爷子一挥手,不去,这事情就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解决。双方僵持了一会,办事的又往返了几趟,一个女乡长出来答话,说跟农电所沟通好了,明天一早通电。虎子爷还是不答应,说一定要见书记,要等到电通了再回去。女乡长没辙,又跑了一趟,说书记真的没空,让赶紧回,明天上午一定通电。女乡长的态度很好,一再给虎子爷道歉,说都是他们办事不力,希望老人家见谅。虎子爷最后给了女乡长面子,说明天要是再不通电,他还来闹。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村里的大喇叭响了,大家变得异常兴奋。村支书在大喇叭上说,这次停电确实给大家带来了不便,但事情要通过正确的渠道解决,而不是胡闹。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村部分人带头闹事,情节极其恶劣,希望大家引以为戒,不要惹火上身,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村支书还在喇叭上演讲,村子里已经有人开骂了,啥玩意儿,自己没本事,还不让别人出头,要不闹,能通电吗?要没电,你这破喇叭也没法响。
通电之后,我和方俊第一时间去了老固家。我们去的时候老固已经在院子里忙活。屋子里电视机开着,上面没有图像,只有几个彩色字母来去碰撞。院子里摆放着卫星接收锅、信号线、一根两米多长、直径四五公分的木头棒子。老固说,这活一个人干不了,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刚准备让桂香去叫你们。安装卫星接收机是个技术活,一般人还真干不了。套好卫星接收锅,锅底安装到木头棒子上,棒子栽到院子一角,再固定到屋檐上。老固在梯子上调整角度,方俊在跟前帮忙,我在屋子里调电视机。那时候我们没接触过带遥控器的电视,感觉很神奇,还好有说明书,捣鼓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接收到信号,四十六个频道,一个也不少。
固定好接收机,大家围着彩电欢笑。我把频道调到中央一套,电视上已经在播报晚上香港回归交接仪式的前奏。五彩缤纷的香港在电视机里不停变幻,整齐的三军仪仗队在镜头下昂首挺胸……就在电视机刚演了不到半个小时,突然“啪”一声,全熄灭了。老固“啊”了一声,说是不是电视机烧坏了?桂香的脸一下子绿了。我拉了一下灯线,灯泡不亮。
不会又停电了吧?我说。
不可能,刚来怎么会停,是不是啥地方短路了?老固说。
先去外面看看,看别人家有没有?我对方俊说。
方俊刚走到院子里,忽然喊了声“大勇哥,小金”。
我和老固同时往外看,果然是大勇和小金。
大勇一进门就拿出香烟,给老固一支,小金一支,给我和方俊,我俩没接。
你俩咋回来了?老固问。
我俩咋就不能回来?大勇笑着反问。我一把拉住小金的手,小金比过年时胖了点,脸也变得白皙了。
你不是……我想說你不是进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话到嘴边收了回去。
小金笑着说,出来了,没事了。
大勇连忙接口,都是误会,事情摆平了,现在没事了。
老固脸上的疑虑还没有打消,问,真的没事了?
真没事了,这不人都回来了,还能有啥事。大勇说着看了看我和方俊,你俩考完试了?
我和方俊笑着点了点头。
大勇问,考得咋样?
我俩又同时摇了摇头。
大勇大笑起来,没事,不行就跟我走,有你们干的。
我看出老固还想问点什么,但话题已经被大勇转移,不好再开口,便冲方俊说,还站着干吗?赶紧去看电,快点。
方俊便一溜烟跑了。
大勇问,电啥时候来的?
上午来的,现在又没了。
从大勇和小金进屋,桂香一直没说话,眼睛不住地在俩人身上切换。
大勇瞅了桂香一眼,这是嫂子吧?桂香笑了一下,老固连忙点头。大勇说,真不好意思,你俩结婚我没顾上。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皮夹,又从皮夹里抽出两张一百元钱放到桌上。老固说你这是干啥?大勇双手合十,冲老固和桂香做了个揖,这是我随的礼,祝你们早生贵子。老固说那还早,桂香笑着捂住了嘴。
不一会儿方俊从外面回来了,说不是停电,是村里的变压器保险烧了。老固开始咒骂,倒霉死了,不是这坏就是那坏,我们好不容易把电视机弄好,又没电了。我说村里现在没有电工,恐怕得去农电所叫人。大勇说我去,我开车方便。
大勇带着方俊出去了,我又问小金,你真没事了?小金脸上的神态有点不自然,说,真没事了。老固让桂香去做饭,说做浆水面,大家一起吃。
接下来是老固和小金的一段对话,时过境迁,至今我都记着对话的内容,但没跟任何人说过。
老固:金,大勇现在不在,就咱弟兄三个,我问啥你实话实说,我保证这话我们不对任何人说。
小金:哥你问吧。
老固:那晚我喝多了,早晨醒来你们全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如实告诉我。
小金:那晚你第一个醉的,我喝得少,基本没醉。三个女孩子那晚都喝多了。你睡下后东升要带三个女孩子走,大勇不让,两人为此还吵了几句,最后东升扶着赵娜走了,剩下的两个没走。
老固:后面到底发生了啥事,你有没有……
小金:哥,两个女孩子睡在炕柜的一边,过来是大勇、二蛋、我、你。中间隔着二蛋和大勇,你自己想。
老固:那就是大勇?
小金:具体我真不清楚。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二蛋捅我,问我有没有打火机,说要点蜡烛。我听见那个叫张凤兰的女孩子说,挤死了,能不能好好睡。大勇说,要不到我家去,我家里没人。张凤兰气呼呼地说,不去。二蛋点燃蜡烛,说要去外面上厕所,大勇跟了出去。两人走后那个小刘爬起来说想吐,穿上鞋子就往外面跑。张凤兰也起来了,穿上鞋子跟了出去。过了好一会,二蛋一个人回来了。二蛋翻找到两个女孩子的外衣,说他们去大勇家睡,然后就走了。
老固:那后面的事情大勇和二蛋没跟你说?
小金:没,直到四月的一天,大勇和二蛋晚上请我吃饭,大勇问我们是不是兄弟?我说肯定是。大勇说二蛋现在有麻烦,那个叫小刘的女孩子怀孕了,说是二蛋的,都起诉到法院了,二蛋要是进去,最少得六七年。你现在还是未成年,你要是愿意顶替二蛋,也就两三年时间,让二蛋给你十万块钱,你出来之后继续跟上我干。
老固:你答应了?
小金:嗯。
老固:那你咋又出来了?
小金:我也不知道,反正一直没开庭,在看守所关了两个月,前天突然放了。大勇接的我,说事情他找人摆平了,给女孩子家赔了钱,撤诉了。
老固:二蛋呢?咋没一起回来?
小金:二蛋去非洲了。
老固:去非洲?
小金:大勇说二蛋这次花了不少钱,得还账。他大伯给找了个铁路局援建非洲的公司,开工程车的,工资很高,可能要干几年。
老固和小金的对话是被电视机打断的。我从没见老固那样严肃过,之后也没有。突然来电了,电视机的声音和图像让屋子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没几分钟,大勇和小金也回来了。大勇说,就“羊干拐”(变压器跌落式熔断器)掉了,我们去村委会找来绝缘杆,推上去了。
桂香那晚的浆水面做得非常好,色香味俱全,刀工均匀的手擀细面,酸爽清淡的芹菜浆水,绿油油的炒韭菜,红艳艳的油泼辣子,外加一盘炒青椒下饭菜,味道真是绝了。那是我们第一次吃桂香做的饭。我和小金、方俊每人吃了两碗,大勇连着吃了三碗。老固问桂香,还有没有了?桂香面带窘色,刚好,给我自己没了。老固笑道,你没了不要紧,弟兄们吃饱就好。大勇夸桂香的面做得好,说这手艺进城开馆子,绝对挣钱。桂香说,乡下人不会做别的,就会做面条。
吃完飯大勇和小金要走,我们一直送到村口。看着车子扬长而去,老固对我和方俊说,今后你俩出去打工,跟谁都行,千万别跟大勇。方俊问为啥?老固说不为啥,听我的没错。我没吭声,从那时起,我已经感觉到了弟兄们之间的裂痕,那是一种细微的看不见的伤口,在心灵的最深处。
晚上来老固家看电视的人很多,屋子里坐不下,我们把电视机移到了门口,院子里摆上大大小小的椅子、板凳、木墩。凌晨零点零分,悠扬的国歌声准时奏响,鲜艳的五星红旗徐徐上升,那一刻的庄严、激动,真无法用语言表述。我满含着激动的泪水,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远在非洲的二蛋……
若干年过去了,大勇已经成了村里最有钱的老板,手底下经营着好几家公司,二蛋和小金都成了他公司的副总;东升结婚后开了一家窗帘店,方俊跑出租车,老固和桂香果然在城里开了一家餐馆,不仅卖面,还卖各种炒菜;我从南方回来后开始搞装修,偶尔也搞搞写作,写一些过去的人和事。前段时间,我脑中突然冒出“张凤兰”这个名字,一时想不起是谁,于是在电脑上快速敲下了《寻找张凤兰》这个标题。
我想,那个停电的夜晚发生的事,只有张凤兰最清楚。
【责任编辑 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