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 澡
2023-11-09薛蓓
薛蓓
郭小英站在风口里,冬日的阳光穿过长长的甬道落在她的左臂上。她把自己贴紧墙根,玻璃橱窗里《工人日报》的粗黑标题简直要怼到她的鼻尖上来。其实她压根不知道报纸上写了什么,从半个小时前她拎着一只旧网兜站在那里开始。
太阳愈发西斜,橱窗刺眼的部分逐渐扩散,她不得不腾挪到更显眼的位置去。人来人往,她有些不自在。
舅妈让她下班前来,却没有告诉她确切的时间。两栋四层楼中间这个狭窄的甬道距离舅妈的总机房办公室最近,她便站在那儿等。
这会儿光线挪上了她的鼻尖,郭小英盯着橱窗玻璃上被风吹红的脸庞和凌乱的额发,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己,眼睛很大、眉毛有些淡、鼻梁又挺又直……她最满意自己的嘴巴,半侧过脸,悄悄抬起一个丰润的微笑。
郭小英再次抬腕看母亲的那只旧梅花表,四点一刻,舅妈终于挎着一只搪瓷脸盆从甬道另一头走过来。她敞着一件黑底绣花的薄棉大衣,里面是一套头笔挺的灰色羊毛西装和西裤,脚上却只穿着露趾拖鞋。她耸起圆滚滚的肩膀,绕过西风旋起的枯叶,“夸夸夸”紧走几步,对着郭小英嗔怪道:“你怎么站在这里?当心感冒了!”说着把脸盆往她怀里一塞:“等我一下,我去拿把梳子。”郭小英手里一沉,是一洗脸盆的沐浴露洗发水,短裤胸罩大剌剌放在上头,她忙拿手肘挡住,又把自己的网兜掩在上面,臉微微地潮红起来。
这是郭小英第一次到电厂里头来。她母亲在隔壁毛纺厂工作,倒是偶尔会在电厂门口等她嫂子。不过这种时候并不多,毛纺厂是镇上的私人企业,工资低,活还累,年前赶单子的时候常上“大夜”,可不比正常下班的国有企业。郭小英几次被母亲喊来电厂门岗拿舅妈厂里发的劳保用品,都是在“大夜”前夕。也因如此,门卫对她很熟悉,没让登记就把她放了进来。
早晨母亲出门前说,你舅妈是国家工人,下班早,你记得早点去。郭小英“哎”了一声,她听出母亲话里头带酸。她不止一次听母亲抱怨,人比人,气死人。不过,舅妈对自己家真的挺照顾的,前两年郭小英家建房手头紧,舅妈二话不说送来五千。每到年底,郭小英母亲掖掖遮遮,一边低头摘着袖套上的线头,一边把半边身体殷勤地挨到她嫂子身上去,又半天不吭气。她嫂子心知肚明,总故意岔开话去,一句不提还钱的事。
郭小英的舅妈和自己的小姑子并不亲近,嫌她文化程度低,又没眼色,但她顶喜欢这个侄女。她自己生了个白眼狼儿子,从小没少惹事,跟当妈的一点不亲近,进出眼皮不抬,连声“妈”都懒得叫。她私底下唉声叹气,跟丈夫说:“要有你妹那样的囡就好了,难为她自己这样怎么生出这么好的闺女来。”郭小英不像她的母亲世故,也不像她的父亲木讷,照舅妈的话说,是“刚刚好”,大姑娘该有的样子。过年的时候郭小英去舅舅家拜年,乖乖坐着看电视,两条长腿蜷缩在沙发底下,舅妈挨着她坐下,拍一拍她的膝盖:“又长高了。”郭小英腼腆地笑,大眼睛弯成月牙儿。舅妈递给她一盒青春宝:“拿去吃,别给你妈,这是美容胶囊。”又像是想起什么来:“小英,我们厂里有浴室,你来不来?我带你进去。”郭小英家里建房花光了积蓄,父母压根没有想到要在逼仄的卫生间里装一个淋浴喷头。舅妈喊她来家洗,她去了几次,到底不好意思,毕竟舅妈家里还有个愣头青的表哥。
家里没有浴室,春秋两季倒不妨事,郭小英在铅桶里灌上满满一热水瓶开水,拿块毛巾打湿擦擦身子。天热的时候,光拿毛巾擦是不顶用的,得等祖父祖母都睡下了,趁黑到楼下去。院子角落接着一根皮水管,郭小英悄悄蹲在那儿,捏住水管一头用凉水隔着衣服冲。水流从脖子里进去,沿着脊背和前胸平滑地流下去,顺着衣服下摆和裤管哗哗地淌,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响亮。清凉赶走了燠热,她靠着墙根环顾一下四周,院墙外的豆地里,只有蟋蟀和不知名的虫子“呤呤”地唱。她把平角胸衣往上拨一拨,握住半块香皂伸进衣服里面去擦,香皂比她的皮肤还滑,一下“哧溜”到地下,粘上了沙粒。她着急忙慌地洗,细小的沙粒在腿上、臂上留下细微的划痕,隐隐约约的刺痛。风起处,院墙外的树影鬼魅般摇晃。她慌慌张张拿毛巾吸一吸衣服上的水,弓着腰湿漉漉地跑回楼上换衣服,留下一路仓皇的水渍。
冬天是最难办的,母亲塞给郭小英一个旧网兜,说用不着天天洗,一个礼拜去舅妈家蹭一次就行。看她扭扭捏捏,母亲翻个白眼:“死样!”
浴室在电厂的东南角,是一处长方形的平房,从外头看不出里面的名堂,门口一道铁栅栏从里边扣着U型锁,门外已经站了好些人。浴室外隔着一道围墙便是海塘,有几只海鸥收起翅膀停在墙头上,越过人群的头顶看热闹般朝里张望。郭小英拎着网兜预备排在别人后头,舅妈一把揽过她的肩膀把她推到门前,“啪啪啪”拍起铁栅栏。门里头站着一个妇女,正背朝外端着茶缸慢悠悠喝水,听见响声侧过脸不耐烦地说:“时间没到,拍什么拍!”
“差不多啦,养琴,早五分钟而已。”
叫养琴的扭头看见是舅妈,马上收起脸上的不悦,一边朝茶缸里吐了一口茶渣,一边忙不迭从腰上摘下钥匙开锁,把栅栏拉开一道口子:“进来吧!”
舅妈拽着郭小英挤进去,栅栏门“哗啦”一声又在背后合上了,传来几声抱怨,养琴瓮声瓮气地说:“再等等啊,时间马上到了。”
浴室进门是一间大堂,左手边一张长桌,桌上放着一个圆柱形的钥匙架,每一层的格子里都有一把绕着塑料线的钥匙,钥匙架旁边是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子,里边丢着洗澡票,长桌后是一张放倒的躺椅。右边墙面中间是一个一米见宽的电闸盒,洞开着,闸门上挂着一把大铜锁。电闸下面是一排暖水管子,烘着一溜白毛巾。养琴转动钥匙架,掏出一把钥匙交给舅妈,见郭小英戳着不动,朝右边的门帘努努嘴:“男左女右,别搞错了。”
舅妈领着郭小英进了换衣间,两排又高又窄的衣柜,每两个衣柜中间摆着一张漆成紫褐色的长椅。舅妈把脸盆放在其中一张长椅上,从盆底拎出一双凉拖,拍拍坐在长椅上的郭小英,让她站起来,麻利地在长椅上铺好一张报纸。郭小英把脱下的外套放进柜子里,舅妈帮她抖开挂起来,说:“脏。”
舅妈把郭小英的香皂毛巾从网兜里掏出来,跟养琴借了一只塑料盆装起来。郭小英穿着小白背心和短裤,有点不好意思当着舅妈的面脱衣服。自从上了初中,她的身体像庄稼拔节一样生长,可是条杆儿笔直,该凹该凸的地方都还没有显迹。
舅妈侧过身去:“快点吧,一会儿人都进来了。”一边把自己剥得精光,端着脸盆就进了里间。
郭小英叠好衣服,遮遮掩掩地跟着舅妈进去。里头是宽敞的淋浴间,沿墙面三排一人高的隔间,莲蓬头高高地架在顶上。舅妈就在正对面,隔间没有帘子,她一身白花花的肉亮得晃眼。郭小英挑了个角落,舅妈过来帮她打开蓝色阀门,凉水“哗”地溅了她一身,她跳开去,手臂上立刻竖起了寒毛。舅妈又扭开红色阀门,试了半晌说,行了。
温暖的水流落下来,在郭小英的身上击打出无数微小的凹坑,像一场大雨落进浅水的池塘,底下的游鱼纷纷浮上水面,每个毛孔都像气泡在水面“哔啵”爆破。郭小英将脸埋进水柱,良久才挣脱水柱的激流,长长吁出一口气。她深吸一口气,再次跃进水里……
没来由的,她的脑袋里又凭空传出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操控那只篮球的手和深蓝色的4号球衣,属于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的男生……郭小英的思绪回到了开学时的游泳课,她潜在水底练习憋气,忽然被一只手有力地提了起来。她看见一张张皇失措的脸,是“4号球衣”。
不到一会儿,浴室里涌进了一大波人,那些人先冲进淋浴间,将脸盆踢进空着的隔间里,才出去脱衣服。晚来的人踅了一圈,见没空位,只好将自己的脸盆排在隔间外边。
舅妈喊郭小英搓背,她看着舅妈滑腻的脊背,想起在家时母亲也常喊她搓背,两个人挤在卫生间里施展不开,母亲便坐在马桶盖上,母亲的背可没有这么丰腴。舅妈问郭小英要不要搓,她连连摇头。舅妈笑起来,看了她一眼:“多吃点饭,看看你的肚皮都比胸高。”
郭小英低下头,看着自己圆圆的肚脐和两排凸起的肋骨,她难为情起来。
莲蓬头依次被打开来,淋浴间里很快水汽弥漫,白茫茫地遮住了眼睛,郭小英慢慢安下心来,好不容易来一次,她一定要洗得舒舒服服的。她将水温调高,微烫的水在皮肤表面迅速激起一层疙瘩,每一根汗毛都脱离了皮肤的牵引,一时说不清是冷还是热,头皮上麻酥酥的,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寒气正从那儿缓缓抽离,过了一会儿身体才真正从内至外暖和起来。她舒服得忍不住想叹气,又仰着头用嘴去接热水,转了个圈,忽然看见隔间外面站着一个人。她一惊,张口吐出水来,慌张地喊了一声:“张老师!”
外面的人正打哈欠的嘴一时合不拢来,拿手捂住,愣愣地看住郭小英,隔了一会儿才说:“啊,你也在……小英。”
郭小英和張老师第一次光溜溜地面对面,她努力将自己的视线从张老师的胸脯上挪开,呵,原来她这么丰满!郭小英一下子无法将眼前的裸体女人和总穿深色外套的张老师联系起来。不戴眼镜的张老师完全没有了课堂上的威严,郭小英第一次发现张老师的双眼皮这么深,她湿漉漉的头发放下来还挺有女人味。郭小英最喜欢上张老师的语文课,她虽不苟言笑,语言倒是风趣幽默。
郭小英快快将自己洗完,将隔间让给张老师,点头哈腰地走出来,到了换衣间才长舒一口气。
换衣间里开着高窗,有点暗,也有点凉。她抖手抖脚地套上秋衣秋裤,披好外套等舅妈出来。这当儿她看见隔壁班的毛燕甩着一头短发出来,她想起来毛燕的妈妈也在电厂上班。
毛燕个子比郭小英还高,长得粗手大脚,她毛发浓重,密遮遮的眼睫毛底下黑洞洞的瞳仁看不出表情,厚嘴唇上面也有短短的绒毛。在学校里,毛燕看见郭小英总要撞一下她的肩膀,表示认识。而郭小英只是略微弯一弯嘴角,不知为何她有点怵她。她想起经过隔壁班的窗外,“4号球衣”总是恰好越过毛燕蓬松的脑袋投来不经意的一瞥。
这会儿毛燕还没看见郭小英,她顶天立地地站在长椅上,擦了会儿头发,开始往身上套衣服。一件背心,一件秋衣,一件毛衫,又套了一件毛背心,再打开衣橱翻外套。她好像完全没想起来要穿裤子。郭小英悄悄地看了她一眼,毛燕发育程度和自己差不多,但是……她想起表哥有一回瞟了她一眼,跟旁边的哥们说:“毛都没长齐呢,你也有兴趣?”郭小英又慢慢地涨红了脸。
毛燕终于看见了郭小英,大声说:“嘿!”郭小英马上应:“哎!”脸上讪讪的。倒是毛燕完全不在乎,她站在那儿用力梳她那头刚硬的头发,上半身向后倾,腰部往前顶,郭小英马上移开眼睛。
等了好一会儿,舅妈才一路和人打着招呼,一步三顿地走出来。
她想起母亲说过,电厂工人也分三六九等,最低级别的是临时工,比如毛燕的母亲,好一点的是土地征用工,到底出身不同,总被派到较为辛苦的车间,或者工资系数低的岗位,比如养琴。像舅妈这样城里户口的正式工都坐办公室,是最清闲的。母亲几次去总机房看舅妈,她总是一边闲闲抱怨着三班倒睡不好,一边把手边的杏仁一粒一粒剥到一只小电炉上的不锈钢盘里,说:“杏仁这东西,总是要烤上一烤才好吃的。”母亲说,她没听见总机房的电话响过,舅妈说现在都是电脑转接,也不知道是怎么个接法……
郭小英等舅妈慢悠悠穿好了衣服,又吹干了头发,一起走出大堂。养琴看见她们,马上凑过来:“朝红姐,过两天,我再去你那儿打两个电话。”
“又是长途?”
养琴攀住她的肩膀,眼角皱起来,悄声说:“反正你那儿多的是长途电话……谁晓得呀。”
寒假里,郭小英每隔几天就去电厂浴室洗澡,舅妈给了她一沓洗澡票,养琴只是偶尔意思意思收一张。不过,即便养琴每次朝她招手,她也不好意思再挤到前头去。
她又碰见过张老师一次。那次张老师已经洗完了,在门口和养琴说话:“开学要摸底考,叫马雷多复习复习。”
“张老师,我没水平教,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让他上你那儿去。”
“我周六在……带学生,你让他来吧。”张老师压低声音。
“好,好,”养琴又凑到张老师耳边,“下个礼拜我和别人换班,你来了提我就行。”
张老师点点头,看见郭小英,马上不说了。
去的次数多了,郭小英也大方起来,先找个莲蓬头最通畅的隔间,将水管里存的凉水放一放,才回到换衣间将自己三下五除二脱个干净。她挺着未发育完全的胸走过高矮胖瘦的女人们也不再遮遮掩掩,何况里头的女人们根本对她没有兴趣,她们的话题总围绕着家长里短、姑嫂婆媳,有时候也会大笑着讨论床笫秘事,仿佛少了层衣服,她们就天然地脱去了羞涩。郭小英有时候拧细水流听旁边隔间聊天,总疑心自己的耳朵一定像猫头鹰一样悄悄地竖了起来,会不自觉地把它们往下捋一捋。
“阿咪,昨天晚上你们两口子又做啥,你们就不能歇一天?”
“啥?”
“我头顶上吱嘎吱嘎響了一晚上,你别说是老鼠。”
一个妇人在打趣另一个,她们住在电厂宿舍的上下楼,叫阿咪的是个憨实的妇人,一时没接上口令,旁边的人先笑得花枝乱颤,有人“扑”的一声:“怪不得看你白天老在车间打瞌睡。”
阿咪“哎、哎”支吾了半晌,终于冲口而出:“你就瞎说吧,我打地铺的。”
周围更是笑得打跌。
不过多数时候,郭小英还是一门心思洗自己的,她这个年纪,虽好奇成人的世界,到底还是隔着一层,她觉得自己不该去听那些,脏。
但是,郭小英可管不住自己去研究女人们的身体。在澡堂子里,她第一次看见形形色色的女人,那可比生理课上生动直观多了。中年妇人多数胖胖的,该下垂的都下垂了,少有天赋异禀的,比如燃煤车间一个脸膛黧黑的妇人,脖子以下皮肤白晳没有一点瑕疵,将近五十仍曲线卓越;刚生完孩子的少妇肚皮上全是蚯蚓般的褶子,胸脯鼓成不可思议的锥形;刚结婚的年轻媳妇是个贫乳,显得特别“板正”,甚至于郭小英在她面前都找到了自信;上了年纪的女人根本不在意形象,她们夸张地上下前后拨拉,无所顾忌地俯下身去搓洗脚背,郭小英总嫌弃地扭过脸去。最好看的一副身体是一个上卫校的姑娘的,姑娘的脸平平无奇,可是身材和油画上捧着陶罐的少女一样完美,是难以描摹的浑圆与纤细,郭小英常常盯住她的背影挪不开眼睛,又低头看看自己,怅然若失。
多数女人脱了衣服并不比衣冠齐整更好看,但在浴室里,女人们是轻松快意的,她们在朦胧的水雾间肆意舒展自己的身体,从热水管里流淌出来的水平等地流经每一寸孤傲、每一寸崎岖,没有人的脸上看得到愁闷,所有人都忘乎所以,在那短暂的愉悦里。
而一旦走出浴室,一切奇幻的景象又消失了,女人们掩藏起了自己的身体,重新变得面容模糊、表情晦涩,仿佛那些活色生香只是障目的泡影。
开学前,郭小英经历了一次惊吓。那天上午,她从马桶上起身,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简直要了她半条命。她扶住锈迹斑斑的铸铁笼头站起来,失魂落魄地下楼去找母亲,嗫嚅了半天,说:“妈,我要死了。”母亲瞪大眼睛:“你瞎说什么!”知道缘故后,母亲白了她一眼:“你们不是有卫生课吗?没有教?”
郭小英摇摇头:“别人不是这样的。”
母亲一副过来人的表情:“死样,有什么不一样,没事。”说着翻出一包“护舒宝”丢给她。
郭小英想等方便了再去一趟澡堂,可是例假就像只是提前跟她打个招呼,完全没有再来的意思。周日下午,她收拾收拾东西,赶在下班前往电厂走。沿路还是光秃秃的树干,刷着白胶,偶尔行人骑着叮当乱响的自行车超过她。郭小英心情很好,差不多要哼起歌来。电厂的大门就在前面,门岗旁喜庆的大红灯笼还没有卸下。她朝门卫点点头,从小门走了进去,门卫抬起的手在她身后缓缓放下。
郭小英一贯有点心不在焉,她目不斜视地往澡堂走,完全没留意甬道两旁聚满了说话的人。刚踏进澡堂的侧院,围墙上两只看热闹的海鸥“啊”地哑叫一声,扑棱着翅膀飞回到海塘里去了。她看见舅妈也在那儿,正抱着胳膊和旁人说话:“我说他们不对劲吧?你看看!”
“他们都在电话里说些什么?”旁观者不嫌事大。
舅妈压低声音和他们耳语,忽然瞟见了郭小英,连忙朝她摆手:“你先回去吧,今天浴室不开。”
郭小英不解。
舅妈走过来,指指澡堂洞开的栅栏门,张了张嘴,又闭上了,挥挥手:“哎,反正你先走吧,今天洗不了。”
郭小英应了一声,又沿着甬道往回走,一壁走,一壁留心听两旁的人说话。甬道走到尽头的时候,她才零零碎碎弄明白了,养琴昨天晚上把一个女人锁浴室里了,那女人喊了一宿,没人听见,下午才被人发现歪倒在门里,衣服都没穿,冻得青紫,刚被救护车拉走。
“养琴也是厉害,闷声不响做大事。”
“要是你老公,你比养琴还狠嘞。”
旁边人吃吃地笑起来。
隔几天郭小英再去,浴室管门的是另一个中年妇女。那女人早早地开了栅栏门,坐在柜台后面打哈欠,漫不经心地从桌上钥匙架的木格子里把衣橱钥匙递出来。有人跟她打听前几天的情况,她一概摆摆手:“我不晓得,你别问我,我今天本来休息,真倒霉!”脸上一副腻烦透顶的表情。
“你问我啊!”一个抱着脸盆的妇人笑,并不急着进去抢位子,“现在厂里还有谁不知道这件事啊!”
“你哪有阿春清楚底细啊?”那人下巴朝管门的妇女一抬,“是吧,阿春?”
又开玩笑:“阿春,你可别把我锁里头啊!”
“锁你干吗,要锁锁你老婆!”
对方吃了个瘪,敛声走了。
郭小英端着脸盆把洗澡票给阿春,等她从柜台后递钥匙出来,这当儿她注意到墙上的铁皮电闸盒瘪了一大块,那把大铜锁也不见了。领了钥匙,走到里间,几个妇人边脱衣服边大声说:“听说养琴老早盯牢她了,一直喊她来洗澡来洗澡,终于给她逮到机会下手。”一边暗暗竖起大拇指。
“昨天我听总机房的朝红姐说,他们两个上班时间打电话不是一次两次了,一打打半小时。”
郭小英听到舅妈的名字,又竖起了耳朵。
“朝红姐说,他们在电话里……恶心死了!”
郭小英想起来,舅妈说过,总机房可以切到每条内线,所有通话都有录音。有一回她看见养琴从舅妈办公室下来,一脸阴沉。
郭小英走到淋浴间去,她破例选了门口的位置,特别留心进来的人。叫阿咪的妇人第一个进来,后面是燃煤车间的黑脸膛妇人,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牵着四五岁的男孩进来,郭小英忙扭转身,又进来了几个上年纪的……最后进来的是毛燕,冷不丁一掌拍在她的肩膀上,她回头,毛燕朝她翣翣眼,唇上的小胡子上蒙着细密的水珠。毛燕向她俯下身来,却什么也没有说,又笑了一下走开了。
郭小英观察了一会,忽然对自己无法解释的行为感到丢脸,又觉得没趣,遂转过身专心洗澡。
澡堂子里只有哗哗的水声,经过几天的消耗,妇人们的劲头仿佛泄去了大半,重新懒洋洋谈论起家长里短、姑嫂婆媳。有人在隔间里洗衣服,排刷打出灰色的泡沫,漫过等在外边的人的脚背,那人跷起脚抱怨,对方却冷笑说:“都是车间的人,谁比谁干净呢!”空气一时凝固,最终却没有闹起来,那人只是端着脸盆换了个地方等。
“是谁呢?”像是有人凑在郭小英耳边轻声问。她摇摇头,像是要将这固执的想法晃出脑袋去。她将水温调高,水量放到最大,扬起脸来屏住呼吸,一瞬间她有溺水的错觉,而后她感觉肋下生出了细小的鳍,汗毛竖起化成了鳞片,她闭紧双眼,“啊呜”一声扑进水里去……她仿佛又听见岸上传来“砰砰”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伸过来一只有力的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又看见深蓝色的4号球衣晃过她教室的窗口,朝着张老师喊了一声“妈”。郭小英抬手捂住了耳朵。
她感觉到小腹酸疼,低下头去,她的豆蔻时代化作一抹嫣红,顺着水流消失不见。
【责任编辑 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