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
2019-11-12□谷语
□谷 语
天刚蒙蒙亮,奶奶就醒了。虽然还只是秋天,但是山间气温低,夜里积聚的寒气从瓦缝渗透进来,弥漫在屋子里。隔着一层蚊帐,就能感到空气的寒凉,吸一口,冷气从喉咙灌下去,寒意随即散布到四肢百脉,冷得直钻心窝子。
奶奶的膝关节又在隐隐作痛了,风湿病已经折磨了她多年。她双手在被子里轻轻地揉摸着膝盖,以此来缓解疼痛。
听见身旁小孙女桂香均匀的呼吸,奶奶知道她还没有醒,就尽量轻悄地挪出身子,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起床了。桂香稍微动了一下身体,又睡过去了。怕惊醒桂香,奶奶没有扭亮电灯,借着透进来的熹微的晨光,替桂香掖好被子,放轻脚步,下楼来了。
夜里下霜了。天色还没有完全亮起来,但是那一片霜白很打眼,在微光和静谧的雾气里白灿灿的。落叶上,光秃的枝桠上,斜下方陈三娃家的瓦房屋顶,竹林,再往下面一点那些收割后的小块的稻田,以及对面的山梁,全都覆盖着一层盐粒一样的白霜。野水河一片清亮中透着墨绿,看上去仿佛停止了流动,静静地凝固着的寒意,弥散开来。
奶奶打开灶屋,然后到屋外柴堆里抱回一把引火松针,在火塘里燃起一堆火。烤得暖和了一些,她从碗架顶上一个油纸包里取出一根香烛一样的东西,拇指粗细,浅灰颜色。这是治疗风湿病的材料裹成的条状药物,不认真看,会以为是用烟叶卷成的加长版的烟卷。
把药卷伸到火焰上点燃,熄掉明火,只剩下烟头一样的一个红红的火点,然后挽起裤腿露出膝盖,将药材燃起的火点凑近膝盖熏烤。药材燃出的温度和烟气具有舒筋活脉的药效,减低痛感。奶奶风湿厉害,特别是秋冬季节,每星期都得用这种药材熏几次。
火点凑近膝盖,如此近,似乎已经烧到皮肤了,把膝盖映照得红红的,甚至可以看到分布在皮肤上的青紫色的血管。奶奶感到膝关节处痒舒舒的,热流循环,风湿痛感消失。直到有烧灼感了,才移动一下火点,继续熏烤膝盖上的另一小块儿地方。
把一双膝盖烘烤完毕后,半个小时过去了。天色已经很明朗了。鸡栏起了动静,鸡鸭都喧闹起来了。奶奶收拾好裤腿,捡好药材,颤巍巍地去放鸡鸭出来。
这些扁毛畜生到了屋前的土地坝上,聚成一圈儿,尤其是鸭子,还扑扇着一双大翅膀,扯开嗓门儿叫起来,并不立即到田里、河沟中去觅食,它们等着奶奶喂它们呢。
“嗨……嗨……没有,没有……自己到外面去找吃的……”
奶奶冲着鸡鸭说,仿佛在跟亲人讲话,但一边这样说,却转身到屋里兜了一衣兜包谷出来,均匀地洒在鸡鸭群中。那些金黄颗粒跳落在地上,鸡鸭都争抢着去吞食。奶奶就笑了。
吃完后,鸡鸭还不肯离去。但是奶奶把它们都“劝下”地了:
“嗨……嗨……没有了,哪里还有?你们年轻力壮,自己出去找吃的!”
一边就去拿棍子赶它们。那些鸡鸭一见真的操起了棍棒,就一窝蜂似的走掉了。
鸡鸭一下地之后,奶奶就给桂香做早饭,吃了好上学。这是每天必须要上演的情节。
每天早上鸡鸭的响动,就仿佛是定时闹钟,桂香就会主动起床,吃过奶奶做好的早饭,背着书包到四里外的村小念书。
桂香上小学三年级,八岁。她有一头黑发和一双好眼睛。双眼皮,很大,瞳仁乌油油的,像是一对迷人的玻璃珠子。当这小女孩儿闷声不响地瞪着一对大眼睛望着你,那眼神里面仿佛有一种软化剂,再硬的心肠也会软下来的;尤其是她哭泣的时候,一对大眼睛,泪水往外涌,简直想不到那么多泪,把人心都要哭碎。
桂香穿好衣服下楼来,看到外面银白一片。阳光已经羞羞答答地从东边山头升起来了,霜粒闪着七彩迷离的光,屋檐沟槽有水滴落下来,霜开始融化。
她跑进灶屋,见奶奶正在灶膛上忙活,就坐在灶门前的板凳上,帮忙烧火。她看见锅里腾起的雾气笼罩着奶奶的脸,问:
“奶奶,你腿疼吗?”
她知道天气一冷,奶奶的腿就会痛得厉害。
奶奶冲她慈祥一笑,说:
“不痛,不担心我。”
心里却为有这么一个贴心的孙女而暖洋洋的。见桂香睡过一夜,头发有些乱,但是那张脸蛋儿在灶火的映照下红扑扑的,再配上那一对眼睛,越发让人爱怜。
奶奶把灶上活儿忙好了,过来挨着桂香坐着,说:
“饭马上就好了……你看你,头发乱糟糟的,等下奶奶给你梳头……”
奶奶伸过一只手将桂香揽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
饭后,在火塘边,奶奶替桂香梳头发。奶奶坐在板凳上,桂香坐在稍微矮一点的小凳子上。桂香有一头好头发,才八岁的孩子,那头发黑而浓密,还散发着一股幼童的香气。梳顺溜了,简直像一块黑色绸布从头顶盖下来,一直披到肩膀,又像一道黑色的流水,一直流到肩部为止。每次,奶奶梳着桂香那一头黑油油的头发,心底不由得都会升起一股由爱怜混合着痛苦的感情。
“多好的孩子!多可怜的孩子!”
奶奶一手握着滑溜的头发,一手用梳子轻轻地梳着。那千万根发丝仿佛千万根愁丝似的,乱戳在奶奶心坎上,把她的心弄得很乱。
她心想,真狠心啊!才六个月大,就把她丢了,跟人跑了!六个月大呀!妈妈长什么样子都记不住!
奶奶的脸布满了皱纹,还罩上了一股悲伤之色。手上青筋盘曲,血管像蚯蚓一样,扭曲在手背上。桂香感觉到奶奶的手在颤抖,喊道:
“奶奶,奶奶。”
奶奶收敛了心神,用橡皮筋给桂香扎好头发,然后给她准备好书包、饭盒。
每次上学,奶奶都要送桂香好远好远,不住地叮嘱:
“走路眼睛要看路,不要到处乱看,会摔倒的;不要玩水,要听老师话,放学后赶紧回家,不要耽搁……”
每一次看见桂香走出家门,奶奶心里就一阵发空,感觉有个什么东西从心里面掏出来了,接着就一阵发痛,生怕桂香一去就不回来了。直到桂香回家了,进门了,心里头那空掉的一块才补起来了。
桂香就是奶奶的整个世界,奶奶也是桂香的整个世界。人间无边无际,祖孙俩拥有的只剩下彼此了。她们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哪一个出问题,也会造成整个世界的崩塌。
今天冷,奶奶一直站在屋旁小路上,看着桂香沿着自家屋前小路斜斜向下走,进了陈三娃屋旁那片池竹林,消失了,心里空落落的。直到桂香穿着浅红色棉袄的小小身影又从竹林里冒出来,走在野水河岸上,奶奶的心又暖和起来,然后目送着桂香走到大昌坪那条路上,小小的红影儿越来越淡,最后看不见了,奶奶才返身回屋。
桂香在八个月大时就由奶奶抚养了。
奶奶养大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们都拖家带口,到外地打工去了。只有桂香无人照看,撂给了六十多岁的奶奶。
桂香的爸爸是家中小儿子,母亲是嫁到石桥村的外省人。他们是在外地打工认识的。回到石桥村结婚后,三天两头吵架。到桂香出生,母亲已是下定决心不再跟着这家人过日子了。六个月过去,料想孩子已是能够养活了,自己身子也已恢复差不多了,就跟人走了。父亲难以承受这个现实,开始破罐子破摔起来,整天脾气大,和谁都有深仇大恨似的。过了两个月,就将孩子扔给奶奶,也离家外出了,一去没有任何音讯。奶奶不知道暗地里为了这个失去消息的小儿子流过多少眼泪。
爷爷多年前死去,抚养儿子留下的雏儿这副担子,就完全落在了奶奶身上。奶奶含辛茹苦,用奶粉和着米汤,一口一口喂养。八个月大的孩子,连名字也没有一个。孩子出生时,野山上有桂花飘香,于是奶奶给她取了一个土气的名字:桂香。
桂香就这样长到了三四岁。村子里没什么孩子可以一起玩,只有陈小叶,但是隔了几个山湾,难得见到一面。于是桂香就跟着奶奶到坡上去,奶奶种了一些庄稼。奶奶干农活儿,桂香就在一边玩花花草草、虫子、蚂蚁。
虽然她小小的心儿被各种自然的神奇事物占据着,但是她知道奶奶辛苦,玩一会儿,就问:奶奶,累不?一会儿又问:奶奶,渴不?
桂花仰头看着奶奶,一双眼睛十分清澈,倒映着奶奶的身影和蓝天、云朵。奶奶的心就暖暖的,仿佛喝下了一碗热乎乎米汤那般甘甜,同时也有一丝痛楚像一根针一样,刺进奶奶的心里面。这孩子太可怜了!从来都没有见过爹妈。
小桂香用泥巴筑成一个猪圈样的土坑,在她心里面也的确是把土坑当成猪圈的。她要圈养一只肥大的黑蚂蚁。她对那只蚂蚁喊道:
“听话听话,不许爬上来!再爬就不给吃的!”
蚂蚁不听话。她嘟起嘴巴,用一根草伸进坑里面,给蚂蚁吃。蚂蚁不知好歹,不吃,反顺着草叶爬上来了。桂香将草叶一抖,蚂蚁就摔到坑里了。她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
“让你听话不听话,这下知道了吧!”
奶奶一边干活儿,一边听着桂香给蚂蚁训话,心里乐乎乎的。但是,同时也有一股苦味儿从鼻腔里渗出来,仿佛她体内被灌进了几大瓢黄连水。
奶奶泪眼模糊,想起桂香两岁多时候,也对一只鸡发过命令,不由得又笑起来。
那是一只公鸡,一身鸡毛,各种颜色,闪眼睛,好看得很。桂香见它昂首挺胸,在地坝上踱步,就命令它回窝去生蛋。她对公鸡说:
“哪,不许贪玩了,快回去生蛋!”
公鸡一只脚提起来停在空中,只用一只脚站着,大模大样的,扭着头,偏着那有艳丽羽毛的脑袋,用一只豆粒大的圆眼睛看着桂香不动。
桂香这下生气了,学着奶奶的样子,一只手叉着腰,气哼哼的,命令道:
“还不赶紧去!看我不给你吃的,饿死你算了,蛋都不生!”
见公鸡还是不理她,她蹲下来,轻声说:
“你来呢,过来呢!”
她想把公鸡哄过来,向公鸡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热心、诚恳地等待它走过来。公鸡偏了偏脑袋,仿佛判定她不值得理会,一扭头走了。桂香就带了哭腔,喊奶奶,说那只鸡不听话。
奶奶后来卖公鸡的时候,桂香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她那双大大的眼睛,泪水一直往外涌,奶奶怎么擦都擦不干。
奶奶无论去哪里,桂香都像一个跟屁虫,跟到哪里。事实上,奶奶同样也不能没有桂香啊!这么大一个世界,也就只有桂香可以让她说说话,也只有桂香的那种不谙世事,让奶奶感到高兴。
奶奶经常看着天真无邪的桂香,心事重重。自己年纪大了,万一哪天两脚一伸,去了,桂香可该怎么办呐?又一直不知道桂香父亲、母亲的音讯。那两个叔叔和姑姑又是自顾自的,哪里理会得了桂香啊!他们每年只是给奶奶出那么一点生活费,让奶奶有吃喝,别的也没有理会过了。
奶奶因为害怕提到桂香的爸爸妈妈,也就一直没有对她讲过。桂香根本不知道她生命中是应该有一个爸爸的,是应该有一个妈妈的。奶奶就是她的整个世界了,别的她还没有多少概念。
夏天奶奶会给她打扇,一把大蒲扇把桂香扇进了梦乡。秋冬时节,天气很冷,睡觉时,奶奶就把桂香那对小脚丫子放到怀里煨着,让桂香暖暖地入睡。奶奶关节痛时,桂香慢慢懂得关心,会很担心地替奶奶揉膝盖。小小的人儿,一对大眼睛,清澈的眼波中,有时候也夹带着忧惧。
祖孙俩总是一起到坡上去,奶奶缓慢地艰难地挥动手中的锄头或者是镰刀,桂香就在不远处玩她的。远远看去,山梁上两个小点,像是两只觅食的麻雀,让人担心,它们能否度过即将来临的冬天。
她们就这样互相依靠,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要到五岁时候,奶奶决定送桂香上学。老师说直接上一年级,担心桂香跟不上,要求她先读一个学前班。
桂香很高兴。还是第一次见到有这么多孩子,十多个呐!还有陈小叶,就是陈家湾那儿的,她们以前都认识。桂香第一天放学回来瞪着一双大眼睛对奶奶高兴地讲。
奶奶开心地听着,脸上漾开了慈祥的笑意。奶奶很高兴,桂香能够很快就融入到了新的学习生活中去。
每天一放学,桂香立即就往家赶,像个懂事的大人似的。奶奶一个人在家呐,会想桂香的!有时候到家时,奶奶还在坡上,她必定能找到奶奶在的那座山梁上,等着奶奶。有时暮色很浓,夜幕早早降临,祖孙两人才回家。到家了,桂香又帮着奶奶赶鸡鸭回圈,倒猪食,喂兔子。忙完这些杂活儿,就开始做晚饭。桂香一定是在灶膛前面,帮着烧火。
这天放学回家,桂香到山梁上找到奶奶,第一句话就问:
“奶奶,我有爸爸妈妈吗?我的爸爸妈妈呢?他们在哪里呀?”
一双大眼睛就那样直愣愣地望着奶奶。眸子仍旧是如此的清澈,像是深不见底的大海,期待和淡淡的落寞之情,从桂香的瞳仁里渐渐地弥散开来。
奶奶一惊,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接着心又猛地一沉,沉重极了,然后心里就是一片空空的。过了一会儿,一丝痛感开始在心底弥漫开来。
原来桂香上学,老师让同学起来说话,题目是:我的爸爸妈妈。老师让同学在心里头默默想一下,关于爸爸妈妈的哪些事情让自己难忘,然后起来讲一下。老师说,陈桂香,你起来讲一讲你的爸爸妈妈。
桂香站起来,扭着一只衣角,一对眼睛迷惑地望了一眼老师,然后将空空茫茫的目光射向黑板,钉在那儿不动了。
“桂香同学,请说说你的爸爸妈妈!”刚毕业来这所村小教书的女老师又说了一遍。
桂香又将那一双茫然的眼睛转向老师,怯怯地问:
“老师,爸爸妈妈是什么呀?”
女老师呆住了!她想不到会有这样一个问题,以为是桂香故意捣乱,但看着桂香那单纯的眼神和几分窘迫的神态,她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有几个同学笑起来,大胆的学生说桂香没有爸爸妈妈,是从野地里捡来的。
老师喝住了起哄的同学,并且在极短的时间内已经听出了蛛丝马迹,那就是桂香是苦命的孩子,爸爸妈妈都抛弃了她。她试图给桂香解释什么是爸爸妈妈,但她忽然意识到这问题不太容易解说清楚。一个五岁的女孩子,从来没有受到过爸爸妈妈的关爱,也从来没有人向她提起过爸爸妈妈,她的大脑中是没有这个概念的。爸爸妈妈是什么呢?该怎么对一个五岁女孩讲呢?说爸爸妈妈就是给自己生命的人?我们体内流着爸爸妈妈的血液?没有爸爸妈妈就不会有我们?告诉她爸爸妈妈就是抚育自己的人?
她犯难了。最后她带着怜悯的口气对桂香说:
“爸爸妈妈是这样的人:就是给我们吃的、穿的、用的,供我们读书,给我们温暖,保护我们,给我们一个家的人……”
桂香吃力地理解着老师说的这些话语,她年幼的大脑里面出现了慈祥的奶奶的影子。不就是奶奶给我吃的吗?我的书,我的衣服都是奶奶买的,奶奶还送我上学。她说:
“我知道了,老师!爸爸妈妈就是奶奶!”
又有几个同学叽叽喳喳笑开了。老师维持好课堂秩序,这时下课铃声刚好敲响了。老师将桂香带到自己的办公室,蹲在她面前,两只手温柔地拉着桂香的小手,说:
“奶奶是奶奶,爸爸妈妈是爸爸妈妈。爸爸妈妈是两个人,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妈妈……从来没人对你说起过爸爸妈妈吗?”
桂香那一双眼睛像是秋天的潭水一样,盈盈欲滴,老师仿佛被它吸引到那无穷的深渊里面了。桂香说:
“没有……哦……有说过,有大人叽叽咕咕说过,我没有放在心上……”
“奶奶呢,奶奶没说过吗?”
桂香摇了摇头。老师内心深处有一块柔软的地方被触碰到了,爱怜的感觉像浪潮一样在体内翻滚。这个可怜的孩子,唤起了年轻老师的母性的情感。她一把紧紧地搂着桂香,鼻子发酸,喃喃地说道:
“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那时正是秋天,窗外是一大片黄灿灿的玉米林,玉米林上面,是空荡荡的天空,漂浮着一小块黑色的云朵,孤零零的,像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夕阳已经落下西边那道山梁,余晖不肯散去,把天空染红了。秋风一忽儿吹得紧,把玉米杆子吹得呼啦啦响;一忽儿又屏住气息,好像是在往胸膛里吸气,吸了满满一腔,再一股劲儿猛吹出来。
奶奶和桂香收拾起东西,开始从梁上慢慢往家走。奶奶背着背篓,里面装着猪草,肩上还扛了一把锄头;桂香背着书包,一只手替奶奶拿着割草用过的镰刀,一只手牵着奶奶的衣角,并排着走。道路逼窄的地方,桂香就走到奶奶前头;路变宽阔了,桂香等奶奶走上一步,仍旧拉住奶奶衣角,又和奶奶并排着走。远远望去,祖孙俩像是两个小黑点儿,担忧一不小心,风就要把她们吹到再也寻觅不到的地方。
“奶奶,我有爸爸妈妈吗?他们在哪里呢?”
桂香一边走,一边继续奶奶还没有回答的问题。
暮色已经浓重起来了。刚才火烧云还很灿烂的地方,光亮、色泽已经暗淡,渐渐留下了一片深灰色。夜色开始在石桥村山岭间弥漫,秋天的寒凉渐渐升起。奶奶望了望空蒙蒙的天空,心里一阵阵地发起痛来。她扭头望着桂香扎着羊角辫儿的头顶,说:
“有的,每个人都有爸爸妈妈,桂香也是有的……”
桂香仰起的脸庞上放射出一层喜悦的光彩:“那他们在哪里呢?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
桂香放射光彩的眼神暗淡了下去,还嘟起了嘴巴。她小小的心儿在埋怨父母亲,生起了爸爸妈妈的气来啦!
奶奶心上的伤口一直结着疤,这下似乎那疤痕又被撕开了,还用一根尖尖的竹签捅那道伤口。奶奶不能告诉桂香,妈妈在她六个月大时就把她抛弃了;不能告诉桂香,她八个月大时,爸爸也走了,一直没有音信。奶奶藏过内心那份儿痛苦,说:“会来的,会回来看他们的桂香的。他们到外面挣钱去了,挣钱来给桂香买最好看的衣服,买最甜的糖给桂香吃……”
奶奶说着说着,鼻腔一阵酸涩,眼眶里就漫上一层泪水,赶紧抬头望着天边,那儿有几只大雁正扇动翅膀,往山外飞去。
桂香一只小手将奶奶衣角捏得紧了些,问:
“奶奶,钱是什么呀?”
这下把奶奶逗乐了,她呵呵地笑着,皱纹挤出了亮光:
“嘿嘿,傻丫头!钱是什么?还没有人这样问过呢!你不知道钱是什么?就是奶奶带你赶集买东西用的呀!”
“哦,就是那种花纸纸儿呀!”
桂香想起来了,奶奶带她上过几回街。但是她嘟起了嘴巴,说:
“我不要钱,不要那种花纸,我要爸爸妈妈!”
奶奶被桂香的天真、不谙世事弄得乐坏了。她说:
“真是个憨丫头!哪有能不要钱的呢?钱的用处可大啦,有钱什么都能办到!”
桂香似懂非懂的,仿佛也被自己的憨气逗笑了,说:
“那奶奶也给我钱吧!”
慈祥的奶奶没问为什么,说好的,到家就给你两角。
“奶奶,爸爸妈妈长啥样子呀?”
“长啥样子么?我想想,像你一样,都长着大眼睛,像一对大月亮,头发都很黑……”
祖孙俩一路叽咕着回家了。到家后,桂香帮着奶奶做完了家务,比如喂鸡鸭、倒猪食等。奶奶兑现了承诺,给了桂香两角钱。桂香不会嫌少,在她头脑里面,还没有面额的概念,两角钱和十块钱、一百块钱是一样的,都是钱。
奶奶说过,有钱什么都能够办到。桂香想用那两角钱换来爸爸妈妈呢!她不知道爸爸妈妈在谁的手头,应该找谁去换。到睡觉时,她还把手伸进口袋里,紧紧攥住那张纸钞。她心想,找不到哪里去换回爸爸妈妈,也许只要把想法告诉钱,第二天爸爸妈妈就会自动回来了。于是,她在内心里对钱说了一千遍自己的愿望,然后放心地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鸡鸭闹钟一样将她闹醒,她三两下急切地穿好衣服,到每个房间查看了一遍,连牛栏、猪圈也走了一趟。她失望了,爸爸妈妈并没有出现!然后嘟嘴坐到灶膛前面,替奶奶烧火。奶奶见她神色有些不对,担心她,问怎么了。这小家伙粲然一笑,说没什么,遮掩过去了。
整整一个上午,桂香都有些心不在焉。老师都在讲些什么呀!她小手紧紧攥着裤袋里的两角钱,汗水都捏出来了。爸爸妈妈还是没有回来,还是不来看桂香!她走神,望着窗外的蓝天。天空无边无际,怎么这么大呀?要是小点就好了,就跟我们村子一样小,就跟我们学校一样小,那样爸爸妈妈就是要走,也走不远,一抬头就看到他们了。
窗玻璃破了一个小洞,秋风吹进来,凉凉的,灌进了她的脖子,她缩了缩头。又看到几只麻雀停在电线上,一个个小黑点,把桂香的心啊,弄得有些乱乱的。其中两只麻雀在电线上跳跃几下,喳喳鸣叫几声,接着一群麻雀就往玉米林飞去了。那一定是它们的爸爸妈妈,它们在叫它们呢!桂香的眼睛就热起来了,泪水汪在大眼睛里面,像是一泊令人心碎的湖水。她想用眼皮噙住泪水,不让泪滴落下来,但是它们不争气,翻过眼眶就呼啦啦地流下来了。她很利落地用衣袖抹了一把。
放午学,桂香吃了自己带好的午餐,就闷闷地到了小溪边。她想着奶奶说,有钱什么都能办到,怎么就换不回爸爸妈妈呢?她把那两角钱掏出来,翻来覆去地看,脑瓜儿怎么也想不明白。想得多累呀!桂香不想再想了,就蹲在溪边拔扯着半青半黄的草叶,扔到溪水里,看着它们飘远。
秋天,溪水干涸,只剩下小半河沟流水,清亮清亮的,倒映着蓝天和云朵。桂香渐渐忘记了困扰着她的爸爸妈妈。一条红色的小鱼儿浮到了水面,一只扁扁的嘴巴对着桂香吐鱼泡儿。桂香被那条小鱼儿迷住了。她蹲下去,对着小鱼儿伸出手,热情、诚恳地邀请它:“来呢!过来呢!”
她轻轻把手放进水里,摊开,等着鱼儿在她的呼唤下主动游到她手上来。但是鱼儿根本不理她,自顾自地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玩泡泡儿。
她站来,掏出那两角钱,用指尖捏着,冲着那条色泽艳丽的鱼儿,脆生脆气地说道:“哪,给你钱了,快过来,过来啦……”
鱼儿还是不动,桂香把钱朝它扔过去,纸钞落到距离鱼儿不远的水面上。鱼儿受了一惊,一摆尾巴,桂香只看见一抹细小的微红沉到水底下去了。鱼儿丢下她,走了。
桂香小小的心里充满了难受的感觉。钱一点用处都没有!换不回爸爸妈妈,连一条小鱼儿也换不来!她恨恨的,看着那两角纸钞随着河水流走了。我才不要呢!一点都没有用!
有几个同学在喊她,她跑到同学那边玩去了。
寒冬的一天,空气异常凛冽,眼看就要下雪了。桂香放学后赶紧往家跑。奶奶犯了风湿好几天了。村子里的赤脚医生给开了药,症状还是没有缓解,两个膝关节、手关节,肿得像泡胀的腌萝卜。
桂香回到家时,天色已有几分暗淡了,空中飘着稀稀疏疏的雪花。奶奶不方便活动,坐在火塘边烘烤身子。奶奶正犯愁呢,几天下来,缸里的水已经用完了。猪栏传出尖利的猪叫声。奶奶说,已经没有猪食了,没发病前淘洗好的土豆、萝卜已经喂完了。
桂香坐在奶奶身旁,轻轻地靠着奶奶,又替奶奶捏了一回手关节,说:
“奶奶,我去挑水,去淘土豆喂猪。”
奶奶不同意,说她太小,还不够挑水的扁担高呢。猪没吃的就给它吃带泥巴的土豆,缸里还有一点水,够煮饭用了。
桂香说:“不行啊,那样猪吃了会生病的。我快九岁了!不够高,我可以用小桶提水,我也跟着奶奶到河边淘过几回土豆萝卜。”
实际上她才八岁过三个月。桂香的意思是让奶奶放心,她能够完成这些工作。奶奶心里一盘算,虽然不放心,但是还说不准哪天才能够好起来。今天不提水,不淘洗土豆萝卜,明天还是要做,不如就让桂香独立锻炼一下也好。于是奶奶叮嘱过孙女要小心,桂香就提起小水桶,到斜下方的水井提水去了。她一直提了四回,装了小半水缸。
她又装了半撮箕萝卜,沿着斜斜向下的小路,穿过陈三娃屋旁的那一小片竹林,到野水河边去淘洗来喂猪。
洗涤东西的地方是个一丈方圆的水潭,是野水河在拐弯的地方长年累月冲出来的。水潭边沿生长着些水生植物,大多都枯萎了。水潭积水较多,黑魆魆的,深度超过了一个成年人的高度。在水潭一边的缺口处,安放了两块光石坂,那是捣衣石,石板一小半斜斜地伸入水中。有人在上面磨柴刀,摩擦处十分光滑地凹下去了一些。
桂香到达水潭边时,天色又黑了几分。水潭像一面镜子,反射着朦胧的天光,因而在水潭边反而显得明亮些。
有人洗过衣服,捣衣石上留有肥皂的痕迹。桂香蹲在上面,把萝卜连同撮箕浸入水中,用一根棍子戳着萝卜。天气太冷,河水刺骨,用棍子这样戳,可以先弄掉大部分泥巴。然后再用手搓洗,可以少受一会儿冷。
雪花开始飘落下来,落在桂香的头发上、后背上。在这暮色苍茫的寒冬季节,在这寒风呼呼的水潭边,这样小小的人儿,还在承受生活的煎熬。任谁看见了这样一幅画面,再硬的心也要碎成一块一块的。
淘洗好了,桂香要起身。蹲久了,头有些发晕。她不知道自己踩着了肥皂。刚一直起身,脚底下一滑,一个倒栽葱,桂香滚进了深潭。根本没有呼救的余地,桂香的身体只是让深黑的潭水起了一下波澜,然后就安静了,潭水又平静得像一面镜子,无言倒映着深黑的天空。那些萝卜也都掉到潭水里了,只有那个竹篾编成的撮箕,在水面上浮了一会,在几只萝卜的重量下也沉没了。
桂香永远也回不来了。
这时雪下大了,像谁扯破了鹅毛口袋,飘飘扬扬,一会儿功夫,整个石桥村就变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