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打野猪
2023-11-09符利群
符利群
篾匠黄半夏走到院子中间,翻了翻晒簟里的笋干,拿起一块塞进嘴咀嚼,咸鲜的滋味从牙龈渗向腮帮。他嚼得腮帮发酸,才停下对自己手艺的赞叹。
他把笋干收进竹筐,摁几下,怕摁断。早几年,翻半个山岭就能拗上百斤野山笋,一年到头吃不完,笋干、腌笋、辣笋、酱笋……现在越来越少,野山笋刚出头就被人拗光,就像从来没有长过一样。
黄半夏这天编了两只小竹篓三只小竹筐四只小竹簟。如今时兴这些精巧的竹器,一只巴掌大小的小竹簟能卖三十来块,越小越贵。松花镇,县城,还有更远的城里人喜欢用竹器装水果糕点,说这叫“返璞归真”。
明早他会挑一担竹器一担笋干去松花镇,卖给开山货特产超市的寡妇吴青兰。这个长着一双桃花眼的小寡妇总会给他不吃亏的价格,这使他免于为卖掉山货而发愁,一心只顾做篾匠。方圆十里只有他这个篾匠了,没人用这种手艺谋生。黄半夏觉得这手艺既能养活自己,又不用离开他不想离开的风凉村。
祖传三代的篾匠手艺由此在他手上复活,再加上卖笋干、野菜、番薯、土豆,还有野兔山鸡之类的,东一榔头西一锤,几路生计搂拢来收入还不错,这使他老是忽略吴青兰一直要求他搬去松花镇的要求。吴青兰除了收购竹器山货,还一直有收购他的非分之想。
黄半夏朝西山看了看,夕阳搁在风凉山与蜻蜓岗之间的山坳,橙黄明亮,久久不落,像院子瓜棚里熟透的番茄,只等着有人把它摘下。
收拾停当,他走进厨房烧面。他烧了一块肥瘦相间的大排,煎了两只黄澄澄的荷包蛋,煮了一把腌笋蘑菇,其间用另一只锅煮熟面,把这堆花红柳绿的肴头连汤倒进面碗,再把焯过的青菜盖在上面。一只青花瓷大海碗满满当当,红是红,绿是绿,黄是黄,白是白,令人垂涎。
黄半夏坐在瓜棚下的石桌边,给自己过三十二岁生日。每年夏至这天,黄半夏会吃一碗阔气的夏至面,庆贺自己来到人间的年份。
夏至是夏天中最长的一天,“冬至馄饨夏至面,吃之牛格健”,吃过夏至面,整个夏天就不会疰夏了。再一个,他生在夏至,叫夏至气势太大,怕折寿折福,所以只能叫半夏。风凉村没有比他更适合叫这个名字了。
他先举起酒杯洒了一圈,这是敬天地鬼神。再朝堂屋方向敬了敬,這是祭死去的爹娘。接着举向风凉山的西南方向,他望了很久,眼眶里装满落暮的夕晖。太阳整个沉入大山,溅起缕缕晚霞,院子外的路灯亮起来。黄半夏在祥和的橙黄色里开始吃面。
他吃了两口面喝两口酒,院子外进来一个瘦小的人影。他瞥了一眼,没看清,因为瓜棚结的番茄青瓜太多,挡住了视线。他摘下一根青瓜,捋去毛刺,蘸了蘸辣酱,咬了一口,嘴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这个人走到他眼前。
八岁小傻子赵小民伸长胳膊,手里的东西戳到他鼻子。他拿的是一个老式手机。黄半夏拨开,没好气地问他来干什么。
赵小民扯着嗓子:“电话,我爸电话,要你听。”
黄半夏举到嘴边的筷子停住,筷子挑的面条滑下来,溅起一脸一手背油腻腻的汤汁。他吮了吮手背的汤汁,抹了把脸,掉转筷头捅了下他额头说:“赵小民,你脑子又不清爽了,你爹老早死了。”
赵小民固执地把手机举到他鼻子前:“我爸电话,要你听。”
黄半夏只得接过,恶声恶气地喂了声。
“喂,黄半夏,我是赵国民——”手机那头的声音传来,含含糊糊,还是能听清。
黄半夏一撒手,手机掉在地上。赵小民嗷叫一声捡起,又举到他面前。黄半夏只得接炸药包一样接过手机。他打过麂狼野猪,晚上哼着戏穿过坟地,干过风凉村的迁坟工程,扒了几筐骷髅头,可他没跟死人通过话。
电话里的赵国民说:“你帮个忙,给我打一只野猪。”
黄半夏说:“你死了,怎么还能说话?”
“你给我打一只野猪,帮个忙。”
“你疯了,猎枪早收缴了,政府有规定的,非法持枪要坐牢的,最起码判三年。”这个他记得很清楚。
“你骗鬼啊,我晓得,你还有一把气枪,前年还打了只野猪,野猪肚卖到松桃镇。我要一只野猪肚,我娘的老胃病要野猪肚补一补。”
“我怎么可能帮你打野猪?我一枪打死你才好。”
赵小民的父亲赵国民在县城做建筑工人,前年春天从十几层楼高的脚手架摔下,据说摔成了一堆破瓦片。他的堂兄赵国军捧着一个黑木盒子回风凉村,跟赵小民说这是他爹。赵小民说他爹那么大的人怎么能装进小盒子,骗人。
黄半夏看着这个黑木盒子葬在香秀的坟墓边,他的心就像被搁在油锅里煎,眼睁睁看着赵国民和香秀就这么合葬,做了死也不分开的夫妻。
很多年前,香秀是他的未婚妻,钻进草垛亲亲抱抱的那种,在春天紫泱泱的紫云英花田打过滚,险些要做成夫妻的那种,后来赵国民横插一杠子夺走了。香秀嫁给赵国民生下赵小民,产后大出血而死,连看一眼刚剪断脐带的赵小民也来不及。从此父子俩成了黄半夏的眼中钉肉中刺。
赵小民三岁时摸溪沟的鱼滑倒,脑袋撞上石头,醒来后成了小傻子。黄半夏乐坏了,去香秀的坟前烧纸钱,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赵国民横刀夺爱所以断子绝孙,赵小民一生下就害死亲娘,所以成了小傻子……说着说着,坟前的野草花飘飘摇摇,风中有呜呜咽咽的哭声,像雨水浇在他身上。他咬下话头给了自己两巴掌。回村碰到赵小民和着尿水玩泥巴,他扯过来扳着他面孔,想看出香秀的眉眼,看来看去就是小眼小鼻子的小号赵国民,他一脚踹掉赵小民搭了半天的泥墙,惹得他号啕大哭。
他去松花镇喝了三斤花雕酒,庆祝赵小民变成小傻子,醉倒在山货特产超市门口,吐了一地。寡妇吴青兰拿起扫把要抽醒他,醉倒的黄半夏嘟囔着“热死了”,烦躁地扯开衬衫,露出硬邦邦的肌肉继续大睡。吴青兰打量了他三秒,把他扶进屋,他睡了一下午也没醒。她把他扶上床,他睡到黄昏还是没醒。半夜里他渴醒过来,一伸手摸到了一个软绵绵光溜溜的身体。
电话里的赵国民继续说:“小民是傻子,我娘身体不好,小民会饿死。”
黄半夏说:“你儿子饿不饿死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一个死人别管活人的事。”
“你幫我打一头野猪,我娘要用野猪肚补一补。”
“赵国民,你别来装神弄鬼这一套,我屋门口有泰山石,屋里有桃木剑,我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不管你是死是活,都吓不倒我。”
“你以前跟香秀发过誓,会给她造一幢楼房,会让她一辈子吃香喝辣的,要跟她同年同月同日死。现在她死了,你还活着。她要知道儿子没人照顾,死都不瞑目,会来找你算账的,因为你欠她的。”
黄半夏怒不可遏:“赵国民,你敢威胁我?我报警。”
赵国民阴险地笑了两声:“那我就告你非法持枪。”
“你敢?”黄半夏欲把手机往地上摔,赵小民惊吓而迷惑地看着他,他把手机还给小傻子,挥挥筷子说走吧走吧。
赵小民盯着他的面碗,喉头发出溪水涌进沟洞的咕咚声。面条已浸得像裤腰带一样又肿又软,一只苍蝇停在上面。黄半夏推开面碗,赵小民一手抓起大排,一手抓起荷包蛋,左一口右一口走出院门。
漫长的夏至之日结束,暮色来临,屋院静寂,山岭像怪兽一样蛰伏,等待无边夜色徐徐来临,夜色中将会有很多不可名状的事物出没。黄半夏想今年的夏至生日太晦气了。
黄半夏睡得迷迷糊糊,突感身上沉沉地压着一块大石头。鬼压床,准是手又搁在胸口了。
他努力想移开手,可不管怎么用劲,身体像电住了一样动弹不得,他只能发出哼哼唧唧的声响。不好,赵国民诡计不得逞寻仇来了。明明是赵国民有愧于自己,活着是对头,连做鬼也不放过他,明天得去他坟头敲打敲打,要么画一张符镇镇他……正想着黄半夏的身子一轻。
他睁开眼,借着窗外月光,看见一双桃花眼闪着淫荡的光。他猛地一推,对方滚下床。吴青兰从地上爬起,揉着屁股骂他神经病。
黄半夏说:“你才神经病,半夜三更爬我的床。”
“三天前说好给你做生日,你个狗屁记性都忘光了,我等了半夜你都不来,只好过来。”她朝床边小桌一指,桌上放了个生日蛋糕。
“半夜三更的,我还以为鬼压床了。”
吴青兰吃吃笑:“是聂小倩吧。”
他们看过这个电影。吴青兰说她要是死了变成聂小倩,他会不会找她。黄半夏说怎么可能,只有美女才会变聂小倩。吴青兰怒不可遏,当晚压榨了他三次,把他折腾得气若游丝才善罢甘休。
黄半夏问她咋进来的,吴青兰指指打开的窗。黄半夏赶紧跳下床,打开衣橱最下一层抽屉,卖山货的钱还在。
吴青兰捏住他的要害:“黄半夏,我要算计你,早算计两百八十回了。我收你山货的价钱比市面还高两成,你个提起裤裆不认人的臭男人。”
“小心驶得万年船。哎,放手放手,疼。”
“你个破船还打算装哪个?你踏了两头船还是三头船?你存那么多钱打算留给哪个骚货?说!”
黄半夏躺下:“半夜三更说这些干啥,睡觉睡觉。”
吴青兰把他揪起,切了一块蛋糕,用小叉子送到他嘴边。
黄半夏只好张嘴,吃完说:“甜腻腻的,像猪油,不如面条好吃。”
“黄半夏,你到底啥时候搬来松花镇?这小破村子有啥好的,鸟不生蛋,冷清得出鬼,连老带小顶多十户人家,你有啥舍不得的?山上有狐狸精吗?”
“我去镇上能干啥?要店铺没店铺,要铜钱没铜钱,我卖身啊?”
吴青兰把手伸进被窝轻轻一掐,黄半夏叫起来。
“你个臭男人都被我睡得身败名裂了,还能卖给谁?”
“吴青兰,镇上那么多有钱有势有本事的男人,你为啥偏偏相中我这个穷得叮当响啥都没有的山里佬?”
吴青兰风骚地扭扭身子,凑近他耳朵说了句话。
黄半夏大笑:“骚货,松花镇要是有风骚大赛,你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吴青兰撒娇:“你搬过来,我天天骚给你看,要咋骚就咋骚。”
“睡觉睡觉。你来了正好,明天把山货带去,省得我再跑一趟。”他头一歪,一会儿就发出粗重的鼾声。
吴青兰掐他,捶他,搔他,亲他,黄半夏睡得死沉死沉,她咬牙切齿:“送上门都不要,你准是被山上的狐狸精勾了魂。”
黄半夏的睡意荡然无存。吴青兰早就明着暗着说,他只要搬到松花镇,她那三开间超市就交给他打理。他啥时候娶她,她就雇镇鼓乐队从风凉村吹吹打打到松花镇,百子鞭炮放半天,摆十八桌喜酒。只要他愿意。
黄半夏背上大竹篓,穿过村子去风凉山采山货。他走到村北,看了看两间新砌的红屋顶房屋,又转身回家。
出来时他手上多了一个蛋糕盒,他不喜欢这种软糯糯的甜食。红屋顶房屋是村里帮着用赵国民的丧葬费新砌的,还添了家具。村里人说赵国民死得值,活着都没这么值钱。要不是人死了没法再活,他们都想死一死给家里挣一笔丧葬费。
赵小民蹲在院子墙角玩泥巴。他人傻,手艺不傻,泥屋有模有样,沿墙一圈高高低低的楼,最高搭到五层,他正朝第六层努力。黄半夏想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果然是泥水匠赵国民的亲儿子。这一想,他怒从心头起, 险些把蛋糕盒扔进旁边山沟。
黄半夏喊他,赵小民甩着两只脏兮兮的手,满头满脸沾着泥浆跑过来。
黄半夏说:“你是泥里刨出来的吗?”
赵小民抹了把脸:“我是我娘生的,不是泥里刨出来的。”
黄半夏把蛋糕给他,赵小民龇着雪白的牙齿,伸出舌头舔嘴唇,嘴唇沾的泥浆都舔进去了。香秀的牙也雪白雪白,当年他亲她时很难为情,因为他的牙发黄,可香秀主动亲上来。现在香秀的牙变成了山泥。
黄半夏说:“手洗干净,脸鼻子洗干净,才能吃,晓得吗?”
黄半夏从水井里打上一桶水,盯着他洗手洗脸。赵小民洗了一遍,他说指甲缝还有。赵小民再洗一遍,他说额头还有。赵小民又洗一遍,他索性揪过他脑袋按在水桶揉搓。赵小民拼命摇晃,地面一片湿淋淋,他才放手。
赵小民打开蛋糕盒,抓起一团往嘴里塞,这回满头满脸沾上蛋糕。黄半夏说饿鬼投胎,赵小民吃了两口,抱起蛋糕盒往屋里跑。
黄半夏朝山上走,嘟囔着:“要是噎死了,你们一家倒是可以团圆了。”
黄半夏专捡积满腐木落叶的山地走,那儿有很多蘑菇。
一会儿他摘了一篓蘑菇野葱野蒜苦菜马齿苋野艾蒿七七八八的野菜。松花镇人越来越怪,特别喜欢吃这种野菜,总能卖出好价钱。
黄半夏摘了一把野花,绕到西南山坡,那儿是风凉村的公墓地。他在一座墓前停下,碑上写着赵国民和楚香秀的名字。
这夫妻俩的墓地跟别处不一样,别处要么都干干净净,要么都荒草萋萋,这里一半一半。黄半夏蹲下身,把香秀墓前稀疏的野草拔掉,扔到赵国民那边,再把野花供在香秀这边。他觉得自己够厚道了,好多回都想把赵国民的坟扒了。
黄半夏说:“香秀,昨天是夏至,我生日,你记得吧?夏至过后小暑,小暑过后大暑,大暑过后立秋,日子过得真快啊,我都三十出头了,嗯,三十二了。”
风吹过竹林,呜呜呜沙沙沙,好像一部老纺纱车在纺纱。枯黄的竹叶落雨一样哗哗洒下来。每回他给香秀上坟,树叶就哗哗落,他认为这是上天也在为他伤心。很多年前,他和香秀上山挖蘑菇野菜,他把她的竹篓塞得满满当当,自己背个屁轻的竹篓,回家挨娘一顿打。
黄半夏说:“香秀,我昨天吃了一大碗夏至面。冬至馄饨夏至面嘛,我放了排骨、荷包蛋、笋干、蘑菇,小舌头都鲜得快掉下来了。
“香秀,昨天有人送我一个蛋糕,你知道我不喜欢吃甜腻腻的东西,我给赵小民吃了。他像饿鬼投胎一样,你让他别噎着。
“香秀,前几天我劈竹子时,不小心劈到手,你看这么大口子,不过我还年轻气血旺,你看马上结疤了。
“香秀,这些年总会来外乡人,他们对着风凉山拍半天,说多么淳朴的山水,还说世外桃源什么的,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城里人。”
他朝赵国民满是野草的坟头瞅了一眼,野草把他坟头淹掉才好呢。
“对了香秀,赵国民打电话要我打一只野猪,用野猪肚给他娘补一补胃病。”他觉得这事还是跟香秀知会一声好,“赵国民不是早死了嘛,埋你旁边,便宜了这小子。死人怎么会给活人打电话呢?”他朝空无一人的山野张望,连一只山鼠都没有跑过。这么多年,风凉村人都会看到他对着坟头唠叨,也见怪不怪了。
“香秀,你说这家伙坏不坏?死了还要诈活人。他回来就一个黑木盒子,鬼知道里面装的到底是他的骨灰,还是泥灰。”
他回想当初赵国民如何把香秀从自己手上夺走,越发深信不疑这个判断,恨恨地说:“这小子一向诡计多端,当初就凭一张能说会道的大嘴,还有他娘的金戒指,把你骗去当老婆,真是坏透了。香秀,你叫我做事,我没二话。他赵国民,哼哼,梦里想屁吃啊,就算他从坟里爬出来求我,我都不鸟他一下……”
他对着地下的香秀,对着松涛竹林,对着空寂的山野絮絮叨叨。每个月,他都会来这儿唠叨半天。多年前香秀刚死的那段日子,黄半夏在墓前睡了三天三夜,还要扒坟,说他们把香秀活埋了,村里四五个壮汉才把他抬走。那时赵国民气得要拿柴刀劈他,说他有什么资格哭他的老婆。头两年,黄半夏满山乱走,头发长长的,眼珠子红红的,不生火不做饭,山上抓着什么就吃,简直像野人。过了几年他才正常起来,把所有上门说媒的赶跑,还威胁说再上门就拿猎枪把他们打个浑身筛子眼。他一心一意做篾匠,说要挣棺材本。又过了几年赵国民狡猾地死了,他失去了仇人,再也无法跟他争了。
他朝赵国民那边虚空地踹了几脚,一边下山一边绝望地骂:“我不跟死人争,下辈子我再跟你较量过……”
黄半夏经过赵小民家,看见他头上套着抠出两个眼眶洞的蛋糕盒,胯下骑一根竹竿,竹竿头绑一根红布条,满村子追着狗。
赵国民的娘,赵小民的奶奶,也就是那個需要用野猪肚补一补胃的老太婆,摁着肚子倚着院门喊孙子吃饭。这个老太婆当初用一只祖传金戒指换了一笔彩礼,帮儿子把香秀娶到手,他巴不得她早点胃痛死掉呢。
赵国民娘对他慈眉善目地说:“半夏,我家吃一口饭吧。”
黄半夏不冷不热地说:“不用。家里有剩饭,热一热好了。”
“你帮我喊小民,他玩疯了。唉,又傻又疯,爹死了娘死了,我也活不了几年,不晓得他以后咋过。”
黄半夏喊:“小民,吃饭了,小民你耳朵呢。”
赵小民跑过来,挥着竹竿冲他张牙舞爪几下,跑进家。
赵国民娘看着他的竹篓:“真新鲜啊这蘑菇。我年轻辰光能捡两大篓,如今人都要埋进山里喂山货了,年轻真是好。”
黄半夏抓了把蘑菇野菜扔下就走。赵国民娘慢吞吞地蹲下身,把山货捡进围裙下摆。
黄半夏边吃饭边打电话。手机是吴青兰给他的,说松花镇人人都有,他不能没有,要不然不像男人。黄半夏说不像男人你还要我干啥,扶贫吗?
吴青兰在电话里说,山货卖了三百多块,问他什么时候来松花镇。黄半夏说他记下账了,先帮他存着,过几天过来。
吴青兰恼火地说:“你个提起裤裆不认人的臭男人。抽水马桶堵了,水龙头也坏掉了。”
黄半夏不怀好意地笑:“上回下水道堵了,上上回煤气灶打不着了,再上上回油烟机失灵了,你怎么回回有事啊?”
“黄半夏,你给脸不要脸。”
“一个野男人进进出出你屋里,不怕人说闲话吗?”
“我吴青兰想跟谁睡就跟谁睡,嚼舌头说闲话的,男的没有小鸡鸡,女的摸不着小鸡鸡。”
黄半夏嘴里的一口汤笑喷出来。吴青兰细腰丰乳肥臀,个性像六月天一样热烈。有一回她的超市被偷了,她站在街心,叉着腰用最粗俗最狠毒的话骂街,骂得半条街上的人不得不怀疑起自己就是小偷。骂着骂着她笑了。他从没见她愁眉苦脸过,天大的事过一晚,第二天就像雨后野艾一样蓬蓬勃勃。跟这样的女人过日子,不会没意思。夏至过了,自己也三十二岁了,下回去看香秀,知会她一声,就搬去松花镇跟吴青兰过日子。过着过着就老了,也差不多该吹起唢呐全村吃饭了,去了那边要是缘分不尽,说不定还能跟香秀照上一面……
黄半夏看了会电视就呵欠连天,上床不消片刻就呼呼睡着。
一阵狗叫把黄半夏惊醒,屋外似乎有动静。他从床边提起一根胳膊粗细的竹竿,推门出去。屋外的月光地清清亮亮,像刚下过雨,屋影树影落在地上,被风吹得一摇一晃,水草一般飘来飘去。他走过去,脚下虚虚浮浮,眼前恍恍惚惚。他用力甩甩头,想甩掉这种虚浮感。
赵国民从树影里出来,头戴黄色安全帽,衣服沾着泥浆,声音沉沉:“黄半夏,你帮帮忙,给我打一只野猪,我娘的老胃病越来越严重,要用野猪肚补一补。”
黄半夏憎恨地说:“我说过,我怎么可能帮你打野猪?我一枪打死你才好。”
“我娘身体不好,赵小民会饿死的。他饿死了,我赵国民一家子全没了。”
“跟我有啥关系,赵小民又不是我生的,我又不是赵小民亲爹,我为啥要听你的鬼话?你死了,死人说的都是鬼话。”
“看香秀面上,你总要帮一把。”
“你还有脸提香秀——”黄半夏的声音炸开了,抡起竹竿挥向赵国民。
香秀从赵国民背后像云朵一样慢悠悠地飘出来。她还是当初那样好看,马尾辫从后脑勺绕过来搭在胸前,她一下一下捋,微低着头,眼睛挑起来看他,眼神是楚楚可怜的。她什么话也不说,就用乌溜溜的眼睛看他。
黄半夏的心马上化成一摊水,嘟囔:“好好好,我去打野猪,我明天就去打野猪行了吧。”
香秀抿嘴一笑,黄半夏都快灵魂出窍了。赵国民拉过她就走。她边走边回头,恋恋不舍,好像说黄半夏你带我走啊黄半夏你怎么任由我被趙国民带走啊。黄半夏跑上去喊香秀你别走。原本清清亮亮的月光地,转眼起了白茫茫的大雾,他们走进雾里不见了。
黄半夏醒过来,发现自己站在院子,村里的狗叫得起劲。
几条星线从天空划过,恍恍惚惚影影绰绰的树影在地上飘来荡去。这一切是梦游还是真实,他不知道,只知道他得上山打野猪。
天一亮,黄半夏劈开竹子忙起来,一忙又忘了打野猪的事。
睡到半夜,赵国民和香秀又来找他。赵国民还是头上戴着黄色安全帽,身上沾着泥浆,香秀捋着马尾辫用乌溜溜的眼睛楚楚可怜地看他。后来又是大雾,又是狗叫。他再一次醒来,发现自己还是站在院子里。
是香秀和赵国民闯进他的世界,还是他闯进他们的世界?或者他有梦游的毛病,之前没有发觉?黄半夏费劲地想了好久。
他走到后屋杂物间,从布满灰尘的三门橱里找出猎枪。以前收缴枪支时,他爹上缴了一支,藏匿了一支,时间一久就忘了。他爹死后有一年,他整理屋子时发现了,他仔仔细细擦枪上油,犹豫半晌又放归原处。
黄半夏把猎枪搁在床边,翻身入睡。这一觉睡得很长,他醒来一眼对上床边的猎枪,吓了一跳,迷糊一阵,才想起自己半夜从后屋拿来的。
黄半夏找出半桶机油一堆破棉布,开始擦枪。他擦得很仔细,枪支的每一个细部都用浸油棉布反反复复地擦,转弯抹角处用小木棍顶着棉布擦,比挖耳屎还仔细。
黄半夏爹是风凉村最厉害的猎人,黄半夏从小跟爹钻山林,看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瞄准他来不及发现的山鸡野兔麂狼,一枪命中。他爹打过八头野猪,卖出最好的价格,这笔钱把他们的草屋变成风凉村最早最敞亮的大瓦屋。
他毫不意外地继承了猎人血统和衣钵。他十八岁风华正茂时,一枪击中了两只麂狼,当时它们整整齐齐并排伫立在溪边喝水,阳光罩在它们身上,美得像雕像。他在射击前一刻犹豫了,不过即将到手的猎获之喜还是压过了微不足道的迟疑,子弹横穿过两只麂狼的脑袋,血花迸溅,枪法漂亮极了。他获得了两张更漂亮的麂狼皮以及鲜嫩的肉,换回了村里最早的一台电视机。
黄半夏也打过野猪,那是一头极其壮硕的成年野猪。猎枪穿过野猪的右耳朵,击中它的脑门,它狂乱暴怒地奔蹿翻滚,压倒了一大片树木灌木,嚎叫声震撼山林,几乎要击穿他的耳膜。野猪翻滚了几圈,以惊人的毅力支撑起来,满头是血,用圆而小的眼珠仇恨地瞪视黄半夏,随即抖着被枪打烂的右耳朵,拖着冒血的身子蹿进树林。这场失手的狩猎让他心悸很久。
前年他忍不住拿出猎枪把玩,玩着玩着上山转悠,一不小心打了只小野猪。他翻山越岭去松桃镇卖,碰到回村的赵国民。那是他见到活着的赵国民最后一面,再回来他变成了赵国军捧在手上的黑木盒子。
黄半夏擦好猎枪,心想这是最后一回上山打野猪了,能打中就行,打不中拉倒,搬去松花镇过活,枪支上缴派出所,就说是爹塞在角落里遗忘的。香秀又搬不走,早早晚晚会回来看她。
他紧紧握枪,很久没握了,有点手生。他透过门缝,眯着眼对准远处山岭的某一个点,虚虚地扣动扳机。冰凉的枪管在他手心开始发烫。
黄半夏一肩背枪袋一肩背干粮,推门而出。太阳在东山露出小半张脸,晨雾像流水一样流散,山川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赵小民气喘吁吁地跑来,挥着手哇哇喊。黄半夏要他说清楚,赵小民索性唱起来:“一二三,一二三四五,上山打野猪,奶奶死了——”
赵国民的母亲三十五年前吃过一个野猪肚,这治好了她的胃病。尽管之前她吃过一把把草药和一盒盒西药,她还是将此归功于那个破手套一样又黑又皱又臭又脏的野猪肚,反复告诉孙子:“没有野猪哪有野猪肚,没有野猪肚哪有奶奶,没有奶奶哪有你爹,没有你爹哪有你。”
这让赵小民相信自己是野猪生的,得意扬扬地骑着竹竿在村口喊,“野猪,爹,野猪,娘,嘻嘻嘻……”
赵小民喊野猪爹,黄半夏只觉得好笑。他喊野猪娘,黄半夏就火了。有一回他把喊得起劲的赵小民叫过来,举着一把铁钳子,让他张开嘴。赵小民张开嘴,露出白净的牙齿。黄半夏恶狠狠地说再喊野猪娘就把他牙齿一个个全钳光,比光头阿毛的秃头还要光秃秃。赵小民捂嘴就逃,后来无师自通编了个歌,“一二三四五,上山打野猪”,满村子唱。
赵小民用力推他,黄半夏骂了声倒霉,朝赵家走去。
赵国民娘倒在地上,从嘴角到脸颊到地面淌了一摊血,身子弯成虾米,整个人像稻草堆一样凌乱。
黄半夏跑进柴房拉出手拉车,把赵国民娘拖上车,让赵小民赶紧找抽屉里有没有钞票,赵小民懵懂地摇头。黄半夏骂晦气,拉起车朝松花镇跑。赵小民在后面一颠一颠兴奋地跟上,肩上扛着竹竿,竹竿上飘着红布条,就像去旅游。
镇医院一检查,胃出血,马上动手术,催黄半夏交手术费。黄半夏给风凉村村主任王金志打电话,打了三四通,王金志打着呵欠接起。黄半夏把事情说了,说这事归村里管,他管天管地也轮不着管赵国民娘,运气不好撞上了,要他赶紧派人过来接手。王金志说五保户是该村里管,就是现在派不出人手,要他再看管半天,他马上派人过去。
黄半夏说:“赵国民的丧葬费,你马上送过来交手术费。”当初村里接收赵国民的丧葬费,入了账,赵国民娘和赵小民每个月领生活费。
王金志说:“我要问会计,会计还没上班。等他上班去信用社,要等信用社开门。等信用社开门,还要等他们盘账……”
“你咋不说钞票还要印钞厂印出来呢?”
“黄半夏你先垫垫钱又咋的?你做篾匠编竹器挖野山笋,攒了好多钱,你没爹没娘又没老婆儿子,攒这么多钱做啥?……”
“我攒钱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咋的,你动歪脑筋动到我黄半夏头上?”
“我的意思是,你跟香秀好过,也许,可能,说不定,赵小民是你儿子——”
黄半夏勃然大怒:“放屁,赵小民小眼小鼻子,跟赵国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黄半夏浓眉大眼,会生出這种小傻子?你咋当村干部的,会不会说人话?半个钟头把钞票送到,迟一分钟我就走,老太婆死了算你头上。还有,你别想动手脚贪一个子儿的丧葬费。”
王金志生气地喊:“黄半夏你对村干部有偏见,我再贪也不会贪死人钱。我要是贪一分钱,我王字倒着写。”
黄半夏只好给吴青兰打电话,吴青兰说晓得了。赵小民呜呜哭起来,黄半夏说他奶奶死不了。赵小民说饿,肚子里有一百只饿虫咬他。黄半夏带他去医院门口吃饭,要了两碗豆浆两个大馒头两个肉包子,赵小民抓住刚从油锅出来冒热烟的油条往嘴里塞,这小傻子连烫也不怕。
黄半夏喝着豆浆,忽的肩背一沉,吴青兰笑嘻嘻地趴在他肩头,胸乳紧贴他后背,亲昵地说:“死鬼,咋知道我等你等得心焦?”
她匆匆忙忙抹了红唇,一身花枝招展,身上的香味快把黄半夏的鼻子熏歪。
黄半夏扯了把被她弄歪的衣领脖子:“钱先借我应个急,回头还你。别这样,人多不好看。”
吴青兰掏出一卷厚实的报纸塞在他怀里,顺势掐了把他胸口说:“晚上别走,我给你做好吃的——”
赵小民上前推开吴青兰,忿忿说:“为啥要他晚上别走,为啥摸他奶子?你自己没有奶子吗,为啥要摸人家的奶子?”
食客们的笑声炸油锅似的哄然而响。黄半夏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吴青兰再大大咧咧泼泼辣辣,脸上也挂不住。她举手朝赵小民挥去,快碰到脸时,手势变成兰花指,弹了弹他脏兮兮的脸,挺胸翘臀风风骚骚地走开。
赵小民跟着住在吴青兰家,天天吃得嘴角流油肚脐眼翻出。一晚半夜醒来,见原本睡一屋的黄半夏不见了,他拿起床头的手电筒,一间屋一间屋找去,推开一扇门,雪亮的手电光罩住床上两个光溜溜的身体。
他们使劲揪着对方,像仇人一样互相碰撞身体,发出哼哼唧唧的叫唤。赵小民冲上前,将趴在黄半夏身上的吴青兰猛地推下,愤怒地责问她为啥要跟黄半夏打架。吴青兰眼珠一转,说黄半夏心脏病发作了,但家里的钱都被他奶奶看病用光了,她只能省钱,在给他治病。赵小民疑惑地问真的吗,黄半夏拉过被子遮挡身体,涨红着脸说是。
五天后赵国民娘出院,医药费还欠三千块,黄半夏只好再跟吴青兰借钱。
吴青兰疑惑地问:“黄半夏你老实交代,小傻子是不是你跟香秀生的儿子,要不然你咋这么上心?”
“我黄半夏的种起码比赵国民的种灵光几十倍好不好?我呸,这钱得从赵国民的丧葬费里出。”
黄半夏拉着手拉车走在回村的路上,赵国民娘躺在车板里颠来颠去。
赵小民扛着飘红布条的竹竿,跟在后面一颠一颠地跑,气呼呼地问奶奶为啥不住医院了。黄半夏说再住下去就该吹起唢呐全村吃饭了。赵小民兴奋地喊全村吃饭全村吃饭啥时候吃。赵国民娘有气无力地说,快了快了你等得着。
黄半夏把王金志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决定要把赵国民娘扔在王金志家门口,要来医药费、误工费和伙食费。赵国民娘对着天空呜啦呜啦,像在祈祷或是咒骂着什么,黄半夏让她别讲了讲话也要力气的。
赵国民娘扯起嗓门说:“不讲出来,我心里不舒服,压了块石头,对不起你。”
“你讲。”
“我老早想跟你讲。娶香秀那辰光,我用祖传金戒指换了一笔彩礼,其实啊,金戒指是假的,我骗了香秀她爹娘,钱是借来的。”
黄半夏朝前一冲,脚头趔趄差点绊倒。
“我总算晓得了,老天惩罚我,害了香秀,害了国民,害了小民,还害了你,现在轮到自己了。老天长眼的,不是不报,时辰不到啊。”
黄半夏一声不响往前跑。跑过曲曲弯弯的溪桥,跑过高低不平的岭头,跑过一边是绝壁一边是深崖的山道,他有连人带车推下山的想法。赵国民娘哼哼唧唧,说半夏你跑得太快太急了我胃又痛了。
黄半夏把手拉车拉到王金志家门口,大门紧闭,他把车放下,转身去村委会。找了一圈,王金志和几个村干部在开会,会议室烟雾腾腾。黄半夏认出王金志光亮的秃顶,他在磕磕绊绊读文件。黄半夏进去把一信封发票扔在他面前,拉开椅子坐下,盯着他不说话。
王金志说这几天村里事务特别多,他接待了文明村创建、卫生村达标、农村基层治理工作检查、农村居家养老工作推广,等等等等,实在抽不出人手去医院。黄半夏好歹也是村民小组长,帮助村民敬老爱幼也是分内事,年底评优秀村民小组长一定会重点考虑他。
黄半夏面无表情,拍着信封:“医药费五千八百七十八元七角,做篾匠最少每天挣两百块,五天一千块,伙食费算三百块,住宿费我挑担了,村里总共要付我七千一百 七十八元七角。”
王金志抽出信封里的发票,口水沾着手指头一张张看:“咋这么贵?黄半夏你咋能用这么贵的药,老太婆又不是老干部……”
黄半夏一拍会议桌,王金志的保暖杯骨碌碌滚下桌,砸在地上。王金志捡起,保暖杯磕进一个凹槽。他叫起来,说这个太空保暖杯花了两百七十块。黄半夏说他大方点去掉零头七十八元七角,剩下的两天后打到银行卡,要不然他会去王金志家吃饭睡觉。他用手指点了点信封上写的银行账号。
第二天黄半夏给吴青兰打电话,吴青兰说钱到账了,他说的“早点搬到松花镇”还算不算数。黄半夏说一口唾沫一颗铁钉子。
晚饭后黄半夏坐在客堂椅子上,盘腿闭眼,这是他从奶奶那里学来的。他奶奶生前是巫婆,月初月半会“入魂”,宣称能进入方圆十里内任何一只灵魂。那时候他家顾客盈门,她的嗓门很神奇地发出那些死去的人的声音,确认出每一个客人的身份和名分。人们痛哭涕零地匍匐在她脚下,诉说世间的苦难迷茫,渴求她指点迷津。她早早去世,有人说她透露了太多秘不可宣的天机。
黄半夏运用他奶奶的坐姿,冥想进入赵国民的灵魂,试图弄清他到底要做什么。他坐了很久,除了耳中灌进虫子的啾啾声,腰骨发酸屁股发痛,一无所获。接着他闻到一股酸臭烘烘的气味,睁开眼,对上一双瞪圆的眼睛,两条挂在鼻孔前的黄鼻涕,他从椅子上摔下来。
赵小民说:“你的心脏病又发作了?要不要叫那个女人给你治一治?”
黄半夏恼怒地说:“这种事小孩子说也不能说,看也不能看,看了要烂眼睛的,晓得吗?”
黄半夏跟他要手机,赵小民说在家里。黄半夏找到赵国民打来的号码,拨过去,没有回音。黄半夏查了查,老式手机里只有赵国民打来的一个号码。他想,可能赵国民的那个世界天还没亮,就说等等再打。
赵国民娘出来,递上一根玉米。黄半夏说不吃,赵国民娘固执地给他。黄半夏接过啃了口,又硬又老。他说你就吃这种老玉米啊,怪不得胃痛,你这样吃一百只野猪肚也好不了。赵国民娘说我用不着一百只野猪肚,一只就够了。
黄半夏继续拨号码,对方还是没有声响。他骂赵国民死了也做缩头乌龟,他跑来颠去替他娘医病,他倒好,装死,电话也不接。
他愤愤地骂:“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我以后就是追到阎罗王殿,这笔人情账也会跟你算清。野猪肚野猪肚,你咋不把你的肚挖给你娘吃?”
这时王金志老婆拉着儿子王明星进院子,孩子一脸血水鼻涕,一只眼眶像臭灰蛋。王金志老婆說儿子被赵小民打了,问他怎么办。
黄半夏说:“你有没有弄错,赵小民打人跟我有啥关系?”他指指赵国民娘,“你跟她说。”
赵国民娘捂住肚子往屋里走:“胃又痛了,我的胃好像又痛了。”
王金志老婆说:“跟老太婆说了也白说。你跟香秀好过,赵小民说不定就是你儿子,赵国民戴了绿帽子——”
黄半夏说:“你跟你男人一样,说话像放屁。我不像有的村干部见死不救不负责任不关心群众利益。赵家是五保户,算账找村里。我不是寿头,赵小民的事别赖我头上。”
王金志老婆拉儿子进屋,摁在椅子上,说吃饭睡觉拉屎拉尿都交给他了。黄半夏喊叫你疯了,王金志老婆掉头就跑,王明星哭号起来。
赵小民蹲在三岔路口,正扒拉他奶奶倒在地上的中药渣里的干果子。风凉村人喜欢把煮过的中药渣倒在三岔路口,这样路人会带走疾病和晦气。此刻他津津有味地嚼着干果子。黄半夏问他有没有打人,赵小民指着王明星喊他抢干果子。王明星哭着说他就要一个吃吃,挨了他拳头。
黄半夏觉得真是晦气到家,他没吃成王金志家的饭,反倒掏了一百多块钱去村杂货铺买了糕点水果,外加两百块医药费,送王明星回家。王金志收下糕点和钱,大方地挥挥手说小孩子打架不计较,以后要小心点。
黄半夏说:“赵小民打架赔钱,这笔开支要算在赵国民的丧葬费里。赵小民又不是我儿子,我不能垫钱。”
王金志严肃地说:“黄半夏,你身为村民小组长,觉悟咋这么低?这钱不可以在赵国民的丧葬费里开支,因为钱是赔给我的,要是这样做,村民会骂死我。我宁可贪十万活人财,也不会贪一文死人钱。对了,我那个两百七十块的太空保暖杯,你要赔我,因为是你摔坏的。我先给你挂着账,年底评上优秀村民小组长有奖金,到时扣扣掉好了。公是公,私是私,我不徇私,也不能徇公,我这人一向公私分明的。”
黄半夏差点一口气憋过去,揪着赵小民耳朵回家。
赵国民娘坐在门槛,小声说:“半夏,你啥辰光有空,帮我打一只野猪肚。”
黄半夏说:“你以为杀一只鸡吗,还是去菜地拔一篮菜?”
“我不要杀鸡,也不要拔菜,我就要一只野猪肚。”
赵小民往嘴里塞进中药干果,嘴巴一鼓一鼓,大声唱:“一二三,一二三四五,上山打野猪……”
黄半夏一肩背枪袋,一肩背干粮,在又一个凌晨进山。他经过赵小民家,整个村子静悄悄的,白茫茫的雾气里裹着零星的鸡狗叫,在半山腰缓慢地滚动。他走上山坡,回头看了看,赵家的红屋顶似乎蹲着什么。
黄半夏再细看,一只野猫从屋顶蹿过消失了。阳光稀薄,雾气迷蒙,山林晦暗,似有怪物十面埋伏。
风凉山的蘑菇、野菜、山鸡、野兔们发现老对手黄半夏又进山了,不由瑟瑟发抖,绝望地等待被猎获的命运。等了好一会儿,脚步声由远及近,经过它们身边,又由近及远,没有停顿半刻,野物们吁了口气。黄半夏心无旁骛,没有多看它们一眼,一心只想着野猪。野物们用暗语传递消息,从一片山林传到另一片山林。山林开始像海浪一样起伏涌动。
离黄半夏三十来米的身后,跟着偷偷摸摸的吴青兰。
她知道黄半夏年轻时跟风凉村村花楚香秀好过,差点娶过门,结果被人家横刀夺爱,后来难产而死。她很替这个不幸的女人惋惜,惋惜里又有窃喜,窃喜中夹杂内疚,内疚里又掺杂嫉妒,嫉妒过后又不免怜惜,她对黄半夏喜欢过的死去多年的女人情绪复杂。不过最终还是如释重负——一个活人跟死人吃什么醋啊。
所以她从不追问,也不死缠烂打,有时冷不丁问他啥时候搬去松花镇,他总是推三阻四。难道除了香秀他还有别的女人?这个疑问一旦落下,就在吴青兰的心头生了根,野山笋一样不可抑制地日日拔节。
这天晚上她偷偷来到黄半夏家,趁他在厨房烧饭做菜,钻进床底下,等着捉奸。她把手指甲剪得又尖又细,准备到时候狠狠挠一挠那女人的脸。黄半夏看了会电视就呼呼大睡。她竖起耳朵,等待有人開门或爬窗。门外偶尔传来轻微的吱嘎声,多半是山风吹门,或老鼠蹿过。等到半夜她熬不住睡着了,天快亮时她被起床的动静弄醒。黄半夏太狡猾了,原来不是大半夜而是大清早去偷情。她又伤心又愤怒,于是一路跟踪。
离吴青兰三十来米的身后,跟着偷偷摸摸的赵小民。
赵小民本来睡得沉沉的,后来一只野猫跳进屋弄醒了他,他迷迷糊糊起身撒尿。撒尿时他从窗口看见黄半夏上山,接着又看见一个女人轻手轻脚跟在后面。他认出是吴青兰。他是傻子,也弄得懂一个人要干好事还是干坏事,他想起吴青兰把黄半夏狠狠压在床上的模样,觉得她不像干好事,于是悄悄跟上去,并且聪明地保持了距离。
此刻在山林的某处,一头野猪拖着饿瘪的肚子,四肢踩在厚实的落叶上,蹒跚地走在林间。树木随着这头庞大野兽的出行,吓抖了半身树叶,发出恐惧的无声啸叫。山林的消息流传到这里——野猪出动了,比十头野猪还可怕的猎人黄半夏也出动了。这是一个可怕的时刻,它们将面临双重威胁。
野猪扫了一眼山林,龇开獠牙发出轻蔑的吼叫。走了一段路,它闻到猎物腥鲜的气味,这气味强烈地召唤它诱惑它。汹涌的饥饿从四面八方驱动它奔突,穿过密林,踩过溪滩,越过荆棘,跨过山岗……所到之处,山鸡惊飞,野兔奔蹿,草木战栗,树叶纷飞。野猪在一个山洞前停下,确认气味是从洞里散发出来的。
这是它最熟悉的山鸡气味,它的每一根辘辘饥肠以及像破手套一样的胃部,开始兴奋地扭动、抽搐、蹿跳、呼啸、呐喊,准备迎接一顿鲜嫩肥美食物的长驱直入。千百年来,野猪们的胃部经过最粗糙最生硬的山野食物的野蛮磨砺,已然成为民间传说中能治愈人类胃病的一则神秘药方——俗称野猪肚。尽管它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的某个器官具备此等神奇功能。
野猪朝山洞拱去,果不其然,一群山鸡在里面瑟瑟发抖,有几只施展出未曾退化的原始本能,在阴暗的半空蹦跶,绝望地看着这只庞然大物一步步逼近。
山洞最深处,闭目养神的大蝙蝠悠然倒挂于岩顶。此处潮湿、黑暗、安静,岩水从石壁缝滴落下来,发出清脆的滴响,陪伴它们度过漫长的岁月。它敛声屏气,耳朵敏锐地捕捉到洞外的声响,足够的山林经验告诉它,有一场血腥厮杀近在咫尺。洞口看守的小蝙蝠惊慌失措地飞进来,说有一则坏消息流传过来,“一百头野猪正闯进洞里”。大蝙蝠吓了一跳,随即冷静下来,认为这是一个谣言。这个山洞分里洞和外洞,外洞是山鸡的天下,里洞是蝙蝠的堡垒。一百头野猪怎么可能跑进狭小的里洞?它命令小蝙蝠继续看守洞口。
黄半夏转了好久也没找到一个野猪脚印。时近午时,他很焦虑。
后来他心平气和地认命,打一只山鸡也行,柴火慢炖几个时辰,熬出一锅香浓的鸡汤,对治疗胃病也有好处。很不幸他也没找到一根山鸡毛。黄半夏恼怒地想,看来只能打山鼠了。
一阵歇斯底里的咆哮响起,他的耳膜嗡嗡作响。他握紧猎枪遁声找去,在一处杂树倒伏的岩坡,他看见一只野猪卡在洞口,张着獠牙拼死挣扎,但无法从洞口钻出来或退进去。
之前它钻进洞,一口气吃下十来只山鸡,如愿以偿饱食一顿。它满意地打着腥香的饱嗝,带着圆滚滚的肚子出洞。可这个被十来只山鸡填胀的肚子阻碍了它的脚步,洞口死死钳住它,进退维谷,越挣扎越紧箍越疼痛。它狂怒地咆哮,把山洞深处的千百只蝙蝠惊得一个个从倒挂变成顺挂。
黄半夏看到了它烂糟糟的右耳朵,陡然一惊。野猪也见到它,小眼睛瞬间瞪大一圈。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多少年了,山高水长兜兜转转,他与它又重逢了。黄半夏一直记得它逃走前小眼睛里射出的一种要将他撕成碎片的深仇大恨。
这么多年没打野猪了,说实话他心里还真没底。现在猎物束手待擒。他缓慢地抬起枪口,野猪绝望地嚎叫,落叶纷飞,山石从岩坡哗哗滑落。
野猪不顾死活朝洞里退缩,求生的本能让它硬生生褪掉一层鲜血淋漓的皮肉,朝山洞深处逃去。黄半夏钻进洞紧追不舍。这是一场黑暗中的厮杀。他朝野猪的模糊身影开枪,野猪横冲直撞,蝙蝠惊慌乱飞。山洞里血肉横溢,腥味充斥。黄半夏开出七八枪后,野猪轰然倒下,压死了一大片蝙蝠。
黄半夏走出山洞,他没法拖动野猪,得下山找人手。巨大的疲惫使他在出洞的一刻累倒,一闭眼就沉沉睡去。
跟踪半天的吴青兰发现黄半夏果然是来打猎的,放宽了心,悄悄往山下走。之前她急于跟踪,忘了对风凉山一点也不熟,转了几圈就迷路了。慌乱中她一脚踏进密密的荆棘丛,发出疼痛的尖叫。
黄半夏从迷糊中醒来,听到了女人的声音,可深山老林哪来的女人?他撑开疲惫的眼扫视,发现二十米开外晃动的灌木丛,里有红黄色块。他认为那是山鸡的羽毛。野猪肉很粗粝,山鸡就鲜嫩美味多了。他睡眼惺忪,举起猎枪,半躺着,枪口也没瞄准,就抱着可有可无的想法随随便便开了一枪。
子弹穿过重重叠叠的枝梢呼啸而至,山鸡哭喊起来。黄半夏冲过去,扒开荆棘丛,看到吴青兰抱着不断冒血的肚子,号叫“我死了我死了我死了”。她穿了一件红黄相间的衣裳。黄半夏脱下外衣,包住吴青兰的肚子把她抱出来,问她怎么会跑到风凉山。吴青兰头一歪昏过去。
赵小民躲在大树后,弄不清这变故是怎么发生的。他看看地上的猎枪,再看看淌血的吴青兰,摸摸肚子,往山下跑去,唱着“一二三,一二三四五,上山打野猪……”
黄半夏又意外了下,喊快停下。赵小民不停地跑,大声唱。黄半夏朝他身旁开了一枪大吼停下,赵小民吓瘫在地。黄半夏喊他快过来帮一把,再不过来把他当山鸡打了。赵小民像小狗一样哆哆嗦嗦地爬过来。
黄半夏抱起吴青兰,让赵小民背上猎枪干粮袋跟上。
黄半夏说:“她中枪了,要送医院。开枪犯法的,我会被抓起来。你奶奶的,我为了你奶奶的打野猪,竟然犯法了,都怪你爹那死人,我鬼摸头了。”
赵小民无辜地嘟囔:“一二三,一二三 四五,上山打野猪……”
吴青兰痛醒过来,呻吟着说不去医院。
“不去医院你想死吗?你不要命了。”黃半夏喊。
吴青兰朝西边山岭指了指,气若游丝:“去医院,你会被抓走。松桃镇,我舅爷,开诊所,刘三刀——”
刘三刀给吴青兰的腹部缝上最后一针羊肠线,掀开血渍斑斑的布帘出来。
他剥下血渍斑斑的医用手套,不无骄傲地说:“松桃镇,包括松花镇,没有比我更会动枪伤手术了。我连别人都要救,怎么可能救不了自己的外甥孙女呢?我是省医科大学的老牌毕业生。”
吴青兰捡回一条命,幸亏子弹擦过腹部,削掉了一条长长的皮肉,加上她腹部脂肪厚实,没有伤到要害。黄半夏跑前跑后伺候,温言软语赔小心。
吴青兰咬牙切齿说挨的这一枪又得记账了,黄半夏这条老命后半辈子就砸在她手上了,他要再敢轻举妄动打野食,饶不了。黄半夏问她为什么莫名其妙出现在山上,吴青兰死鸭子嘴硬不肯说。
黄半夏猜出几分,苦笑:“我以为你是个骚女人,没想到还是个傻女人。”
吴青兰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搬到松花镇?我受伤了,没人照顾。”
黄半夏想了想说:“我要回一趟风凉村收拾东西,总不能赤条条过来吧。”
“你以为除了赤条条我还看中你啥呢?”
刘三刀早晚两次给吴青兰换药,掀开她的被子,吴青兰的肚皮露出鱼肚般白嫩,黄半夏有点尴尬,见刘三刀的严肃模样,又觉得自己心眼不干净。
刘三刀一边换药一边对黄半夏说:“二十多年前,你爹打猎时砂弹蹦了,把自己的胳膊打得血赤乌拉,马蜂窝一样,也是来我诊所。我像钳猪毛一样把砂弹一粒粒钳掉,伤口处理得齐齐整整。你爹后来打猎还是一打一个准,还送了一只野猪肚给我。”
黄半夏说:“有这事?那时我还小吧,记不清了。”
刘三刀对吴青兰说:“四十多年前,你爷爷掉过陷阱,陷阱里排满竹箭,你爷爷从头顶到脚底穿了几十个洞,血水像破水泵一样飙出来,也是来我诊所,也是我把这台破水泵修好的。”
吴青兰虚弱地笑:“舅爷真是不得了。”
刘三刀把换下的血淋淋的纱布扔在药盘,把新纱布小心地敷在吴青兰的肚皮,继续说:“前年夏天一个晚上,有人拉着一个长纸箱来我诊所,你们猜纸箱里装的是什么?”
黄半夏和吴青兰摇摇头。
“我这种见过世面的人也吃了惊,纸箱里装的是一个破破碎碎的人,胳膊归胳膊,腿脚归腿脚,身体归身体,脑袋归脑袋,简直像一整扇劈开的猪肉。带他来的人要我救他。我说你以为我是神仙啊,都这样了还能救啊?我还是试了试那人的鼻息,好险,还有一口气。”
听的两人意会一笑,露出“舅爷吹牛皮”的表情。
“开玩笑了,不过那人确实伤得很重。带他来的人很伤心,说是他兄弟,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求我救救他。于是我留下他,精心诊疗。三个月后,那人就走来走去了,还帮我挑了两缸水,劈了一担柴。”
“舅爷到底是省医科大学的老牌毕业生,你的骨伤科远近闻名,连县城医院院长都是你学生。”黄半夏再次意会而笑。
黄半夏在村杂货铺买了一包蛋糕,找来赵小民。赵小民笑嘻嘻地伸出指甲嵌满黑泥的手。
黄半夏说:“山上打枪,伤人,不能说,跟谁也不能说。”
赵小民看他,再看蛋糕咽口水。
黄半夏说:“不说,有蛋糕吃。说了,没蛋糕吃。懂吗?”
赵小民点点头,伸出舌头舔嘴唇。
黄半夏给他一块:“你奶奶,王金志,王明星,谁都不能说,连狗也不能说,说了,把你嘴里的蛋糕挖出来。”
赵小民边吃边打噎。黄半夏等他吃完拿第二块,问刚才说了啥。
“打枪,伤人。说了,有蛋糕吃。不说,没蛋糕吃。”
“再说一遍?”
“打枪,伤人。不说,有蛋糕吃。说了,没蛋糕吃。”
黄半夏追问了三回,赵小民回答无误,他把蛋糕给他。他在村前村后转了一圈,听听有没有关于他的风声。村里人丁零落,狗叫稀疏,没有异样动静。他还在村委和王金志家附近躲了一阵,王金志夹着公文包打着呵欠进出,也没有异样状况。他回来又问赵小民该怎么说。赵小民吃完蛋糕,吧唧吧唧吮吸手指头,指头白白净净,回答准确无误。
晚上黄半夏又梦见戴着黄色安全帽的赵国民,这回香秀没一起来。他脸色阴郁地问什么时候给他娘弄到野猪肚,黄半夏说差点出人命了你还惦记野猪肚。赵国民的肩头一耸一耸哭了,起先小声哭,后来越哭越响,越哭越悲凄,跟野猪的嚎叫一样凄厉。黄半夏惊醒过来,想起留在山洞的野猪。
黄半夏背着竹篓进山,带了锋利的刀,从山洞拖出野猪。幸好山上凉快,洞里气温低,野猪还没腐烂。他一层层割开皮肉,准确地找到那个像破手套一样又黑又皱又臭又脏的野猪肚,割下几块肉,装进竹篓。
他来到香秀的墓前,拔掉野草,供上野花。他坐下来,唱了几首荒腔走调的小曲,唠叨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他把该说的说完了,心怦怦跳,就像很多年前第一次亲香秀那样羞涩窘迫。
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了:“香秀,跟你说个事,你要打就打我几拳,可不要骂我,我不怕打,怕骂。我要离开风凉村了,搬到松花镇了。我认得了一个女人,她叫吴青兰。她没你好看,没你细嫩,没你秀气,没你轻声细语,没你笑起来棉花团那样软绵绵的。可她也是好女人,跟你一样,也是我喜欢的好女人。她的性子像风一样猛,雨一样急,热老酒一样又烫又香。你是小葱,她是大蒜。你是小青菜,她是大白菜。你是小香薯,她是沙地大番薯。你是紫云英,她是油菜花。不对不对,不能这样打比方的。反正,你们都是我喜欢的,也是喜欢我的女人。香秀,你要是不走该多好啊——”他抱着墓碑哭起来,在空无一人的深山老林,在寂寞的墓地,哭得无依无靠,鸟飞虫跑,树叶纷落。
哭了一会儿他又说:“香秀,我年纪也大了,有时候,伤风病痛总要有个人端药端水,进进出出总要有个人问长问短,对不对?吴青兰是个善良的好女人,好女人应该有好结果,对不对?你年纪比吴青兰大一点,就当你是姐姐她是妹妹,姐姐气量大一点,总望着妹妹好,对不对?以后,我要跟吴青兰过日子了,跟她烧饭,做菜,睡觉,干活,像很早以前我想跟你过的日子那样。还有,我会照顾赵小民赵国民娘的,讲实话,我是很讨厌他们,可他们也是你的亲人。你不用不放心,你踏踏实实睡着好了。再过很多很多年,我也会过来你那边,你要是愿意,我们见一见面,你讲好不好——”
黄半夏扭头盯着赵国民的墓,眉心拧成一个摊不开的疙瘩。一个人怎么能说生就生说死就死呢?他是那头野猪,能死里逃生吗?
黄半夏把野猪肚剁成一小块一小块,放进砂锅,放上老酒、生姜、茴香、桂皮、冰糖,用煤炉文火慢炖。这需要五六个小时,才能把又老又硬又粗糙的野猪肚野猪肉煮透煮烂。
空气里缓慢地飘起腥香的奇特气味,让他又恶心又垂涎。黄半夏想要不是应承了赵国民,自己吃掉该多好,他的胃也不舒服。赵国民明明死了,为什么还会打来电话?赵国民明明夺走香秀亏欠他的,为什么到头来变成他欠赵国民的,甚至还为他担上开枪伤人的风险?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腥香的气味熏得他迷迷瞪瞪打起瞌睡,赵国民又来了,香秀还是没来。他摘下黄色安全帽,对黄半夏深深一鞠躬。黄半夏说香秀呢,你是不是把她藏起来不让我见。赵国民说死了都不会忘记他的大恩大德。
黄半夏说:“我算鬼缠身了,这回给你娘煮了野猪肚,给香秀和你也供一碗肉,求你以后别缠着我了,我要去松花镇过好日子了。”
赵国民默默点头,又鞠了一躬,戴上安全帽离开。
黄半夏冲他背影喊:“香秀呢香秀呢,我待你仁至义尽,你把她藏起来不让我见,你做鬼也是个自私鬼,我下回再也不会答应你啥事了……”
黄半夏在醇厚的肉香中醒来,一睁眼看见赵国民娘和赵小民对着他笑,赵小民嘴角淌着涎水,赵国民娘说他们是被香气喊过来的。这香气让她想到三十五岁的时候,那时她的胃难受得死去活来,赵国民爹花大钱从黄半夏爷爷手上买了一个野猪肚,煮熟吃后,她的胃像升仙一样舒坦,赵国民自然就生长在野猪肚和他爹先后进入她身子的那个春天夜晚。
黄半夏无心听她的乏味讲述,他给她盛了一碗野猪肚,给赵小民盛了一碗肉汤。他又盛了一碗放在赵国民和香秀的画像前,点了三炷香,对着飘飘袅袅的线香后的画像说吃吧。香秀的画像他供了很多年。自从赵国民入梦,他让赵小民把他爹画像拿来,摹了一张,把赵国民画得歪瓜裂枣奇形怪状,他暗自得意。
赵国民娘端起碗闻了闻,咂着舌头说就是这味儿。她挟起一块野猪肚咀嚼,咂着舌头说就是这嚼劲儿。
她吃下第二块说:“半夏,当年你要是娶了香秀该多好啊。我把祖传金戒指换了彩礼,娶来香秀,结果换来了啥?换来了家破人亡,换来了赵小民这个小傻子,你说划算不划算?太不划算了。我那可是祖传的足赤金啊。”她的嘴角淌下黄澄澄的汤汁,她伸手抹了一下,揩在衣襟。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她满怀愧疚地说换彩礼的金戒指是假的呢。如今她的精气神好得不得了,每顿能吃三碗饭,顿顿要有肉。王金志抱怨她跑到村里要求增加生活费,他不得不照办。
黄半夏拖来一根毛竹劈起来,以免自己一怒之下劈人。粗大的竹子在劈、砍、削、剖中,配合着他心头的憎恨和咒骂,渐渐变成细长晶莹的篾丝,空气中飘起竹子的清香,这温润而熟悉的气味让他一点点心平气和起来。
赵小民本来很听话地喝着肉汤,被他奶奶有滋有味咀嚼野猪肚的模样弄馋了,嚷着也要吃。赵国民娘告诉他,这种又硬又难吃的东西会磨坏他的胃,会害他长大后生不出小孩,不到一定年纪吃不得的。赵小民一点也没在意这种可怕的预言,抓着她的碗不肯放手。赵国民娘表现出一种强悍的不退让,牢牢攥住手中这一碗能保证她长命百岁的神仙肉。
黄半夏又盛来两块野猪肚,严厉地告诉他们这是最后两块,吃完后他们赶快回家,以后不要再跑来提“野猪肚”三个字。
此时,王金志带着三个穿警服的人进来。王金志指着黄半夏说就是他,黄半夏认出其中一个是松花镇派出所王所长,他忐忑地叫了声王所长。王所长严肃地问他是不是非法持枪打猎并且伤人。黄半夏犹豫了下說是的,心想不可能是吴青兰走漏风声,准是小傻子,可一个小傻子还能指望什么呢。
两个警察跟黄半夏去后屋拿猎枪。黄半夏暗暗埋怨死去的爹,留了一锅祸水给他。黄半夏递枪时,两个警察饿虎扑食上前将他擒住,夺下枪,仔细察看后小心地收起。
王所长听赵国民娘说是赵国民打来电话托黄半夏打野猪肚,他觉得老人的老年痴呆症不轻了,叮嘱王金志多留意。再问赵小民,王金志指指自己脑袋说“这儿有病”,说了赵小民的事。王所长很同情,要村里加倍关爱这个不幸家庭。王金志说是是是,扶贫工作是村干部的重中之重,理应如此。接着,黄半夏也认真地说是赵国民打来电话求他打一只野猪肚给他娘补补胃病,三个警察笑出声。
王金志为风凉村出了这么一个无知的村民而丢脸:“黄半夏,你跟我说大话吹牛皮不要紧,你别跟王所长也吹啊。赵国民前年春天从脚手架摔下来,变成骨灰盒回村,我们帮着下葬,全村吃饭。你现在说赵国民让你打野猪,你当我们都是赵小民吗?”他看了一眼起劲吃肉的赵小民。
赵小民狼吞虎咽直打嗝,赵国民娘拍他后背,要他慢点吃别噎着。
王所长严厉地说:“黄半夏,不许为自己的违法行为狡辩。把手机拿出来。”
黄半夏让赵小民拿出手机,指着一串号码,说是赵国民打过来的,可他回拨都没有回音,好像打给了一只鬼。一个警察呵斥他别胡说八道宣扬迷信思想。
王所长拨电话,对方没有动静。王所长竖起耳朵,捕捉手机里传出的可能声响。众人屏声息气看着,好像王所长在进行一种神秘的仪式。片刻,对方传出轻微的声响,王所长提高嗓门问赵国民吗,对方还是没有应答。王所长表明身份,严厉地说警察会按号码查到他的下落。那边叹了口气搁下了。
黄半夏惊奇地说他从没打通过,王所长一打就通,真是邪不压正。王所长说这事再调查,要他走一趟派出所。王金志唉声叹气好好一个人怎么走上犯罪道路,风凉村的好名声给败坏了,年底文明村是评不上了,他的文明村主任更是没指望了,黄半夏这粒老鼠屎坏了风凉村一锅汤。
“砰砰砰——”赵小民在他们身后大喊。
王所长喊“闪开”,众人慌忙散开。赵小民端着猎枪对准他们,枪口摇晃。枪膛里还有几发砂弹,黄半夏喊赵小民快放下枪。
王所长喊:“小朋友,听我的,快把枪放下,放地上,放地上,放地上!”
赵小民晃着枪口唱:“一二三,一二三 四五,上山打野猪……”
赵国民娘喊小民小民小民。王金志脸色发白说老太婆快喊他放下枪。他想就算熬一锅老鼠屎汤喝下去,也比死在赵小民枪下要好得多。
黄半夏悄悄绕到赵小民身后,一脚横扫,赵小民摔倒在地,脑袋撞上桌脚,磕出一头血昏过去。两个警察一个捡枪,一个抱起赵小民。赵国民娘惊恐地喊小民小民小民,一头栽倒在地,野猪肚噎在喉头,咽不下吐不出,她抓着喉咙,眼睛翻白嘴角流涎,全身淋满汤汁,像搁浅的鱼摊在地上。
王所长上前施救。折腾了一会,赵国民娘垂头死去。
王所长产生强烈的挫败感,这种挫败感比犯罪分子从他手上逃脱还要强烈,他原本是来保护人民群众的,眼下人民群众活生生地死在他面前。黄半夏满手沾着黏糊糊的汤汁,暗想救赵国民娘的命的野猪肚,怎么反而送了她的命。
惊慌失措的王金志说:“一下子死了两个,这可咋办?我从来没见过两个人一下子死在我面前,比死两只鸡还要利索。这可咋办?”
“赵小民还没死。”黄半夏提醒他。
“王所长,幸好你们都看到了,赵国民娘是噎死的,不是自杀的,也不是他杀的,你们警察都见证了,否则我跳下风凉山都说不清了。早就有人说我算计赵国民的丧葬费,我是那种人吗?我宁可贪十万活人财,也不会贪一文死人钱。谢天谢地,幸好你们都看到了。”王金志揩着额头庆幸不已。
三个警察商量后,王所长决定急事缓办特事特办,先收缴猎枪,送赵小民去医院,黄半夏帮着处理老人的后事。
王所长严肃地说:“法律不外乎人情,黄半夏,你先留下协助处理老人的后事,两天后准时到派出所投案。”他叮嘱王金志多看着一点。
“王所长你放心。黄半夏跟赵国民有夺妻之恨,可还是帮赵国民娘打野猪肚,这说明,他虽然是犯罪分子,本质上还是一个有道德的人。放心放心。”王金志拍胸保证。
吴青兰来到派出所讲述完事件经过,以受害者身份要求对黄半夏从宽处理。
王所长说非法持枪和持枪伤人,两条罪加一起,够黄半夏蹲大牢了。当然民事赔偿可以由当事人决定。吴青兰理直气壮地说黄半夏是她老公,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她不告他伤人不就成了。
“简直是法盲。吴青兰,黄半夏办完赵国民娘的丧事,你带他来投案,争取从宽处理。”
“这事谁告密的?我有两瓶八年陈五粮液,王所长晚上你……”
王所长让她回家老实待着,别干扰办案。
黄半夏帮着安葬了赵国民娘,办了两桌潦草的豆腐饭。一些指望吃一顿油水十足的豆腐饭的老人,骂他们攥着赵国民的丧葬费要给自己买棺材。
入夜黄半夏来到赵国民家,一只野猫在屋顶蹿房越脊,消失在夜色。他紧了紧肩头的旅行袋离开村子,袋里装着篾匠家什和柔软的篾青。
他来到镇医院,找到赵小民的病房。他的脑袋扎着渗血的白纱布,坐在床上拧魔方,他手速很快,一会儿就拼全了。黄半夏在窗外敲了两下。赵小民看向窗口,目光由茫然而清亮。黄半夏说小民你咋样了。
赵小民走到窗口,眼神泛出缓慢的生机,如蔫掉的草叶滴入露水,嘴唇嚅动一会喊道:“半夏叔。”
黄半夏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他掏了掏耳朵说再喊一声。赵小民又喊了一声。
黄半夏的眼珠子瞪直,浑身打战:“你第一回叫我,有生以来你第一回叫我半夏叔。难道你撞了一下聪明回来了?”
赵小民恢复了茫然的神色:“我啥时候撞了?”
“你还学会了拧魔方?”
赵小民看了看手里的玩具,点点头又摇摇头。
黄半夏朝四周张望了下说:“赵小民,我不管你是撞聪明了,还是撞糊涂了,这事我现在没空管。赵小民,我是冤枉的。如果你爹不来电话,让我打一只野猪肚给你奶奶补胃病,我就不会拿枪;我不拿枪,就不会打野猪;我不打野猪,就不会误伤吴青兰;我不误伤吴青兰,就不会被警察叫去。总之,我是冤枉的,你爹是指使我的幕后真凶,我要找到真凶绳之以法,还我清白。”
王金志得知半夏畏罪潜逃了,痛心疾首地嚷道:“黄半夏跟赵国民有夺妻之恨,可还是帮赵国民娘打野猪肚。他是风凉村第三组村民小组小组长,有思想有觉悟,要是这样的人也骗人,我还能相信谁?这世道到底怎么了?”
王所长一边派员追查黄半夏,又庆幸已收缴了他的猎枪。他问黄半夏有什么社会关系,亲戚朋友住哪个村。
王金志使劲地想:“黄半夏的爹娘早死了,没有兄弟姐妹,我从小到大没见过他家来过什么亲戚。朋友嘛,也就松花鎮的吴青兰那个姘头——”
“王金志你会不会说人话?我是黄半夏马上要明媒正娶的老婆好不好?”
众人一看,两个汉子抬着一顶竹轿过来,竹轿里坐着花枝招展的吴青兰。竹轿是黄半夏闲着没事打给她的。王金志问她来干啥。
吴青兰气哼哼地说:“是你报案抓了我老公,以为我不知道吗?我一来送我老公坐牢,二来接我儿子。”
王所长说:“吴青兰你来得正好,黄半夏潜逃了,他可能去哪里?你如果知情不报,视同包庇。”
“黄半夏跑了?黄半夏怎么可能不跟我说一声就跑了呢?黄半夏怎么可能扔下我就跑了呢?一定是有人陷害他,他是冤枉的。”吴青兰大声说。
王金志干笑:“你啥时候有儿子了,私生子吧?”
头上扎着纱布的趙小民提着一篮野菜野蘑菇过来,看着他们嘿嘿笑。
吴青兰朝他一指:“赵小民,走,跟我去松花镇吃香喝辣的。”又对王金志说,“王金志,赵小民长大了,要继续康复疗养,以后他的生活费每个月起码要增加三百块。”
王金志的脸色难看起来:“他在风凉村待得好好的,干吗去松花镇这种花花世界?我听说镇上舞厅、棋牌室、卡拉OK室啥的乱七八糟,社会治安很成问题。呃,对不起对不起,王所长,我不是那个意思……”
吴青兰和赵小民坐上竹轿走远。王金志伸着脖子直咂嘴,说松花镇的女人到底比风凉村的女人风骚多了。这黄半夏要钱没钱要权没权,长相也不咋的,吴青兰到底看相他什么?王所长要他把口水揩一揩,注意村干部形象。派出所会继续追查黄半夏的去向,村里要留意黄半夏家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就上报。
“有数有数。我本来给他争取到优秀村民小组长候选人了,真是太不争气。还胡说八道跟赵国民通过电话,他有这本事,我王字倒着写。”王金志嚷道。
黄半夏踏进松桃镇刘三刀诊所,屋里传出痛苦的叫嚷。刘三刀在一名伤者血淋淋的胳膊上用镊子仔细拨弄,终于夹出一小块碎玻璃说找着了。
送走病人,刘三刀洗了洗手,泡上一杯气味可疑的茶水,问他来做什么。
黄半夏诚恳地说:“舅爷,我会跟青兰成亲的,成亲后我就是你的甥孙女婿了,我以后会给你养老送终的。”
刘三刀打量他放地上的旅行袋:“你是来提亲的吗?”
“你告诉我,前年晚上,那个摔得破破碎碎的你救过来的人住哪里?”
刘三刀沉思不语,过了好一会说:“你怎么不问他是不是还活着?”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还活着,但确定他可能还没死。”
“废话。你怎么知道我救的人就是你要找的人?”
黄半夏指了指墙角扣在菜瓮上的黄色安全帽,说这帽子眼熟,接着把整件事前前后后如实说了。
“舅爷,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事,但我知道你一定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所以我也想要知道这个事。”
刘三刀拿过桌上的捣药石臼捣药棍,一锤一锤捣一种黑乎乎的药团。浓重的药香钻进黄半夏的鼻子,他的鼻子痒痒的,连打了三个喷嚏,顿觉神清气爽。神智一清,他愈发觉得自己问得没错。药团捣成粉末,刘三刀把粉末装进小纸袋,搁小天秤称,每次分量都很精确,几乎用不到天秤,他还是一丝不苟这么干。黄半夏帮他折拢袋口。两人沉默着干活。
装了一堆药后,刘三刀擦了擦鼻子,说有人租了他镇西空置的老诊所,两年来他一直去照看治疗,医者父母心,他只是觉得那人可怜,别的没多想。
黄半夏对他鞠了个躬,背起旅行袋就走。刘三刀扶着门框看着他的背影,身上开始一阵阵痛痒,好像这么多年治愈他人的伤痛都回到了自己身上。他认为自己做了一桩医生该做的事,没有不对。
镇西刘三刀老诊所院子里长着衰败的草药,散发又难闻又迷人的气息。门墙长满爬山虎,连门都爬到了,只留下一条狭窄的进出口。黄半夏像蛇一样钻进去。
一把轮椅搁在院子中间,一个人坐在轮椅上,歪着脑袋晒太阳,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他背对院子,看不清脸面。几只苍蝇在他头上飞来飞去。黄半夏闻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古怪气味。
黄半夏拿出手机拨打。那人身上响起嘟嘟的声音,他动弹起来,也只是像瘟鸡一样拍动了两下翅膀,就不动了。他的脸色像泛旧的白漆门板,没有眉毛,眼睛是两个黑幽幽望不到底的窟窿,鼻子像一座倒塌的桥梁,嘴巴歪斜,整张面孔是一场灾难事故现场。
那人感觉眼前多了一个人,张嘴哑声问:“今天这么早送饭来了?”
黄半夏看了他很久,说:“你为什么要装神弄鬼?”
那人努力想看清眼前的人,可那依然是两个无能为力的黑窟窿。他慢慢掀开被子。黄半夏看见的是一具胡乱拼接的奇怪躯体,整个模样太像他随手摹的那幅歪瓜裂枣奇形怪状的画像,这样的身体怎么还能够呼吸和说话,怎么还能够像院子里的草药一样,看起来很衰败了,依然能抽出绿油油的叶子。
“你终于找到我了。你比赵小民聪明多了。我娘和小民好吧?你有没有给我娘打野猪肚?”他说。
黄半夏登上开往一百里外一个叫坡村的地方的长途汽车。
上车后,他找到车尾最后一个空位,挨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坐下,一坐下就想糟了,她长着一副有满肚子话要说的样子。他把行李归置好,老妇就问他去二拐、峰洞、四平还是桑桥、坡村。黄半夏有礼貌地闭上眼。
睡梦中,黄半夏走进一片黑黢黢的森林,再细看,是一片废弃的楼群,还搭着脚手架,楼与楼之间长着参天树木,一个个头颅挂在树上,朝他眨眼,唱着欢快的歌……
黄半夏醒过来,老妇正摸索他的腰——那是他藏钱的腰包。他挪开她的手,告诉她,自己刚从坐了二十年的牢里出来。老妇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出宽敞的座位。黄半夏度过了剩下的安静行程。
黄昏时分他在坡村下车,长途汽车继续驶向尘烟弥漫的远方。那个老妇蹒跚走在村道,夕阳像灯笼一样悬在她前头的半空。黄半夏走在她后面。老妇惊慌地往前跑,黄半夏喊等等。老妇越跑越快,黄半夏紧追不放,喊有事问你。
老妇转身跪下来:“我一时糊涂,手发痒,你放过我吧,我一没色二没财,你跟我干什么?”
“五年前,坡村有个人从建筑工地摔死了,这事你知道吗?”
老妇的面色一下子萎黄,眼神像受惊吓的羊一样瞪直,摇摇头,没说话。
黄半夏便径直朝村子走去。
老妇在后面哭起来:“是我儿子,他们说他摔成了碎片,他们说他摔得像屠宰场的一堆下水,他们送回来一个黑盒子,说是我儿子。我儿子好好一个人出去,咋变成黑盒子回来呢?”她的泪水很少,哭声苦涩空洞。
“送来的人是谁?长啥模样?他们叫什么名字?”
老妇眯眼望向越来越暗的天空,嘀咕:“他们的个子不高也不矮,眼睛不大也不小,说话声音不轻也不重……”
老妇指了指暮色中的村子,问要不要在她家住一晚。黄半夏说好。
这是两间新砌的平房,除了桌椅板凳厨灶床柜,屋里干净得像水洗过。她说屋子是用儿子的丧葬费新砌的,多亏了送黑盒子回来的两个好人。他们帮她争来了一笔钱,还帮着存进银行。儿子活的时候,每年顶多也就孝敬四五百块,现在这笔钱能让她像样地养老送终。
老妇给了自己一巴掌:“这钱是拿我儿子姚木根的命换的。可人都死了,总比人家生病遭罪倾家荡产要好吧。还能咋的?命,都是命。”
老妇烧了一碗青菜,一碗带肉丝的咸菜,米饭雪白喷香。黄半夏用饭菜满足了活人对人世的本能欲望,继续过问死者的消息。
他问送来的人有没有留下字据什么的,老妇从柜子底层拿出一张纸,说送来的人让她写的收条。她不会写字,他们便写下字据,让她按了手印。黄半夏抽出两张崭新的钞票,说跟她买字据。老妇举起钞票,对着昏黄的电灯光照。黃半夏拿出扎钞票的银行封条,指着上面的印鉴说这是银行戳子,不会有假。
黄半夏在厨房打好地铺,等老妇走进房,他用绳子把门拉手和桌脚绑在一起,这样老妇无法从里面打开门。老妇拍门跳脚,骂他是贼是强盗。黄半夏心平气和地说天亮会开门的。
吴青兰一次次拨打黄半夏的手机无果后,开始做肉包子。她把面和肉想象成杀千刀的黄半夏,咬牙切齿地揉,怒气冲冲地剁,揉成肉包子放进蒸锅。
半小时后她揭开蒸笼盖,雾气肉香喷薄而出,她拿出一个肉包子给赵小民。她来不及喊“小心烫”,赵小民已咬下半个,肉油从嘴角淌下。
她拿了一个蘸蘸醋,咬了一口,发狠道:“等你回来,老娘非把你剁成肉包子不可。我还要卖出去,把你卖得魂儿都拼不全……”
赵小民笑嘻嘻地吃了一个又一个,额头都沾满了油。
吴青兰给了自己一巴掌:“我这是犯了啥贱?你一不是我生我养的,二不是黄半夏生的养的,我跟你半毛钱关系也没有。还有,你一不能去学校读书,二不能打工赚钱,凭啥让你这小傻子在我家好吃好喝当活菩萨一样供着?我这是犯了啥贱?不行,你得给我干活。”
吴青兰让赵小民帮着整理货架,这活儿简单,吃归吃的,喝归喝的,用归用的。她让他跟着看,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多看看总能学会,赵小民又不是傻得捞屎当饭吃,何况他还一度聪明过。
赵小民一边啃鸡爪一边看她归置商品,她每整理一样,喊出一个商品名称,他跟着喊。忙着忙着,她一转头赵小民不见了。街上周边问了一圈,都没有影子。小傻子要是真不见了,黄半夏回来准跟她过不去。她只得跑到派出所报案。
王所长皱着眉说:“你跟黄半夏到底怎么回事?这祖孙俩落你们手上,怎么都没有一个好下场?”
吴青兰直跺脚:“你是警察,说话要有证据,你的意思是我和黄半夏合谋弄死了他们?我图啥,图他们的丧葬费吗?我告诉你,我还怀疑赵国民死得蹊跷……”她忽地闭嘴,掐掉了话头。
王所长狐疑道:“你把话说清楚……”
邻居拉着赵小民跑进来说找到了。
吴青兰揪起赵小民的耳朵:“你个小傻子,你个小瘟孙,你个兔崽子……”
王所长大喝:“再动手我把你拘了!本来派出所不管这事儿,可你这样咋领养孩子?不行,赵小民得送福利院!”
吴青兰眼珠一转:“赵小民是我男人黄半夏的未婚妻楚香秀的儿子,她家死光了,黄半夏是我男人,那我岂不是赵小民最亲的人?赵小民是傻子,傻子是社会负担,我在为社会分担责任,王所长你不但不表扬我,还要把我拘起来,还有没有道理?”
王所长令她以后不得虐待赵小民,一有黄半夏的消息马上汇报,不得包庇。
吴青兰揣上二十个肉包子, 二十个馒头,一堆米面油,带着赵小民,开动电动三轮车去往松桃镇,一路骂:“我这是犯了啥贱?以后上哪儿都得带着你,我这是让自己坐活牢啊。赵小民你个小傻子,你啥时候才聪明起来?”
吴青兰把热过的肉包子拿给刘三刀。刘三刀舔着嘴唇,眼神里有活泛的光芒。
“好几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包子,值了。”
“舅爷,黄半夏这瘟孙扔下我跑了。”
刘三刀伸出四根手指,说一个按下一个:“人一辈子活什么呢?无非就是生老病死四个字。生下来,有人养。老了,有人管。病了,有人救。死了,有人埋。”
“你准知道他去哪儿了,你告诉我。”
“做医生难啊,救不是,不救也不是。有的人命数就那么一点,是我硬给他补上去的。补上去的终归不完整。不是每个医生是医生,有的是医死。”
“他是不是跟别的女人跑了?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到,我会剁了他的脚炖黄豆,我会挖了他的心肝炒香干。”
“别找,会来的不找也会来,不会来的找了也白找。”
吴青兰眼泪汪汪:“那我不是做了赔本买卖吗?男人跑了,还多了一只拖油瓶,还是一只傻里傻气的拖油瓶。”
刘三刀看向坐在门槛的赵小民,他笑嘻嘻地拧魔方,一会儿就拼全了一面。
“他不是拖油瓶,他是你后半辈子的依靠。你去老诊所,你带这孩子去。算起来,他活不长了,父子俩见最后一面吧。”刘三刀简单讲述了这桩事。
吴青兰吃惊地张大嘴,没说什么,拉着赵小民出门。刘三刀从窗口望着他们的背影,又抓起一个肉包子。他越吃越饿,这些肉包子似乎没有进入他的肚子,而是进了一个无底洞。
黄半夏离开坡村前,打理了老妇屋前的半亩园地。他用锄头松土,拔掉杂草,开了沟槽,修补垮塌的竹篱笆,挑满水缸的水,劈好一垛柴。他还拿出篾匠家什和篾丝,修补了一副箩筐。
黄半夏说:“你儿子死了,很不幸,可他死得蹊跷,我会帮你找回真相。你也要规规矩矩做人,不能因为不幸而做不该做的事。菜园我帮你整好了,你撒点菜籽,养几只鸡鸭,日子总能过得去的。”
他走出十几米后,身后传来沙哑的哭声,像天空刮起了风沙。
黄半夏换了四趟车来到桑村。这个临山傍水的小村子像古画一样寂寞陈旧。他找到一个叫桑根的人,他正在厨房炒一锅散发古怪香气的菜。
黄半夏把来意告诉他,桑根不耐烦地说没空跟他聊一个三年前的死人,他得赶紧做饭,然后挨家挨户送给村里那些七老八十出不了门的老人。黄半夏拿过他手中的锅铲炒起来,一边抓了一撮尝了尝说太咸了,舀了一勺水倒进锅。
炒完两锅菜,桑根让他从另一口灶眼端出一锅米饭,和两锅菜一起装上三轮车,接着他瘸着腿骑出门,黄半夏跟上。
桑根来到村口第一家,一个老人远远地伸出手上的两个碗,桑根拿菜勺给两个碗打上一勺饭一勺菜。他们来到第二家,黄半夏上前帮着打饭菜。
老人看了看他:“有帮手了,好好,以后菜烧得再软一点。”
桑根说:“你们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们吃的是桑大庆的命,是他在给你们这帮老家伙续命。”
全村绕遍送了十来户人家。桑根说,桑大庆死后,建筑公司送来骨灰盒和一笔丧葬费。他是光棍,后事办好有剩余的,村里说桑大庆虽然死了,但他的精神和财富留下了,决定把这笔钱用于敬老,开办老年食堂。他腿瘸,干不了重活,村里让他干了这活,这使他免于饿死。
黄半夏由衷地说好事好事。
“好个屁。按辈分算起来,我跟桑大庆最近,他太爷爷跟我太爷爷是堂兄弟。本来剩下的丧葬费算我的,村委会不肯,让我干这活。工资还是桑大庆的丧葬费里出的,本来就是我的份。”桑根忿然道。
黄半夏问起丧葬费的字据,桑根说村里收着。黄半夏问能不能弄到。
桑根一跺瘸腿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收旧货的,人家收大橱床架瓶瓶罐罐,你咋收字据呢?”
他让他等着。半个钟头后他回来,递上收条复印件。黄半夏给了他一百块。桑根搓着钞票,笑着说还多烧了一碗红烧肉,问黄半夏喝不喝酒。
黄半夏在桑村住了两天,给桑根和村里老人补了篾席,修了椅子。他告诉桑根,要是他以桑大庆的丧葬费为生,不出几年他会穷困潦倒。桑根说他打算把老年食堂发展到邻村,这么说起来,桑大庆没有白死。
吴青兰被轮椅里的人形物吓呆了,可拔不动脚跑。赵小民倒是一点也不怕,他凑近赵国民细看,好奇地摸他像倒塌的桥梁一样的鼻子,问他是真人还是假人。
赵国民伸出手,摸赵小民的脸,身体,手脚,接着他的脸肌抖动起来。他原本想笑,可拼凑不出笑容,他的泪水同样无法从黑窟窿里淌下来。
“赵小民,叫爹,你叫爹,叫一声,乖。”吴青兰说。
“爹。你不是装进盒子了吗?你这么大是怎么装进盒子的?你啥时候从盒子里爬出来的?”
“爹干了坏事,又要回盒子去了。过来,爹跟你说话。”
吴青兰把赵小民推过去。赵国民低低说了一句,赵小民嘿嘿笑起来。赵国民说完后两手一垂,脸色像秋风过后迅速泛黄干枯的落叶,似乎这话耗尽了他残喘的所有力气。
吴青兰听见他说的是:“小民,爹喜欢你。”
黄半夏在彭城找到第三家,这家父母老年痴呆,已记不起他们有过一个四年前从脚手架摔死的儿子。
黄半夏打扫屋子,提起他们的儿子,耐心地启发他们。老夫妇局促地缩在沙发角落,互相小声提醒对方提防来者。照顾他们的钟点工上门的时候,告诉黄半夏,老夫妇有五个孩子,前面四个孩子学业优秀事业有成,远在天南地北,成为各自领域的佼佼者,已经很多年没聚在一张桌上吃过饭。老夫妇也记不起儿女们长什么样,他们只知道这间屋里只有一个稻草人与自己为伴。
留在他们身边的小儿子,原本是一个有光明前途的工程质量检测员。那天他爬上脚手架,用尺子和锤子严格检测工程质量,忽的脚下一陷,身子一晃,从十八层楼坠落,整个人横戳在一根竖立的钢筋上,像一根晒干的鱼鲞。
事后,建筑公司派人捎来一个黑木盒子和一笔丧葬费,工程质量检测员的父母困惑地接过,随便搁在一边。他们继续一日三餐四季衣衫,由钟点工上门料理,没有哀痛,没有回忆,步履蹒跚地出没于漫长的白天和黑夜。他们的儿女们默契地遵守了遥远地照顾父母的责任。
老夫妇喃喃地询问彼此,他们是不是真有一个小儿子,并且已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每一次他们给了对方明确的答案后,还来不及悲伤又很快遗忘,于是再次乐此不疲地互相询问。一整天,在这间散发烂橘皮气息的屋子里,响着他们互问互答的呓语。这一场巨大的悲痛,因他们苍老的疾病而越来越被遗忘。
临走前,黄半夏用篾刀篾丝替他们修补床上漏洞百出的篾席,发现丧葬费字据放在篾席底下。
赵小民生活能自理,吃喝拉撒一点也不出错,也没闯下什么祸事,没事喜欢在院子里玩泥巴,垒砖瓦,拧拧魔方,涂涂画画。
赵小民择菜会把菜心扔掉,洗菜把脑袋扎进水盆,扫地弄得满屋子塵灰飞扬,烧火更不用说了,差点烧着厨房。
有一回,吴青兰骑着电动三轮车载着赵小民去镇南门批发市场进货,载了满满一车食品日用品。回程经过松花桥,这桥比较陡。吴青兰让赵小民下车,在后面推一把。赵小民灵活地跳下车跑到车后。
吴青兰拧动车把加油门,车子突突突,就是不往前。吴青兰再使劲,车子还往后倒。她正纳闷,路人指着车子哈哈大笑。她扭头一看,赵小民一手拉着三轮车绑绳,另一手扳着桥栏杆,正跟她较劲拉锯呢。路人笑得开心,他越发得意。吴青兰跳下车,没刹住的三轮车顺溜下去,撞向赵小民,他还傻呵呵地乐着。
吴青兰冲上前推开他。人是避开了,满车货物哗啦倒地,油盐酱醋米面花生瓜子酱瓜锅盆瓢碗,洒的洒,撒的撒,砸的砸,破的破,花花绿绿摆了一地。赵小民拍手跳脚喊好啊好啊。
小超市平时离不了人,赵小民好歹也是一大活人,吴青兰买菜做饭办个事,会让他看一小会儿。顾客一般都是镇上的,如数付钱,拿货走人。几回下来,东西没少钱不缺,吴青兰觉得这小傻子还挺实用的。
一回吴青兰做好饭菜端出来,赵小民喜滋滋地数钱。她一看,还是一叠崭新的百元面额,再看,是银行练功券。她问客人买走了啥。
赵小民高兴地说:“一百,五百,二百五 ……”
吴青兰一看,码在角落十几袋米十几桶油没了。她跑出门,对面剃头阿毛招呼说好生意啊,不知哪家厂子这么阔气,买走了一车米油说是发福利。
她拿了赵小民的几件衣裳,拉着他走进派出所,跟王所长告状:“你看你看,把我家底都卖了,下一步该卖我了,我不养了不养了,送福利院。”
王所长朝角落一指,两个人抱着脑袋蹲着,旁边一堆米油,说盗窃分子还没出镇就抓着了,正要联系她。吴青兰扯了把赵小民的耳朵说便宜了你。
王所长说:“吴青兰,你咋能说养就养说不养就不养?他是人,不是小狗小猫,就是小狗小猫养着养着也有感情了。回去,有黄半夏的消息及时汇报,不得包庇。”
方便面捏成碎末,黄米跟白米掺一块,鸡爪空袋子混在货架,倒空酒瓶灌进水等等,都是赵小民做得出来的事。吴青兰睡觉都恨得磨牙。有一晚她半夜醒来明白过来,知书达理知书达理,赵小民没读过书,哪懂得道理呢?
她提了两瓶五粮液跑到松花镇小学,校长听说是个小傻子,连连求饶,让她送去县城特教学校,说这种学校专门教傻弱病残的孩子。她一打听,特教学校费用十几万一年,路又远,马上拎起五粮液就走,打消了送赵小民读书的念头。
吴青兰拿出纸笔,拿出一袋花生,数一个写一个,用笔头戳着数字:“记住,一颗花生,写1,两颗花生,写2,三颗花生,写3。来,跟我念。”
吴青兰念一遍,赵小民跟着念,字正腔圆声线清朗。跟念了几遍,她随便指一个,赵小民念对了,再指一个,又念对了。她趁热打铁,数出十颗花生教到“10”,赵小民还是不出差池。她觉得希望在眼前了,数到十一颗花生,停下了。照这样教到50、100,得数多少颗花生?
赵小民嚼着花生唱:“一二三,一二三 四五,上山打野猪……”
吴青兰叹口气嘱他看店。她烧好菜出来,赵小民还在纸上涂涂写写。
她过去一看。赵小民画了一幅画,远山,溪流,树林,石头屋,狗猫,溪流里有小鱼,猫趴在溪流边盯着,树林里躲着一头庞然大物,是野猪。笔画比例夸张,歪歪扭扭,还是能看出画的是什么名堂。
吴青兰抱住他:“你画的,真的是你画的?你怎么能画画,怎么会画画?”
赵小民挣开她,画着唱着:“一二三,一 二三四五,上山打野猪……”
他画街道,街道的店铺,店铺里穿花裤子的吴青兰在嗑瓜子,黄半夏拿着篾刀在剖篾丝,一个小孩在玩泥巴……
吴青兰跑到门口,冲着远山的白云朵朵郁郁丛林喊:“黄半夏,你个瘟孙,你个杀千万的,快滚回来,你看看赵小民,你快来看看啊……”她泪流满面。
黄半夏坐上长途汽车,打开关了很久的手机。手机像敲鼓一样咚咚咚跳进上百条未接来电和短信。他开始回短信。
五六个小时后他来到一个工地。工地至少有十个风凉村那么大,据说赵国民就摔死在这里。之后停工好久,如今又重新开工。建筑机械起起降降,几台水泥搅拌机轰隆隆响,再远一些,是十几排在建的建筑楼群,外面围着绿色的安全网,远远看去像一座空无一人的魔幻城堡。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建筑工人,在庞大的楼层里移来移去。
有人呵斥他不戴安全帽进工地。黄半夏摸了摸头,忽觉后脖一重,栽倒在地。
黄半夏醒来,对上一张络腮胡子脸,是赵国民的堂兄赵国军。他多年前离开风凉村,捎赵国民的骨灰盒时回来过。村里有人说他发横财了,有人说他坐牢了。
赵国军坐在一把只有半边扶手的木沙发,端着紫砂壶喝水,嚼着茶叶:“黄半夏,你在风凉村过得好好的,跑来这里做什么?”
“赵国民让我来找你。”
“赵国民早死了,烧成灰,埋在你老相好香秀旁边,天下没有赵国民了。”
“他还没死。”
赵国军把茶叶沫子喷在他脸上,笑出声:“黄半夏,赵国民儿子是小傻子,你也被染傻了?篾匠行当快消失了,你要是没饭吃,跟我干。”
“我不想做第二个赵国民、姚木根、桑大庆、彭家年。”
“想讹我?是刘三刀?刘三刀的嘴比他的手术刀还快。”
“刘三刀只想做一个好医生,可他不知道,仅仅做一个好医生还是不够的。”
赵国军盯着他,眼里喷出比天空还要阴湿的杀气。他指向前面的搅拌机:“三年前,一个搅拌工不小心掉进里面,跟水泥搅成一团,砌进了房子。你再提赵国民,也会被砌进房子。”
黄半夏冷静地说:“来之前,我跟我相好交代过,我去找赵国民,也找赵国军。赵国军在凯达建筑公司,住县城锦绣花园,他大儿子读县城实验高中,小儿子读县城第二小学。我要是有三长两短,我的相好会去报警。我连你送丧葬费的字据都拿到手了。”
“等我被抓了,你头七早就过了。我一条命换你们这些烂命,换回我老婆儿子后半辈子的福分,值。”
“你死了,你老婆立马就嫁人……”黄半夏没说完,挨了一拳。
“别的男人会打你的儿子,睡你的女人……”他又挨了一拳。
“住你的房子,花你的钱,武大郎还见过给他戴绿帽子的男人长啥样,你死了连哪个男人会睡你的女人都搞不清……”他又挨了一拳。
“你把姚木根、桑大庆、彭家年推下脚手架,从他们的丧葬费里挣钱,你挣的是丧尽天良的昧心钱。”
赵国军咧嘴一笑:“你觉得哪张钞票上会写‘昧心钱’三个字?你个傻子。”停了停他疑惑地说,“两年前我送来骨灰盒,赵国民下葬了,全村人都见到了,你怎么会认为赵国民没有死?”
“他打电话,让我给他娘打一只野猪肚治胃病,后来他娘被野猪肚噎死了。”
“你觉得有人相信一个死人会打电话吗?”
“所以我想找你做證人,证明我没有说谎,否则我会很冤枉。”
赵国军大笑,笑出眼泪,他擦着眼泪说:“黄半夏你真是好笑,你竟然找我做证人?!你就像跟老虎说要剥它的皮。说说你怎么查到我的?我太好奇了。”
黄半夏开始讲述,他受赵国民之托上山打野猪,打野猪时不小心打伤了相好,送相好去刘三刀诊所疗伤,刘三刀吹嘘自己救活了一个摔得破破碎碎的人,警察认定他非法持枪要抓他,他为了洗清冤屈找到赵国民,赵国民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你终于找到我了。你比赵小民聪明多了”。
“赵国民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们兄弟俩早就在合伙赚昧心钱。这些年,你利用建筑公司瞒报安全生产事故的漏洞,一手制造建筑工人摔死事故,骗取丧葬费,从中谋利,还主动揽下送骨灰盒回乡的脏活儿。最重要的是,你精心选择下手对象。姚木根只有一个老母亲,桑大庆是没有亲人的光棍,彭家年的父母老年痴呆,他们的家人没法确认他们是怎么死的。
“赵国民摔下脚手架是意外。那天赵国民要把工友推下脚手架,结果阴差阳错自己摔了。你对赵国民还有兄弟情,把他送到刘三刀诊所。你称他死了,骗到丧葬费,赚了一半,弄了个骨灰盒送回风凉村下葬。赵国民的命硬,活了下来。你本来可以让他死的,刘三刀求你,你答应了,你一点也不担心。因为赵国民暴露自己,就是暴露你们合伙干的坏事。因为他给娘和儿子挣到了自己的丧葬费,他活着都没这么值钱。因为全村人都看着他下葬,没人会相信他死而复生。
“刘三刀这两年一直给赵国民治病,他当年在省医院因为医疗事故被辞退,只好回乡,这是他解不开的心魔。他把赵国民死马当活马医,给他吃各种古怪的药,打各种离奇的针,在他身上反复试验医术。他还给赵国民一个手机,随时掌握他的病情。他是个好医生,也只能是一个好医生。
“后来赵国民觉得自己活不长了,娘的胃病是他心头的疙瘩。他知道能帮到他的只有我,于是打电话让我给他娘打野猪肚。他说出了我在松桃镇卖野猪肚的事,这事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他死得蹊跷。赵国军,你是泥水匠,可你怎么能把人当成水泥沙子一样糊弄?你是比野猪还要凶残的畜生,我黄半夏是篾匠,也是打猎的,一个好猎人是不会放过一头残害生灵的畜生的。”
赵国军摸着下巴:“你他娘的,说得像从头到尾亲眼看到一样,没错,差不多就是这样。打猎的,要么让猎物死在手上,要么死在猎物手上。好了,现在看看到底谁是猎人,谁是野猪。”
他像提溜一只鸡一样提起黄半夏的衣领脖子,往搅拌工场拖去。黄半夏奋力挣扎,赵国军给了他一拳,黄半夏的鼻孔淌血,脑袋嗡嗡作响。赵国军把他拖上搅拌机的钢架楼梯,一直拖到喂料口。
搅拌桶里的水泥和沙子不断翻滚,发出巨大的嘶吼。赵国军把黄半夏往喂料口摁去,黄半夏顽强地扳住喂料口外沿,不让自己掉进去。尘灰弥漫隆隆作响的搅拌机前,两个血人拼死拼活殴打,互相要将对方推进吞噬人的机械。
赵国军再次将黄半夏摁到喂料口,他的脑袋朝翻滚的泥浆贴近。黄半夏紧紧闭住双眼。他的耳朵灌满嘶吼,耳膜撕裂,恍惚中似乎脑壳破碎,脑浆漫溢,身体与泥浆搅成一团,然后分装进一个个泥灰桶,在水泥浆刀的刮抹下,他的身体与泥浆弥合了砖头与砖头、墙面与墙面之间的缝隙,在日光照耀和风吹雨打中渐渐坚硬如铁,成为一幢幢楼的沉默部分……
突然赵国军往后倒去,即将跌落搅拌机的黄半夏被人迅速拎出,四周围上一圈铁塔一样的警察,接着吴青兰哇哇大叫朝他扑来……
一年后一个黄昏,黄半夏和吴青兰带着赵小民站在赵国民夫妻的坟前。
黄半夏烧了一叠纸钱,烧着烧着他又生气了,赵国民到底还是赢了他,跟香秀生前同床死后共坟。赵小民问爹娘什么时候死的,黄半夏用他能懂的话说了一遍。赵小民噘着嘴说娘死的时候他没吃上全村饭。吴青兰说你要真是我儿子,我一巴掌扇掉你满嘴牙。赵小民连忙捂住嘴。
黄半夏把香秀坟前的野草拔光,斜眼看了另一边好久,也拔掉茂盛的草。他说以后搬去松花镇,不比以前来得那么勤了。可他不会忘记来看她,不会忘记清明、中元、冬至这些要紧日子,当然还有夏至,他到老都不会忘记香秀。
黄半夏从牢里出来后,说了很多好话,把赵小民送进松花镇小学。他的学习成绩很差,画画出奇的好,还经常获奖,老师啧啧称奇。黄半夏觉得他以后可以养活自己了,吴青兰说傻子自有傻子福。
他们捡蘑菇,拔野菜,摘野果,黄半夏说蘑菇炖山鸡的鲜味能把小舌头鲜掉。他们找到有一种叫哥哥红的野果子,赵小民吃了很多。天暗下来,他们走出山林,赵小民指着前方哇哇叫,树林暗处闪着细碎的蓝光。赵小民扑去说好玩好玩,黄半夏说不许闹,再闹他们会跑掉。赵小民问这是啥东西。
在飞舞闪烁的蓝光中,黄半夏隐隐看到一张张离开这个世界很久的面孔,有的苍老,有的年轻,有的熟悉,有的似曾相识……一张张脸重重叠叠,交枝错叶,风中响着细碎的喧哗,好像他们在低声说话。
黄半夏说:“你爹,你娘,你奶奶,赵五爷,黄九公,周婆婆……很多很久以前活过的人。”
“你们也会变成光吗?”
“我会变成光,吴青兰会变成光,你以后也会变成光。人最后都会变成光。”
赵小民从书包里拿出本子和颜料笔,对着树林画起来。吴青兰瘆得慌,她小声催促快走别画了。黄半夏说让他画。
赵小民的笔下出现这样的画面:郁郁丛林,飞舞闪烁的蓝光,一张张脸重重叠叠,交枝错叶,有一张黄半夏最熟悉的脸,捋着马尾辫,用乌溜溜的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他们。黄半夏浑身战栗,吴青兰擦去他眼角的泪水。
赵小民画完,黄半夏拿过画纸小心地卷起来。
赵小民嚼着野果子朝林子外走去,边走边唱:“一二三,一二三四五,上山打野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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