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回南天

2023-11-09罗志远

野草 2023年6期
关键词:外婆

罗志远

二月上旬,雪还在下,我裹了一件破旧的薄棉袄蹲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捧着个碗,已是深夜,风有些硬,吹得眼睛有点睁不开,碗里的汤圆即刻要凉。小路那头,我妈捧了个大纸箱子,摇摇晃晃朝我走来。

我说,见到了?我妈说,见到了,他还问你为啥没亲自接,说是给你吃的。我说,啥东西?我妈说,一箱赣南脐橙,他说自己一个人也吃不完,让我给你。汤圆冷了,我不大想吃了,把碗放下,怎么又送脐橙啊,上回也是,一打开,一半发霉,其余全坏了,五十多岁的人,岁数不小了,送人东西都不知道送点好的。我看着我妈,又是一阵埋怨,你也是,咱们和他分开这么久了,过得好好的,干吗还收他东西。我妈没说话,把箱子送进屋,再出来时,把我的碗先收拾了。她揉了揉鼻子,头也不抬地说,我说了,不是给我吃的,是带给你的。又说,你们一年没联系,这春节都过了,毕竟是亲人,还是要吃一顿饭,明天晚上,松花江饺子馆,我都替你答应下来了。远方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很快散了。我别过脸去,屁股连带凳子往后缩,还想顶上几句,看我妈佝偻的背影,拼命忍住了。

当我进屋时,我妈已经睡下,两个单间,一里一外,冷如冰窖,由于是一楼,地面回潮,寒气直往上钻,床头上方窗户外的铁锈杆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两侧墙壁早开裂了。外婆躺在我妈旁边,早已睡熟。床沿摆着一张椅子,衣服全搭在上面,我蹑手蹑脚绕过,要去洗脸刷牙,声响惊动了母亲。她动了动身子,轻声说,吃饭约好了,你记得去。我嗯一声。我说,外婆还睡着呢,你也睡吧,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呢。

洗漱间安在过道上,我没开灯,在一片黑暗中刷好牙,吐水时尽量放小声音,穿过卧室,来到客厅,也跟着躺了下来。身下的沙发垫被撤走了,硌背,横竖睡不着,我打开手机一看,果然多了四五条短信,都是罗团结的。不知道这次又和我妈说什么了。我妈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答应了。我越想越气,要把手机一下扔出去,又怕扔坏了,犹豫片刻,把短信一一删去,号码拉黑,关好机,捂紧棉被,一想到明天要和罗团结吃饭,心底便窝着一团火气。还吃啥饭啊,气都气饱了。

我妈和罗团结离婚的导火索,是始于两年前一次聚餐。

饭桌上,他听信几个老朋友说什么玩赌博彩挣大钱,眼睛发直,回来后就睡不着觉了,每早醒来唉声叹气,觉得自己又亏了十几万。下班时,顺路接我也老爱念叨,说什么不想开出租了,不成功便成仁。当时我和我妈没怎么搭理,他以前就爱赌博,早年干建筑,天天跑麻将馆报道。有一次,他从高脚架摔下来,一只手被缝十七针,我急匆匆赶回家给他上药,家里没人,下楼一转悠,发现他人在麻将馆,一只手空出来抽烟,另一只手缠满纱布,手肘码牌打麻将。后来因身体问题,干不成建筑,改当出租车司机,赌博一事,屡劝不听,赌个三五块的,十年如一日,我和我妈忍着,日子也能凑合着过。玩上博彩后,有一天,我和我妈端着饭碗,坐在电视机前,一大帮人找上门,我们一下傻眼了,一问这才知道他把房产证也抵押进去。那晚,我妈连打去五个电话,都是关机,等他灰头土脸赶回来,已是凌晨,家具搬空,房子已经被接收。那时外公逝去,外婆那边没人照顾,我俩就大包小包一顿收拾,搬过来了。

我妈熟知他德性,直至第二天也没说什么,更没吵架,心平气和地拉他办理离婚手续。罗团结反倒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马路口分手前,他胸膛拍得倍儿响,说什么离了你们没负担,我不知过得有多好。还对我妈说,就我这条件,你都不知道有好多人喜欢。我也真是服气,他到这关头还能嘴硬,到底有啥条件,年过半百,要啥啥没,自己一身的病,又是高血压又是高血脂的。房子,忙活一辈子,就一栋四十几平的老破小,靠着郊区铁轨,能卖的几个钱,现全抵给高利贷的了;车子,那辆二手大众捷达也被追债的要去,自己留下一辆摩托车,后视镜坏掉一边,噪音大,又费油,收破烂的都不要。

说好互不打扰,还没坚持一年,隔三岔五来一个电话,我妈不嫌烦,我还嫌烦呢。

第二天,直至我妈回来前,我都陪着外婆。

外婆九十来岁了,半年前,她搭梯子上柜台取东西,一下摔着了,第一天还没事,第二天就站不起来了,去医院一查,腰椎裂了,此后一旦要起身,得有人扶着,且干啥事都离不得视线。我一整天盯着外婆,早上给她喂了点粥,中午下了一碗面条。

大概下午六点,我妈回来了。外面飘些小雪,她站在门口瑟瑟抖落衣帽上的雪花,跺一跺脚。她也五十来岁了,还在四处找事做,基本没人要。和我爸住在一块时,她去宾馆干过一段时间,铺大床单,累得筋疲力尽,一次几十,这钱实在挣不来。搬来后,愁过一周,后来发现每早八点时分,最近的地铁口会熙熙攘攘准时出来一批上班族,他们步履匆匆,直奔公司。于是我妈进了一批凉面,还自包三明治,天蒙蒙亮就起床准备,捧了个泡沫箱子,和一帮老太太一块,蹲在地铁口卖早饭。后来经人介绍,去一家私企做临时工,打扫卫生,倒垃圾之类,我妈仍舍不得丢掉卖凉面这份事。好在时间上不冲突,早上卖完凉面,下午再坐大巴去十多里外的公司打扫卫生,最后绕回家,她已坚持数月有余。

今天有两碗凉面和一个三明治没卖完,好在这天寒,能放,但第二天一准会坏。我妈撕开凉面包装,面冷了,硬成一坨。她倒在一个瓷碗里,滴两滴酱油,拌了拌,作为她和外婆的一部分晚饭。以前饭桌上有我,但今晚我要出门了。

外婆看我在换鞋子,端着碗,问我妈,小小在家吃饭吗?我妈咀嚼着一个三明治,大声说,他不吃,要和他爸去吃。我外婆點一点头,继续低头吃凉面。

元宵刚过,行人渐多,路边的雪被碾成冰和泥,身边不少人撑着一把伞,匆匆经过。

我是六点半到的,一过马路,看见不远处的松花江饺子馆门口,人群进出,一辆摩托车就停靠对面。罗团结裹着一件黑色棉袄,背靠着车扶手,也没打伞,不住在抽烟。我一见他心底就来气,恨不得给他几脚,故意绕了一圈,迟到一刻钟,发现罗团结还在等我,且和人吵了起来。服务员好心说,车挡着路了,让挪远一点。罗团结抱着那辆破摩托,死命不愿挪。他头发蓬松,沾上些雪花,扯了个嗓子,在门口大呼小叫,还冲服务员比画拳头,周围人见此纷纷退一步,摇头走远。真是一点没变,上出租车和司机吵架,上银行和保安吵架,和谁都能吵,什么人啊。

我两手插兜,走到他面前,伸出两根手指拉了拉他衣服。他的棉衣腰际破了两个洞,露出一团白色棉絮,一年来,显然从未察觉。我说,喂,走吧。然后自顾进入店门。

直至坐下前,罗团结还在不断抱怨。他问我妈干吗选这里吃,一点也不会选地方,还说自己有一张优惠券,能去吃正宗湘菜,打八折。我懒得理他,后来他逐渐安静,滑动手机盯着看。

我点了两盘饺子,分别是青瓜虾仁的和玉米猪肉馅各二两,一个东北三丝,一份菊花鱼,出于礼貌,问他还要加点啥。他还在刷手机,头也不抬,一个劲地说,你点,你点。等菜期间,他仍没看我,头瞥到一边,又开始打电话,一口一个老板,一口一个张总王总,拜个年,说两句新年好,并问对方在哪里发财。我硬着头皮听下去,颇觉好笑,都是些牌友,各家过得鸡零狗碎,以前相互之间就爱比较,现在联系都没断。

“你猜我在干吗?”没等别人接话,他迅速补充上,“我在和我儿子吃饭。”

他大声说着话,好像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我越听越觉得不对,不耐烦地打断他,别打了,还债都还不完,你还有钱吃饭?他放下手机,用手擦了擦流出的鼻涕,看一看四周,终于正面看我了。他皱一下眉头,让你别穿这么少,多穿点,大人说话,一点都不听。这句是过去我妈老教训我的话。我说,你别管。我又说,我家里不缺那一箱橙子,以后别买了,你先把债还清吧。罗团结噢一声,挠头说,那箱脐橙不是我买的,是别人送的。我一时语顿,挪一挪坐垫,闭紧嘴。

他的两手放在屁股下面,左看右看,坐不住,一边是窗玻璃,户外雪花纷飞,另一边的几桌坐满了,大多是年轻情侣,服务员来回穿梭,上菜不停。他拦下一个,说,你们这上菜也太慢了,都等这么久了。服务员开始道歉。室内开了空调,他拉下拉链,不依不饶还要继续追问,我看他的手指指点点,里边露出一件单衣领口,指着问,你这是啥啊。他声音顿止,外套一脱下,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我真是服气,就这样他还教训别人。我说,你会不会穿衣啊,哪有这样搭衣服的,这天气,冻死你。他说,你别管,我这身体好得很。说完重新穿上,把拉链拉上去了。

菜上齐后,我动起筷子,这时,罗团结也才真正安静下来,专心致志吃饭。他用一双筷子夹住一个饺子,蘸些醋,点了点,一口塞嘴里,嘴巴迅速合上,大口咀嚼起来。菊花鱼的鱼肉外酥里嫩,但偏酸甜,我不大爱吃,吃了一点就挪开筷子,专注吃饺子和三丝。于是罗团结把菜略微挪动一下,饺子挪到我这边,自己吃起鱼来。

菜吃到一半,我突然问,你伤好了?他摸了摸左胸口,说,恢复得还行,就留下一道疤。我没再说话。

这伤是半年前被高利贷追上后捅伤的。伤口离心脏几厘米,送到医院途中,人已经昏迷了,胸口一摊血。医生说,他手机就一个通话号码,一下拨到我妈手机上。我和我妈当时没去,其实后半夜我还是偷偷去看了一下,罗团结刚醒,派出所的过来做笔录,我听到病房内传来谈话声。警察安慰他,说人已经控制下来了,关在所里。罗团结憋了半天,冒出一句,你别把他关着啊,让他出去凑钱,凑医药费,你关着他,还怎么凑钱。我在外面恨不得掉头就走,睁眼钱,闭眼钱,一天到晚就钱钱钱,赌博是想赢钱,现在又是钱,把钱看得比命还重。两个警察也不愿多和他说话,交代完流程,摇头走了。

這几月,不知还有没有人找他,没带餐纸,我看着他挑着鱼刺后,手一次又一次蹭着桌子,很想问一句,你这样躲,啥时候是个头啊。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这顿饭一直吃到七点半,结账时,罗团结看到账单,一下不干了,怀疑前台算计他,他指着账单说,这茶水,我就冲了下杯子,没喝一口,这餐纸,就撕个包装,你怎么算进去了,不行不行。他又说,还有那碟醋,这怎么能单算钱呢,我真是第一次见你们这样做生意。我看他好像又要和前台吵起来,赶紧把钱递给前台,让她收好,找零。罗团结愣了一下,看了看我,说好我请客,怎么能用你的钱,说着把钞票抢过来,自己从身上上摸下摸,摸完衣兜摸裤子,总算找着仅存的一张红色大票,揉皱了,他努力抚平,递过去。他又说,都不知道你妈不来,要不要再点两菜,带回去。我手拎一个打包餐盒,摇一摇头。

出门时,外面已漆黑,路灯依次亮起,谁也没再说一句话。我看他把摩托车推出来,跨上去,一拧把手,只听嘟嘟两声,人同车很快消失在视野中。

我回到家,看见客厅没人,我妈的碗摆在桌上,饭还剩一半,已经凉了。我听到里面传来声音,好像是我妈在说话。

“臭死了,我亲爱的老娘啊,你全拉床上了。”

她抱怨着,背对着我,把床上的秽物擦去,又把床单换了。外婆坐在一边,神情呆滞,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我重回客厅,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听里屋不断传来抱怨声,我妈忙完出来,才发现我回来了。

我妈明显吃了一惊,说回来了?我说,嗯。我妈说,她毕竟九十多岁的人了,一吃完饭就去睡觉,自己拉到床上都没反应。我沉默半晌,说,你以后少起夜,让她上完厕所再上床。我妈说,她人老了,十分固执,偏要深更半夜去上,还不得有人陪着。

我知道为了外婆深夜上厕所这事,我妈一直提心吊胆。前几天,一次没跟着,外婆摔在地上起不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坐了几小时,后来一干亲戚都怨我妈。我妈后来犹豫着想带她去做个检查,并问若干亲戚意见,都点头赞同,但没一个愿意出钱。外婆最后摆摆手说算了,照个片子就得好几百,这还不算住院观察、开药等。我们这种家庭,生不起病,就得身体硬朗些,几个月挣的钱也不够走这一遭。

我妈走去把天花板的大灯关了,留一盏小台灯,端起碗,继续吃饭。电视机上播放着“健康之路”栏目,一穿白色大褂的大夫和一女主持人说着话,但没声儿,只能看到两人嘴型。反正就外婆一人看,她也听不见,便一直没修。

我起身把电视机也关了,看着我妈吃饭,一盘炒莴笋,一碟剁辣椒,她的头埋碗里,用筷子把饭划拉进嘴,吃得格外香甜。我突然想到,餐盒里还留着几个饺子,于是打开,让我妈尝一尝。我妈看了一眼,犹豫着说,你们晚上就吃这啊。我说,还有两个菜,但吃完了没带回。我妈点点头,夹了一个,余下把餐盒盖上。她说,明晚放在饭上面,蒸久一点,你外婆才能吃下。我妈又说,你外婆吃不了糯米了,刚才给她喂一点,吞咽不下去,还有饭菜,全得蒸软、蒸烂,你以后要将就一下。我没说话。

母亲吃完,菜碗饭碗扣一块,要去洗碗了。临走前,我喊了她一声。她回过头看我。我大致两手比画了一下,问,你知不知道他有一件黑色夹芯绒棉袄,还有一件T恤短袖,上面印着一颗心。我妈大致猜到我问的是谁,想了想,说,这两件衣服,是我很早以前给他买的,夏天一件,冬天又一件,他自己穿得太差了,出去见不得人。我听了,嗯一声,没再说话。

我妈在走道洗碗,我在客厅坐着。台灯的灯光时明时灭,为防老人滑倒,房子初建时,地上没铺地板和方砖,尽是水泥,灯光一照,坑坑洼洼。对面是一堵承重墙,墙上的裂缝从边角蔓延,分裂出三四道。我感到有些冷,裹了裹衣服,寻思着明天是不是弄一张报纸贴上,遮一遮。这么想着,地上出现一个人影,是外婆。她大概是察觉到台灯没关,一时醒了,怕浪费电,又爬起床看。我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回床,我等会儿会关灯。她一手扶墙,努力伸脖子,还在看着我,身子一动不动。我只好走去把那盏台灯灭了,她这才慢慢掉转头,放心回床。

罗团结再来电话,已是四月后了。

一开始我不知道这电话是谁,连续响了好几次才接通。罗团结挺有脾气,问我为啥原先电话打不通了,他只能借别人手机试一试。我说,你有事啊?他说,没啥事,请你吃顿饭。我说,不吃了,你一个人吃吧。他又问我在干吗,我说在吃饭。他又问在吃什么,我说在吃米饭。他不依不饶,问吃什么菜。我挂了。

外婆吃过晚饭,换好裤子,早早睡了。母亲坐在对面,饭只吃了一半,她一言不发,一手持着吹风机,一手把内裤翻边,在吹。

外婆一早又拉裤子上了,她自己没察觉,而我在收拾开学用品,等我妈回来,已臭不可闻。我妈先帮她把脏裤子脱了,浸泡在冷水里,洒上洗衣粉,翻出最后一条内裤,给外婆套上。这时候正逢回南天,衣服越晾越湿,整个屋子水帘洞似的。为防后一周没裤子穿,我妈只能取下尚在晾晒的衣裤。

我妈低头吹着裤子,细细摩挲边角的湿迹。我刚吃两口饭,我妈电话又响了,接通后,嗯一声,又嗯一声。她放下电话,叫我去外面接东西,说罗团结已经到大院门口了。

我本想说,你去吧。但看到她手上的活儿,吹风机聒噪的嗡嗡声,还是选择主动换好鞋。

天气已渐渐泛有暖意,夜色不深,我穿了一件卫衣信步出来,看见罗团结还穿着那件黑色棉袄。我走到他面前,说,你四季不分啊,不知道换一件衣服。他没应,从摩托车的后备厢里,拿出两条烟熏好的腊鱼,鱼嘴各牵有一根细绳,他矮手矮脚拎给我。

我接过后,转身要走,他喊我停下,又从兜里掏出一个掉漆的硬壳钱包,手指在嘴里沾了点唾沫,打开钱包,来回数钞票。他从里面抽出最大的几张塞我手上,说这钱你就当是生活费,学费过几天再给你,我说了不要让你妈管,我肯定出得起。我说,不用了,现在有相关政策,助学金补助,实在不行我开学后找兼职,没啥事。他说,你要是没考起,那是另说,现在考起了,有一天书读就多读一天,出社会就没机会了。他又说,在这社会上,到处要用钱,没钱不行啊。风有些大,吹得脸颊生疼,院门口坐着几个老人,这段时间同我和我妈很熟了,但都没见过罗团结,一下投来好奇的目光。我抿了抿嘴,把臉别到一边,说,你现在在干吗。罗团结后退一步,拍了拍身后的摩托车,我开摩的,拉人,一天净挣上百。我说,挺好,重回老本行。他说,主要是自由,没人管。他又说,以前开出租就不行,每月要上缴一千多。我说,雪天和雨天也开啊。他说,看情况,有段时间连着下雨,我就跑银行聘个临时保安,干一天休一天,包吃包住,也能挣点。他倒腾烟盒,抖两下,倒出一支烟,咬在嘴里。他说,你们住这,还习惯吧?我说,嗯。他想了想说,开学要不要我送。我摇了摇头。我问,我爷我奶都走了,那万一你休息,平时睡哪儿?他说,没事,我肯定有地方去,实在不行就睡麻将馆。

夜渐深,道路变黑,我让他先走。他说,没事,我抽一支烟再走,你要过去吗。我说,我要回家了。他一下闭紧嘴,我没再多说什么,拎着腊鱼转身离去,走了很远,回头看,发现除了那嘴边零星的一点火光外,什么也看不清了。

有好一阵子,罗团结没再来消息。酷暑不知不觉过去,我妈每晚照例下班到家、做晚饭、给外婆换内裤、洗碗等。

若天气稍好,外婆坚持去外面走两圈,老会捡些东西回来。这时我妈便会抱怨,这些硬纸壳、塑料瓶、绳子捡回来干吗,脏死了,又用不了。外婆坐在一边默不作声,不知是不是没听到。但下一次出门还是会去捡,捡回后,我妈又是一阵收拾,大部分给丢掉了。

饭前,外婆要看电视,手没劲儿,按遥控器按不下去,又开始喊我妈名字,我给她开了电视,调到她最爱的“健康之路”栏目。外婆手拿一个本子和一支笔,坐在离电视机两寸的位置,瞪大眼睛,做起笔记。

我侧坐一边,捧着旧书包,手上来回翻着录取通知书,学校虽一般,但通知书制作颇为精致,硬壳纸张,边缘镶有紫金纹路,尽管看了好多遍,我还是看不厌似的。九月中旬开学,地点在云南,我们这已属南方,那学校就在南方以南了。我暗想。也好,我一走,半年不回家,给家里腾出个地方,我妈也能轻松点,只是外婆怎么办。

正想着,听到厨房过道传来哐当一声,我吓一跳,赶紧去看,只见我妈坐在地上,锅碗瓢盆掉在地上。好在是不锈钢制,不会坏,不然更心疼。我妈一手抚额,一手扶着墙,胸前系一个围兜,尝试了好几次没起来。我说,你咋了。我妈说,头有点晕。随后不继续说了,一直在揉着额头。

我想起这几天,每晚她都要给我外婆洗个澡,或者擦个身子才入睡。外婆直说身体发痒,深更半夜身子动来动去,我妈休息也不大好,一早出门吹风,感冒了,连着几天,也不敢请假。我让她去请一下,她摇头说算了,说不去哪来的钱,年纪上去了,没几个地方愿意收,怕因为这点事丢了这个差使。

我妈晚上也没吃,早早上床躺着了。我看着外婆一个劲还在喊我妈名字,心底不由生出一些情绪,您又不止一个子女,干吗不喊他们啊,一个个都不过来,就靠着我妈照顾着。又怨起罗团结,要没他出那档子事,这一年也不至于过得这么乌七八糟。想到这些,我低头收拾书包愈发勤快起来。

外婆没吃几口饭,也上床休息了,我把碗筷都收拾好,回到客厅,看到沙发上放的手机在震动,我起初以为是罗团结打来的,接通后,才发现并不是。

电话那头是我小姨,说是我妈电话打不通,就打我这来了。对话中,我姨欲言又止,背景里隐约传来我弟哭闹的声音。唉,才六七岁,刚上小学,也不让人省心。我问我姨啥事。我姨忙着说没啥没啥,就我弟隐约在喊,他打我们了,打我们了。我估摸着他们此时正在楼下,躲到电线杆后和我通话。我说,谁打你们了。我姨说,唉,还能有谁,你姨父呗。我说,不对啊,我记得几年前来我们这见过一次,人看起来挺好的。我想起那时外公还在,外婆精神面貌也挺好。姨父第一次上门拜访,短发,方块脸,五大三粗,我那时也在做客,他抱着一桶肯德基全家桶请我吃。这才几年,怎么一大家子人成这样了。我姨说,唉,谁知道,在外挣不到钱,喝多了酒,就爱指指点点,怨天怨地,在家连踢带踹的,第二天还得给他做饭。我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都不容易。我姨说,唉,也是。我姨又犹豫着说,我姐姐现在怎么样了。我说,还能怎样,就这样呗,罗团结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没一件事靠谱的。一时间我俩都沉默下来,后来我姨又问,你那方便不,我和你弟去你那待一宿。我看了看钟表,时间还早,想了想说,我妈和外婆都睡了,你们来吧,不用带东西了,这都有。我姨说,行,那我和你弟马上来。

我在沙发上等着,没开灯。我姨现在没工作,成天照顾我弟,经济负担全放姨父身上。他做电工,属于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有人请才有活儿干,没活儿就没收入。想到以后,我弟九年教育结束,学费上哪儿凑啊。我又看看自身,大学学费也没着落,不由叹口气。

我姨很快到门口了,左手拎了个大行李包,右手握住一口锅,一瘸一拐走进来,脸也肿了,好像涂了点药,但还是遮不住。我弟背了个小书包,拉着我姨的袖子,站在后面,个子比同龄人矮一截。我拨开我弟的额发,有一道疤,一问才知道,是几天前姨父摔碗,被碎玻璃片倒飞划伤的。我忍住没多问,只俯身问他为啥带书包,他怯生生说,我明天还要上学呢。

我姨四下看了看,拉着我弟,坐在平时我睡的沙发上,对我弟嘘一声,小声说,你外婆她们都睡了。我弟点一点头,用手捂紧嘴巴。那口锅在桌上放着,挪向我,我开小台灯,指了指说,这是啥。我姨说,一早炖的海带白萝卜汤,没吃完,剩半锅,明天一早热一热,你们试一下味儿。我嗯一声,说,到时我会跟妈说的。我姨靠近一点,指一指里屋方向,低声说,你们都这么早睡啊。我说,也不是,主要是两人身体都不大好,受累。说着,把一些具体情况告诉我姨。我姨好半天没说话。我还想去泡茶,被我姨制止了。

我们又聊了一阵,其实也没啥好说的,对话磕巴,很快到点。我收好锅进厨房,出来时,看见我姨从大行李包里翻出两床薄棉被,摊开,平铺到沙发上,指挥着我弟脱鞋上去。我看着我姨佝偻的背影,头发蓬乱,不知为何,想起她婚前的模样,虽然啥都没有,但干啥都能乐,现在呢。我又想了想,见了这么多人,还是罗团结精神面貌最好,欠了一屁股债,吃那么多教训,还能中气十足地四处找人吵架,成天上蹿下跳的,真不知该怎么说他。

我莫名摇了摇头,突然看到我姨回过身来,说,小小,你考上大学了。我看到她晃了晃拿在手上的录取通知书,于是点了点头,说,嗯。她说,啥时候去。我算了算时间,说,挺快,下下周吧。她说,在哪儿。我说,云南。她说,云南好啊,省会城市昆明,四季如春。她又问,你妈和你一块去吗。我说,还不知道呢,我一直没问她。我姨说,有机会还是跟着一趟,送一送你,让她在外多走走,心情不一样,你妈这一辈子都没坐过飞机,真正出去过。我嗯一声,没再说话。我姨又说,我家那边你也知道,回不去,外婆这边我来照应。

我换鞋子准备出门,我姨最后喊了我一声,问,小小,不在这睡啊。我说,没事,朋友找我呢,你们先睡吧。

夜微凉,没什么风,我一直走到院门口,寻思去哪儿,一时却想不出。在原先罗团结停摩托车的地方,有一根电线杆,我背靠着,四周空空落落,就我一人。我很想联系几个以前的朋友,孙涛、肖小晓、安然等,哪怕只是说一说話也好,但大家都长大了,各有各的事。我漫无目的地滑动手机,片刻后放下,不远处,一个中年男人踉踉跄跄跑到一棵小树旁,呕吐起来,一些酒精味儿弥漫开,旋即又被风吹散。突然手机震动,是罗团结打来的。

他那边听起来挺着急,问我出啥事了。我莫名其妙,再仔细看手机,发现无意中拨错了,响了两秒,没等接通,立马挂断了。我说,没啥事。我想到先前我姨说的话,不由问,我妈真没一辈子旅过游啊。罗团结想了想说,好像真没有,一辈子都在忙活,哪有时间出远门啊。我说,唉。他说,我也没旅过游啊。我说,哦。电话那头一时没声儿,我注意到地面有一个压扁的易拉罐,一脚踢远。罗团结又开口了,买票了吗?我说,还没,一时订不到。他说,啥时候开学,你告诉我,我到处是朋友,能买到票。我略一犹豫,说,九月中旬,想早点去,玩几天,你算好时间吧。我又补充一句,最好下周内给我。

通完话,我环顾四周,一片漆黑。醉酒的男人已经离开,我掉头回走,到门口前,轻轻把耳朵贴到门上,敲一敲,嘴里喊,姨,姨。里面传出轻微的呼噜声。俩人都已经睡熟了。

我妈病好后,我在心底打了一遍腹稿,和她说了一下,去云南提前玩几天。我妈一开始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什么也不肯去。她收拾着东西,要赶去上班。我说,我上大学,生平就这一次,去走一走吧。我妈匆匆出门,没理我,一直到中午,回来了。我一问还不肯说,打电话才知道,就这三五天,她被强行辞退了,公司新换了一个保洁阿姨,工资更低。

我姨去菜市场买了些菜,顺带接我弟放学,而后亲自下厨,专程做了四菜一汤。中午五人围坐一桌,大家埋头吃饭,言语中,刻意绕开我妈这事。我弟无心问一句,我姨连忙用筷子敲一下他的头,说他偏食什么的,给我弟碗里多夹了满满的白菜,让他少说话,赶紧吃饭。又指一指我的碗说,你看你哥,都吃完了,全家就你最慢。我弟噘嘴不说话。

事实上,我妈是最先吃完的,病刚好,手脚没劲儿,瘫在沙发上,让我把那箱赣南脐橙搬出来,分发品尝。我来到卧室的床底下,打开纸箱,发现脐橙早已坏掉,无法拣选,但也没明说,借口出门倒个垃圾,新买了一袋,回来藏在身后,假装刚从纸箱拿出,挨个递去。我弟要了两个,一个藏兜里,看我姨没反应,才接过另一个,动手开始剥。吃毕,我抱着空空的纸箱,准备再出去一趟。我妈收拾着碗筷,哎一声,说别扔,又说,这纸箱看着还能用,放这,看以后装点啥。

周末,我找了个时间,问罗团结那边到底啥情况,订两张飞机票,怎么一直没消息。他一个劲保证,你们放心,当天一定送来。我说,早知道这样,不要你做了。挂断电话,我余气未消,因为之前和我姨已经说好,帮照看外婆五天。深夜又和我妈掰扯,好说歹说,她总算勉强答应。期间我姨回去了一趟,带些日常用品回来。离开前一天,我收拾好行李,衣裤齐全,牙膏洗发水毛巾之类,满满一箱子,去学校不用另花钱。一切完毕,就看罗团结了。

当天,天气晴朗,罗团结和我约好在地铁口见面,送票。天蒙蒙亮,我就起床了,穿了一件蓝色休闲服,尼龙七分裤和一双帆布鞋。我妈气色不错,在我昨天一顿督促下,试了一件粉色圆领毛衣,但估计当地温度高,还是换下,改穿一件白色薄衬衫和深蓝牛仔裤。走前,我妈还不放心,嘱咐这,嘱咐那,一个劲告诉我姨,甚至列了一张表。外婆尿了怎么做,如何给外婆洗澡,她的饭不能太硬,有些菜不能吃,会卡喉咙,还有,需要每天打一碗蛋汤,蒸个白梨诸如此类。这些是我妈过去一年所做的部分事,我姨听得一愣一愣,大概是被吓住了。我慌忙拉着我妈离开。

到地铁口前,我一路拖着行李,和我妈故作轻松说着话,认出罗团结的身影后,心底略稳。他穿一件白色帽衫,里面好像还穿了啥,颇显臃肿,但脸上一本正经,背个双肩包,和一个摩的师傅在掰扯。身边不见那辆熟悉的摩托车。

我把他拉到一边,问他票带来了吗。他连说带了,递给我。我定睛一看,差點气昏过去,从长沙南到昆明南,先K535,后K79,中途株洲转,火车票不说,还是硬座,两个钟头的机程硬生生拖到二十多小时车程,五天计划直接砍去一天。关键是,递给我两张票后,罗团结掏一掏衣兜,摸出第三张。我看一看他身后,现总算知道他为啥还背个包了。我一时找不着合适的骂词,火车站远比机场远,要赶时间,把两张票折好收下,牵着我妈的手匆匆下地铁口。

去火车站的途中,罗团结一声不吭跟在后面。我们过安检,他跟着排队,在后探头探脑。地铁来了,我们坐在靠背座上,他就在一边站着。周围人挤人,我好几次希望他跟丢了,但始终没有。下了地铁,看看时间,一阵小跑,总算赶上最后一批检票,完后,顾不上回头,我拉着我妈又是一路小跑,好不容易搭上火车,气喘吁吁找到座位,我和我妈一人一边对坐,把行李安放好,并确定没掉东西。火车缓缓驶出站台,我开了一瓶水,喝一口,回头一看,气不打一处来,罗团结居然绕过一个个人,跟来了。

他来到我们面前,一时没地方坐,挺尴尬,僵在一边。我说,你走不走,你不走,我们走。罗团结脚步没动。我妈扯一扯我衣服。前后座位有不少人看着呢。按照车票次序,罗团结本要坐我妈那边,他一凑近,我妈连忙站起身。后来,我和我妈坐一边,她靠里边,我坐外边,罗团结坐在我原先的位置上。中间没格挡,我妈往里又挤了挤。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罗团结一挨着座位就开始眯眼,双手抱在胸前,脑袋有一搭没一搭,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看这样,指不定昨晚熬到几点。我妈把眼朝向窗外,一手拉开帘子,目不转睛看风景。我顺着我妈视线看,外面景色不断变换。

山石高耸,岩壁光滑且锋利,熹辉下,好似附有一层角质薄膜。茂密的绿丛转瞬即逝,农田、屋舍映入眼帘。丰收时节,缕缕炊烟升起,女人在门前晾晒衣服和床单,男人头上戴着一顶草帽,识不清面孔,叉腰站在台阶上,不知在看些什么。远处的工业烟囱拔地而起,被地平线切割,横竖呈十字,平整而富有线条美感。蓝天均匀广阔,大片大片云层稀薄开,不断变换,如野马,如牛羊、如万千蒲公英,时散时聚。

光线时有时无,一入隧道,黑咕隆咚,只能感受一节一节车厢在身下震动,拼命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我默默计算见光时间,心底却升起不知名的疲倦感,宁可沉溺于这黑暗,如悬浮海底深处,孤身一人,赤裸抱紧双膝蜷缩,周围没有鱼群,没有藻类和其他植物,更不会有光亮。人就此缓缓陷入沉睡,终身不再醒来。只听身下哐当一声,车到隧道尽头了,光线隐隐绰绰,散射在脸上。我妈的头歪靠窗户,不知在想些什么。

罗团结已经醒来,在收拾着那个包。包鼓鼓当当,也不知装了些什么。我有意无意瞄,以为他要翻出点什么遮阳或者防晒的东西,毕竟太阳那么大。结果他翻腾好一阵子,拿出一盒扑克,干巴巴来一句,打牌不?我妈看了他一眼,迅速挪开视线。罗团结开始洗牌了,两手各一叠,交叉换洗,动作熟练。我赶紧说,要玩自己玩去,别影响我们。

其实这一节车厢并不安静,不断有人起身又坐下,小孩肆无忌惮大哭,大人在哄,年轻男女嗑着瓜子聊着天,有流行音乐外放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火车在株洲站停靠,我们大包小包拎下,气喘吁吁,罗团结在一边看着,一个箱子也不帮忙提一下,没点眼色,啥人呢。周边有一群换乘的旅客,或高或矮,或胖或瘦,人群汇聚,朝一个方向前进,我和我妈自顾在前面走,大约有一小时转车,中途我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时看就罗团结一人在。我问,我妈呢?罗团结指一指卫生间方向。我看见他拎着我的包,赶紧抢过来,拍一拍上面不存在的灰。一会儿后,我妈还没出来。可能排队的人比较多,我暗自想。罗团结神秘兮兮靠过来,我后退一步,问他干吗。他拿出钱包,当着我的面开始数,一张,两张,边数边问学费多少。我看了看四周,说,回去再说吧,现在不合适。他不肯,伙同所有钞票装进一个红包里,硬塞我手上。见我递回来,他甚至发起脾气。我只好收好,这时,我妈甩着手上的水珠出来了。罗团结连忙一溜小跑过去,摆一摆手,大声说,今年的学费,我刚给了,不要你出一分钱了。我妈哦一声,对我说,还不谢谢你爸爸一声。我不情不愿说,谢谢。

换乘前,罗团结跑去洗手间一趟,说是一分钟就回来。五分钟过去,前往昆明的火车已经到点,他人影都不见。我有些急,看着其他乘客一个个上去,就我和我妈在原地待着。我妈站在我边上,明面上没说什么,暗自蹙起眉来。我和我妈说了一声,前去卫生间查看,刚一进去,看见罗团结一人对着洗手池边上的烘吹机。他伸出双手,左挪右移,风就是不吹来,他挺较劲,上下拍那个机器。我说,有完没完啊,让我们等你一个,车都到了。他说,不是,这机器有问题,要找人修理一下。我说,瞎操心,你管好你自己吧。说完,我拉着他的后衣领就走,在车关门的前两分钟,我们好不容易搭上去。

放好行李,环顾四周,这节坐的多数是老人,车厢安静,唯有罗团结还在一个劲强调刚才的事。真是不嫌烦,我连着一包纸巾摔过去,让他赶紧别说了。

罗团结嘴巴不停,不说话了,翻腾翻腾包,开始吃东西。一包方便面,他吃得满车厢全是味儿,鼻涕直甩。幸好是车厢最后一排,不然都得让后面人瞧见。吃完方便面,他检查检查,又掏出一包鱼干条,撕开包装,边吃边啧啧称奇,还递给我们,让试一下,说是保证好吃。我妈没接,我其实挺爱吃鱼干,但见此,摆一摆手,让他自己享用。

这段车程较长,有二十多小时。白天已使人昏昏欲睡,为打起精神,我扭头问我妈,要不趁现在重新规划一下行程,毕竟减去一天,去哪些景点,哪些地方,需好好思量。我妈点头答应。

我把地图平摊在双膝间,找列车员要了一张纸和一支笔。我们已在昆明的青年旅舍预定一晚,这不变,第一天:滇池-云南石林国家地质公园。因为初到时舟车劳顿,选择以景色为主好,这两个一水一山,空气宜人,以此为开端。第二天再由东向西,前往楚雄市找旅舍,由于此地西连大理、南至普洱,接下来的三天行程,向西向南都方便。我所考虑的接下来两天分别是,第二天:大理古城-洱海-小普陀岛。第三天:丽江-玉龙雪山-蓝月谷。这规划我很早便想过,以前谈全国有名的景点,我妈在饭桌上提过几句,我一直记着。同时大理、洱海、丽江等这些过于盛名,也是我很想去的地方,想来要在精气神最足时候前往。而对于第四天:束河古镇-拉市海湿地。听说涑河古镇是茶马古道上保存完好的集镇,而拉市海湿地有候鸟成群,也不知现在还有没有到北迁,以这两地为束,主要是为返回做准备。至于西双版纳、香格里拉这些地方,如果时间够,硬塞进去,哪怕只是去匆匆一瞥,拍几张照,留作纪念,也不算白来。

我边写和我妈商议,她一句话没吭,全是我在说,当提到两三天的时候,我妈神情略有变化,看似满不在乎,其实眼睛一直盯着。我故作不知,一切安排妥当,出于礼貌,想冲对面那人说两句,实际听到的是轻微的鼾声。吃了睡,睡了吃,干啥都靠不住,这才多久,他居然又睡着了。

因为原本考虑的是飞机票,背包没有带食物,我和我妈早已饥肠辘辘。车餐昂贵,熬过中午,到晚上,我甚至能听到肚子里响亮的声音。推车已经走过三轮,我妈一直靠着后座椅,闭眼,假装睡觉。看看对面罗团结,人还没醒,我犹豫是不是买点,哪怕一份盒饭也好。

我掏出钱包,朝售餐员招一招手,被我妈一下摁住胳膊。响声惊动了罗团结,他一看就明白了,把包链拉开,自上而下倒腾,一个又一个面包掉出来,前后五个,两个奶油,两个肉松,一个火腿。还有两盒饼干,两罐八宝粥,若干巧克力和果冻稀里哗啦散落一桌。我忍不住说,你怎么带这么多吃的。他说,我跑摩的赶时间,就吃这些。我没再多问,给我妈递去一罐八宝粥。又帮着撕开包装,把唯一的火腿面包给她。

我妈沉默不语,手捧着面包,迟迟没动。罗团结大概也察觉到了,干咳两声,从烟盒里倒腾出一支烟。旁边贴有禁烟的标语,他只好塞回去了。他说,我去上一趟洗手间。说完,起身离开座位,朝另一节车厢走去了。等他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我妈才把面包放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夜幕降临,窗外的风景渐渐看不清了,唯有灯塔闪烁,透射进玻璃,在眼球停留。我妈看了一会儿,慢慢闭眼睡了。车厢内始终留着一盏小灯,不至于彻头彻尾陷入黑暗。我也困了,打了个哈欠,眯上眼,隐约听到罗团结和我说了一声,钱收好,别掉了。我把包死死抱在胸前,忘记自己有没有回答,靠着我妈睡着了。

定的青年旅舍在官渡区,主要是便宜且出行方便。我们选择乘的士,一是大包小包行李多,不便一直拿着。二是位置好定位,七拐八弯,绕过三五条街,一路送到点。昨晚没睡好,提不起精神,我坐在软皮垫子上,屁股仍隐隐作痛,腿也麻,刚一下车,差点站不起来。

我妈状态也一般,毕竟病刚养好,又是一阵旅途劳顿。只有罗团结状态正佳,一年来,风餐露宿习惯了,和司机说得正欢。到啥地都能结交狐朋狗友,我真是不理解。到旅舍门口,罗团结跳下车,这时候又装好心人,去开后车门,想扶我妈一把。我妈甩开他的手,自己下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好不容易扒到罗团结后腰皮带,抓紧了,这才稳住身子。

我们进旅舍,前台小姐收了罗团结几十块的押金。房间位于四楼靠里,上楼中途罗团结还在一个劲抱怨,怎么没安电梯,另外押金长押金短的,话里话外是不满意。我没理,用门卡开门,一个双人间,独立卫浴靠门口,两床之外,一桌一电视一电脑,但电脑的屏幕没了,只剩积灰的键盘。趁着我妈洗把脸的时间,我下楼一趟,多要一床被子和枕头,另请服务员搬来一个简易小床,形似担架,放在电视机前,指着对罗团结说,你今晚就睡这。罗团结没说话。我又收拾了一下东西,背包大多腾空,只装手机和充电宝,一把雨伞,一些零钱和一瓶水,轻装上阵。出门前,我本想把外衣脱了,单一件短袖,我妈怕温度下降,说还是多穿一件,到时热了再脱也不迟。罗团结学着我,把外衣已经脱下,看我妈一说,连忙穿上,一边跟着附和,对对对,不能脱,说不定就变天了。

我们原计划先去滇池,但一路去滇池的人太多,临时变动,改先走石林公园。上午八点半,日照当空,气候暖和,行人基本穿一件单衣,有几个还戴上太阳镜。猫追着狗跑,几个當地老人搬了把椅子坐在路两边,眯眼晒太阳。我们都穿两件,我外穿的是一件薄衫,我妈是一件薄毛衣,只有罗团结衣帽衫略厚,还穿一条保暖外裤。为赶上早趟,我们吃了些余下零食,先垫垫肚子。

进入景区单人要一百多,罗团结让我们一边待着,抢着去排队了,中途又跑回来一趟,要我的学生证,说是试试能不能打折。我检查检查背包,东西都在,我妈俯身逗着路边的一只小猫。买票期间,罗团结又和售票员起了争执,他一个劲敲着售票窗口,声音极大,身后的人纷纷探头而视。我赶忙跑去,原来罗团结固执地认为学生票就应该打折,他搬出一些其他地方风景区,嚷嚷说,它们能打折,怎么你这儿就不能打折,定价还那么贵,会不会做生意啊。售票员好说歹说也不听,我说,人家又不欠你的,老惦记省那几十块干吗,你不想付,我们掉头就走,今晚打票回家。说完拉着他就要离开,这下罗团结死命不肯了,悻悻付了钱,买得三张票。

我们跟着人群进去,旁边有景点分布地图,道路交织,我们选择其中一条。罗团结走在边上,还在那翻来覆去地说,不是我付不起,主要是太黑了,又不是啥高科技,看一些石头那么贵。我和我妈离远一点,后来逐渐加快步伐,让他一人对着空气说话。不想花这钱就不花呗,花完还唠叨,之前也是,啥心态啊。

道路两边多茂密的绿植。草坪平坦,一些岩石如小象蜷缩,带有粗粝的灰色质感。外设有低矮的木栏,一脚能跨,但没人这样做。我们沿着路途走,由于分路,身边游客渐渐少了,两侧的岩石渐渐增多,从灰白到灰黑,大多骨瘦嶙峋,细看下,附有苔藓和藻类,大岩石上似有松柏的树从岩缝长出来,覆有一层苍翠。我妈低声问了一下,这是啥树,我摇一摇头,拉着她的手继续走,回头扫视一眼,罗团结东瞧西看,啥都新鲜,趁人不注意,伸手摸一摸近距离的岩壁,然后放到鼻孔闻一闻。

毕竟做了功课,二林、二湖、二洞、一瀑、一园。看似是无意,实际我们已经踏上大小石林的路途。很快,大石林便映入眼帘,近处的山崖镌刻有两字,像隶书所作。罗团结说,林后。我回头看他一看,说,没文化就别说话,要倒着念,是“石林”。

远处石峰密集且高耸,或如剑,或如柱,或如塔,奇形怪状,从远处看,无一呈淡淡的青灰色,犹如碧玉。走了一会儿,我妈有点累,嘴上不说,但脚步明显缓下来。经过一条条壁间狭道,七拐八弯,罗团结不知不觉也跟上来。我一路看地图,到达目的地,望峰亭底下人不少,但大多旅客是老人,三五成群凑一块,没上去。我搀扶着我妈,一路上山路,并让她注意一下脚下,别摔着。地面崎岖不平,两侧插有若干红白标语,走一步,看一步,走了一刻钟,脚下发软,我本想打退堂鼓,但身后罗团结跟着,不好掉头。我又多走几步,透过层层岩壁和苍绿的树丛,隐约可见一个亭子,处于绝壁之上,四角亭翼翘起,在亭尖汇聚,牌匾上刻有“望峰”二字。有了希望,感觉确实不一样,我开始给我妈鼓劲。

我们一鼓作气来到望峰亭,俯瞰底下山石四周。岩体林立,有如石海,峰与峰之间,沟壑纵横,而下是石盆地,全貌呈露无遗。母亲站在我旁边,这一片格外静谧,除我们之外,再无他人,微微有风,吹拂叶子,掉下一两片,旋即被风卷走,落入岩林深处。哪处是莲花峰、哪处又是剑峰池,我给我妈一一指出,远处的石峰依稀可辨,大多高耸入云,层层峰林尽收眼底。景色是真好,人也安静,罗团结这下也没吭声了,我和我妈就在这看着,小声说着,后来话也不说了,光看着,让全身心融入景中。

直到临走前,我才记起还没拍照,我让我妈站好,摆个姿势,自己退后几步,持手机连拍几张。背景是山峰与树丛,灰黑与苍翠交织,白色围栏前,我妈就在那呆站着,啥姿势也没摆,也不知是不是有些紧张。我又强调了一下,再拍时,我妈勉强露出一丝微笑。我没问罗团结,拍完后,拉着我妈掉头,慢慢下去。哎,看风景时不觉得累,现要下山,反而有些力不从心。身后,罗团结折了一根枝干揣兜里。我一愣,说你干吗。他说,我留回去做纪念。真是的,好好的心情一下被搅扰了。

去小石林的路上,我们一路蹭着旅游团解说。听挥旗的导游说,彝族阿斯玛的传说就在这,其实风景差异不大,主要是有湖,水呈浅碧,且石头略显小,山水交融,植物郁葱,更添秀美。环顾四周,这片区域被石壁分割成若干园林,重新排列组合,构成巨大的迷宫阵列,若无人带路,很容易迷失其中。导游谈了很多,斗牛摔跤火把节,还有石林发展动迁的事,兴致不减,一路凯歌。我悄悄跟我妈说,得跟紧点,万一真迷路了。过了幽池,顺着草坪往东走,路边有人摆摊外租彝族服饰和帽子,旅游团在原地休整,我看到一些人去摊前看,回来后换了身衣服,这些服饰是以红色刺绣,镶有白色花边为主,问我妈要不要去试一试,她摇头,倒是罗团结凑去逛了一逛,很快回来了。阿诗玛化身石在这片景区尽头,底下是一大片湖,湖面平滑如镜,化身石立于山峰之巅,岩石褶皱如发,身负背篓,只有侧影挺拔屹立。另一块峭石如合十的双手,翘首远望着什么,远方的天空隐隐有霞光散射,且歌且长且祈祷,让人想闭眼,直想流泪,想张开双臂,飘飘然被风带走。一些游客围去拍照,导游站在一边,出奇地沉默下来,后不知不觉唱起歌,声音悠扬动听,虽不明白,但一定是属于彝族的歌曲。导游是一个彝族人。我莫名有些伤感,拉一拉我妈的衣袖,说,走吧。罗团结说,你怎么了。我说,没什么。他这回识趣没再多问,自觉带起路来,我们脱离人群,逐步走远。

临近中午,不知为何,我有点打不起精神,在长湖和月湖时,只匆匆看了几眼,我妈反而状态上升,走在最前面。路边有车靠站,有电瓶车搭载着乘客经过。我们一直走,后来,坐在路边的石凳上休整,把罗团结包里最后的一些零食吃光了。看一看地图,二洞一瀑一园,我问,去哪儿。我妈想了想,少见开口,说去那个洞看一看?话里话外是商量的语气,我说嗯,看了罗团结一眼,他更没意见,一路跟着,去哪儿对他都一样。

芝云洞离我们这不远,几脚路就到了。洞口站了不少人,并设有摊点,卖饮料烤肠矿泉水等。进去前,我跟我妈说,有点累,我在外边等着吧。我妈愣了一下,说那我也不去了。我说,别啊,好不容易来一趟,付了钱的,不去多亏啊,我在洞尾接你。我看见我妈仍站在原地一動不动,于是推她进去。等我妈一走,才发现罗团结还在边上站着。他好像还在犹豫,是跟着我妈还是和我待一块。我说,你别愣着了,快跟去,看着我妈,洞里黑咕隆咚,小心我妈摔了。

我靠着洞碑歇息了一会儿,几组导游领着旅游团走过,到洞口一停留,我也跟着听了几句。导游说,康熙有载,芝云洞,碉门石似芝与云,故名。四壁乳窟,击之有钟鼓声。又有石坪、石床、石田、石浪,奇怪不可名状。古号仙迹。而后还吟有两句诗,“神仙何代炼丹修,云锁千年洞壑幽。”略一停顿,“游客眷恋忘归去,知与蓬莱仿佛同”。我听得出神,想起书本里的蓬莱仙境,古书记载的三大仙境之一,让人神往。但从内心深处来说,我不后悔没进去。

我估摸着他们要出来了,才动身,绕一圈,来到溶洞尾,这里集结不少人。我又等了好一会儿,我妈和罗团结才出来。我妈气色不错,对其中的景点如数家珍,譬如灵芝仙草、云中坐佛、太白金星等,我听着也高兴,喀斯特地貌,石钟石乳石柱等,主要我也想讓她见识见识。罗团结急急忙忙凑过来,在旁边补充几句,还有双狮恋、神牛寻母一些,附和我妈。我妈一下不说话了。我看了一眼罗团结,不该插嘴时偏要来那么一句,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余下的一洞一瀑一园,我已无心再逛,看我妈的意思,也是打算转道滇池。走出石林公园前,我回头看一眼,新的一批游客如熙,正纷纷进去。我拍了几张照,算是正式告别。

滇池不用门票,这也是我愿意来的一个原因,罗团结不用花钱,我妈心底也没负担。艳阳高照,气温慢慢上升,我们先去的海埂公园,门口停着不少辆车,一旁有升旗台,一路游客不少。我们沿着大坝走,清风徐徐,吹皱底下水面,层层叠叠,有如碎裂的镜子。走了一阵,我们找到一处岸堤凭栏眺望。这时,风静止下来,但水势不减,隐隐似雷声蕴藏水底,发出沉闷的鸣声。水域中心有几艘渔船梭巡,不知是当地渔民还是游客观光,我偷眼瞧一下我妈,她正看得正入神。

有人在合影,几组游客对着远处的群山拍照,有人熟练把面包屑放置于各石柱上,有鸟从对岸飞来,红嘴白身,尾羽漆黑,眼睛如绿豆大。它们小心啄食,后越聚越多,数以万计,密密麻麻遮蔽天空。不远处有一对新婚男女在拍婚纱,鸟群环绕新娘左右,形成一个圆圈,羽毛纷飞,新娘手提裙裾,巧笑嫣然,摄影师手持着相机,不断拍着。我妈低声凑来问我,这鸟是啥品种。我不知道,但转身问了一下其他游客,说是叫红嘴鸥,西伯利亚飞来的,来这越冬。我妈又指了指那个摄影师,问,你说在这拍,得花多少钱。我想了想,报了个偏高的数字。我妈摇摇头说,肯定不止。

我们继续向前走,任由红嘴鸥从旁穿梭,白色占据一切。拍照的人愈多,有几个胸前挎着相机,四处给人拍游客照,一次收费二十。我用手机给我妈拍了几张,背景是红嘴鸥盘旋,有的飞行速度很快,仅能捕捉掠影,我妈虽仍有拘谨,但不紧张了,脸上笑容也自然很多。这时已到正午,很多人戴上遮阳帽或者墨镜,身边有老人搬来一个凳子,兀自拉着手风琴,有人掏出零钱走近,看见没有碗,又退回来。我和我妈,一个穿薄衫,一个穿薄毛衣,小风一吹,极为舒服。罗团结穿得厚,跟在身边,热得满头大汗,看我们没脱,也不脱。我看着好笑,让他把衣服脱了,他这才脱下一件。

我又拍了几张风景照,随后和我妈说了一声,坐在身后的台阶上小憩。天空一望无际,湛蓝且无杂质,大片大片浮云流动,在天的尽头,阳光破开云层,洒下点点金辉。湖面水汽上升,对岸的青山黛影若隐若现,突然,似有鸽哨传来,停在岸堤上的群鸟有如受到号召,不约而同纷纷飞去。我妈的肩膀上还留着一只,轻啄她的头发,兀自跳下,踱步,啄地板的白缝,后又传来一声,它才同余下红嘴鸥一块飞走。周围无人,露出一大片空地,我妈靠着栏杆,迟迟没有挪步。罗团结站在后面,背靠一棵树,树上的叶子由绿转黄了,他肩上搭着一件衣服,看着远处的水天一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突然记起,到民政局前,他们一起去过橘子洲一趟。情景相似,我妈也是这么站在岸边,落日消融,面前波涛翻卷,层叠褶皱,细碎的白浪拍打长堤。当时我一度以为她要跳下去,但是没有,后来两人就这么心平气和办了离婚,分道扬镳。

趁着光线还足,我犹豫了一下,问罗团结要不要拍几张。他一开始还没听清,大声回,什么,你说什么。我莫名有些心虚,只好又重复了一遍。罗团结蹦老高,卷起袖子,说,来来来。拍前他还倒出一点矿泉水,用手拨弄了一下头发,拍一拍脸,深吸口气站好,一脸严肃,和要去打仗似的。我知道他也是紧张,手放哪儿都不踏实,只能贴着裤缝。我也没提醒,直接拍下。

海埂公园离这不远,树木葱郁,有索道,直通对岸的西山龙门。我们到时,一大堆人在排队。我问我妈坐不坐,居高临下,能把滇池尽收眼底。她没答应。我知道她还是心疼钱,提了几次仍没劝动我妈。我想了想,明后几天,大理古城、洱海、玉龙雪山等,消费地方不少,不差一时。于是我干脆找了三辆共享单车,余下几小时南下环湖路骑行。其实我挺想去海埂湿地公园和翠湖公园,听说有水杉林,秋风一吹,枫叶簌簌落下,还能去里面划船。我们骑了一路,又骑回去,我妈气喘吁吁,年纪一上去,且中午没吃啥东西,现体力跟不上了。阳光渐渐稀薄,压低视线,我看了看天,对罗团结说,走吧。罗团结帮忙停靠好共享单车,我搀扶着我妈一路朝公交站走去。后面的岸堤仍有零散的旅客逗留,几只红嘴鸥扑棱着翅膀飞向天空,日暮西山,远处的西山仿若要缓缓下沉,浸没水底。

我们在海埂公园站上车,同站换乘三次,中途略有堵车,花了一个半小时,才回到官渡区。回到青年旅舍,外头光线彻底暗下来了,我收拾了一下床,和离开时没什么两样。拉开大窗帘,发现还另有一个阳台,地方不大,但能看到外面夜景,正对美食街。

桌上有一个烟灰缸,一个烧水壶,另摆着几包茶叶,我还没细看,我妈走过来,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块抹布,开始擦桌子。我让她坐好,等会儿去吃饭,但她好像歇不住,坐在床上左摸右摸,我只好给她找点事做,把箱子给她,让她多收拾收拾,也是为明后两天做准备。罗团结还在卫生间没出来,我给我妈打一声招呼,说我先下去一趟,问问老板这附近状况,让他俩等会儿一块下来。

我和老板聊了几句,多围绕当地美食和特产。他说了几个特产,边说还边自己掏出几包,要卖给我。我只好又问美食,他提了一个野生菌火锅。正说着,我妈先下来了。我说,罗团结呢。她说,还得等一下,他说要换一身衣服。

罗团结下来时,正好七点半,我看了他一眼,拉着我妈直奔美食街。这时路上人渐渐多了,有了些生气,不少夜摊开张,摊主拿了一把蒲扇扇着面前的烤串,烟气直往上冒。我带着我妈逛了一圈,有不少家店都有野生菌火锅,但价格都偏贵,我妈站在门口死命不进去。唉,其实这点她和罗团结相似,只是罗团结爱嚷嚷,但我妈不会说出来,只会走开。我说,去一次吧,试一试味道。我妈说,下次下次。我说,那下次是啥时候。又问了几次,我妈才不情不愿跟我保证,明天一定吃。我想,也许她以为,换一片区域,价格会不一样。

我们最后在一家苍蝇小馆入座,各点一个菜,四合一、虾仁炒鸡蛋、青菜,还有一份椰子鸡,价格偏低,所以母亲坚持点了。四合一是我点的,本身也是好奇,一端上来才知道是韭菜、香干、竹笋,和一点牛肉末,居然要四五十。罗团结这点难得实在,按他说的,虾仁能吃,鸡蛋能吃,且只要三十出头,总归亏不到哪儿去。而服务员走前,他还反复强调,不要用死虾臭虾糊弄,12315记着呢。我有点乐,说你还知道消费者维权电话。他说,那可不,都是过来人了。椰子鸡是一口大锅,撒点盐,后倒椰子汁,底下火烧着,把一盘切好的鸡放进去。罗团结叫服务员把那空椰壳留下,又要来一把小刀,一层薄薄的椰肉,一点点刮下来,这才丢掉壳。

这顿饭吃得不紧不慢,罗团结吃了不少,对比餐馆的价格,还是中途去外一趟,带回一瓶啤酒,又找服务员要了三个杯子。我说,我不喝。罗团结说,多要一个,也不碍事。我妈吃得是最多的,大概是前几餐要么没吃,要么是零食之类。一只鸡,她吃了大半,留下一桌子鸡骨头。后来汤汁喝完,还倒了半杯酒,和罗团结碰一碰杯。

吃完饭,我们在美食街又转了转。灯火通明,一个个人的面孔消融在热气中,又一点点浮现出来。地上有不少吃完的牙签,垃圾桶旁边有人蹲坐,各握一酒瓶对吹,嘴上叫嚷什么。

而当回到住宿区,所有喧嚷声远去,一切好像安静下来。风不大,迎面吹来,我妈手拎着袋子走在右边,低声问我,你说这房价多少。我说,应该不贵。我随意报个数。我妈摇摇头,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语气,肯定不止。后又补充一句,这地方适合养老。罗团结一声不吭走在左侧,抬头看了看,月亮定格天空,如一枚镶嵌的银币,青年旅舍已近在拐角处。

入睡前,罗团结又下去一趟,可能没吃饱,带回几个鸡腿,边啃边给我。我刷完牙了,没要,我妈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说,你高血压高血脂,少吃点。罗团结背过身去,一口作两口啃,很快啃净。

这时堪堪过九点,我妈早早躺下。罗团结在卫生间洗脸,我在看电视。不知是吹了风,还是吃那鸡的缘故,刚躺下没多久,我妈就直喊头痛。我有点急,连忙喊罗团结出来。我翻一翻包裹,幸好带了些药,看罗团结拍了拍键盘上的灰,扛在肩上,一副要去寻仇的模样。我喊住他,别管那么多了,指不定是风吹的,前些日子就受了凉,先看好我妈再说。我怕烧水壶不干净,让他去楼下找老板要了一杯热水,给我妈喂了点药,一阵折腾,她才慢慢睡下。

关掉电视后,房间寂静,罗团结站在阳台,一根又一根抽烟,烟雾缭绕。我坐在床边守着,不知不觉中,困意上来,不时眯一下眼,但怕半夜我妈还出啥事,始终没睡死。后来醒了一次,看罗团结还在抽烟,姿势和一小时前没什么两样。我注意到桌上的茶包,包装上写着精品普洱茶,云南特产,不愿再睡,让罗团结看着点,然后下楼找热水冲泡一杯。

我回房间时,正巧看到罗团结在接电话。他坐在我之前的位置上,背过身去,由于没开灯,他看不到我,也看不到我的影子。他把声音刻意压低了,反复说,我不是不还钱,兜里一分钱都没了,多宽松几天。他边说还边做手势,而后不断挠头。我轻手轻脚退出来了。

长廊尽黑,各房门紧闭。我背靠墙,手捧着杯子,喝了一阵,茶水缓缓入肠胃,困倦渐渐被驱逐。当茶水喝完,留下一些茶叶,我想了想,把手探入茶杯,茶叶塞在嘴里,学着他早年的样子,慢慢咀嚼。

如果不是电话响了,我也许不会那么早回去。那头是我姨,带着哭腔,好半天才说清楚话。她断断续续说,外婆状况不好,上台阶没稳住,朝后一摔,背后出现一个大窟窿,直流血,我弟发现后吓呆了,直哭。后拨通救护车,一路送进最近的医院。她说,小小,你订票了吗。我说,还没呢。她说,那你们赶紧訂回来的票,大家现都在急诊室门口守着呢,也不知能不能撑过今晚了。电话那头,隐约有吵闹声,好像是我大舅在说话,还有四叔陈得喜的嚷嚷声。我说,我弟也在吗。她说,他不在。我说,他怎么样了。她说,明早还要上学,先安抚睡了。我说,嗯。

我上网搜了一下,机票还有几张,订好后,我又打了个出租,并告知所在位置。然后是漫长的等待。我把杯子放下,从兜里找了找,翻出这一路始终藏好的烟盒,抽出一支叼嘴上,手掌拢住打火机冒出的火焰,熟稔点燃。这一年来学会的,我妈不知道,罗团结也不知道。直至烟蒂燃尽,要烫到手时,我才回过神。手机响了,车大概已经停靠在旅舍门口了。

我深吸一口气,进屋。床上空空,我妈不知何时已经起来了,站在阳台上,风吹动她新换上的睡裙,罗团结站在侧边,放下了以往的嘴硬,一句话也没说。他俩肩并着肩,任风吹拂,一动不动,宛如石柱。我突然想到,我们还没有上大理古城、没有逛洱海、没有爬玉龙雪山,甚至去西双版纳香格里拉也只停留幻想,未经驻足。但不要紧。我在身后默默注视着他俩。手机再次响起,我没立马按接听。我想还需要点时间,无论是给他们,还是给我。至于下一趟回去的班机,深夜十一点或十二点,应该还能赶上。

【责任编辑 赵斐虹】

猜你喜欢

外婆
外婆
外婆的牙
给外婆的一封信
外婆的茶
外婆
楼上的外婆和楼下的外婆
我的“潮”外婆
我的傻外婆
外婆
外婆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