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区域格局看宋元文派的文法观
2023-11-07谢文惠
谢文惠
(广州中医药大学 国学院, 广东 广州 510006)
对于地域文学的研究历程,戴伟华先生举其要者而言:“唐代以前则侧重于上古的交通不便以及诸侯国的各自为政,中古则侧重于南北分裂时期的文风差异和交流;唐代以后则侧重于文士自觉分派传承而形成的区域或学派的文化传统和文学传统以及各自的地域性特色。”[1]统观宋人近300 部的地理志中,约240 部为方志[2];再看中国古代的文学流派,宋代江西诗派开以地域为流派名称之先河。也就是说,自宋始,文士们地域文化意识高涨,分派传承的自觉性增强,而地域文派就是宋元时期作家群体文擅当世的产物。宋元文派的区域格局,静态来讲,可从宋元时期本土文学地理族群、地理分布来把握,即从郡望、占籍来考察文派孕育的时空坐标;动态而言,是以文学群体的活动流向和师承聚合为切入点,观察不同时期不同文派的地域风格和演变轨迹。梅新林先生曾综合中国古代文学地理的空间分布与时间演变,将文学地理区系归结为处于“内圈”的八大文学区系与处于“外圈”的四大文学区系的轮动与互动:“内圈”八大文学区系,即指三秦、中原、齐鲁、巴蜀、荆楚、吴越、燕赵、闽粤文学区系;“外圈”四大文学区系,即指东北、北部、西北、西南文学区系[3]580。梅先生瀽瓴高屋,识见精彩。本文在此基础上,拟以静态的地域文派为依据,通过动态的师法传承比对,广采旧说,结合文派代表们的文章观念,对宋元文派的区域格局及文法观略举例证。
一、宋初百年南北文坛格局
宋元时期散文流派的文学版图,就空间取向观之,传统地可划定为南北二块,南渡之后,宋元文派的文学版图染上了时代的特殊性,呈现出明显的东西差异。
关于宋初百年南北文坛格局,沈松勤先生着鞭于先,从南北文坛的差异与对峙、南文北移与南北交汇、南北文坛的冲突与融合三个方面展开讨论,认为造成对峙的根源在于南人尚文重艺、北士尚质重道的两种不同的人文环境与人文性格[4]。在宋初南北文坛由对峙到融合这个复杂而又曲折的演变历程中,北方士人以柳开为先驱,后经穆修、石介等鼓行其中;南方一系以徐铉、杨亿相继为首,后由晏殊等积极呼应;至欧阳修熔铸南北,化合文、道,融通骈、散,钱惟演、谢绛等人为幕主,再有尹洙、梅尧臣等人桴鼓相应,揭开了南文北移、诗文革新的序幕,致使文风丕变。北宋建都汴京(开封),又将洛阳作为陪都,以开封至洛阳双都为轴心的文学版图由此形成。“仁宗时,不少文人顺应政治形势的需要,起来大声疾呼复古明道,对西昆体进行批判。但复古派内部又产生了不同的倾向,北宋的诗文革新进入了曲折的发展阶段。当时抨击时文最有力的是两个文人群体,一个以石介、孙复为代表,主要活动在山东泰安;另一个以穆修、尹沫、梅尧臣、苏舜钦、欧阳修为代表,主要活动在河南洛阳。”[5]关于欧阳修这一波文人群体,王水照先生称之为“北宋洛阳文人集团”,这个文人团体除上述骨干成员外,还包括张汝士、张先、杨愈、张太素、富弼、次公、张谷、张至、张亢、孙德祖、王顾、尹源、王复、王尚恭等大批国子学秀才[6],他们皆属于在洛及其周边地区活动或为官任职的文人。由此,北宋洛阳文人集团遂作为一个独立的地域团体的概念进入研究视野,其时空定位和成员划定基本得到学界认可,不少学者对此集团的形成契机、群体意识、诗文观念、创作活动等作了翔实而精辟的阐述。而北宋北方文学集团,主要指以石介与孙复为核心的古文队伍,他们以泰山学派为根基,又被称为“京东士人群体”[7]或者“东学文派”。《宋元学案》卷一《安定学案·序录》说:“宋世学术之盛,安定(胡瑗)泰山(孙复)为之先河。”[8]23卷六《士刘诸儒学案·序录》曰:“庆历之际,学统四起。齐、鲁则有士建中、刘颜夹辅泰山而兴。”[8]251张寿镛《宋元学案补遗序录》言:“东学之倡,自孙、石二先生始……自介而下,皆以弟子事之。孔道辅为人刚直严重……祖无择、姜潜、龚鼎臣、张洞、刘牧、李缊,皆其门人也。王沂公、李文定公、范文正公、士建中、贾同,皆其师友也。”[9]该派兼政治、学术、文学于一体,以太学为讲坛,以古道、古文相倡,他们融合时政、理学,在古文运动中成为不可或缺的一环。
值得说明的是,从南北文学冲突与融合的角度来看,北宋洛阳文人集团的确在宋初南文北移的文章演进中担当了中坚力量;从诗文革新历程而言,东学文派内化议论实用、辩明经籍的精神于文章创作中,是诗文革新运动中不可小觑的一支生力军;然而,从地域文派的传承和界定出发,北宋洛阳文人集团诗文活动相并而行,而东学文派共同聚集在学派阵营,二者的本质属性是士人身份而非地域标志,二者命名的原初面貌并未带有强烈的地域印记和自觉的文派取向。“小群体可以是构成大群体或者流派的因素,但不一定能构成流派”[10],从某一程度可以说,北宋洛阳文人集团、东学文派只是地域文学群体,尚不足以称之为真正的地域散文流派。因此,将北宋南北方文学主盟作家们按照骈、散体派而分,固然有一定的合理之处。
二、南渡前后以江浙为中心的文学版图
宋代由“靖康之难”过渡至南宋,迁都临安引发了移民大浪潮,政治、经济、文化重心随之由北向南转移,由此构成了以江浙为中心的文学版图。正如刘子健先生在《略论南宋的重要性》一文中所认为的那样:“中国近八百年来的文化模式,是以南宋为领导的模式,以江、浙一带为重心。全国政治、经济、文化重心皆聚在一起,这是史所稀见的。”[11]故有些学者将南宋已降称为近世文学不无道理。倘若以可考的文学家本贯的地理分布为佐证,依据《历代著名文学家籍贯地域分布表》[3]582-585《中国历代文学家之地理分布》[12]的数字统计,至南北宋之交,我们发现文学家分布重心逐渐移向南方,而江、浙一带密集度最高,兹列宋元如下(见表1、表2):
表1宋元著名文学家籍贯地域分布表
表2 宋元江浙各州县著名文学家籍贯统计表
通过以上数据,我们可大致对宋元时期文学群体的区域格局作一归纳:一,总体轮廓方面,以浙江、江西、江苏为中心辐射周边地区;二,区域内部方面,以南渡为时限,以江浙为地界,有东西走向和互补取势;三,南北对比下,南方文学家聚合数量明显高于北方。显而易见,浙江、江西文学家群体迅速崛起,归根到底是由于江、浙转变为文化重心所在。同时,学术的地域化和官学化、民办和官办书院教育的兴盛、印刷出版业的繁荣、藏书和图书编纂的发达等,更是加剧了文学结社分派的现象。南宋江、浙又可分为两浙西路、两浙东路、江南西路、江南东路,名家于浙江东路、江南西路分布最广,主要集中在浙东温州(永嘉)、婺州(金华)、台州,江西吉州(包括庐陵、吉水、太和、永丰)、抚州(临川)等。宋元时期名家辈出,各路能文之士凭借散文造诣,在散文创作和理论领域做出了突出的贡献:就创作而言,人数之众,创获颇多,涌现出了一大批的散文名家;从理论贡献来说,文章学著述甚夥,对文章作法做了一系列的探讨。由宋至元,文派风靡一时,结合文人的质量和数量指数,参照陈文新先生关于流派的界定标准,即“统系、盟主、风格”[13]三要素,江西文派和浙东文派皆统系清晰、盟主鲜明、风格独特,遂可将二派作为典型的地域散文流派来观照。
三、宋元时期江西文派及其师文法观念
江西文派在宋代异军突起,其中以庐陵文派取得的成就最为显著。北宋江西文派代表有庐陵派欧阳修、罗大经等,临川派王安石、曾巩等人。欧阳修堪称文派盟主、“一代宗师”,其为文倡平易古雅,主张以简为贵。罗大经《鹤林玉露》推崇欧文:“江西自欧阳子以古文起于庐陵,遂为一代冠冕。后来者,莫能与之抗。其次莫如曾子固、王介甫,皆出欧门,亦皆江西人。”[14]284-285他盛赞欧文繁简有当之法,直言读韩柳欧苏文始悟作文法,又从字法上区别韩柳欧苏文法:“欧、苏唯用平常轻虚字,而妙丽古雅,自不可及,此又韩、柳所无也。”[14]93堪称卓识。欧阳修团结了一大批江西文人志士,点拨和荐举了一群古文新进,推动并形成了一支强大的古文队伍,其门下学者日滋月益,其中必须要提到的是王安石、曾巩。元代刘壎曾将欧、王、曾同列为江西派作家:“南丰曾文定公、临川王荆公,皆欧公门下士也,继出而羽翼之,天下更号曰‘江西体’。论遂以定。一时宋文,遂与三代同风。”[15]144王安石为文“最为简古”,他以欧公为文师,以门弟子视之,积极配合和策应欧阳修所倡导的诗文革新运动。曾巩论文倡导“文章兼胜”,响应欧阳修重道观念;作文晓畅平易,纡余委备,最得欧公文法,刘壎称:“时贤先儒言,欧公之文,纡余曲折,说尽事情。南丰继之,加以谨严,字字有法度。”[15]147王、曾同为欧阳修的得力干将,文献中对此多有述评,清人汪琬在《白石山房稿序》中就说:“在昔有宋之兴也,同时以文章名世者,世必推欧、苏、曾、王四家,而欧阳文忠公、曾文定公、王文公,皆出于江右,于是江右之文章,衣被海内,远近莫敢望焉。”[16]同时,临川派作家往往以血缘和婚姻关系结盟,诸如曾巩家族、王安石家族等规模壮阔、队伍庞大,凸显了北宋江西文派家族性与群体性的地域风格。除欧、曾、王外,江西派作家还有建昌军南城(今江西南城)李觏、临江军新喻(今江西新余)刘敞、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黄庭坚等,他们凭借共同的古文旨趣和各自鲜明的文法风格,推动江西文派蓬勃发展成北宋燦然昌明的散文重镇。
南宋江西文派散文创作总体上虽远不及北宋,但亦不乏彪炳史册之佳作,就创作数量来讲不逊色于北宋,庐陵派作家在南宋散文史仍占一席之地,诸如吉水杨万里、周必大等皆可称佼佼者。杨万里文名被其诗名所掩,其散文别具炉锤。同时代李诚父极为推崇杨万里散文,编选《批点分类诚斋先生文脍》,他对杨万里文章起、接、转、应等结构之法,抑扬、顿挫等句法,反语、设问等修辞方法进行点评,十分详致,方逢辰序云:“诚斋先生磊磊砢砢,挺挺介介,故发而为文,则浩气拍天,吞吐溟渤,足以推倒一世之豪杰。岂必聱牙屈曲,波谲涛诡,艰深蹇涩,思苦形枯,使人读之不能句,然后为工哉!”[17]观杨万里文,其论体文往往黼黻皇猷,凛凛飞动,例如《千虑策》的确“大篇巨册”“弥纶国家”;其记序文文笔清新,活泼自然,有“诚斋体”风格,例如《霁月楼记》,继承了欧阳修《醉翁亭记》等记体散文鲜明的文人化特点,带有浓厚的宋型文化色彩。周必大在南宋文坛居于领袖地位,《宋史》称之为“一时词臣之冠”[18];《提要》称之为“南渡后台阁之冠”“岿然负一代重名”[19],其散文有不少值得一读的作品,如《三忠堂碑》,文法效欧文,同籍孙奕评此文曰:“公两句无一字无来处,殆与欧、苏争光。”[20]440-441周必大提出“文伟”“文博”“辞古”“辞达”[21]194的文章作法主张深合于欧,其文章作法和理论皆步欧公之后,后世不少学者有相关记述,徐谊赞道:“公发挥文忠之学,被遇高庙,辅相阜陵,弼成治功,于是二公屹然并著于六七十年之内。”[21]79南宋庐陵派除了杨、周二人,还有文天祥。文天祥散文创作数量也比较多,现存705 篇,多抒发爱国情怀,因此从文章主旨上,今人多把文天祥划为“爱国派”中,地域色彩相较杨、周而言不深。除庐陵派之外,饶州德兴汪藻散文也有一定影响,黄震称其“明彻高爽,欧、苏之后,邈焉寡俦”[20]801。徽州婺源朱熹也有令人称道的佳作,其作文师法韩、柳、欧、苏、王安石、曾巩,尤其是对曾巩多有学习,清代李光地称:“朱子初学曾南丰,到后来却不似。其少作有古文气调,朱子正不欲其似古文也。又是一句有一句事理,即叠下数语,皆有叠下数语着落,一字不肯落空,入手作文须得如此。”[22]朱熹在《跋曾南丰帖》中自言初学曾巩古文,在《朱子文类》称“欧阳文可学”[20]212“宜以欧曾文字为正”[20]217……而后朱熹以诂经说理为擅,却不似欧曾文字,与其道学思想密切相关。与朱熹常常并提的还有抚州金溪陆九渊,其多做道理文章,学术思想影响尤深。相较学派色彩而言,陆九渊文章的地域文派色彩不是很浓厚,我们权且从本籍为标准将其划为广义的江西文派。
至元代,移民文人群体对宋季文风作了深刻的反思:“宋之将亡,士习卑陋,以时文相尚,病其陈腐,则以奇险相高。江西尤甚,识者病之。”[23]其所批评的应是以刘辰翁、刘将孙为首的庐陵文派。刘辰翁诗文兼善,作《须溪集》。他与同乡邓剡、文天祥多有来往,承欧阳修等庐陵文派后,刘氏在宋末元初江西文坛影响力数一数二,其门生王梦应说:“作祭文,至称韩欧后,惟先生卓然秦汉巨笔。”[24]吴澄也曾说:“国初,庐陵刘会孟氏突兀而起,一时气焰震耀远迩,乡人尊之,比于欧阳。”[25]刘辰翁之子刘将孙,亦是元初江西文坛领袖,存《养吾斋集》三十二卷,他主张作文主于理并尽文之妙,故反省自己作文之陋,赞扬欧文“篇有兴而语有味”[26]。元初庐陵文派除刘氏父子外,还有赵文、刘诜、刘岳申等。赵文早年在文天祥幕府,自称为刘辰翁得意门生。查洪德先生将刘诜、刘岳申与刘将孙并称为庐陵“三刘”①查洪德先生在《元代学术流变与诗文流派》(《殷都学刊》2000 年第3 期)一文中率先提出“江西文派”的说法,又在《元初诗文名家庐陵刘诜》(《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 年第3 期)中详加论述,尔后又在《元代文学通论》(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 年)一书中,专辟一章论述,称为“庐陵文派”。,较为详致地阐释了元初“江西文派”的概念。至元代中后期,抚州文人吴澄融会百家,发挥儒者之风,揭示了“江西独专一派”[27]的地域特点,改造了江西文派。而吴澄弟子虞集,又和龙兴富州揭傒斯、庐陵欧阳玄等推尊欧阳修文章,自觉秉承有宋以来江西文派雍容茹和的文格。邓绍基先生《元代文学史》[28]从地域的角度将元代散文分派,命名为以吴澄为代表的江右派和以戴表元为首的浙东派,前者以吴澄、虞集、欧阳玄和揭傒斯等为代表,后者以戴表元、袁桷、黄潛和柳贯等为能手,不无道理。
四、宋元浙东文派及其散文文法理论
邓绍基先生述元代“江右派”“浙东派”,观其所涵括的文人群体,从时间跨度和地域特征方面来讲,与元代江西文派和浙东文派大致雷同。实际上,如上文所述,江西文派早在宋代就已经有自身的规模和统系,也就是说,江西文派在宋代就已经存在,其生成一方面渊源于江西籍文臣对地域文化和师法传统的继承和发扬;另一方面,与江西诗派文人间的联络和交游有或深或浅的关系,关于这一点,限于篇幅,本文不做进一步探讨。浙东文派亦是如此,从宋代开始尤其是南宋以后就已经凸显于文坛,表现出鲜明的地域性。江西文派和浙东文派,一并作为南渡以后文学版图的中心,与各自的师承传统和学术底蕴密不可分,二者在中国古代散文史上皆具有重要价值。如果说,江西文派对中国古代散文文法发展的功绩在于:以创作实践师承宋文体式、持守宋文传统;那么,浙东文派对中国古代散文发展的贡献则在于:凭理论批评构建文法理论、完善宋元文章学体系。相较而言,在散文文法理论实绩方面,浙东文派比江西文派的确更胜一筹,具体体现在:一是文话专著和文章评点作品数量颇丰,质量可嘉;文法观点拔新领异,更为周全成熟。现据王水照先生编《历代文话》所收文话著作,参照慈波博士《文话发展史略》、张秋娥博士《宋代评点研究》,再结合散见于文派作家们现存集部中涉及到文法理论的书信、序跋、笔记等论作,将江西文派和浙东文派作家的文法理论著述分为书信序跋、随笔杂记、选本评点、理论专著、资料汇编五类,下面列简表略作统计①本表所列作家指本籍在江、浙(两浙路、江南东路、江南西路)且有文法理论著述之人士,也酌情收录非本土却长期徙居、游宦于江、浙的文人,如周煇本泰州(今属江苏)人,侨寓钱塘(今浙江杭州);张镃祖籍秦州成纪(今甘肃天水),徙居临安(今浙江杭州)南湖;周密原籍济南(今属山东),寓居吴兴(今浙江湖州),后居钱塘(今浙江杭州);谢伋,蔡州上蔡(今属河南)人,侍父寓居黄岩(今浙江台州黄岩)等。(见表3):
表3 宋元江西文派和浙东文派作家现存文法理论著述简表
以上统计仅是根据现有可见资料而录,尚不完整。但通览表3 可知,宋元时期江西文派和浙东文派皆十分热衷于探索散文作法的理论,可以想见江、浙文法批评话语的丰富性。宋元时期,尤其是自南渡而下,科举条制愈演愈烈,场屋程文日趋严密,文派作家们分外留意文章写作的技法、体制乃至程式,文法理论著作一时称盛。从数量上来说,至南宋,文法理论著作人数急遽增多,北宋江、浙二派合为六位,南宋合为二十四位;北宋文人文法理论研究意识虽已萌生,且出现了《唐子西文录》这样内容上较为接近严格意义上的文法理论专著,但论文法者的数量依旧寥若晨星。从类型上而言,北宋文法理论著作以书信序跋、随笔杂记为主,大部分散见于文家的别集、总集中,而南宋出现了众多选本评点,选经典古文与优秀时文,如《文章轨范》《文髓》《古文关键》《蛟峰批点止斋论祖》等,皆着力于分析文章作法、技法,以资程文写作;同时,南宋还涌现了诸多文法理论专著,如孙奕《履斋示儿编·文说》、陈骙《文则》、王应麟《玉海·辞学指南》等,专门研究文章作法问题,以寻古文之堂奥,还有谢伋《四六谈麈》,专门探讨四六文法,元代程端礼《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更是倾心于揭示课试读文、习文之法。由此可见,由北宋至南宋、元代,文法理论著述数量多、品类全,内容更为广泛、精细,由江西文派和浙东文派文法理论著述的现状可见一斑。
宋元江西文派和浙东文派是整个宋元时期的代表,而二者相比,又有各自的文派特色。如前文所言,江西文派注重师承欧文之统系,其圈层结构在于:以洪州为区域中心,辐射吉州、抚州、饶州等地,其区域格局渊源于洪州“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王勃《滕王阁序》)的地理位置;同时,自南唐起,洪州定为“南都”;另外,宋代江西书院之发达,名列全国之冠①据百新良《中国古代书院发展史》统计,两宋时期书院总数515 所,其中江西书院达170 所,位全国之冠;浙江次之,86 所。参见百新良:《中国古代书院发展史》,天津:天津大学出版社,1995 年,第17 页。,诸如洪州东湖书院、吉州鹭洲书院、抚州兴鲁书院、饶州鹅湖书院等星罗棋布,为文士聚徒讲学论道、读书作文提供了良好的温床……江西文派的分布、文论的兴盛与这些因素直接相关。纵观江西文派文法理论著作多聚集于吉州、抚州、饶州等地(见表3),亦对应了江西著名文学家的地理分布(见表2),而其文法主张更是与江西文派的文师欧阳修一脉相承,诸如庐陵同籍孙奕“用事贵审”“体律简古”(《履斋示儿编·文说》)的观点几与欧阳修以简为贵的文法理论路子逼近。
再看浙东文派,呈现出与江西文派不一样的文派风格和地域特色。单从表3 中的文法理论著述来看,浙东文派关于文法论的书信序跋、随笔杂记、选本评点、理论专著俯拾即是,文法理论专著的数量极多,江西文派则多以书信序跋、随笔杂记为主,较为松散;同时,浙东文派出现了文法理论资料汇编式著作,如张镃《仕学规范·作文》、陈秀民《东坡文谈录》等,促成宋元文法理论更具体系。其中,张镃《仕学规范·作文》“采摭旧闻,凡言动举措,粹然中道,可按为法程者,纂辑派分鳞次,萃为巨篇,以便省览。……谓其可为终身法”,极为全面细密。而陈秀民的《东坡文谈录》可以说系第一部苏轼文章的汇评专书,是书采诸家对苏轼文章的评议,亦杂录苏轼自评、他人文论,兼考辩、辑轶,在苏文汇评专书中,具首创之功。由此可见,浙东文派较之于江西文派,文法理论批评的类型更加丰富,批评体式也更加成熟,而其对理论的架构,亦沾溉后世,成为后来者文法理论著作的经典范式。
从区域格局上来说,浙东文派多围绕在杭州、婺州、明州、温州、台州几处,与宋元时期文学家群体的地理分布几乎匹配(见表2)。这几个地域文派作家之活跃成因,除了前文所述南渡迁都因素外,还和这几个地方的学术氛围和刻书产业等地域因素不无关系。以《宋元学案》为范本,就学者数量而言,宋代学者1700 余人,其中浙东就占绝对优势,达680 人,而其中婺州学者153 人,明州115 人,温州113 人,台州61 人,四州在浙东中位居前四[29]。从这个数据来看,就宋代学坛观之,这几个地域最为重要的学术是婺学(金华吕学,以吕祖谦为代表)、永嘉学派(以陈傅良、叶适为代表)、永康学派(以陈亮为代表),与之相呼应的是金华文派、永嘉文派(文派、学派学者相互交叉)。而学术流派作家又借力政治权术,使学术由地域化逐渐走向官学化,推动了学派和文派的发展。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浙东文派的兴盛与地域性学派息息相关,尤其是南宋后期浙东文派明显呈现出地域化和学术化的双重态势。另外,浙东出版业的迅速发展也是浙东文派交互作用的一个契机。自北宋起,杭州的官营和私营印刷业已具相当规模,同时,其官刻、私刻、坊刻皆很发达,杭州成为当时三大印刷刻书中心之一。故王国维《两浙古刊本考序》中说:“宋监本刊于杭者,殆居泰半。”“自古刊板之盛,未有如吾浙者。”[30]可谓定评矣。应该注意的是,杭州作为南宋首都,《宋元学案》中占杭州籍的只有20 人,重要的学术流派如永嘉学派、金华学派、永康学派等都并非产生于杭州。此外,在浙东文派文法理论著述中,占杭州籍的也多是随笔杂记,无理论专著;相对来说,文法理论专著和选文评点大都汇聚在温州、婺州、台州,如温州陈傅良《蛟峰批点止斋论祖》、婺州吕祖谦《古文关键》《丽泽文说》、台州陈骙《文则》等等。按理来说,杭州既然身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其学术、文学的发展应该更为繁荣,然却比周边地域略显窳弱,这是一个比较奇怪的现象。倘若追溯至北宋文化中心和政治中心逐渐分离的趋势,这个现象就比较好理解了。北宋洛阳和开封是典型的文、政分离的案例,至南宋,山河破碎,文人地域归属感的刺激、地方文化意识的觉醒、各大地域文化家族的崛起、地方志编纂热潮的高涨,使文化中心和政治中心分离的趋势更加明显。因此,浙东出现多个文化副中心,文派不断向边缘地域扩散,呈多极化发展态势。对于这个问题,笔者仅浅尝辄止,聊作抛砖引玉,深入研究还有待后贤。
余论:宋元文派笔法承传上的东西部差异
历代文学乃至文化始终存在南北差异,这是我们普遍认同的文化生态环境特征。地域差异下,文派的总体态势自然有南北走向,而随着文化中心的逐渐南移,南部也呈现出江西、浙东不同区域的文派景观,这主要由南宋已降特殊的时代背景导致而成。同时,从整个宋元时期的文学版图而言,也有东西走向,这里的“东”主要指东南尤其是福建地区,“西”则单指四川等地区。祝尚书先生较早注意到了南宋文学的东西部差异,他从南宋文学在爱国主义的表达方式、文风承传、诗派文体等多方面分析东西部文学的差异,并结合南宋时期奸臣当权、文学传统不尽相同、统治集团排斥蜀士等历史环境探讨东西部文学互补原因及态势[31],可谓灼见真知。
诚然,苏氏父子尤其是苏轼以其卓越的散文成就,引导了川蜀文学的文格趋尚,领导和推动了四川作家队伍的形成,成就了巴蜀文派。陆游《老学庵笔记》曰:“建炎以来,尚苏氏文章,学者翕然从之,而蜀士尤盛,亦有语曰:‘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根’。”苏文以其独特的格调、创新的笔法,风靡天下,而后文坛的古文、时文创作皆以苏文为准绳。创作上,巴蜀文派承传苏文笔法者,虽数量不少,但名声不是很大。除了祝先生所例举的蜀人冯懈、王灼、郭印、程揆、赵逵、史尧弼、李石、李流谦、员兴宗、魏了翁、刘光祖、度正、阳枋等文士外,还有唐庚、苏籀、范温等作家,作文之法皆渊源苏轼,深受苏文沾溉。需要补充的是,魏了翁作为道学名臣,以“程、张之问学,而发以欧、苏之体法”[32],注重理学和辞章之学的融通。他虽根抵于道学,但对苏轼文辞予以高度评价:“眉山自长苏公以辞章自成一家,欧、尹诸公赖之以变文体,后来作者相望,人知苏氏为辞章之宗也,知其忠清鲠亮临死生利害而不易其守,此苏氏所以为文也。”[33]魏氏主张作文当法之于圣人之文,文法要归一王之法,力图建立一个文章规范,其从纯粹文学观上肯定文章文法,可谓开从纯粹文学上主张师古文法的先声,因此,其散文饶有苏氏笔法。唐庚与苏轼是小同乡,其《唐子西文录》(强行父记)师文法方面力挺苏轼,如评价称赞《居士集序》云:“‘言有大而非夸’,此虽只一句,而体势则甚重。……此为文之法也。”[34]唐庚专意于学苏文笔法,有“小东坡”之称。范温华阳(今四川双流)人,著有《潜溪诗眼》,书中多着眼于诗法,也谈到文的作法,往往诗法、文法并论,他对苏轼文章立意之法极为景仰:“老坡作文,工于命意,必超然独立于众人之上。如《赵清献碑》,世间称治郡者曰宽,立朝者曰直,盖已大矣,则进于二者,又有说焉。……故其论刘伶、庄子、阮千里、阎立本,皆于世人意外,别出眼目,其平日取舍文意亦多以此为法。”[35]由此可见,苏轼作为巴蜀文派盟主名副其实。巴蜀文派的散文创作不仅打上了师传烙印,其形成还得益于苏氏家族文人群体的聚合和延续。学术界关于苏氏家族“三苏”、苏氏门人的散文成就,论述得不能再多,笔者不再老调重弹。而值得一提的是,苏辙之孙苏籀,他十余岁时曾侍苏辙于颍昌,受苏辙教育颇多,因辙有文集名《栾城集》,苏籀便作《栾城遗言》一书,以追记其言。是书“中间辩论文章流别,古今人是非得失,最为详晰。颇能见辙作文宗旨。其精言奥义,亦多足以启发来学”[36]。其中记录了苏辙大量关于诗文作法的观点,如“大事大圆成,小事小圆转,每句如珠圆”“看多做多”的作文方法,以申包胥哭秦庭一章、班固诸叙等皆“为作文法式”等。以此观之,巴蜀文派诸家的文章观念和创作,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苏氏家族同族文人的文风薰沐和文法浸淫。
而东南福建地区,同样涌动着地域文派的特色和灵气,我们权且称之为“福建文派”。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福建文派作为一个文派,很难推至此文脉的开山领袖。而唯一能够代表此派风格的乃是朱熹。朱熹曾在福建讲学,开“闽学”一派,因朱熹自号“紫阳”,故闽学又称为“紫阳学派”。因此,可以说,福建文派的学术氛围远比其地域特色浓烈。而最能体现整个宋元福建文派发展的,那就是福建籍评点著作。受福建思辨的人文环境、繁盛的刻书产业等影响,福建籍作家以善于文论而著称于世,其评点著作呈井喷式的爆发态势,如真德秀《文章正宗》、饶辉《圈点龙川水心二先生文粹》、马括《类编标注文公先生经济文衡》、魏天应编选,林子长笺注《批点分格类意句解论学绳尺》、李诚父《批点分类诚斋先生文脍》、方颐孙《大学黼藻文章百段锦》等。评点者集中在福建建安、三山(今福建福州)等地,展呈了宋代文章评点的地域特点,为福建文派的文法观增添了亮丽色彩。综观前面所提及的一些评点,从评点者地域类型来看,我们发现,宋代文章评点多聚集在江西、浙江、福建等地,结合地域文派和文学地理,这将是一个较为有趣且值得探讨的学理现象,因篇幅有限,本文不做继续钩沉,深耕细作,有待来者。
至此,本文围绕着宋元文派的时代演变、区域格局和作家观点三重理路,依据南北、东西走向,依照静态的本贯、占籍,同时也考虑文人的移动路线游宦、侨居等因素,对宋元文学集团予以分类,分析这些文派的大致文法取向,旨在建构时、空、人三位一体的间架,来探讨宋元文派的文法尤其是师法特征。但是按照陈文新先生规模、盟主、风格和统系等标准界定流派,笔者预先将诸位学者划为江西、浙东、川蜀、福建等不同的地域文派,这样统括似乎缺乏严谨性,终不免有先入为主的强解之意。此外,宋元时期多数文派学者兼学术家和散文家于一体,他们的文派风格相对于地域特色而言,更以学术印记著称,诸如江西朱熹、陆九渊等人,浙东吕祖谦、叶适等人,笔者为求宋元文派区域格局之全,暂时将这一类学者置于地域文派中,可能会因忽略学术因素,给人一种牵强之感,固然有一定的偏失之处。因此,笔者此篇论宋元地域文派,对地域印记较为明显者加以详解,而对以学派风格而驰誉者进行略述。至于这样的分派和假设能否成立,还请方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