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在岁月里的花
2023-11-04李天华
【作者简介】 李天华,1968年6月生于青海省海东市乐都区,中学语文高级教师,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西部散文家协会会员。著有随笔集《品读经典》《人文探究》和诗集《故乡与远方》。
麦垛的温馨记忆
秋收的田园,最让我感到温暖的情景是麦田里一排排的小麦垛和打麦场上一座座的大麦垛。它们像秋天丰收的坚定守望者,深情地守望着肥沃的麦田,守望着丰收的乡村,守望着温馨的乡愁。
记得包产到户后,我家分得三亩水地,四亩山地,三亩水地种的都是小麦。正月十五过后就开始打土坷垃,用重重的榔头把三亩地里的土坷垃打碎,然后用架子车拉着家肥送到田里堆成一排排小粪堆。小粪堆就像储藏着宝物的小堡垒,密密地耸立在褐色的田地里,等待着播种时挥洒成丰收的希望。
温暖的春风吹来时,肥料播撒在褐色的土壤上,种子播撒在褐色的土壤上,汗水播洒在褐色的土壤上,土壤就变得丰富多彩了。耕牛开始行走在田地里,犁铧开始翻插进土壤里,吆喝声开始回荡在田地里,一幅久远而熟悉的画面铺展在春天的田野里。春雨淅淅沥沥时,埋进黝黑泥土中的种子,开始了发芽。滋润种子的不但有雨水,还有河水的浇灌。播种后就是灌溉,而灌溉是耕种水地的一个重要环节。浇水时节最繁忙,也最紧张,常常听到为浇水而打架的事。从仓家峡流淌出来的引胜河水是主要的灌溉水源。一到浇水的时候,引胜河基本就干涸了,河水都被引灌到河水两岸十几个村庄的田地里。
大多数时候父亲都会披星戴月去守水、浇水。但有一次,父亲让我跟着去自留地里守水,我经历了一次月下守水的辛劳。到了地里,父亲让我在入水口静静地待着,不要让别人把水引到别的田地里。这时,月亮的光柔柔地照在田地里,映出白亮亮的光芒。流动的水在平整的田地里四散开来,左冲右突,慢慢地洇湿了干涸的田地。月光也在洇湿的田地上流淌,给田地里左冲右突的水流带路,银色的月光也像水一样泻满了田地。远处的山在月光下静静地安卧,没有鸟语花香的浪漫,只有汩汩的流水声和父亲拨动着田埂的剪影。直到半夜时分,一亩种了小麦的田地才浇过水。堵了入水口后,在月色的陪伴下跟着父亲回到了家。
浇了水的小麦不久就冒出了绿色的麦苗。在整个夏天,麦苗掩没了褐色的土地,引来了布谷鸟深情的啼叫。锄草通常是母亲的事,而我放学背着背篼拔猪草时,偶然看到自家田里的小麦长势旺盛,麦秸一节节在拔高,麦穗一朵朵在昂扬,一粒种子结下几十颗麦粒的麦穗在炫耀着丰收的喜悦。炎热的暑假,碧绿的麦田翻出金色的麦浪时,我知道要跟着父母去收割一年的收成了。
其实,小麦正在青黄相接时,可以提前享受麦粒的美味。当麦穗还青绿、麦粒已经饱满时,母亲到麦田里摘来几把沉甸甸的麦穗,给我们焙粮食。在麦粒饱满的时节,尝一尝青粮食的味道,是一种幸福的期待。母亲在簸箕里用手把麦粒轻轻地揉搓下来,把麦糠用力地颠簸出去,然后把袒露着绿色袍衣的麦粒放进铁锅里,用文火慢慢地烘焙。等到麦粒在热锅中噼噼啪啪地跳动起来,一股带着青草味的麦香就弥漫在厨房里。母亲把焙熟的青粮食又放进簸箕里揉一揉,簸一簸,把麦糠基本去除后,盛在瓷碗里给我们吃。冒着麦香味的青色麦粒,惹得肚里的馋虫咕咕作响。我抓起一把温热的麦粒用手揉一揉,用嘴吹一吹,把轻盈的麦糠吹落在地面,把沉甸甸的麦粒攒聚在手心。然后迫不及待地一口吃下去,嫩嫩的香香的麦粒跳荡在舌尖上,叫人回味无穷。
青粮食的麦香还没有散尽,又想着麦粒金黄时的美味。等到骄阳把绿色的麦穗锻造成黄金一样的颜色时,我手里提着镰刀,头上戴着草帽,跟着父母站在齐腰高的麦秆前,幸福的浪花猛然向我袭来,似乎直立的麦穗上金色的麦粒鼓胀着脑袋要从麦穗上跳下来。我弯下腰,一手抓住一把金黄的麦秸,一手抡起锋利的镰刀,眼前站立的麦穗就平稳地躺在了田地里。嗤嗤的镰刀声虽然有點刺耳,却是丰收季节里最动人的旋律。顶着烈日把割下的麦秸捆扎起来,以十个麦捆为单位竖立在褐色的田地里,排成了一排排整齐的小麦垛。此时,收获的喜悦已经挂在父母的眉梢上,也放飞在我的心房里了。那些戴着用麦捆制成草帽的小麦垛,是站立在田地里最丰盈的劳动果实,也是最香醇的汗水结晶。
不久, 这些在田地里歇足了脚的麦捆运到麦场上,垒起了高如楼房的大麦垛。摞麦垛是一件技术活,一般由父亲完成,而我只能打个下手,帮忙抬麦捆。父亲先用麦捆围起一个大圆圈,然后一层一层地压上麦捆。不一会儿,麦垛慢慢高起来,形成了一个只见麦秆不见麦穗的大圆柱。父亲再把麦捆竖起来,堆成圆锥样的顶,然后盖上麦捆扎成的帽子,一座承载着一家人一年粮食收成的大麦垛就耸立在打麦场上。不久,麦场的边上就会竖起几十个高高的麦垛,像建立起来的几十座天然大粮仓,宣告着秋日里乡村最壮观的丰收景象。
麦垛在某个天朗气清的早晨会铺展在结实光滑的打麦场上。这是我家抓阄后轮到碾场的时候了,社里的大人都早早地来到打麦场一起摊场、碾场、抖场、起场。麦捆拆分后厚厚地摊在麦场上,等待石磙的碾压。骡马或拖拉机拉着几个石磙绕着圈不停地转,圆筒状的麦秆在反复碾压中变成了扁平的麦草,抱到场边堆成了草垛,供小孩们翻滚跌打,追逐嬉戏。而珍珠串一样的麦穗碾压成一粒粒金色的麦粒,堆起在麦场上等待扬场。
扬场的场景是一抹飞扬的图画,很多时候像剪影一样定格在我的记忆中。当卸下骡马或拖拉机身后的石磙,人们用叉扬挑出轻飘飘的麦草,用推把堆起厚实的麦粒,就开始最壮观的扬场劳作了,邻里都会参与其中。扬场时父亲等人用木锨扬起麦糠和麦粒的混合物,母亲等女人们则用扫帚扫除落在麦粒上的麦糠等杂物。扬场重要的是借助吹刮的大风。起风了,戴着草帽的男人们熟练地抡起木锨,高高地抛出,麦糠、尘土等轻浮的东西被风吹到一边,而金色的麦粒则划着优美的抛物线落在地上,犹如一颗颗金色的珍珠跳荡在麦场上,汇聚在麦堆里。戴着围巾的女人们忍受着芒刺在背的风险用扫帚不停地扫掠着麦糠,打理着麦堆。不一会儿,白色的麦糠堆与金色的麦粒堆泾渭分明地堆起在打麦场上。春天种下的饱满的种子换来了秋天金色麦堆,堆放在秋日的阳光下,堆放在秋收的汗水中,堆放在父母的笑容里。不久,打麦场上几十座褐色的麦垛都变成了几十堆金色的麦堆,在散发着浓郁麦香味的秋阳下,打麦场逐渐空落,只留下一些麦草在秋风中打着转散漫地飘飞。
新打的麦子晒干后磨成白皙的面粉,在以后的日子里成为花卷、饼子、馒头、月饼、面条等,养壮着正在成长的身体,温暖着正值年少的岁月。有时麦粒烘炒成干爽的麻麦爽脆着儿时的记忆;有时小麦酿造成酒香的甜醅迷醉着端午的时光;有时麦粒熬成香糯的麦仁粥温暖着寒冷的冬天。小小的麦粒在母亲的巧手中变幻成一碗碗散发着麦香的多样美味,滋润着寒来暑往的少年时光。
那时,每到秋收的日子,看到麦田里一排排整齐的小麦垛像战士一样守卫着秋日的丰收,田间小路上一辆辆拉着麦捆的拖拉机如凯旋的队伍行驶在希望的田野上,麦场上一座座大麦垛像建立起来的大粮仓守望着幸福的生活,心里总是暖洋洋的。在乡村,只要金灿灿的粮食成长在自己的汗水里,热腾腾的饭碗端放在自己的双手中,再怎么艰苦的岁月都有稳稳的幸福。
时光如流水一样流逝,乡村的生活在流逝中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麦垛成排、麦粒成堆的打麦场景象逐渐淡出了秋日丰收的乡野。轻便的收割机行驶在金色的麦田里,精准地切割着麦秸、分离着麦糠、收纳着麦粒。沉甸甸的麦穗不用投进麦垛的怀抱,就在收割脱粒一体机的吞吐中进入了农家小院里。虽然少了一抹麦垛成排的碾场情景,但肥沃田野和袅袅炊烟仍在演绎着乡村的丰收和乡愁的温馨。
洋芋的不了情结
秋收的时候到了,家在乡村的亲朋好友如约送来了洋芋。虽然已经离开乡村二十几年了,但是每年都会收到几袋亲朋好友们送来的洋芋。这些礼物虽然很普通,但是每一个洋芋都连着一份深厚的乡情,载着一抹浓厚的乡愁。看着袋子里滚圆的洋芋蛋,不禁想起自己在年少时的洋芋往事,想起与洋芋的那一份难了情缘。
我记得,包产到户前,洋芋属于生产队的农产品,需要按照劳动工分多少分给社员。那时我作为一个还没有成为劳动力的小孩,在生产队挖洋芋时的一个重要任务是,放学后拿着铁锹到已经用耕牛翻犁过的洋芋地里找寻“漏网之芋”,捡拾还没有完全捡拾完的洋芋。在已经翻挖过的褐色土壤里,几铁锹下去,有时会翻出一个完整的洋芋,有时只翻出半截铲断的洋芋,但我都如获至宝,小心地抖掉泥土,慢慢地放进小筐中。等翻挖到半筐或一筐时就高兴地提回家里去,向父母邀功请赏。在日子紧巴的年代,从洋芋地里捡拾遗漏的洋芋犹如从麦田中捡拾麦穗一样,也是颗粒归仓、增加收入的重要劳动。苦难的岁月容易让人懂得热爱劳动和珍惜粮食。
包产到户后,家里分得了几亩地,除了种小麦、油菜和豌豆外,一定要留一块山地种洋芋。这时候,已经长大的我就能在自家的田地里感受播种的辛劳和收获的幸福。虽然那时还不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但十三四岁的我已经按照父母的要求做许多辅助性的劳作。春天耕种送肥时,自己帮父母推车送肥,牵牛犁地。洋芋发芽了,洋芋开花了,洋芋露出土了,都在放学之后帮父母做农活时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储存了一个冬天的洋芋种子被父母从地窖里取出来,在庭院里用菜刀切成小块,然后埋进黝黑的土壤里,洋芋春种秋收的历程就开始了。看着泥土里的洋芋在春雨的润泽下冒出绿色的秧苗,在夏雨的浇灌下绽放出粉色的花朵,在秋雨的浸泡下鼓胀成黄色的果实,胃里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饱胀而舒适的暖意。
高高的洋芋花也很吸引我的眼球,只是淹没在浓密秧苗中星星点点的花朵过于质朴,竟不如满地都是黄艳艳的蒲公英有诗意。就像洋芋地下的块茎虽然比苹果更能充饥,却没有苹果高贵的地位一样。其实,洋芋花虽然不比莲花清芳,但也有出泥土而不染的高洁;虽然不如菊花绚丽,但也有采“芋”东篱下的悠然。
洋芋在不断成长,我的幸福也在不断成长。秋霜落下时,也是洋芋成熟的时候,也是国庆放假的时候。放假最重要的农活就是帮助父母挖洋芋,亲自堆起成堆成堆的洋芋蛋。这时候,不用忍着饥饿到已经挖过的洋芋地里去捡拾“漏网之芋”了,可以尽情享受洋芋丰收的幸福了。
挖洋芋时,秋霜已经把洋芋秧杀得枯萎了,淡粉色的花凋谢了,深绿的秧变成褐色了。但是深埋在土壤里的洋芋蛋却像深藏在土地里的金疙瘩,做着生命成熟的金色梦想,我脚踩着铁掀沿着洋芋茎秆挖下去,松动了壅在茎秆周围的土,然后用手慢慢地揪起柔韧的茎秆往上一拔,在泥土猛然爆裂的同时,一串串,一簇簇,连接在茎秆根部的洋芋跃然而出,放出耀眼的光芒。手中拿着新鲜的、淡黄的、圆硕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悬挂在根茎上的洋芋,我犹如挖到了一嘟噜金疙瘩似的,心中充满无限的喜悦。用力甩一甩手中的洋芋秧,洋芋蛋全部滚落在田地里,滚落成一畦畦金色,心里涌满沉甸甸的幸福感。
我知道,这些深埋在土壤里的土豆就是曾经抵御饥饿必不可少的生活美味,不论蒸煮煎炒,洋芋都填充了我曾经饥饿的肚腹,温暖了我曾经贫困的岁月。
小时候,物质匮乏,蔬菜瓜果少,吃得最多的食物除了粮食外,就是洋芋。一日三餐几乎离不开洋芋。很多时候,早上要炒一锅洋芋丝或洋芋片,家里六七个人每人一碗,就着馍馍吃饱,然后该干活的干活,该上学的上学,洋芋丝的香味融进了清晨的阳光。中午蒸一锅洋芋,一家人围坐在炕桌边,一边剥着炸裂的洋芋皮,一边就着酸菜吃滚烫的洋芋蛋,结实的洋芋蛋溫暖了辛劳后的中午时光。晚上烧一锅饭,不管是擀面条还是揪面片,都会放几十块切成条块的洋芋,熬熟的洋芋块伴着面条一起熨帖了肚腹,熨帖了儿时的梦境。
这些美味中,记忆深刻的是炕洋芋,带有糯糯的原始味道。新挖来的洋芋用清水洗过后放在厨房的大铁锅里,倒进一大勺清水,然后放上用麦草扎成的草圈,盖上木制的锅盖,锅盖上压上一块大石头,锅盖与草圈之间还要蒙上几块布。一切放置停当后,开始用柴火慢慢烧。不一会儿,热气笼罩在灶台上面,弥散出洋芋、麦草、泥土、木头混合的味道。等到锅里的水快要烧干的时候,熄灭大火,用烧红的余烬焐熟洋芋。焐上十几分钟后,拿掉石头,揭开锅盖,一锅炸裂成花朵的熟洋芋呈现在眼前。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滚烫的洋芋,虽然烫得双手不停地轮换着,却不停地剥着洋芋皮,感觉到不那么烫手时就一口咬下去,沙沙的糯糯的暖暖的感觉,溢满唇齿。
还有一种吃法也印象深刻,那就是炒洋芋丝。把洋芋切成细丝,用清水洗一洗,搁放在盆里。把新榨的菜籽油倒进已烧红的铁锅里,等油冒出烟时,把切好的洋芋丝合着大葱、辣椒一起倒进滚烫的油锅里,随着刺啦的一声从锅里爆发出来,洋芋、葱花、辣椒、清油混合的香味扑鼻而来,沁人心脾。用锅铲搅拌翻炒一阵后,盖上锅盖捂一阵,炒洋芋丝的美味就做成了。盛在碗里,就着刚烙出的油馍馍津津有味地咀嚼,香醇的洋芋丝激活了舌尖的所有味蕾。很多时候,一碗最充实也最香醇的洋芋丝美味温暖了小时候所有的家乡记忆。
最有趣味的吃法是在洋芋地里用土坷垃烧熟的洋芋,充满沙沙的干爽味道。几个小伙伴在山野里放羊,中午时分,大家从洋芋地里捡拾一些还没有捡尽的洋芋和树林里的枯树枝。在草滩上挖一个锅锅灶,上面垒起一堆土坷垃,垒成小砖窑的形状。然后燃着枯树枝把土坷垃烧成火红,再把捡来的洋芋和烧红的土坷垃一块捣进锅锅灶里,上面盖上一层厚厚的土,捂上半个小时左右。然后用木棍把土和土坷垃拨开,被火红的土坷垃烫熟的洋芋冒着热气滚落出来。从土块中拿起一个烫焦了皮的洋芋,抖掉上面的土,剥掉发黄的洋芋皮,就急急地塞进嘴里吃起来。尤其是烧焦的洋芋吃起来更有味。吃着散发着泥土味道的外焦里嫩的洋芋,有一种不可言喻的野趣。
当然,洋芋的吃法很多。可以放在铝锅里烀,也可以放在火炉上烤,可以做成洋芋包子,也可以压成洋芋粉条,它们都有着丰富朴实的洁白淀粉,能给人最结实的口腹满足,给人最朴实的舌尖味道,给人最温暖的生活记忆。
洋芋的叫法也多样,有很学术的马铃薯称呼,有很土气的土豆叫法,也有很洋气的洋芋名称,还有很俗气的山药小名,但不管哪一种叫法,都能勾起满满的乡土情结,引发浓浓的乡村记忆。
洋芋除了给自己的肚腹带来实实在在的饱暖之需外,也带来了芬芳的梨果清香。物质匮乏的年代不缺洋芋,就是缺果蔬。再怎么好的东西吃多了也有吃腻的时候。当洋芋成熟的时节,也是梨果成熟的时节。这时候,村里就会来一些拉着梨果的小商贩。他们穿行在巷道里,大声吆喝着“换果子来”。那一声声吆喝,常常会勾起对水果的渴盼。这时候,父母就会大方地从高高的洋芋堆上装上半袋子洋芋,从商贩那儿换回半袋子软儿梨。在秋日的丰收里,长在树上的果实和埋在土壤里的果实完成了完美的交换,也满足了我对洋溢着果香味的梨果的渴盼。
在不同的时间段享受洋芋不同的做法、不同的形态、不同的风味,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养壮了我瘦弱的身体,温暖了我贫困的岁月。对我这个出生在六十年代的人来说,如果没有充饥养胃的洋芋,就没有我艰涩的青葱岁月,也没有幸福的眼前生活。
现在,金秋十月的北方田园里又迎来最后一次丰收的快乐。那一垄垄滚圆的洋芋是小麦、豌豆、油菜丰收后,田园里最丰盛的果实,最沉甸甸的丰收。在贫困的年代,从肥沃的土壤中成长出来的圆硕洋芋蛋,曾经填饱过许多饥肠辘辘的岁月,留下了许多弥漫着洋芋香味的乡愁。如今,在吃腻了鸡鸭鱼肉的城市生活里,乡里亲人送来的洋芋依旧是必须储备的食物,洋芋丝依旧是餐桌上经常食用的保留菜。它们在匆忙的人生旅程中,总是熨帖地调剂着有点麻木和紊亂的味蕾,唤醒着种植在洋芋地里那份不变的乡愁。这一生,我与洋芋有着不了情结。
火盆火炉里的温暖岁月
冬天在我的记忆里,除了白莹莹的雪花,就是红彤彤的火焰。自从燧人氏钻木取火以来,红色的火焰给人类带来了光明,带来了温暖,也带来了进步的生活。而火盆或火炉中燃烧的红色火焰是幸福生活中最温暖的一抹记忆,始终燃烧在冬日的飞雪中,燃烧在岁月的寒夜里,也燃烧在生活的沧桑中。
我记得,我家最早的取暖工具是火盆,最经济的取暖材料是木柴。七十年代的冬天,老家三间老屋的一面火炕上总会如期支起一个圆形的火盆。虽然一家八口人坐在用麦草烧烫的火炕上,身子下有一定的温度,但是密封不好的老屋里还是有点冷。因此,即使再困难的冬日里,父母总是会想办法在火盆里生起明明灭灭的炭火,幽暗的房子里就会放射出一团红红的亮光,散发出一股温热的空气,全家人的身上和心里都会弥漫起温暖的气息。寒夜里,一家人围坐在火盆边,一边吃饭,一边拉家常,一起温暖地度过寒冷的冬天,一起享受亲情相聚的快乐。
那时,做饭取暖的材料主要是木柴,没有煤炭。因为老家李家台村靠近森林,村庄东面的马圈沟、长子沟、赖子沟等山坡上长满白杨树、桦树、松树等乔木和柠条、黑刺等灌木,木材资源丰富。村里人就地取材,做饭取暖就用从山里砍回来的木柴。一到冬天,父亲和哥哥就拉着架子车进山砍柴,拉回来摞在院子里,晒干了当做火盆和灶堂里的燃料。为了让火盆里的火保持长时间燃烧,并减少冒烟,自己家里就制作一些木炭。制作木炭的原料是特地从山里砍来的碗口粗的桦树。结实的桦树用锯子截成几小段,埋进火炕的炕洞里,用煨炕的麦草等燃烧时的温度焐成黑色的木炭,把焐好的黑色木炭储备起来,需要时架在火盆里,温暖又没有烟气。
火盆虽然暖和,但却不安全。火星子溅到炕上,有时会燃着铺在炕上的羊毛毡,发出嗞嗞的声音,还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羊毛味。因此,火盆生火时要时刻有人在房屋内,防止发生火灾。那些羊毛毡上烧焦的黑洞,时时在提醒使用火盆的危险,警示我们要注意烤火安全。晚上睡觉时,父母会扑灭火盆中剩余的炭火,把火盆抬到地下安全的地方。第二天再重新抬上炕,生起新的炭火。虽然木柴资源多,但进山拉柴很辛苦,父母总是教导我们要省着用木柴和木炭,要养成勤劳俭朴的生活习惯。
八十年代,火炉出现了,火盆也就慢慢退出了乡村人的生活。我家的火盆也顺应潮流,闲置在杂物间。因为是生铁,锈迹倒是没有侵蚀它的躯体,但却落满了灰尘。终于在尘封已久的遗忘中,有一天被父亲拿出去收了废铁。从此,火盆慢慢淡出了我的记忆。
火炉取代了火盆,但火炉的地位却没得到提升,只能偏靠在堂屋的炕沿边,上不了火盆曾经端居炕中央的位置。火盆做取暖工具时,火盆支在火炕的中心,一家人围坐在火盆周边一起取暖,火盆是炕上的贵宾。而火炉无论大小都是架起在炕沿下,无法获得上炕的殊荣。但是火炉的功用越来越多,取暖功效越来越高,外部形状越来越好,一直到现在,火炉还是北方农村最常用的取暖工具。有时,一个物件的地位不在于功用的大小,而在于先天条件的优劣。
开始买来的火炉,做工简单,材料单薄。用铁皮围成一个大圆筒,顶部焊上一块厚实点的铁皮,用来放置茶壶、铁锅,里面糊上一圈厚厚的泥土。旁边安上一个炉拐,再根据房屋大小和高低接续上几节炉筒,火炉就能生火取暖了。火炉取暖时,烟雾从炉筒吸出去,烧什么材料的柴火都能行,不用担心房屋内烟雾笼罩。因此,自制木炭的活儿也就用不上了,父母也减轻了做木炭的负担。但是,从森林里砍柴、拉柴仍是家里大人重要的农活,每年都要预备好一大摞木柴。
当我长到14岁的时候,也在寒假里加入了拉木柴的行列,跟着二哥去村子东面的马圈沟去拉柴。这时,大哥分家另过,住在从山林里砍来的白杨树和松树盖起来的木头房里,也有了自己的火炉。二哥20岁了还没有娶媳妇,仍和我们一块住在三间老屋中。父亲年纪也大了,砍柴拉柴的任务就落到二哥和我身上。从我家到马圈沟路途遥远,道路崎岖,全是上坡,要相互协作才行。有时我跟在架子车后面搡车,有时跑到架子车前面拉车,尽自己最大所能助力二哥。到了山里,自己不砍柴,只是跟在二哥后面捡拾他砍下的木柴。冬天的树林里寒风飕飕,树枝横斜,冰雪覆盖,行走很不容易。半山腰的树林里,灌木丛生,乔木稀疏,苔藓厚实。但是为了冬天的温暖,我还是忍着寒冷捡拾着木柴,帮二哥捆好木柴,装上架子车,就由二哥架着车子回家。此时,我可以坐在装满木柴捆子的车上,随着车子的颠簸,及时调整自己的屁股,在左摇右晃中满载而归。
那时,护林意识不强,管理不严格,国家允许山林周围的村民自由地上山砍柴拉柴,用于取暖做饭,还用于建造木制房屋,用于编织背篼、耱地等农具。我们村占了“靠山吃山”的光,茂密的森林解决了村里人冬天取暖的问题,也解决了盖房子的问题。到了冬天,村里每家每户的院子里,大门外,都会看到或高或低的木柴堆。木柴堆的大小取决于家里人口的多少和男劳力的勤快与否。用木柴在炉子里生火,火势较大,但维持时间不长,要及时补充木柴。因此,每年冬天要准备许多截断的木柴堆放在火炉边。火炉的柴火着起来,很快就把炉筒烧红了,房屋里也很快就暖和了。这时候,温暖的房屋内弥漫着一股股浓浓的木柴味道,弥漫着山林的味道。
但是过度的砍伐,造成了树木的疾速锐减。十几年的随意砍伐,靠近村庄的赖子沟、杨家沟山坡上的乔木基本砍完了,只剩下一簇簇低矮的灌木丛,变换着山坡的四季色彩。到了九十年代,上北山林场开始实施封山育林和退耕还林工程,不允许周边的村民进山砍柴、拉柴。村里人结束了靠山吃山的传统生活,青壮年都外出打工挣钱,以便在冬天时去县城买煤来过冬。
即使生火的材料改为煤炭了,但也经历了几个阶段。开始时拉一些煤末子,然后和上土,调成煤块,晒干了再用。后来,从煤厂直接买来蜂窝煤或煤砖。那时湟水河桥边的县城煤场总是堆满了黑色的煤堆,也铺满了黑色的煤砖。后来,县城的煤场关闭了,煤炭贩子直接把煤炭拉到了村里,人们直接买煤炭来取暖了。用上煤炭的火炉也在不断提质升级,越来越先进,越来越高效了。铁皮改成了钢板,圆形的炉身改为了长方形,下面还安装了抽屉,炉内也不用糊泥土,直接用烧制好的炉胆,名称也有了新的叫法——烤箱。由于烤箱烧火的便利,燃料的节省,功用的提升,厨房的功能也在消失。一只烤箱不但能取暖,而且取代了灶台的功能,成为乡里人做饭的主要炊具。
这时候,二哥也成家另过,我师范毕业参加了工作。用自己的工资给父母买了烤箱,买了煤砖煤炭。2010年时,老家享受危房改造的优惠政策,拆除了三间老屋,盖了六间砖混结构的房屋。父母的居住条件得到了改善,用上烤箱的新房暖和宽敞,干净整洁。
现在,村里三百多户都住上了砖混结构的房屋,盖房不需要大量的木材,做饭取暖也不用砍伐木材,森林得到了保护。经过二十多年的封山育林和退耕还林工程,马圈沟、长子沟、赖子沟等山沟里的森林又恢复了繁茂的景象。每到夏秋时节,村庄东面的山坡上草木葱茏,树林阴翳,成为人们休闲避暑的好去处。如果以后老家能用上天然气,乡村的生态环境将会更好。
从1995年就生活在乐都县城的我,也在住房的不断变换中经历了火炉生火、煤炭鍋炉供暖和天然气锅炉供暖三个阶段的生活巨变。现在,火炉和烤箱已经消失,失去了它们的用武之地,城里的家家户户都装上了天然气锅炉和燃气灶。隐蔽的管道,清洁的能源,蓝色的火焰,舒适的温度,几乎消淡了烟火的记忆。只有偶尔回到冬天的村庄,那一缕缕缭绕在新式庄廓上空的袅袅炊烟,缓缓地洇开我记忆中最温暖的一抹乡愁色彩,我想念那一团团摇曳的红色火焰,想念围坐在火盆火炉边的亲人模样,想念村庄东面绿色的森林。
自从钻木取火后,柴火长期以来作为人类取暖的重要材料,留下了村庄经历沧桑巨变的乡愁记忆,但也留下了森林遭到破坏的生态伤痕。随着取暖材料的不断发现和取暖工具的不断更新,人类的取暖记忆也在不断翻新。取暖材料和工具的变化见证了故乡发展的温暖轨迹,也见证了生态文明进步的温暖历程。
豆香飘溢的腊八节
我的生活中,腊八虽不是一个重要的节日,但在我的记忆中腊八却是一个弥散着馓饭豆花香的快乐日子。黄色粘稠的豆面馓饭拌上腌制的白菜和红色的辣椒面,是小时候腊八节最美味的腊八饭。那混合着豆花香、酸菜香和辣椒香的味道一直萦绕在儿时的记忆里。
那时候,北方气候寒冷,湟水河的支流引胜河常常结了厚厚的冰床,人马都可以在冰面上行走。村庄靠近仓家峡,气温有点冷,庄稼成熟得晚,老家种的多是青稞、土豆、豌豆等耐寒的杂粮,小麦种的少,更不用说稻米了。经济不活泛,生活拮据,逢年过节,小麦面粉都很紧张,有时要吃白面馍馍还要向人们借面粉。至于大米、小米更是稀有的东西了。家里平常做饭多是青稞面面条,黝黑粗粝,口感不佳。但过腊八时,家里还是要变一变花样,做一铁锅豆面馓饭,算是给全家人最丰盛的一顿腊八饭了。
我记得,那时腊八节做馓饭是母亲的拿手戏,一家八口人的馓饭母亲都会做得色香味俱全。有时候,我坐在灶台前烧火,把水烧开了,母亲在锅头上做馓饭。在铁锅上面的白色水汽中,母亲一手拿着擀面杖不停地搅,一手抓着豆面缓慢地撒。神情专注,动作娴熟,似乎要把对子女的疼爱全部要撒进锅里。在母亲有节奏的搅动下,逐渐变稠的馓饭在锅里旋转着,不时冒出一两个水泡,炸裂了,发出“噗嗤噗嗤”的爆响,犹如过年时的爆竹声,喧响着节日的快乐韵律。而我一边聆听着水泡破裂的乐音,一边认真听从着母亲发出的指令,及时调整灶堂里柴火的大小。随着灶堂里的木柴不断减少,灶堂里的火苗不断减弱,铁锅的温度也逐渐降低。最后,母亲抽去擀面杖,看看还在翻动的面团,轻轻地盖上锅盖,如释重负地洗去手上的豆面,去准备吃馓饭的配菜了。还没熟透的面团捂上一阵,一锅浓淡适宜的馓饭就算做成了。此时,豆面的香味就弥漫在厨房里,悠悠地直钻口鼻。盛在碗里,调上母亲精心腌制好的酸菜和炝过油的辣椒粉,就可以享受豆花的香味了。
虽说做馓饭的工序不复杂,但却是一种做饭经验的累积,是一种智慧的劳作。要注意烧柴火的火候,该旺时要大火猛烧,该熄火时要及早减少木柴。不然,豆面烧不熟,或是豆面烧焦了,都会影响口感和食用。尤其是用擀面杖搅拌更是一个力气活和技术活。要不停地搅动,以免豆面撒不均匀。开始时要慢一点,轻一点,浓稠时要用力搅动,快一点,重一点。一个手要撒豆面,一个手要搅动擀面杖,稍不留神,溅起的水泡会烫伤手背。撒豆面时还要不断观察馓饭的粘稠度,及时停止豆面的抛撒。豆面撒少了就成稀粥了,撒多了又搅不开。在我的记忆中,一家八口人的馓饭,母亲都能做成稠稀适宜,咸淡皆宜的美味。
但是,仅靠豆花的香味,馓饭还是不能激活味蕾,还要配备酸菜和辣椒等调味品。在腊月,一般用自家腌制的白菜、胡萝卜等酸菜炝上清油,用买来的辣椒粉炝上清油,吃馓饭的配料就基本齐备了。然后用铁勺搲上一碗馓饭,上面放上酸菜,调上辣椒,也可以倒点醋。粘稠的豆面拌着酸咸的菜和香辣的辣椒送入口中,爽口绵滑,清香入肺。此时,豆香味、辣椒味、酸咸味混合在一起,别有一种馥郁的滋味。
吃馓饭也要有技术,不能像吃面条一样直接扒入口中就行了,而是要讲究用筷子的角度和速度。不能拿着筷子胡乱搅动,而要用筷子夹着酸菜和豆面从碗的边沿刮着吃,要一筷头一筷头地慢慢吃。这样,吃过的碗上基本不沾一滴饭粒,光滑干净。吃馓饭吃的不仅是一种味道,也是一种技术。
至于腊八为什么吃馓饭,据说是吃馓饭能让粘稠的面团把人们的心眼糊住,让人忘记一年的辛劳和忧愁,以便在年关岁末尽情地享受一年的劳动成果。人难得糊涂,但一碗馓饭就能让人轻易地进入糊涂的状态,获得身心的彻底释放,可见馓饭魅力无穷。这种说法是不是可信,难以考证。我只觉得馓饭的豆花香温暖了我的辘辘饥肠,只觉得吃了馓饭后年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现在,腊八到来时我不再吃馓饭了,只是熬上一点稀粥,就算是为过腊八节应一个景。八宝粥营养再丰富,口感再香甜,没有了小时候过腊八时的期待,也没有了过腊八时的豆花香了。
岁月既有情又无情。日子紧巴的年景吃什么都香甜,一碗小时候的粘稠馓饭,还在五十多年的岁月里挥之不去。生活富裕的年月吃什么都寡淡,即使刚刚吃过山珍海味,也往往记不住海参燕窝的那份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