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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大婚照会与驻华公使威妥玛的应对

2023-11-02李熠萧

中国故事 2023年9期
关键词:照会公使同治

导读

1872年10月16日,同治皇帝在北京举行大婚礼仪,中外双方都对这场大婚典礼予以高度重视。对于当时的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而言,同治大婚成为与中国最高统治者直接接触并改变外交情状的重要契机。然而,当时清朝在外交方面粉饰太平的鸵鸟心态,引发众外国公使的不满。

作者:李熠萧,上海大学文学院。

1872年10月16日,北京从公主府到皇宫的一条道路已被撒上黄沙,三十匹披有黄金饰品的白马引领着绣有龙凤旌旗的队列正通过这条道路,这是同治皇帝大婚礼仪的一部分。对于清政府内部而言,这场大婚意味着同治帝的成年,并传递出其即将亲政的信号,对于当时外国驻京的公使们来说,这场大婚典礼有可能成为中国对外交涉的转折点,改变公使团驻京以来外交利益进展有限的局面。因此,中外双方对于这场婚礼均极为重视。

晚清时期的中外交流总是伴随着中国传统封贡礼仪与西方近代外交秩序的冲突,这种冲突最为明显的体现在外使觐见时的礼仪之争。英国自马嘎尔尼使团开始,就与中国就觐见礼仪问题展开了超过半个世纪的争论。关于觐见皇帝是否应当行跪拜礼的问题关系着两个国家的尊严。

1858年《天津条约》签订后,英国获得了公使驻京的权利,英国的傲慢占据了上风。但在这之后,英国对华转向了“合作政策”。其想要拉拢中国维护其在远东地区的利益,更希望中国可以牵制俄国,阻止其在中亚地区的扩张,但由于以“跪拜礼”为代表的外交观念冲突,清政府宁愿避而不见,也不肯面对时代的变迁,这使得当时英国并未得到正式的觐见准许。咸丰帝去世后,清政府以太后摄政不方便接见为由继续拒绝觐见,英国并没有因“合作政策”而获得理想的外交成果。中国的传统礼仪秩序似乎成为了中国进行近代外交的障碍,而19世纪60年代以来的修约失败以及教案的不断发生,重启“炮舰政策”的呼声愈发高涨,作为“合作政策”的提倡者,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急需一个契机来改变毫无进展预期的外交现状。当1872年同治大婚的消息传出时,契机出现了。

一、同治大婚时的中英关系

1861年,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作为中国首个近代化外交机构,其成立代表着中国已经开始试图与列强建立近代化的外交关系。而作为这一时期在位的皇帝,同治皇帝的大婚无疑拥有着重大的意义。自孔子定周礼以来,礼制一直是中国传统秩序的重要组成部分。婚礼与中外长期争论的觐见之礼同属于中华传统礼仪,以威妥玛为代表的驻京公使们相信,中国在两种礼仪中对待外国公使的态度将具有同一性。虽然保留了许多传统文化要素,但作为中国君主,此时的婚礼无疑要对各国驻华公使进行相关照会才符合外交章程,这次婚礼承载着驻华公使纠正清政府对外国公使礼仪“偏见”的期待。

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Thomas·Francis·   Wade)密切关注着这位皇帝的大婚。自1842年来到中国之后,威妥玛在中国度过了40余年外交生涯,1871年,他成为英国驻华公使。

此时中英关系正处于一个微妙的时期,一方面,1868年正是中英《天津条约》中约定的十年修约之期,两国对此极为重视,提前进行了多方准备。而当时清政府已经就厘金、内地关税、内河航运、矿务开采等条款与英国作出了诸多妥协,然而英国商界团体仍然对此不满,他们认为中国应当在这一阶段对英国让渡更多的利益。面对商界的抗议,英国政府命令驻华海军向清政府施压,并傲慢地要求驻华外交人员迫使清政府“进步”。在这样过分的要求下,时任英国驻华公使的阿礼国表示,当前无论修约与否,都有可能因为皇帝成年的原因出现变动,只有通过保留权利,等到中国君主成年之后进行修约,英国才能得到更多切实的利益。所以,尽管阿礼国修约工作失败,但按照其对英国政府的建议,威妥玛也应将工作重心放到同治大婚亲政上。

另一方面,在19世纪60年代,中英关于教案问题的冲突愈演愈烈,仅阿礼国担任驻华公使期间就处理了十数件教案。频发的教案事件使得中英间的关系迅速产生间隙,加之《中英新修条约》的失败,中英关系濒临崩溃的边缘。1871年8月,威妥玛接任英國驻华公使时面临的就是英国对华“合作政策”不断遭受挫折以及继续修约紧迫的情形。威妥玛只能寄希望于借皇帝亲政后的觐见这一外交接触以改善中英关系,稳固英国在华利益。因此,威妥玛自然对作为同治亲政信号的大婚情况格外关心。

二、同治大婚的照会

同治大婚日期定于1872年10月16日,威妥玛得知消息的时间显然更早,他在1872年1月15日给英国外交部的信件中提及“有谣言说中国的皇帝很快就要结婚了。自从我1869年回来之后,就经常听到这句话”。但值得怀疑的是,两宫太后所发的懿旨中提到皇帝结婚的时间与发给大多公使的信上所写的日期并不相同,在威妥玛看来,皇帝并没有宣布自己即将亲政的痕迹,他进一步就此疑惑向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成员进行询问:“根据《宪法》(代指《大清律》),如果君主是未成年人,是否有任何特定的年龄,就必须开始事实上的统治。他(文祥)说:‘没有,在现在这样的摄政时期,他的登基取决于陛下的意愿……”

不过,让清政府焦头烂额的是:皇帝婚礼这样一件对于国内有着特殊意义的事件,在1872年却可预见地将会有着“额外要素”存在,即外国驻京使团的影响。清代在康熙时期正式确立了皇帝娶皇后的大婚礼仪,应当迎合儒家《礼记·士昏礼》中约定的贵族男子娶亲仪式,即遂行问名、纳吉、请期、纳征、纳采、亲迎“六礼”。自从1793年马嘎尔尼来华发生礼仪之争之后,1816年英国阿美士德使团来华觐见、1868-1869年中英修约交涉时提出的觐见请求都造成了非常繁杂的礼仪问题,原本应该明确的觐见礼节却造成争执不休的冲突。清政府认为让外国公使们参与皇帝的大婚之礼容易旁生枝节,所以本能地排斥外国公使团过多参与,对他们连官方的公文都不曾下达。在婚礼开始前两天,总理衙门的大臣成林与崇厚小心翼翼地向威妥玛表达意见:“总而言之,恭亲王希望外国人不要闯入16日即将成为皇后的夫人的家到返回皇宫的道路。”这一点要求与另一位目睹同治帝婚礼全貌的英国记者威廉·辛普森的记录一致:“为了婚礼的行列,在北京那些肮脏的街道上专门沿途修筑出一条好路。那条路的两旁全都蒙上了帷幔,任何人都不允许——或假定不能——偷看婚礼的行列。”

威妥玛非常惊讶地以这种方式收到官方暗示。这让作为驻京公使的威妥玛感到困惑。因为在京的英国臣民早已习惯不时看到皇帝离开宫殿进行祭祀或类似的事情时关闭某些大道,也从未有值班人试图强行通过一条被路障阻止的通道。既然之前从未有过意外,又为何特意告知无人会触犯的禁忌?

考虑到总理衙门实际告知的日期和同治皇帝大婚仪式进行的时间,若将这次谈话当成正式的外交照会,也过于滞后。威妥玛只能推测,总理衙门并未将外国使团作为同治皇帝大婚的重要宾客。尽管对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处理方式感到不解和困惑,但是威妥玛仍然表示了配合:“就我自己而言,可以向亲王肯定我应该不会试图去看游行队伍,因为如果一扇门对我关闭,我是不会要求进去的。”但困惑不解的情绪并不是威妥玛个人所独有的态度:“人们自然要问,假如礼仪的计划确实如此的话,那这么富丽堂皇的婚礼行列又表演给谁看呢?我知道有少数人确实看到了婚礼行列,但官方是禁止任何人观看这条路线上的婚礼行列的。”

在威妥玛看来,尽管总理衙门的官员可以与英国公使以礼相待,和平共事,但是清政府始终拒绝英国出现在自己面前。实际上,此时的总理衙门虽然开启了中国近代化外交的第一步,但是就他们的行为来看,与其说是外交官,不如说是“中间人”,他们所考虑的首要问题并不是传达国家意志、维护国家利益,而是如何在清政府和驻华公使之间“和稀泥”,满足清政府的面子和体面地安抚好公使们的情绪。所以他们习惯于用处理官场人际关系的做法去进行外交,这就造成了一种令人费解的现象:外交官员间的礼貌交往如常,但是他们绝达不成交往后所需要履行的职责和交往目的。

当然,威妥玛关注的重点仍然并非婚礼本身,而是“同治皇帝”亲政的具体消息。这与他急于推进的工作进度息息相关,他已经敏锐地意识到在婚礼相关的“近期通知”中包含“刻意忽视”的信号,这种礼节上不可调和的矛盾似乎成为双方进一步外交的阻碍,而外交“平等”的争取、中英关系的修复等议题也必须在同治皇帝亲政之后才有希望取得进一步的进展。因此他已经下定决心,跳过“中间人”,直接与清政府进行对话。

在清政府内部,皇帝的大婚与亲政紧密相连。亲政代表权力的交接。威妥玛对皇帝亲政后的中国和中英关系做了美好的期愿:“在国内,恢复了整个帝国陛下领地的和平与秩序,在国外,在形式和内容上都建立了那些最能使帝国和外国之间的良好谅解持久化的关系,我确信,这将是每个友好国家的愿望。”这种态度和说辞无疑是对当时英政府“合作政策”的延续。很快,他得到了更为确切的消息,印证了这次平稳的权力交接:“皇太后懿旨,宣布皇帝将于明年2月接管政府。”

三、威妥玛的应对与外国公使间的合作

值得注意的是,同治皇帝的婚礼在清政府内部看来,仅属于国家内部的事务,与驻京使团无关。然而,在外国驻京使团看来,1872年10月13日临时照会这种操作却是一种无差别性质的冒犯。威妥玛与俄国、美国、法国和西班牙的公使交流后发现,每个人都受到了总理衙门官员的拜访。在此之前,为了处理天津教案问题,列强对华的合作就因法国和俄国的激进策略多次濒临破裂,但在面对清政府关于同治大婚的照会反应上,各国公使却一致地觉得被冒犯并感到恼火。威妥玛在得到照会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像皇帝婚礼这样的大事,应该正式通知俄国驻华公使倭良噶哩作为首席”。而其他公使也对崇厚和成林的“临时通知”式的照会没什么好感,倭良噶哩指责他们提议对他的同胞在北京的行动进行限制,就连地位最卑微的中国人也不会受到这种限制。西班牙公使相当激烈地评论了清政府的自命不凡,并特别指责了崇厚。尽管外国代表之间此前并没有进行过协调,但在某种程度上,所有人都采取了共同的行动,对此,威妥玛向他的同事建议,应该用一份记录自己不满的照会来跟进他们所说的话。他还认为这次照会是中国所允许的最低限度的礼貌形式,如果是英国政府,这样的照会是以“更正式或至少不太突然的方式进行”。因此,威妥玛认为总理衙门肯定对每个公使都以某种方式表示不满的事实感到困惑,但这种只有“最低限度的礼貌”的原因却是总理衙门难以启齿的:外国驻京使团并不在清政府所期待的“礼仪”范围之内。

然而,事与愿违,同治大婚的照会在驻京使团内部确实造成了集体性的反感,这种外交礼节上的刻意回避使得此前的一系列潜在不满集体爆发了出来,意外地促成了各国公使关于推进中国外交进程的一致性。同治大婚不久后,英、法、美、德、俄五国公使便联合发出照会,认为宣布皇帝亲政就代表着原本拒绝觐见理由的消失,清政府应该赞成各位公使的覲见要求,这一要求伴随着同治亲政的事实推进了觐见的进程。在1873年2月同治亲政之后,威妥玛与驻京各国公使合作,一同就觐见问题与清政府展开交涉。同年6月,同治皇帝于紫光阁接受公使们的觐见,驻京使团总算摆脱了“跪拜礼”的困扰,普遍对皇帝采取五鞠躬礼以示尊敬。

结语

“合作政策”的核心内容是列强支持维护西方利益的清朝政府,对中国的事务要采取集体行动,避免使用武力,以保持列强所谓的“中国领土的独立和完整”。这与19世纪中期英国试图维系中国内部政权稳定的企图不谋而合。但在威妥玛担任驻华公使时期,中英关系由于历时两年的阿礼国修约被英国议会否决、教案的不断发生以及在华英商不断地过于激进地要求扩大英商在华权益,而英国政府则既要谋取自身的在华利益,又要防止中国的内部稳定被其他国家破坏,这使得威妥玛的立场非常难以维持。他迫切想要与中国最高统治者进行直接接触,以确认并维持英国在华利益,而觐见同治就成为他重新规训清政府、延续“合作政策”的一次策略性实践。然而,此时中国的保守程度仍然超越西方公使的接受程度,这种不可调解的认知差距,通过1872年同治大婚前夕的外交照会暴露了出来。婚礼作为与觐见礼同等的礼仪,对于外国使团来说,是代表中国外交立场的信号。对于当时的中国来说,比起融入西方主导的外交秩序、让西方使团的行为符合中国接受外邦朝觐的礼制,清政府更倾向于回避西方因素,皇帝大婚的照会就是这一态度和策略的证明。

最终,在公使们的短暂交流中,“合作政策”奇迹般地再次得到贯彻,被集体排除婚礼之外的公使们因为皇帝大婚照会的“排外性”而达成一致,公使们集体性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并且推动了皇帝亲政后的觐见进程。

威妥玛希望通过觐见皇帝增加英国对中国的影响,争取中英外交上“平等”的企图仍然没有实现。在“合作政策”观念的主导下,威妥玛一直奉行“威胁并保全皇权”的策略。然而,同治的早逝使得他又陷入了新一轮的等待中,他所秉持的“合作政策”也开始发生转变。在1875年的马嘉理事件中,他要求英军舰进入长江对中方施压。至此,英国丧失了对清政府“彬彬有礼”的耐心,再次现出熟悉的傲慢,展露出獠牙,且不再关注清政府最高统治者的态度,而是转向扶植如李鸿章等负责具体事务的地方大员。同时,清政府也在不断采取回避策略的鸵鸟心态中,任由“裱糊匠”们粉饰太平,丧失了促进外交近代化的先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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