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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周邦彦《兰陵王·柳》

2023-11-01黄天骥

书城 2023年11期
关键词:兰陵王周邦彦京华

黄天骥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周邦彦《兰陵王·柳》

在宋代词坛上,周邦彦(字美成,号清真)是一位有争议的人物。不少评论家认为他是词坛“婉约派”之祖,对南宋词人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陈廷焯把他捧得很高,说“词至美成,开合动荡,包扫一切,读之如登太华之山,如掬西江之水”(见《云韶集》卷四);讨厌他的人则认为,他参加过大晟乐府,“其人在俳优戏弄之间,词亦庸俗不可耐,周美成亦未免于此”(见王昶《春融堂集》卷四十一,《江滨谷梅鹤词序》),把他视为皇帝的御用文人。不过,人们又都承认,他是个大音乐家,对词调的创作和整理,确是有他的贡献。对他的作品在艺术性方面的成就,也不能不给予肯定。

这首《兰陵王》选择“柳”作为题目。柳与“留”谐音,人们送别,为表示希望对方能留下来,并且折下柳条作为马鞭,“折柳赠行人”,以示惜别的意思。周邦彦这词虽然以“柳”为题,却不是一首咏物词,而是从柳引出对别情的描写。这一点,前人是看到了的,陈匪石说,“愚以为以柳命题,却说别情,咏物而不说物,专说与物相关之事,此亦兴体作法”(见《宋词举》),这意见是可取的。

作为长调,全曲共有一百三十一个字的[兰陵王],在音乐上分为三叠,亦即在文字上分为三个大段。三叠都押仄韵,但旋律和节奏并不相同,所押的仄韵,又分属三个不同的韵部。据毛幵的《樵隐笔录》载:“绍兴初,都下盛行周清真咏柳《兰陵王慢》,西楼南瓦皆歌之,谓之《渭城三叠》。以周词为三换头,至末段声尤激越,惟教坊老笛师能倚之以节歌者。”可见这词在音乐上成就颇高,又颇为复杂。其曲谱,当年已很难演奏,我们今天更无法查考。

《兰陵王·柳》第一大段的首句:“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作者望见长堤,这堤岸,种着杨柳。在柳阴下,堤岸笔直地通往远方。在这里,作者下一“直”字,固然是写长堤的走向,但强调它毫不弯曲,只是一条没有婉转余地的直线,这和走在长堤上的离人那种依依不舍柔肠百转的心路,实在不相搭配。

接着,作者描写他走近隋堤,以及那堤岸的柳树。在他眼中,柳枝柳叶,在烟雾里迷迷蒙蒙,这景色,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在句中,作者竟下一“弄”字,这动词,还颇有纤巧之嫌。有意思的是,作者要写别情,却从这似是无情的景色入手,让人觉得有点不太对路。但仔细一想,这只是周邦彦写他进入柳堤的第一个印象。他有意写柳堤的直来直往,有意写柳树的搔首弄姿,似乎它们都只是作为客观的存在,而不管离人心境的酸楚,显得无情无义。别离人对奈何天,这是作者写他在别离时,望到柳堤最初的印象。也可以说,周邦彦首先让读者对柳和堤,产生有点冷漠的错觉,为下文对别情的展开预做蓄势。

“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作为这首长调第一大段的第二个乐句,周邦彦写他的情绪,开始有所不同了。他想起,自己也曾有送别亲友的时候,他看到柳条和柳絮,在水面上飘飘荡荡,似乎也加入送行的队伍,一起对离人挥手告别。所以,当他走在长堤,对柳树的感受,又有些不同,倒觉得它们颇有情义,而不是对满怀惆怅的别离人漠不关心。这是他走在柳堤上第一次思想变化。

第一大段的第三乐句:“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在这里,作者开始写到将要离开京城的自己了。所谓故国,即指故乡。周邦彦是钱塘(今杭州)人,后来到了汴京,因献上《汴京赋》,得到宋神宗的赏识,从太学生直升为太学正。由于他和主张变法的新党,联系稍微密切,当新党和旧党轮番斗争,凡是旧党上台的时候,他就受到一些牵连,被调出汴京,先后到庐州、荆州、溧水等地任职;等到新党得势,他又被调回汴京。那和亲朋几番别离的滋味,他当然是有所领略的。

后来,徽宗即位,他有时在汴京工作,有时又被调往山西长治和浙江宁波等地。等到徽宗忽然想起了他,又把他從外地调回。多年作客他乡,当他登上堤岸,遥望故乡的方向,不禁涌起了思乡的念头。他觉得,谁也不晓得他早已厌倦汴京的生活,有巴不得早日回到故乡的念头。话虽如此,但当他不得不离开京师的时候,内心又是充满矛盾的。在京师,他虽有所厌倦,而更多则是留恋。否则,他便不会在这词后面的两大段,如此透彻地抒写离情别恨了。

第一大段的第四乐句:“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作者又把思路拉到柳树上了。他从现在作为被送者,必须离开京城的遭遇想到,在这地方,年去年来,他也曾不知多少次作为送行的参与者,在这里折柳以赠行人。那看似是无情而有情的柳树,为了给人们作为惜别的象征,也不知被人折断了多少次。对此,周邦彦说自己也弄不清楚,只能说:应该是超过一千尺吧?这一句,写得特别精彩,它似写得很平白,只淡淡地想到柳树的遭遇;但是,由他曾埋怨柳树无情,到反过来同情那些本来与人世无关的柳树,莫名其妙地为人类的悲欢离合被折过来折过去,做出牺牲,实在无奈得很。在这里,实际上是表现他自己对别离的无奈。

这一大段的写法,环绕着“谁识京华倦客”这半是牢骚半是喟叹的心态,先写觉得柳堤柳树对过客无情,后来又觉得柳条柳絮实在有情,最后竟同情柳树反复被折的遭遇。整一大段文字的结构,回环盘曲。他环绕着对柳树的描写,实际上引导并表达出“京华倦客”矛盾的心态。这就是前人所谓“兴体”的做法。

词的第二大段,第一乐句,首先从“闲寻旧踪迹”说起。

所谓“闲寻”,是随便回忆的意思。这两字一下,让人觉得作者只是在轻描淡写,其实,周邦彦是颇为伤感的。只是在表面上,作出“闲寻”的姿态。接着,他说:“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这是想起了新近的亲朋和他饯别时发生的情景。在宴会上,灯光闪烁,响奏起悲凉的乐曲,让他这别离人十分感动。进一步,他又想起了往日和亲朋共处的欢乐:“梨花榆火催寒食”。过去,为了纪念介之推抱树自焚,人们在清明节前三天,例不举火,称为“寒食”。当这天过去,人们才在梨花开放的三月天,把榆树、柳树的枝条,点燃起来,生火煮食。在唐代,韩翃在《寒食》一诗中写道:“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周邦彦的这句词,正是回想起和亲朋在寒食时期,欢乐相聚的情景,也暗用了韩翃的诗意。您看,周邦彦在寻思“旧踪迹”时,一是指和亲友饯别的近事,一是指和亲友欢聚的往事,这就概括了这位“倦客”,当回想在京华生活的状况时,流露的眷恋感情。

紧接着,他想到自己立刻就要离开京师的亲朋好友了,于是,在笔下,出现了一组很不寻常的乐句:“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

这乐句,由“愁”字领起,这时候,即将登程的他,在那里发愁,想象着即将发生的情景:春风吹来,春水方生,他所乘坐的船,便会顺风顺水,像箭一般地飞快航行。他还想象,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船儿已远远地经过几个驿站了。这一组乐句,写得很有意思,一般旅人,都希望能顺利登程,而周邦彦却写他还未登程,便不希望航船走得轻快了。因为,这将会让他很快地离开那些他爱恋的亲友。其实,这一点,也是有情人在离别时产生的普遍心理。柳永在《雨霖铃·寒蝉凄切》中不是说过“方留恋处,兰舟催发”吗?他不是巴不得临别时的那场“骤雨”,下得更长一些,更大一些,好让他和她多待一会吗?在《西厢记》的“长亭送别”一折,张生被迫要参加科举考试,只好到长亭去参加老夫人的饯别。王实甫写张生尽量拖延时间,他和崔莺莺行走在“疏林挂不住斜晖”的古道上。那时,“马儿屯屯的行,车儿快快的随”。骑着马儿的张生,尽量俄延,就是想多一点和崔莺莺相聚的时光。显然,写亲近的人,希望拖延分手的时间,这也是创作上描写有情人惜别的通例。

在这里,周邦彦和其他作者不同的写法是,他强调的不是恋人在行动上拖延时间,而是写自己还未登船,便在发愁,担心那船儿走得太快。有人认为,这三句是他描写自己在登船后,看到船儿走得飞快的情景,这完全是误解。必须知道,周邦彦在这乐句的开头,便下一“愁”字。这动词,一直统辖着以下几句,这说明他只是在思想上顾虑着这问题。因为若是航速果真很快,那么將会发生让他最不愿看到的情态,就是“望人在天北”。

“望人在天北”这五个字,是第二大段的最后一句,它仍受上述“愁”字的管辖。周邦彦只是在想,如果船速太快,那么转眼间,他和爱恋的人,便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也许有人会认为,这是作者已经坐上了船,船已离岸,是他表示望着岸边送行者的情景。这当然可作一说。但是,这样的理解,一是忘记了“愁”这动词统领全段的语气,二是没有注意周邦彦写的是“望人在天北”。请注意,这是想象性的虚写,并不是实写。如果船儿真已离岸,那就不会使用“天北”一词,而应是“望人在江北”的实写了。所以,有理由相信,这是在作者乘坐的船还未离岸的时候,他便有种种忧思和感慨。

这词的第二大段,周邦彦实际上是写自己这“京华倦客”,在离开京华前的两种思想活动。他在寻思、在回忆,愁思万缕,其实都是写对京华的留恋。这两种心态结合在一起,正好展现他在离京时的思想矛盾。传闻中说,他和李师师有一段恋情,从他所写自己既留恋又担忧的感情看,也未必全虚。总之,他不是恋着李师师,就是恋着张师师或者刘师师之类。

所以,在冥想忧思之后,在词的第三大段,周邦彦猛然蹦出了很凄厉的两句:“凄恻,恨堆积。”这领起的话语,与第二大段说“闲寻”和说发愁所表现的心态,大不相同。特别是他说的“恨”,不止一种,而是堆积起来的多种,可见他的心情,极其沉重。

“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现在,周邦彦才说到他所乘坐的船,已经启程了。他以“渐”字领起下文,写这艘承载着他的航船,已经慢慢地离开了岸边,它随着水波悠转徘徊地远去。沿途上,这艘船经过了许多冷清的渡口,通过了许多岑寂的岗哨。这时候,太阳渐渐低下,景色也逐渐幽暗,这就是他所说的“斜阳冉冉”的状态。可是,周邦彦又觉得,这春天很长很长,所谓“春无极”,说春天像是无边无际地拖延下去的意思。

这一句词又让人感到意外。一般的作者,总会觉春光苦短,为什么周邦彦却把斜阳的昏暗和春天的悠长联系在一起呢?这似乎没有道理,难道他还嫌弃春天的存在吗?其实,“斜阳冉冉”的逐渐昏暗,是他当前看到的天色;而“春无极”,则是他想起了往日在这一时刻,正过着春色无边的生活。这二者联结在一起,似是没有道理,却正是他把当前和往日的情景作对比,从而展现他内心的矛盾。在他的眼中,如今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景象凄清,而在往日,这正是他风光无限、春色无边的时刻。作者在七个字的一句中,把两种状态做鲜明的对比,从而引发他对在京师的那种甜蜜生活的留恋,于是就出现了下面的乐句,具体地描写了当年在京城春意盎然的生活:“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这两句,也是由“念”字这一动词领起,周邦彦回忆了在京华“春无极”的情景。他写得很有分寸,却又能引起读者领会他在京华时,那一段风流温馨的状态。正是在“念”字的拖动下,周邦彦又以很清晰的话语作结:“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从“念”到“沉思”,这一句,既是对上面乐句的回应,也是整首词所要表达题旨的概括。

在北宋词坛中,周邦彦对长调的创作,确是颇有心得。陈廷焯在《词坛丛话》中说:“美成乐府,开阖动荡,独绝千古。”在《云韶集》中又说:“美成词极顿挫之致,穷高妙之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未免说过了头。但如果说周邦彦的词,特别是长调,很注意表现情绪的起伏变化,回环曲折,一层接着一层地开展,时而透彻,时而含蓄,完整细致地透露作品的中心思想,则确是事实。像《兰陵王·柳》这类篇幅较长的词作,周邦彦灵活地使用“又”“愁”“望”“渐”“念”等单词,领起下文。节奏的变化,让由它领起的乐句,意思和层次十分清晰。因此,长调的篇幅虽然较长,但眉目清楚,层次分明,能让人们很容易了解作品的含义。

前面说过,周邦彦的《兰陵王·柳》很难演唱,“至末段声尤激越”,只有老笛师才有本事伴奏。看来这确是事实。因为,如果从词的最后一句所表现的情绪看,从“沉思前事”发展到“似梦里”,以至于“泪暗滴”,整句的情调是低沉而迷惘的。但是,这词谱的最后几句,其旋律却是高亢的,其节奏又是短促的。请注意,“似梦里,泪暗滴”,这里连续出现六个字的结句,全是仄声,这在一般的词谱中,音色竟是如此不协调、不和谐,十分罕见。吹奏者既要根据词内容,表达“梦”和“泪”的感情,吹奏时,声音当会用“弱”或“渐弱”的处理。问题是,它同时要用轻声,连续吹奏六个短促却又激越的仄声,其难度非同小可,这需要有很高演奏水平的老笛师,才能准确表现作品所追求的情调。在这里,也可以看出周邦彦在声律运用上要求的严格。

简言之,周邦彦的《兰陵王·柳》,写的是人与人相处的离情别恨。说实在话,他把这感情写得很细腻,却说不上写得很深刻。他内心惆怅,乃至于“似梦里,泪暗滴”,但绝不是那种生离死别、血泪交拼的痛苦。这状态,属于一般人在分手时,作为人的存在,在特定情况下产生的心理活动。也可以说,当人们既思念故乡,又惋惜自己将要离开熟悉的环境时,呈现出思想矛盾的感受,这也属于人性人情所产生的正常心理状态。在北宋,尽管朝廷内部斗争严重,但大部分官员,特别是中下层官员,或置身事外,或涉足较浅,他们的仕宦进退,调动任所,也会和相熟的亲友之间,产生离情别绪。加上宋代城市经济有较大的发展,人们游走于各地,认识各种各样的朋友,分手时出现“似梦里,泪暗滴”的情况,也是常有的。这状态,并不是虚假的;若说它很深沉,也真不是。这种“情”,是在现实社会中的普遍存在,也说明在人类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经常存在互相留恋的情绪,这是常态,不可或缺,这也属于真实存在的现象。

纵观我国整部文学史,对人性人情的表现,贯彻始终。当然,作品对情的表达,有的写得深刻,有些则以写得细腻见长。这和“情”在人与人关系的深浅,有所联系。周邦彦在《兰陵王·柳》中,所表现的离情别恨,恰好是北宋末期许多“京华倦客”不深不浅的人际关系状态的概括。这种状态,有一定的普遍性。这就是《兰陵王·柳》在写成之后,很快广泛流传的原因。

周邦彦的词作,多像《兰陵王·柳》以抒写离情别恨为内容。对这点王国维曾有比较详细的评价,他指出:“境界有二,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故读其诗者,亦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唯诗人能写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者尤广。先生之词,属于第二种者为多。”(见《清真先生遗事·尚论三》,载《王国维遗书》)显然,王国维对周邦彦这一类题材的词作,在艺术上评价颇高,并且认为它具有普遍性的意义。

南宋学者陈振孙认为,周邦彦的词:“长调尤善铺叙,富丽精工。”(见《直斋书录解题》)王国维《人间词话》中也说:“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作者。”他们都给予周邦彦适当的评价。

确实,就上引的长调《兰陵王·柳》而言,就极尽铺陈工巧之妙。就整首词的结构而言,周邦彦在词第一大段,先写作为“京华倦客”登上柳堤后的种种感受。这感受又有多次的反复。在第二大段,则写他作为被送者、将离开的人,在未登船时,回忆在京华的生活。其间既写近期的饯别,也写以往的欢聚。想象着自己如果很快离开京华,将会产生什么样的情绪。在第三大段,则写他登舟后凄凉的感受。沿岸的冷冷清清,让他这所谓的“京华倦客”,更加想起曾在京华风雅的生活。这三大段,一环连接一環地铺叙,每段各有重点的记叙,又情景交融地逐步展开。

周邦彦在创作上,一向是善于铺陈的。早年,他就给宋神宗送上《汴都赋》,这篇长达七千字长文,对北宋首都汴京的景物、历史、政治、经济等各个方面,作了歌颂性描述,这也等于肯定“变法”派的措施。全文用词华丽,音韵铿锵,许多字句,连负责朗诵的文臣也要翻查经典。这一首很懂歌功颂德的长篇赋文,让神宗、哲宗、徽宗三朝皇帝都十分喜悦,甚至让人一再诵读。就周邦彦这种行为看,他素“不为州推重”,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辞赋的写作,要求“极声貌以穷文”,按照《文心雕龙》所说:“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见《铨赋第八》)周邦彦在早年,已有熟识词赋追求铺采摛文的写作方法,这对他撰写词的“长调”,分明大有帮助。

就词的发展而言,词坛初期,盛行“小令”。其名目虽然繁多,但毕竟篇幅短小,易记易唱。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对艺术形式,有更进一步的追求。特别在唐代,以传奇小说和变文故事发展为标志,叙事性文学增多,说明了人的审美思想,也在发生变化。于是,在抒情性的体裁中,或注意增添叙事性元素,或铺采摛文,更详细地更完整地铺排感情的发展。这些变化,逐渐成为创作的风尚,成为词坛进一步文人化,以及渐次兴起“长调”体裁的基础。当然,这和“赋”体发展的影响有关。

周邦彦有一首记叙恋爱者温馨相处的小令《少年游·并刀如水》: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整首词,只是客观地描写一位女性的举动和言语,它就像一篇小故事,作者并没有明显的抒情。而在叙述的过程中,作者在主观上所要表达的态度,却也能够展现无遗。从题材的选取而言,周邦彦这首词与柳永《定风波·自春来惨绿愁红》说故事般叙述一位女性的心理发展过程的写法是相似的。但在语言上,周邦彦却抛开了市井气,追求文人化,表现出北宋词坛中婉约派词风的转变。正如宋代的沈义父在《乐府指迷》中指出:“凡作词当以清真为主,盖清真最为知音,且无一点市民气。”

至于《兰陵王·柳》,则是从各个方面,敷写离情和别恨,这和“赋”的体性,以及追求铺采摛文的技巧,实际上是一致的。在这方面,我在前面的分析中,已有所论述,兹不赘。

我们承认周邦彦在词的创作上高明的艺术技巧,他写的离愁别恨之作,如《兰陵王·柳》,铺写起伏,行文细腻,确可视为名作。但若说他写离情别恨,“行于世者尤广”则有之,“入于人者至深”则未必。其实,这一点,王国维也是看到了的,他在《人间词话》中说:“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阳修)秦(观),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少耳!”他一面肯定周邦彦有可取之处,一方面也认为他的词作,其感情的表现,不够深刻,创新的才情也有不足。究其原因,我想和他个人的遭遇和处境有关。

纵观周邦彦的一生,楼钥说:“哲宗始置之文馆,徽宗又列之郎曹,皆以受知之先帝之故,以一赋而得三朝之眷。”(见《清真先生文集》序)所以,他一辈子当官,总体算是顺利的。他在政治上虽然倾向新党,却没有深陷其中。即使政情反复,旧党复辟,对他也不为已甚。当然,他也多次离开汴京,多次在各地奔波,但仍属于官员正常调动的性质,和欧阳修、秦观等人遭受政治迫害的情况完全不同。际遇的不同,也难以让他写出感人肺腑、惊心动魄的别离之作。

周邦彦长期参与大晟府的工作,有一个时期还提任领导的职务。我们承认他在音乐和词谱上作过贡献,在提高艺术创作的技巧上,也有所成就,在研究宋代词坛三百年的历史上,我们不能绕过他,但应给他以实事求是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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