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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红妆》的情感逻辑

2023-11-01夏一鸣

书城 2023年11期
关键词:淑萍财主亲缘

夏一鸣

《十里红妆》是作家赵淑萍的微型小说集。在我的印象中,赵淑萍创作的作品“以情见长”,其微型小说更是“纸短情长”。应该承认,创作的性别差异是存在的,“感情丰富”是女性作家的一般特点。但必须说明,我这里所说的“以情见长”之“情”,指的不是“情感性”,而是“情感间性”。在前者,“我”具有超越、能动、个人化的特点;而在后者,则体现为主体与他者的交往、对话、冲突的情感关系。“情感性”常见于诗歌与散文,而“情感间性”则多见于小说或戏剧。正是有了“情感间性”,作为一个理性的人的情感自由,也就有了一定的准则。这个准则,我们不妨称为“情感逻辑”。小说,是要讲究情感逻辑的。好的小说,情感逻辑如水银泻地,电火行空。而不好的小说,不是情感上有“隔”的感觉,就是在逻辑上不能统一或者彼此矛盾。

这里且以《十里红妆》为主,兼及作者的其他作品,梳理与探讨微型小说具有普遍意义的情感逻辑问题。

首先,关联性。为什么主体与主体之间会产生“共情”现象?分析下来,其原因就在于主体之间存在共同的社会基础,譬如风俗、饮食、居处、语言、地理环境等,它们相互交织,沉淀为彼此认同的文化心理结构。故此,有人把这些社会情感,概括为亲缘情感、地缘情感、神缘情感、业缘情感及物缘情感。

人与动物的最大的不同,在于人是把情感作为“在世之中”的纽带的。赵淑萍在她的作品中,向我们呈现了种种不同的社会性情感。如她的《客轿》《秋天的梨花》等,讲的就是亲缘情感;《村里第一个穿裙子的女孩》等,讲的是邻里、乡党等地缘情感;《看客》《梅花尼》等,讲的是神缘情感;《戏中寒》《翎子》等,讲的是票友、同行、同事之间的业缘情感;《合欢树》《香橼》等,讲的是因某物而产生的物缘情感。如果说七情六欲是个体性的情感,那么,五缘情感所构成的则是一个基础性、整体性、实践性的社会情感网络。

其次,差异性。社会性情感,互有等差,不是均衡表现的。费孝通先生认为,中国传统的社会结构是“差序结构”。费老解释,差序结构就是以“己”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别人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不像团体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个平面上的,而像水的波纹一样,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在这个差序結构中,“社会关系是逐渐从一个一个人推出去的,是私人联系的增加,社会范围是一个个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社会情感可能是某一方面相对浓烈,其他方面则相对浅淡。

情感也是复杂的,彼此交叉、互融互渗,如《梨花白》,既有亲缘、地缘、业缘,还有物缘甚至神缘方面的,五种情感兼而有之。或者,先为某一情感,后来却发展为别种情感,如《弹花匠和他的女人》。

第三,冲突性。如果仅仅只谈五缘情感,那定位还只是外在的社会学层面、道德层面,而作为文学作品,则需要通过语言媒介、情感逻辑,也就是文学手段,进一步开掘内在的、内化的人性伦理。以亲缘情感为例。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说法,在所有关系之中,情感冲突最为激烈也最能震撼、净化心灵的,是亲缘之间的悲剧。而赵淑萍用功最大、用力最勤,代表作也最为广泛的,恰恰也集中在亲缘方面。

第四,智慧性。五缘情感讲的是小说涉及的五种社会关系。如果说它们是作家要必然或普遍面对的,那么,为什么小说与小说之间艺术性却天差地别?分析地说,哪些情节才称得上铺垫到位?哪些人物才是点中穴位?哪些形式又是有意味的?作品是在哪里让读者产生了高峰体验?又可以反过来说,某些情节、某个人物、某个构思、某类想象,或者不合情,或者不合理,或者既不合情又不合理。这些最终都是通过实践来完成的。

和许多读者一样,我也比较喜欢《客轿》这篇微型小说。其情感间性,有所“间”焉,又无所“间”矣。小说其实很简单,讲的是一个叫郑店王的土财主上姚城看戏的故事。郑店王好像没有别的嗜好,就是喜欢看戏。然而,看戏也是要有成本的。特别像他这样的土财主,成本可能更大些。但总的来说—或者说,至少在看了戏回到家之前,土财主认为自己是花了最小的成本,却获得最大的收益。理由如下:其一,姚城离家有不短的距离,但他一早就启程,徒步走到姚城的,“自己不坐轿,等于又多了一笔进账”;其二,“戏是白看的,姚城的戏班到底比村里的要好些。那个唱花旦的娘们还真俊俏,像一枝杏花一样新鲜、水灵”;其三,虽说“上午的戏等他去时就结束了”,不过,“下午倒是完整地看了一场”;其四,舍不得下馆子,中午吃了“两个冷馒头”,傍晚狠狠心买了“一碗凉粉”和“一包豆酥糖”;其五,夜里,离开戏场,他没有住店,没花那个冤枉钱;其六,回家路上,恰好碰到有客轿同路,“灯笼照得土路清清楚楚”。

按照土财主的逻辑,没有付出就是赚钱。节流与开源是一码事。因此,土财主从早到晚,运气极好,所遇到的桩桩件件都是攒钱的事儿。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照亮自己夜行之路的“坐轿客”,竟然是自己的儿子!

这则作品有一明一暗两条线,明线写土财主,“串联”式的,衣食住行,样样具体。暗线写土财主的儿子,用笔极简,却是“并联”式的,仅见于开头结尾两处。

开头写土财主的所见所闻,作为伏笔:

出门前,特意经过儿子的房门口,顺手一推,这小子睡觉居然又没闩门。房里一股酒气,鼾声打得像响雷。

因此,他给儿子下的结论是:“孽障,真是前世作孽,出了这个败家子儿。”

结尾通过对话彰显父子之间的冲突:

只见轿子里走出一个熟悉的人影。

郑店王赶上前。儿子怔了一下,说:“爹,这么晚了,你还刚打烊呀?”

郑店王指着儿子,气得不行,挥舞着手说:“你这败家子,我穿着草鞋赶路,你乘着客轿摆阔,我辛辛苦苦攒钱,还不叫你给败光了?你去姚城做什么?”

儿子吞吞吐吐地说:“解解闷。”

郑店王撵着儿子打。妻子推开门出来护儿子。

想想罢,自己像个苦行僧,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花。可宝贝儿子却像个阔佬,花天酒地、衣马轻肥。一个败家的纨绔子弟的形象呼之欲出!想到自己的万贯家财,未来都要一分不留地交给儿子,土财主可能会感到不寒而栗!黑格尔在他的《精神现象学》中,提到过著名的“主人与奴隶”的情感间性问题。一方面,主人在物质生产上控制着奴隶,然而另一方面,奴隶却在精神生活中控制着主人。《客轿》中的父亲与儿子,两者的关系,又何不如此?

由此,我想到苏联著名学者维果茨基提出的“逆向情感说”:“审美反应包含着向两个相反的方向发展的激情。这种激情消失在一个终点上,好像消失在‘短路中一样。”

“短路”的一刹那、一闪念,像极了凌空绽放的烟花,绚丽夺目,却又转瞬即逝,复归于静默。《客轿》的结尾也耐人寻味:“那个晚上,郑店王家的院子,成了戏场。”人生如戏,戏笑人生!生活世界,每个人都是看戏人,同时也是戏中人。当你在看别人的戏时,别人其实也在看你的戏。我们一直认为微型小说是“小中见大”的艺术,赵淑萍的《客轿》可以说提供了一个相当精彩的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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