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维度的语言世界
2023-10-30鞠开庆
鞠开庆
【摘要】语言学中“扩散”着眼于语言演变的传播过程,既可指语言系统外部,“语言由一个区域向另一个区域扩散”,又可立足于语言系统内部,指“系统中由少数词开始,逐步向其它词语扩散”。无论是具象的地理空间中的传播,还是抽象的系统空间中语言特征的扩散,强调的都是语言在空间维度的横向发展。徐通锵《历史语言学》中以“语言的扩散”上下两章,分别以方言地理学和词汇扩散理论为核心,在语言学理论发展史背景下,对语言在空间维度的扩散及其相关问题进行探讨,揭示了空间维度中语言演变的复杂情况。
【關键词】徐通锵;语言的扩散;空间
【中图分类号】H1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3)39-012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9.040
一、引言
语言学研究的是语言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变化和发展,但其学术史上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更侧重于语言在时间维度的状态。例如,历史比较语言学认为“语言的空间差异代表语言发展的不同阶段,体现发展的时间序列”[1]96。结构主义语言学认为“空间本身是不能对语言起什么作用的……语言的分化正是由时间因素引起的。地理差异应该叫做时间差异”[2]277。这类语言观的实质与“谱系树”理论的思想是一致的,即都把方言或者亲属语言的形成看作是一种语言在时间中突然分化的结果,认为不同语言间存在成系统的语音对应关系是同源分化的结果。
随着研究的不断展开,人们逐渐意识到这种理论模型的弊端在于把语言间的关系和语言的演变理想化、简单化了。真实的语言发展不仅有分化,也有统一,且语言在演化过程中不仅有突发性的分裂,更重要还有缓慢的渐进性过程[1]242。这些观点让语言学家们认识到,地理空间不仅是时间演变的物质载体,空间差异也可以是语言发展演变的前提和原因,这直接促进相关演变理论和学派的产生。
二、方言地理学和语言的外部扩散
语言学研究史上,施密特的波浪理论第一次重点关注到语言在地区间横向传播,这是对传统语言研究视角的一次大突破,使人们关注到语言间本身的多样性和彼此的相互影响,然而遗憾的是并没有继续发展为一种成熟的理论,直到方言地理学派的产生,这一思想才得到进一步的发展。方言地理学不仅关注到语言特征在地理上的分布,更重要的是,尝试从“扩散”现象中作出具体的音变解释。
方言地理学起始于对规则式音变在空间状态的观察。温克通过实际调查发现,语音上有明确区别特征的高地德语和低地德语,却无法通过语言调查明确找出两者在地理上的分界线,没有一条明确的分界线能在语词上反映出相应的音变规律。这意味着某一变量的同言线在理论上是清晰的,但落实到具体的地域空间中却是模糊的,这便对当时盛行的青年语法学派“语音规律无例外”口号造成了冲击。正如前文所说,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语言学研究都是立足于同源分化的“谱系树”模式,这类演变观使语言学家们在音变研究中更关注语言的规律性,认为语言演变具有规律性和均变性,这便包括青年语法学派的研究。在这一背景下,方言地理学家以真实的经验基础和语言活材料给我们呈现了语言空间中的状态,直接揭示了各种基于理想化研究假设的不足,一定程度让人们又重新从实际情况去观察语言的各种现象。
继温克以后,方言地理学派的齐列龙通过关注词的特点在地理上的分布,发现语言的每一个特点差不多都有其自己的同语线,鲜明直接提出“每一个词都有它自己的历史”的著名论断,即认为语言中只有词的历史。这不仅进一步放大了语音演变的不规律性,更是旗帜鲜明地否定了一直以来对语言学对音变规律的探索。如果音变规律是无价值的,这便意味着以往对音变现象的解释都失去了应有的价值,故而针对这一代表性口号,徐通锵在书中提出了个人的见解。徐先生认为齐列龙的“词”在表述上存在模糊性,准确来说,演变单位不是整个的词,而是词中的某一音类。[1]271以“词中的音类”为单位发生的演变,其特点就在于“扩散”是逐一影响到系统中的相关词项,这就使得在演变完全结束之前,所表现出的不规则杂乱情形使人发生“每一个词都有它自己(独立)的历史”的错觉。例如山西闻喜方言单字声调无固定调值现象看似就是这一口号的真实写照,然而徐通锵先生通过对闻喜方言单字调窜调现象和变调格式的整理分析,找到了其声调系统纷乱的四点原因:扩散波的相互影响、调值的合并、儿化和连读变调多重因素的干扰,例如其阴平字与去声字的窜调,是由于两者调型相同,调值接近,正处于合并演变的过程所导致。徐先生从而认为这类能找到原因的“乱”仍然是一种规律的体现,不能简单通过看似杂乱的语言现象否定音变的规律性,语音发展的规律性是肯定的。
方言地理学派否定“语音规律无例外”,同时意味着否定了语音演变的原因在语言结构内部这种看法。方言地理学的又一核心思想是将音变的解释转向语言的外部。他们注重从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两个方面,对方言结构特点和差异产生的根源进行解释,特别从政治、文化等方面考虑,比如政治边界和地理障碍,这两个方面都是制约语言演化的两个重要因素。例如语言学史上著名的莱茵扇,他们便发现其地理分布特征就与政治行政区域的划分一致。
他们也常常关注移民史和交通史中记载的先民迁徙活动来研究方言的扩散情况,可以说,方言地理学家对古代移民活动及其路径所投入的关注是其他任何语言学家所不能比拟的。这种对音变的解释角度让我们不再局限于从静态的单个方言点的研究来对一种方言现象进行解释。局限于单点来观察得出结论,容易将原因归结于系统内部的变化,但倘若能结合方言地理学,将视野放宽,观察这种现象在空间中的状态,就有可能得出不同的认识,再结合历史材料等就能更进一步解释这种现象从何来、如何来以及科学预测其发展方向。例如,西南官话中古入声调的今读形式,就可划分为两类:一是保留入声调;二是消失入声调。其中,牟成刚(2016)将入声调保留类型划分为岷赤型、丹鲁型和天石型。以岷赤型为例,从地理分布上看,总体上呈连片分布格局,大致集中在云贵两省的岷江、赤水与乌江三条流域之间,除此外,作者发现相隔甚远的滇东北延津、绥江、威信等地区的调式却也大多与该地区的调式趋同,这是由于明及以前,云南的这些地区与今四川同属一个行政区,只是在后期的发展中由于某些因素未能与周边区域一起发生变化,从而成为“岷赤型”调式的方言岛。因此可看出,只有重视地理分布和语言演变的非线性原则,并试图去探讨非线性分布的原因,才能够更好地分析语言的地理差异和历时演变。
总的来说,尽管方言地理学派对音变理论的相关认识还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如徐通锵先生所说,他们并没有从音变角度提出的一种音变规律,不能算作一种成熟的音变理论。但方言地理学对语言在空间的扩散研究是意义重大的。在那个倾向关注语言时间维度和结构因素的时代中,方言地理学的诞生让社会层面与地理层面在语言学研究中占有稳定的一席之地。不仅直接鲜明地强调了语言在地理上的复杂状态,让语言研究回到对语言演变真实状态,而且对社会文化等因素的重视,也让人们客观认识到,语言的地理分布和演变并不像以往语言学研究所强调的那样认为语言的地理分布和历史演变都是线性、有规律的,而是会受到自然、地理、文化等外在因素影响,产成交错混合的复杂情况。因此,语言研究必须重视语言系统中的社会层面与地理层面,这是语言不能脱离人和时空存在所决定的。
三、词汇扩散理论和语言的内部扩散
同是着眼于语言演变渐进性的空间扩散,王士元先生(Wang,1969)创造性地将这一观念引入到一个新的领域——结构系统这个抽象的空间,从而提出词汇扩散理论。可以说,词汇扩散理论受益于方言地理学的研究,同时一定程度上又弥补了方言地理学对系统结构研究的不足。
方言地理学认为扩散性音变的特点是杂乱无章的,故而判定语音系统内部是无规律的,而王士元则尝试从结构去解释这些看似杂乱的音变现象,他所提出的词汇扩散理论被看作是对“语音规律无例外”的再反动。[1]276王士元认为青年语法学派对语言变化的研究不足在于“一個是把语言从它的社会环境中孤立出来,一个是假设语音是没有例外地逐渐变化。”[3]51-52在此基础上,词汇扩散理论提出语言具有“有序的异质性”的观点。“有序”是对音变规律的肯定,而“异质性”则又表明了音变的复杂性。它关照了演变过程的动态性,抛弃了以相对单纯的静态的理论假设为研究基础,是一种更为深层的探究。
首先,这两种理论对音变方式的理解是截然相反的。青年语法学派认为,语音演变是有规律的变化,只要语音条件相同,在同一关系中的所有词都会突然地、无例外地同时受到这种变化的影响。王士元在其《语言变化的词汇透视》(2000)一书中,从语音的发音、声学和知觉三个方面否定了语音演变的连续性,认为,人们之所以能清楚地听出语音的不同之处,是因为语音的演变是突变的。[3]56-57从而提出“语音突变,词汇渐变”的核心观点。徐通锵对此认为,王士元把词看作是音变单位的这一看法仍是不妥的,再次论述了音变在词汇中的扩散单位只是“词”中的一个音类。他以宁波方言中“群”类字的演变情况为例,表面上看,扩散的时候“群”类字似乎是逐个地并入“穷”类字当中,但是真实的情况是,“群”由“”变读为“”,声母、声调和词的意义都没有发生变化,甚至它的语词组合条件和语用环境也都没有任何改变,唯一变化的只是词中的韵母。就是说,实质上仅仅是韵母-通过扩散的方式归入-,所以,在这里韵母(音类)才是演变的单位。再者,他们对语音演变中“例外”的解释也不同。青年语法学派认为,例外的造成有两种情况,一是语言接触中的借用,或是使用者心理受类推机制影响;词汇扩散理论则把“例外”解释为音变过程中发生的“不完全音变”,即音变中断所留下的残余,这种“中断的变化”是离散式音变过程中出现的一种重要现象。徐先生对这一观点予以充分的肯定,认为这给音系内部出现的参差性现象提供了一种重要的解释途径,并认为宁波方言中覃韵字的读音参差就是离散式音变时,由于鼻韵尾-n的消失迫使音变中断,在音系中所留下的异于规律的例外。
词汇扩散理论着眼于抽象的系统空间维度,认为语音的变化是一种离散式音变,那么这种离散式音变与青年语法学派着眼于时间维度的连续式音变有何关系呢?徐通锵认为词汇扩散理论所主张的离散式音变和青年语法学派式的连续式音变都是一个音系内部自身的演变,即性质是相同的,两者的差异在于研究的音变单位不同,“青年语法学派研究的是以语音条件为转移的音位及其演变方式,而词汇扩散理论研究的是语素读音的零散变化,是语素音节中的音类和它的演变方式”“音类和音位两个概念是不同的,在音变研究中应该把它们明确的区分开来”[1]284,它们都是音变过程中实际存在的音变方式。沈钟伟的看法也与徐通锵的不谋而合,他在《词汇扩散理论》(1995)也提及了词汇扩散理论和青年语法学派的关系,认为两种理论认识都将音变有规律这一假设为研究前提,只是前者在此基础上更注重对过程的详细讨论,深一步地解释了结构系统内部中产生音变不规则的原因,而后者则过于机械地来分析音变,两者并无本质区别。
两位学者实质上都将两者看作互为补充而非对立否定的关系,这一判断的关键在于均把音变的动因归为音系内部的变化,然而词汇扩散这种现象究竟是同质系统内部演变中的扩散呢?还是系统外部的接触导致的扩散呢?连续式音变是同质系统理想状态下的一种音变假说,从性质上说自然没有争议,但将离散式音变的性质判定为一个音系自身的演变,笔者认为这是值得商榷的。瞿霭堂和劲松(2008)认为任何语言接触导致的音变都是属于离散式变化,“不能把离散式音变只限定在‘音系内部音类之间的分合变化’”[1]364“把一种离散式音变的动因以偏概全地视作唯一的动因,这是对离散式音变的一种曲解”[5]。既然内、外动因都有可能导致词汇的扩散,那么又该如何区分外部接触产生的词汇扩散和音系内部变化产生的词汇扩散呢?对这一问题,徐通锵的看法是,“音系内部产生的变化是纯粹语音上的差别,而外来影响发生的词汇扩散,交替的音类间会体现雅/土风格色彩的差异”[1],并把这类由外部接触扩散式音变称为“叠置式音变”,以“文白异读”作为典型性动因。这一看法也受到一定的质疑,比如北京话女国音对尖团音的区别十分混乱,大多学者认为这是一种受心理作用产生的离散式音变,从这一解释来看,显然风格色彩差别并不能作为区分标准。除此之外,徐通锵认为离散式音变的另一个特征就在于音变过程中发生中断后会,绝不会出现倒退现象,这是叠置式音变所不具备的。瞿霭堂同样认为这个论断不符合事实,并以北京话儿化读音在部分词语中由分到合的现象为例,证明离散式音变发生倒退的现象是十分常见的。
其实,关于离散式音变的动因,王士元在对其他问题的回应中可见一斑。过去,一些语言学家从地理层面和社会层面批评词汇扩散理论,认为词汇扩散理论只关注结构内部的变化。王士元(2000)对此予以否认,他强调“没有语言学家会漠视语言系统中社会和地理的层面”“在接触所引发的演变中,内在的演变可能由外部的影响而产生”[3]。他以闽方言的形成和发展辅以作证,认为闽方言由于长期处于大规模的人口移动,在历史形成过程中不断发生复杂的语言接触,其语言结构的改变正是社会结构变化的结果。由此可见,王士元并没有将词汇扩散理论局限于音系内部,而是试图用一个理论连接起语言系统内部的音变和由外在因素引起的音变之间的互动关系。
四、结语
语言在时间中的演变需要一定的跨度,这给人们观察语言的演变造成极大的阻碍,而空间的共时性特征则给语言研究提供了一个直观的观察角度。方言地理学派和词汇扩散理论都关注到空间维度中的语言研究,前者从宏观上强调具象空间(地理空间和社会空间)在语言演变中的扩散过程,试图通过语音特征的地理分布推演出语音在地理上的演变轨迹;后者则从微观角度探究语言的抽象空间——系统结构的扩散过程,音类演变过程的渐进性,两者看似是都对“语音演变无例外”的质疑,实则是对语音演变过程简单化研究的否定,它们都对语言演变过程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和价值。因此,研究语音演变或语言演变,都应该注重发展的过程,利用这些线索去探索语言演变的动因和机制等问题,从而获得语言演变的真实面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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