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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朱熹《楚辞集注》对《诗大序》文学思想的汲取与借鉴

2023-10-30刘涛

今古文创 2023年41期

【摘要】朱熹《楚辞集注》对《诗大序》的文学思想多有借鉴与吸收。朱熹指出屈原遭疏放犹思君念国,随事感触而发为辞章,其所言之志皆“生于缱绻恻怛、不能自已之至意”。这对应《诗大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之论。《诗大序》有六义之说,朱熹借助六义阐释《楚辞》,构建起风、雅、颂与《楚辞》内容的对应关系,并利用赋、比、兴对《楚辞》作艺术分析。《诗大序》强调诗歌厚人伦、美教化的政教功能,朱熹认为屈赋可“增夫三纲五典之重”,为君臣提供镜鉴。

【关键词】楚辞集注;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厚人伦;六义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1-004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1.015

朱熹人生暮年,因时事所触,作《楚辞集注》。考察此书,可以发现《诗大序》文学思想在该书中有较多体现。虽然朱熹對《诗序》多有批评,但就《诗大序》这一篇而言,其态度还是基本认可的。莫砺锋先生《朱熹文学研究》也持此说,他认为“朱熹对《大序》基本认可的原因在于《大序》是对《诗经》的性质、功用及意义的总体说明,并未具体解释每篇作品的含义,而且其观念大多是儒家理论的阐述,朱熹对那些理论本来就是信从的”。[1]《诗大序》中的一些见解对朱熹的文学观念有一定影响。本文以《楚辞集注》为考察对象,论述其对《诗大序》文学思想的吸收与借鉴。

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

现存典籍中,《尚书·尧典》首倡“诗言志”,朱自清先生称其为中国诗学的“开山的纲领”。《诗大序》对“诗言志”又做了进一步阐发,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2]1须指出的是,在《诗大序》文中,情与志并无太多差别,两者具有齐同不分的意味。“诗者,志之所之也”,诗是由内在的情志而产生的。“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则志与诗在内容上是相同的,其存在形态有区别,一为意念形态的志,一为语音文字形态的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情感在内心涌动,生发出表达欲望,形诸言辞,这一过程是情感的自然流露。概言之,《诗大序》主张诗歌是作者内在真诚情志的抒发,绝非“为赋新词强说愁”。

屈原饱含血泪与哀愤赋骚自陈心迹,其抒发的情志多为哀家国之多艰、伤君王之昏聩、斥权奸之壅蔽、守自身之忠贞等,而个人的死生毁誉,在所不惜。情意真切,读之令人动容。作为屈原的异代知音,朱熹认为屈赋是有感而发、有为而作,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在《楚辞集注》中,朱熹多次指明了屈赋抒情言志的特色。如下文所示:

1.原之为人,其志行虽或过于中庸,而不可以为法,然皆出于忠君爱国之诚心;原之为书,其辞旨虽或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而不可以为训,然皆生于缱绻恻怛、不能自已之至意。[3]4

2.《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既放,思君念国,随事感触,辄形于声……《惜往日》《悲回风》又其临绝之音,以故颠倒重复,倔强踈卤,尤愤懑而极悲哀,读之使人太息流涕而不能已。[3]92

例1摘自《楚辞集注》总序,朱熹于此开宗明义,点出了屈赋抒情述志的特征。朱熹指出屈赋辞旨虽有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而不合中庸之处,但“皆出于忠君爱国之诚心”“皆生于缱绻恻怛、不能自已之至意”。“缱绻恻怛”指情思之深厚真切;“不能自已”指情思在心间涌动,不可遏制,自然发露,形诸言辞。在例2中,朱熹交代了《九章》的创作背景。屈原虽因谗臣构陷而遭君王放逐,但思君念国,未有片刻忘怀,内在的忠爱之情受时事触动,发为辞章。《惜往日》《悲回风》等篇为屈原临绝之音,更是情切词哀,使人太息流涕而不能已。之所以有如此的感染力,情志之精诚深挚是主要原因。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须情思深挚。朱熹以此为标准衡量其他拟骚之作,对那些无病呻吟的作品常有贬抑。《楚辞辩证》云:《七谏》《九怀》《九叹》《九思》,虽为骚体,然其词气平缓,意不深切,如无所疾痛而强为呻吟者。就其中《谏》《叹》犹或粗有可观,两王则卑已甚矣。故虽幸附书尾,而人莫之读,今亦不复以累篇袠也。[3]224《七谏》《九怀》《九叹》《九思》为汉人拟骚之作,朱熹对其评价较低,认为“词气平缓,意不深切,如无所疾痛而强为呻吟者”,即情志的真诚深挚不足,有“为文造情”之嫌。由此,这些作品才缺乏兴发感动的力量,人莫读之,朱熹《楚辞集注》也就弃之不取了。

值得注意的是,朱熹晚年编选《楚辞后语》,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是主要的选文标准。序文言道:“盖屈子者,穷而呼天、疾痛而呼父母之词也。故今所欲取而使继之者,必其出于幽忧穷蹙、怨慕凄凉之意,乃为得其余韵……至论其等,则又必以无心而冥会者为贵……”[3]265据此,可知朱熹愿意选录的皆是那些情意深切,自然流露的作品。

《诗大序》提出“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主张诗歌是作者内在真诚情志的流露,形诸文辞。如上文所言,朱熹在《楚辞集注》中数次点明屈赋抒情述志的特征,他指出屈原满腔深挚的忠爱之情,因受时事触动而难以遏制,遂发为辞章。朱熹这一论断无疑与《诗大序》“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相合。

二、六义释骚

《周礼·春官》言:“大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4]《诗大序》又将“六诗”称之为“六义”──“故诗有六义焉:风、赋、比、兴、雅、颂”。[2]1在《楚辞集注》中,朱熹给予了六义极高的诗学地位,提出“古今声诗条理无出此者”,即六义总括网罗一切声诗。正是在这一前提下,朱熹主张“不特《诗》也,楚人之词,亦以是而求之”,借用六义解析楚辞。《楚辞集注·离骚》序文对六义释骚作了简要说明。相关内容如下:

其寓情草木,托意男女,以极游观之适者,变风之流也。其叙事陈情,感今怀古,以不忘乎君臣之义者,变雅之类也。至于语冥婚而越礼,摅怨愤而失中,则又风、雅之再变矣。其语祀神歌舞之盛,则几乎颂,而其变也,又有甚焉。其为赋,则如《离骚》首章之云也。比,则香草恶物之类也。兴,则托物兴词,初不取义,如《九歌》“沅芷澧兰”以兴思公子而未敢言之属也……要必辨此,而后词义可寻,读者不可以不察也。[3]9

首先,朱熹建立起风、雅、颂与《楚辞》内容的对应关系。《诗大序》有风雅正变之说,云:“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2]2所谓“变风、变雅”即周王朝衰败时期的作品,反映的内容多为政治昏暗,风气败坏。屈原所处的怀王、襄王时代,时同衰世,屈赋多刺世疾邪,故近似“变风、变雅”。朱熹认为《楚辞》“寓情草木,托意男女,以极游观之适”部分,为变风之流;“叙事陈情,感今怀古,以不忘乎君臣之义”部分,为变雅之类;“语冥婚而越礼,摅怨愤而失中”部分,则又风、雅之再变;“语祀神歌舞之盛”部分,则几乎颂,而其变也,又有甚焉。

其次,朱熹借用赋、比、兴阐发了《楚辞》的语言艺术。赋,如《离骚》首章“帝高阳之苗裔兮”数句,屈原自叙家世。比,如《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数句,以香草比美德。兴,如《湘夫人》“沅有芷兮澧有兰”数句,以沅有芷、澧有兰兴起思公子而未敢言。《楚辞集注》多为四句一章,分章作诠解,故一章之内往往赋、比、兴综合使用,书中常常出现“比而赋”“赋而比”等论断。如《离骚》“汩余若将不及兮”四句,朱熹注为“赋而比也”。又如《涉江》“阴阳异位”四句,朱熹注为“比而赋也”。

朱熹用赋、比、兴分析《楚辞》文本,较之王逸,更为精细贴切。在《楚辞集注》中,朱熹对于比的阐发尤为精彩,他以《九歌》为例揭示出比的内嵌结构,即整体的比中内嵌着局部的赋、比、兴。《楚辞辩证》言:“盖以君臣之义而言,则其全篇皆以事神为比,不杂它意;以事神之意而言,则其篇内又或自为赋、为比、为兴,而各有当也。”[3]237朱熹认为《九歌》诸篇“以事神之诚心比忠君爱国眷恋不忘之意”是全篇整体之比,各篇内还存在着局部的赋、比、兴。现以《湘夫人》为例,对其略做解释。相关内容如下:

1.男主事阴神之词,故其情意曲折尤多,皆以阴寓忠爱于君之意。[3]47

2.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此章兴也。所谓兴者,盖曰沅则有芷矣,澧则有兰矣,何我之思公子而独未敢言耶?[3]49

3.麋何为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比而赋也。麋当在山林,而在庭中;蛟当在深渊,而在水裔。以比神不可见,而望之者失其所当也。[3]49

朱熹提出湘君为娥皇,湘夫人为女英,《湘君》《湘夫人》两文“皆男主事阴神之词,故其情意曲折尤多,皆以阴寓忠爱于君之意”。这是全篇之比,为整体主旨之比。“沅有芷兮澧有兰”章与“麋何为兮庭中”章都引自《湘夫人》,据朱熹的注解,“沅有芷兮澧有兰”章运用了兴的手法,“麋何为兮庭中”章则是比、赋并用。这两处为局部的赋、比、兴。合言之,《湘夫人》在“以事神之心比忠君爱国之志”的框架内,还包含着局部的赋、比、兴。

在上文所引《离骚》序文结尾处,朱熹再次强调“要必辨此,而后词义可寻,读者不可以不察也”。“此”即六义,读者须先辨明六义而后《楚辞》词义才可寻,换言之,六义是朱熹眼中解析《楚辞》的“金针”。

要言之,朱熹借助《诗大序》所言之六义解说《楚辞》,体现为两点:其一,在内容上,构建风、雅、颂与《楚辞》的对应关系;其二,在写法上,利用赋、比、兴对《楚辞》作艺术分析。束景南先生《朱子大传》提出:“风雅颂之体与兴比赋之法,便成了他的《楚辞》学体系的逻辑骨架与内在灵魂,以《诗》说《骚》,《诗》学与《楚辞》学取得了全面对应关系,《楚辞》被《诗》化了。”[5]此言得之。

三、厚人伦、美教化

《诗大序》云:“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2]1《诗大序》此言意在说明《诗》的政教功能,“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便是这一功能的具体表现。在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的古代中国,这种重视文学介入社会政治、道德教化的观点,影响深远。

朱熹自言不敢将屈赋视为“词人之赋”,主要原因即是屈赋在政教功能上与《诗》相近,可以厚人伦,美教化。《楚辞集注》总序云:“然使世之放臣、屏子、怨妻、去妇抆泪讴唫于下,而所天者幸而听之,则于彼此之间,天性民彛之善岂不足以交有所发而增夫三纲五典之重?”[3]4“所天者”即三纲之中的君、父、夫。朱熹指出君臣、父子、夫妻都可以从屈赋中获得教益,感发天性民彛中的善性,从而增夫三纲五典之重、和谐人伦。在具体篇章的阐释中,朱熹也常常点明屈赋这一作用。相关内容如下:

1.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使巫觋作乐,歌舞以娱神……原既放逐,见而感之,故颇为更定其词,去其泰甚,而又因彼事神之心,以寄吾忠君爱国眷恋不忘之意。是以其言虽若不能无嫌于燕昵,而君子反有取焉。[3]41

2.《九章》者,屈原之所作也……董子有言:“为人君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呜呼,岂独《春秋》也哉![3]92

例1为《楚辞集注·九歌》序文,朱熹在王逸序言的基础上又做了进一步阐发,着重指出《九歌》这些祭祀歌谣寄托着屈原“忠君爱国眷恋不忘之意”。继而朱熹又言道:“其言虽若不能无嫌于燕昵,而君子反有取焉。”《楚辞辩证》亦云:“及徐而深味其意,则虽不得于君而爱慕无已之心,于此为尤切,是以君子犹有取焉。”[3]237据这两条材料,我们能知道君子可从《九歌》里取法为臣之道,其取法的对象即是屈原“忠君爱国、爱慕无已之心”。须明确的是,在朱熹眼中,忠君并非指顺从逢迎君王,而是敢于谏君,正心匡过,不惜犯君得咎。后世君子取法屈赋,当于此处着手。在例2中,朱熹认为屈赋的政教功能与《春秋》相仿。《孟子》云:“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6],指《春秋》彰明了乱臣贼子种种祸国乱政的罪行。从这个角度而言,《春秋》可为镜鉴,君王观之,可知贤佞、辨忠奸,从而亲贤远佞,构建和谐正当的君臣关系。在《楚辞辩证》中,朱熹言道:“《抽思》以下,死期渐迫,至《惜往日》《悲回风》,则其身已临沅湘之渊,而命在晷刻矣。顾恐小人蔽君之罪暗而不章,不得以为后世深切著明之戒,故忍死以毕其词焉”。[3]249屈原临绝之际,尤不忘谗臣壅君之罪过,故而暂且忍死偷生,赋诗彰显上官大夫、靳尚之徒壅君之罪,以为后世人君深切著明之戒。正是因为如此,朱熹才感叹“呜呼,岂独《春秋》也哉”,在其看来,屈赋也有《春秋》这种功效,可为人主提供“奸佞蔽君以致贤人放逐、国政倾覆”的教训。

以上两例,一为劝臣子,一为诫君王,意在阐明屈赋在匡正君臣伦常方面的功能,朱熹的这些论断隐含着其对南宋政治现状的关切。朱熹一生历经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其对这四朝的政治状况颇为不满。在朱熹看来,这四位帝王爱用近习,亲小人、远贤臣,大臣多数也都是阿谀逢迎之徒,君臣这一伦常已严重扭曲。朱熹在《楚辞集注》中多次指点屈赋的政教功效,意在樹立为君、为臣之则,使为君者知辨明贤佞,亲贤臣、远小人,为臣者知忠君爱国,谏言规过。就现实而言,朱熹希望南宋君臣能够各守其道、各尽其职,兴利除弊,保国安民。

四、结语

《诗大序》里关于诗歌性质、功用及六义等论断对朱熹的文学思想有所影响。

在《楚辞集注》中,朱熹汲取了《诗大序》的文学观点阐释屈赋,这主要表现在“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厚人伦、美教化”“六义释骚”三方面。《诗大序》作为极具代表性的经学文论,朱熹《楚辞集注》对其借鉴吸收,这也使得《楚辞集注》染上了经学色彩。

参考文献:

[1]莫砺锋.朱熹文学研究[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 2001:212.

[2]毛亨,郑玄著,孔祥军点校.毛诗传笺[M].北京:中华书局,2018.

[3]朱熹著,黄灵庚点校.楚辞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4]杨天宇.周礼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337.

[5]束景南.朱子大传[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802.

[6]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8:155.

作者简介:

刘涛,男,安徽蚌埠人,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