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辽阔的诗意空间
——彭惊宇诗歌谈
2023-10-30张志英
□ 张志英
诗人彭惊宇
作为新世纪以来西部乃至全国诗坛上的一位代表性诗人,彭惊宇的诗歌可以说是备受诗坛关注。整体来说,彭惊宇的诗歌创作受到新边塞诗人群体的影响,以独具个性的诗歌理念和创作实践开拓了一个苍茫辽阔的诗意空间。彭惊宇诗歌创作的源泉大都来自新疆大地、兵团热土和农场生活,正如他在《北国诗品》一书中提及的,“在西部、在新疆、在兵团,我们坚实厚重的生活场域本身就是一座诗歌的富矿。”彭惊宇用诗歌完成了对新疆、对兵团壮丽山河的描绘、对文明起源的追溯、对人类生存的追问以及对生命至真至善至美的开掘。其诗意空间的地理基点是新疆,新疆辽阔壮美的自然景观和丰富多样的文化要素影响了诗人个性气质的形成,也决定了其诗意空间的审美表征和精神内蕴。随着诗歌技巧和诗歌思想的日臻成熟,诗人不再局限于地域性的书写,而是以更加开放和包容的姿态面向世界。实际上,这一时期的新疆诗人延续着“新边塞诗”的创作方向和美学追求,但在诗歌内涵方面有了更多超越和开拓,对新疆、对兵团的历史文化有了更深刻和理性的认识,创作题材也从描写边疆风景、屯垦戍边拓宽到生活的各个方面。诗人彭惊宇不断攀登诗歌高峰,以其个性化的写作引领着兵团诗人对诗歌美学的探索。
一、丰富的诗歌题材
彭惊宇的诗歌在题材选择上涉及自然地理、社会人生、历史人文,他的诗歌洋溢着独特的情感体验和精神追求,持续着对生命意识的追问和探寻。既关注现实的日常事物和普遍现象,也深切关照人的心灵和内在情感。《这一时刻的幸福》《一盏油灯》《童年:一些场景的记忆》等是诗人从琐碎的日常生活中撷取的片段,流露出诗人观照现实生活、深触人间烟火气的感动与真切。当诗人在公交车上不经意间抬头看到年迈的父母“像是两只老苍熊,正相互搀扶着迎面走来”,这一刻的诗人感到无比幸福,以充满温情的笔触书写出真挚动人的亲情。童年的生活经历深深地印在了诗人的脑海里,这种情绪记忆在诗歌创作中被不自觉地释放出来。徜徉在池沼中的泥孩子欢乐而忘我,“仿佛变形期的蝌蚪,不停地凫游”;打土块是年少时最肆意痛快的游戏,“兵分两派的孩子/在土块场码垛的墙体后面,砸碎土块/狠命地将碎土块像手榴弹似的投向对方”。彭惊宇的诗歌描绘出一幅幅生动自然的童年生活场景,充满了粗犷淳朴的野性力量,粗粝的生命质感扑面而来。童年的幸福时光是滋养诗人情感的沃土,同时也深刻影响着诗人的人生态度和诗歌基调。
《新疆大地》组诗是对新疆辽远壮美自然景观的描摹与刻画,表达了诗人对自然无限的敬畏和热爱,《蓝蓝的赛里木湖》《牧马天山》《喀纳斯之秋》等诗是新疆自然风光与诗人情感思想相融合的结晶。诗人在蓝蓝的赛里木湖找寻失落的爱情,喀纳斯的秋天幽静壮美,让时光也忍不住驻足停留。我们不难发现,彭惊宇描写新疆壮美的景色和浓郁的风情,始终依附坚实的新疆大地,并融入自我体验和心灵感受,写新疆的诗歌实际上更多是诗人个体情感上的认同和精神上的守望。置身于“田野”“草原”“森林”等充满健康气息的大自然的环境里,诗人内心充盈着赤子般的欢乐与透明。彭惊宇诗歌中有大量对新疆荒原的描写,荒原环境造就了诗人积极乐观的心态和对自然本能的敬畏。乡村生存体验和生活经历使得彭惊宇形成了独特的生命观念和对死亡的认知,由此在诗歌中表达出对生命深刻的关怀与思考。在现代都市文明物欲的冲击下,自然环境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彭惊宇通过诗歌对自然万物给予生态观照。在《艾比湖:抑或天鹅的绝唱》中写“湛蓝的勿忘我消失了,大地变成了一群群遗鸥/腌制的影像。复仇的炼狱天鹅搅起漫天盐尘暴/凭借阿拉山口的狂魔之风,掩埋了痛悔不已的人类”,人对自然无节制地索取导致生态危机愈演愈烈,天鹅的生存家园遭到了严重破坏,最终人受到自然灾害的反噬。诗人通过隐喻性的语言表达对现实的思考和对人的警示。
彭惊宇在创作过程中提出了“宇宙诗学”的诗歌理念,用诗歌追问宇宙的神秘、探寻生命的本质,通过诗歌将思想的触角伸向更深邃、更广阔的世界,将哲学、科学和文学统一于诗歌之中,运用诗歌语言解释科学,显示出诗人思想的前瞻性。在《星际迷航》中,诗人追问和探索人类生存和归宿的哲学命题,“我们从何而来,又终将去往何处”。把人的生命放在大的宇宙环境中考量,万物生灵从太阳系的演化中诞生,“我们呼吸的氧/骨骼中的钙/血液里流动的铁/包括完整的生命都是由银河系古老恒星的遗迹所产生的”,说明人类只是宇宙中渺小的存在,以此表达对宇宙星辰的敬畏。在《太阳系的演化》中思考星球的运行变化和人类的终极命运,“根据标准太阳模型,再过12 亿年后/蔚蓝的大海将在高温下蒸发消失,地表水不复存在/红褐色盐漠的地球将变成另一重死寂的炼狱/早已唱起悲怆挽歌,离开地母怀抱的零星人类/又能漂泊在哪一方遥遥不见彼岸的星际旅途呢”,显示出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在《火星之旅》一诗中,诗人写自己梦想着作为首批宇航员登上火星,在那里看见悬浮于火星上空的蓝太阳,“蓝太阳。还必将以它浅淡的光辉照耀着/最终移居火星的未来人类,和他们的新家园”,猜测亿万年后火星或成为人类生活的新家园。诗人彭惊宇俯察人生百态,仰观宇宙星空,在俯仰之间捕捉刹那的灵感,精心编织成一首首华美诗篇。从诗歌创作来说,诗人彭惊宇始终站在时代和人民立场,把创作“正道之诗”和“大道之诗”作为“最高的精神信仰和行为准则”,在新诗领域不断耕植,从诗集《苍蓝的太阳》到诗集《最高的星辰》《西域诗草》,诗人在诗歌内容、形式等方面不断探索创新,继而形成了极具个人化的诗歌创作理念——“热元素”理论和“新崇高”要求。彭惊宇提倡“超现实主义诗歌”,主张诗歌写作的热情和激情,强调诗歌理应具有恢宏的气度和鲜活的生命力,其自身的诗歌创作深刻践行着“新崇高”的诗歌观念,既观照个体内在情感和精神向度,也有对浩瀚宇宙的深切关怀,在创作中既让诗歌摆脱贵族化倾向,同时也力避诗歌的媚俗化。
诗人彭惊宇作品集
二、成熟的艺术技巧
彭惊宇善于用绘画中的色彩、线条表现思想,“蓝色”可以说是诗人彭惊宇诗歌的底色,“蓝马车”“蓝太阳”“蓝玉天空”“苍蓝的火焰”“森蓝的大海”……深沉苍茫的“蓝色”诠释着诗人的生命体验,彰显了诗人创作的艺术特质。诗人在诗歌中经常使用高纯度的色彩词汇凸显诗歌的画面感,营造出层次丰富的审美空间。在《像蒙克一样呐喊》一诗中,“天边翻滚着火烧长云/仿佛巨蟒扭身吐出血光之舌/而此刻,大地贫秃,赭黄一片/峡湾的那一角是紫蓝药水的大海”,强烈的色彩构成强有力的视觉冲击感。诗人为梵高的油画作品《星月夜》作诗,“涡状星云,翻卷起波浪,飞龙般跃动起舞/一颗颗烁亮的大星,旋转成柠檬黄的火球/那是阿尔金色麦田上升起的、太阳部落的子孙们/在深蓝宇空里霍霍燃烧,仿佛要把整个人间顷刻照亮”。诗句如同梵高的画作一般绚丽夺目,强烈色彩的对比也是诗人浓烈感情的真实写照,表达他对画家梵高的致敬和对其作品的喜爱。诗人在《火焰山下》中用细腻的语言描绘出色彩丰富的画面,“当艾丁湖捧献出皎洁如月的盐晶/星光把火焰山和翡翠大地织成了暗花壁毯/阿娜尔罕为爱情焦灼、迷醉的一颗心/在深色壁毯上疯燃成另一重绚丽的火焰”,将大自然的至美表现得淋漓尽致。
意境旷远是彭惊宇诗歌一大显著的艺术特征。宗白华先生曾提出所谓的“意境”,即“艺术家以心灵映射万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现的是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成就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灵境”。彭惊宇诗歌对意象的编织显示出诗人独具匠心的诗歌构思,其并非简单地并置静态的意象,而是通过动态意象的串联构成一幅幅气韵生动的画面。在《暴马丁香》一诗中写“暴马丁香盛开了,那是千万匹暴烈的白马/刹那间回首止步,定格成硕大而繁多的花序”,将盛开的暴马丁香比喻成“千万匹暴烈的白马”,静静开放的丁香花刹那间变成了一幅鲜活的动图。诗人用激荡跳跃的文字表现生命的流动性和丰富性,动态的画面呈现出极富活泼生动的视觉效果。“太阳”“星空”“荒原”等是彭惊宇诗歌中高频率出现的词汇,这些意象是诗人认识世界和描绘世界的媒介,同时也是他情感的载体,往往超越了一般含义而成为诗人观照精神世界的语码符号。同时彭惊宇赋予意象更为丰富的含义,写出了中国大地上寥廓而又苍茫的诗意。读者可以在彭惊宇诗歌中倾听历史的低吟浅唱,感受沧桑历史的厚重以及悠久文化的绚丽多姿。在《远方之旅》一辑中,诗人在敦煌玉门关遗址感怀将士为国捐躯一生守边的慷慨与悲壮、在殷墟之上遥想殷商王朝的荣耀和颓败。诗人用天马行空的想象重构了鲜活生动的历史细节,通过无限的遐想在历史记载的留白处添上五彩斑斓的色彩。
彭惊宇诗歌语言还吸收了大量古典诗词的精髓,同时富有现代肌理和内在张力,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诗歌意境。在《最高的星辰》一辑中畅想探索宇宙星空时,诗人有意识地使用了一些科学术语和现代性比喻,极具画面感和奇幻想象力。可以看到,诗人采用比较自由的语言形式,力避种种抽象、空洞的说理,而是于意象与意象的间隙之间涌动出一种思辨性和逻辑的生成。在彭惊宇诗歌作品中,自然、风土、人情等诸多意象与诗人主体情致相融合,生活意象的摄取、形象化地呈现显露了诗人复杂而深刻的人生体验。诗人将个人的内心情感和生命体验熔铸在词句间,使读者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故而其诗歌营造的意境显得深刻、辽阔而悠远。
叶嘉莹认为“‘诗者,志之所之也’,是表达自己真正内心的情意。”彭惊宇诗歌之所以能够超越地域的限度而达成“形而上”精神层面的互通性和共同感,得益于其诗歌所蕴含的“无限深情”。一般来说,好的诗歌除了词调声韵方面的美感,还需具备一种“兴发感动”的力量,彭惊宇的诗歌具有一种激情热烈、浪漫真挚的基调,这种诗歌基调和诗人的内心感情与生命境界息息相关。正是这种真性情的自然流露,不仅增强了诗歌的感染力,而且也大大丰富了诗歌的意蕴。诗人以纯真的眼眸和赤子之心捕捉美好神圣的情感。下野地的蓝色矢车菊绚丽夺目,带着童年的印记和让人“铭记一生的幸福”。珠穆朗玛是洗涤灵魂的圣地,引得多少人心向往之。事实上,彭惊宇既把诗歌作为生活印记和某种情绪的留存,又通过诗歌对人生进行更高层次的概括和思考。因此,彭惊宇诗歌实现了感性书写和智性写作的融合,字里行间流淌着诗人的深挚情感和纯美质感。
结语
整体而言,新疆这片土地滋养了彭惊宇的艺术心灵,对其诗歌创作的影响不言而喻,个体成长经历和地域文化的熏陶奠定了诗人写作的根基与脉络。准噶尔下野地是彭惊宇生活的扎根之地,也是他诗歌的萌芽之所,如诗人自己所说,“屯垦农场就是我的乡土,那些混乱成长的经历和记忆,现在反而成了我文学写作和精神生活的不尽宝库。”彭惊宇对诗歌理想的追求始终不渝,诗人从苍蓝天空下的下野地出发,走过新疆,走向中国,拥抱世界,仰望浩瀚星空,孜孜不倦地用诗歌和世界对话。正如第三届昌耀诗歌奖·诗歌创作奖所言及的,“多年来,他在广袤无垠的新疆大地行走,用心触摸西域雄奇壮美的河山、波澜起伏的历史和瑰丽浓郁的风土人情,这一切,成为他自我思想骨骼生成的重要元素,也正是缘于这样的人生经验和生命体验,使得他向人类精神领域的探索、掘进有了可靠的依据,使得他的笔下诸如宇宙、时空、光明、祖国、人民等等大词具有了切实的内涵和坚实的质地。”从中可见,彭惊宇诗歌有着非凡的意义及时代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