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民社会派马克思主义的市民社会理论研究
——从内田义彦到望月清司
2023-10-29方晴岚
方晴岚
(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33)
市民社会派马克思主义得名于佐藤金三郎,与日本马克思正统派和宇野派相应,因主张“市民社会论在马克思主义中的复位”和“强调生产力的分工史观”而被命名。市民社会派马克思主义形成于20世纪60年代,以其独特的市民社会理论视角和注重马恩原著的严谨态度著称,为马克思主义市民社会理论研究作出了重要贡献。
一、源起:日本市民社会论的源流
日本最早在非翻译著作中开始使用市民社会用语并注意市民社会问题的是讲座派,但此时对市民社会问题的探究更多是出于对日本的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的审视。代表人物山田盛太郎将日本资本主义的军事半农奴制类型与法、德、俄、美的资本主义相对比,得出日本的资本主义是“半农奴制的、小规模农耕所具有的性质特殊的、本末倒置的,在世界史中属于最低地位的日本资本主义”[1]性质。平野义太郎也指出“尽管日本存在资本主义社会,但与西欧相比,平等、自由思想尚缺,这是由于让布尔乔亚自由民权运动夭折的国内国际多因素的制约”[2]。讲座派的市民社会论主张日本的资本主义社会是脱离西欧资本主义的发展路线,囿于“先进的欧洲”对“落后的亚洲”的认识框架,认为欧洲的资本主义社会发展催生出自由、平等、独立的个人组成的市民社会,而日本的自由民权社会充其量是不彻底的自由主义变种,即日本虽然存在资本主义社会,但未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市民社会。
日本市民社会论的另一支源流是从生产力的角度解构亚当·斯密的文明的商业社会。以代表人物高岛善哉的思想为例,高岛一面把市民社会理解为civil society并与英国近代社会认识相结合,依托自身对亚当·斯密和弗格森的细致研究,得出“政治上的自由、平等、博爱的精神,和经济上的等价、正义的思想”[3]126-127是近代社会的中轴,并从亚当·斯密的商业社会中抽离出市民社会的进步方面——正义和平等占主要地位的“生产力的体系”[3]129;另一面继承了讲座派的思想,并更进一步,将市民社会从资本主义社会剥离开来并提出日本不存在市民社会,正如他接受访谈所言:“日本还不存在市民社会。……要清楚地意识到它们之间的差异。我认为日本国内与近代前半期的斗争总算从现在才刚起步,(它表现在)进一步强调市民社会的想法之中”[4]。
综合来看,市民社会派马克思主义的源起离不开日本市民社会论的源流。第一,他们的思想蕴含着主体形成论的问题意识,对市民社会理论的探索旨在对与欧美发达国家在质上不同的日本资本主义的审视与认识,他们对日本社会整体半封建、前现代各要素进行分析并试图建立合理评价近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度和质的成熟度的科学基准,这种基准重视的不仅是客观指标,也是在这些制度和各种指标的基础上支撑这些的国民的市民社会成熟度。第二,他们以约翰·洛克、亚当·斯密为代表的英国近代思想遗产为参照基准,同时将以英国为典型的西欧近代社会统一作为市民社会来掌握,将其作为纯资本主义和纯近代国家的统一体来理论化、理想化。
二、从内田到望月:市民社会理论的旨趣
市民社会一直是市民社会派马克思主义讨论的中心,代表人物内田义彦、平添清明和望月清司的思想一脉相承又各有千秋。
内田义彦作为高岛善哉的学生深受其影响,在继承前任的基础上实现了发展,首先,他深入分析了日本资本主义的现状并指出:“我国资本主义属于普鲁士式发展的一种特殊类型,以天皇制为轴心,在农村保留着极为顽固的半封建关系,在一级实现了极其弱小的、以地主为主导的产业化农业发展,以及在工业层面实现了地主和批发商主导的中小型企业的发展;另一极,还有由藩营手工制造业(工厂)、御用商人=财阀身后的国家资本以及与之合作的财阀组成的垄断大企业。”[5]114其次,内田强调社会主义与市民社会的问题,主张结合“马克思主义史学的严谨研究将给出理论解答”[6],并在此基础上给市民社会作出规范性界定:“市民社会属于现代化理论,而且是前者基础上的、贯通抽象历史概念的市民社会。它包容了各种体制下形成的不同的市民社会形态。”[5]100内田详细阐明了自身的市民社会论,主张市民社会作为表示民主主义实现程度的贯通抽象历史概念从资本主义社会中独立出来,内田的市民社会超越了历史含义的布尔乔亚民主主义积极评价,转换为与自由、平等、博爱、正义相关的规范概念,既可用于完善的资本主义体制的美国,也可用于社会主义体制。
平田清明指出“单一群岛上居住的单一语言的单一民族。由此形成的家族式社会结构,拒绝区别国家与社会的范畴。在那里,遑论区别,甚至在混淆二者的基础上,极易积极形成匪夷所思的国家理念。”[7]19这里的日本家族式社会结构被扩展成亚洲家族式社会并与欧洲市民社会作对比,由此,平田的市民社会不是作为内田式抽象化规范理念,而是作为欧洲式社会结构特征来理解的。此外,他将自身对市民社会的理解与马克思主义研究相结合,通过自身对于魁奈经济表的学习和马克思主义的研究,对于市民社会产生了三个层面的理解。第一,市民社会是市民个体所构成的自由平等的社会。“市民社会,首先应当是人以市民的形式进行彼此间交往的社会。这里所谓的市民,指的是日常=经济生活中,普通的、具体的人,是自由平等的法主体的真实存在。”[7]79第二,市民社会是市民日常生活过程中形成的社会。市民生产方式是“独立自主的劳动过程。随着抽象价值的生产过程的展开,形成了一种可以购买、支配他人的劳动产物或他人劳动的独特的领有方式。”[7]58第三,市民社会是对应于资本家社会的概念。平田清明强调市民社会不同于资本家社会,市民社会向资本家社会的不断转变才形成了近代社会。个人以市民的形式形成进行彼此间交往的社会,并在这样的社会关系中形成真正意义上的资本家社会。
望月清司所著的《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研究》是日本新马克思主义学术史上的里程碑式文本。望月整理的三个层面的市民社会的规定其实是内田和平田等主张的继承,即唯有市民社会,才是民主主义的社会主义前提条件。“市民社会的复兴需求就是利益社会化的、恢复人格的需求。从这个层面上,可以预设未来共同社会必有的自由人之联合的构想。这种结构的核心,大概就是工人的联合劳动与利益所得的社会化的统一。”[8]
三、审视与评价
从内田义彦到望月清司,市民社会一直是市民社会派马克思主义讨论的中心,回顾并梳理他们三人的市民社会理论,能够发现其中的共性。第一,均强调市民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的区别。不论是内田义彦的市民社会规范性,或是平田清明将市民社会与资本主义范畴分开,再或是望月清司的用市民社会解读马克思主义历史观。这充分体现了他们认为区分市民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是有必要的,这可以全面地认识资本主义的内在结构。第二,均强调市民社会的积极意义。他们认为市民社会存在于本源共同体,资本主义社会和社会主义社会并贯穿其中,市民社会虽然是物支配人的商品世界,但在商品交换中,商品所有者之间是平等的关系,这与人被支配的世界相比是进步的。第三,均强调市民社会的本土化,强调在日本建立市民社会。
必须承认的是,市民社会派马克思主义的市民社会理论为马克思主义市民社会理论提供了崭新的研究视角与踏实的研究方法。首先,他们均强调市民社会与资本主义社会的差别,这是对传统马克思主义体系的突破。传统的马克思主义体系将市民社会理解为资产阶级社会,这导致了市民社会只被看成是阶级社会,使得近代资产阶级社会被误判为阶级斗争的本质,而市民社会派马克思主义的市民社会理论不仅克服这个缺点,还从二者统一的角度全面地认识资本主义。其次,市民社会派马克思主义非常注重文本的阅读与研究,具有细致的原著批判和各版对象的文献学、书刊学、文字解释的严格性和缜密性的特点。他们不仅注意阅读的正确性和原著内部各部分的关联性和整合性,还注意选择原文解释基础的译语,以及将思想家的中心概念从思想的历史上下文中分离出来并转换成日语时所要求的细致注意事项,还有同为欧洲思想内部的比较思想史观点,这些是值得马克思主义研究者学习并借鉴的。除此以外,他们还切实回应了时代的主题。一方面,从市民社会的角度进行了分析,试图通过对市民社会的分析来揭示资本主义的过渡性本质,对资本主义进行批判;另一方面,针对日本战后的军国主义,试图通过构建市民社会来完成日本的现代化课题。
但令人深思的是,日本经济的高速发展似乎让市民社会理论丧失了现实的语境。市民社会逐渐失去了日本社会变革的含义,也似乎丧失了发展的土壤。除了现实的困境之外,市民社会派马克思主义还存在不可忽视的理论缺陷。
第一,他们混淆了国家与市民社会的界限。市民社会派马克思主义在市民社会概念中融入了国家理念。这点从内田义彦的市民社会规范性的观点可见一斑:“立法理想是追求法律上的平等;经济口号是每个人都享有处分自己的财产=商品的自由”。第二,他们虽然都进行了细致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但实际上将马克思的市民社会认识理解成了亚当·斯密的商业社会,这种理解显然是忽视了马克思对市民社会和政治国家的区分,以致无法认识到国民国家所具有的解决现实的不自由、不平等和敌对的统合机能。第三,他们所理解的市民社会本身便是包含着矛盾的复合体。山田锐夫的批判一针见血:“只在自由,平等的法意识,个性的张扬,社会关联的普遍性上确定市民社会的特征,难免会招致过于片面地抨击。首先,自由、平等的法意识并不立即等于自由、平等的经济和社会的关系。尽管如此,市民的交换会不断地催生自由、平等的意识。这个时候的这种意识,反过来会作为欺骗的假象和虚伪的意识形态起作用。也就是说,自由意识成为一个圈套,协助统治的贯彻。”[9]这其实表明市民社会只是一个批判认识的对象,无法作为可付诸实现的目标。市民社会派马克思主义不过是把马克思的近代社会认识片面扩大后解释出来的一种理论罢了。
总而言之,市民社会派马克思主义是日本马克思主义的一大重要代表,从内田义彦到望月清司,他们均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与方法反思和批判日本的资本主义,他们强调市民社会的独特之处和积极意义,这对于传统教条马克思主义体系是一种冲击,也给马克思市民社会理论研究提供了新视角。但同时他们将市民社会与国家混为一谈,片面强调分工和交换中的生产力因素,有从马克思向斯密倒退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