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要亦重要
——浅析《促织》中的成名妻
2023-10-29赵金平
赵金平
在《促织》这篇文言小说教学中,教师较多关注的是成名一家曲折变化的命运,而成名的妻子,因为着墨不多,在教学时,教师要么蜻蜓点水,要么视而不见。然而,成名妻这一形象很有深意,是作者“别有用心”所在,不可小觑。细读成名妻,我们会明白小说中次要人物的独特魅力和重要价值,养成对文本精雕细琢的良好习惯。
一、劝夫
初见成名妻,是在“会征促织,成不敢敛户口,而又无所赔偿,忧闷欲死”之时。征促织,对猾黠的里胥来说,这是“科敛丁口”的好机会,是中饱私囊的肥差,但对成名来说,却是“百计营谋不能脱”的苦差。他既不敢私自敛户口,却又无所赔偿。成名“操童子业,久不售,”长期压抑、迷茫、痛苦,受人嘲弄,受人鄙视,挺不起腰,抬不起头,无自尊无自信,越来越迂讷。同时,也因为饱读诗书,长期接受礼义廉耻仁智信等中国传统思想的熏陶,骨子里有一份善良与忠厚,故而成名才“不敢敛户口”,只能耗尽自家薄产以填补征收蟋蟀的窟窿。可是微薄的家产怎经得起折腾,“不终岁,薄产累尽。”成名束手无策,“忧闷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初读,能看出这是在劝解丈夫去抓蟋蟀。事实上,欲完成上面“征促织”的任务,或买或征或抓,应该是清晰明了的出路,为什么成名想不到,还需要妻子提醒呢?其实并非他想不到,而是他不愿意,他不愿放下读书人的身份和样子,不想加入抓促织的队伍,因为他始终相信只有读书才可以改变命运。若将成名妻所说的话改编成“君,死何裨益耳?不如自行搜觅矣,冀有万一之得也。”若只是表达劝解丈夫去抓蟋蟀,可能还是加上语气词更委婉且更让人接受,可是文中却没有任何语气词,干脆利落。仔细比较,认真品味,可以看出她的劝勉之话中,还有对成名不通人情、不懂世故以致生活难以为继的埋怨和不满。
二、问神
成名在妻子的劝说下,离开书房,丢下心理包袱,被迫加入抓蟋蟀的队伍,虽“靡计不施”,但却无济于事,并没有改变悲惨的命运。促织少,价格高,家境穷,时间紧,无路可走,成名又想到了死。这时,又是成名妻“具资诣问”。文本没有描述她所问的具体内容,但我们依然可以揣测,她就是想问个出路,因为在现实中已经走投无路,无法通过自己的力量改变现状,只有问鬼神,只能寄希望于鬼神。为什么是成名妻子去问而不是成名问呢?一方面,“见红女白婆,填塞门户”,是因为女性更感性,执念多,操心劳碌,一心为家,故而求神问卜女性居多;另一方面,儒家思想对神鬼的问题持较为谨慎的态度,“子不语怪力乱神”,同时引导人们关注“现世”生活,并注重实际问题的解决。成名作为一名久受儒家思想教育的童生,并不太相信巫蛊之力,而相信读书才可以改变命运。成名妻拿到那张画有“青麻头”的片纸时,她甚至都不明白其中内容,却“折藏之”,仔细折叠好,并藏在身上,可见珍视至极,这关乎丈夫的身家性命,自然马虎不得。一位聪慧、坚韧、有主见的贤妻形象跃然纸上。但这坚韧、主见的背后,更多的是走投无路的辛酸,是对县宰残暴的指责,是对封建捐税的随意和繁重的控诉。
三、责子
成名9 岁的儿子,童心未泯,出于好奇,失手弄死了那只可解决成名在精神、肉体、财产等方面困境的蟋蟀,之后惧,啼告母,想得到母亲的安慰和保护,这是一个孩子的本能。这位贤妻两次拯救丈夫于死亡阴影,孩子向他寻求帮助无可厚非,可是她对孩子却顿时“面色灰死,大惊曰:‘业根,死期至矣!而翁归,自与汝复算耳!’”因为她对促织之死性质的认识要比孩子明确、深刻。若将她所说的话改成“孽障,死期至!而父归,自与汝复算!”细细比较,“业根”,惹祸的东西,这既有对孩子惹出大祸的愤怒,更有大祸临头的惊恐,“死期至矣”不是恶狠狠地责骂,而是对孩子处境爱莫能助的痛惜,“尔翁”包含了对丈夫又要被杖责、命途多舛的伤感,这正是一个与丈夫共同患难、受尽折磨、整日战战兢兢的慈母贤妻所特有的心理和语言,并非无情,实乃无奈。事实上,成名回来最多暴揍孩子一顿,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但是孩子从母亲的反应中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自己又无法弥补,又回忆起父亲追寻的辛酸、追比的痛苦,又惊又怕,又悔又痛,最后落井身亡,造成更巨大的家庭悲剧。
四、默然
本来蟋蟀死亡,成名失去了交差的希望,现在儿子的死亡,他们失去了生活的希望。“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妻子为自己的话后悔不已,巨大的悲痛让她说不了话,发不了声,也实在无话可说;而成名不忍也不能指责她,这个女人坚韧、顽强、脚踏实地,错的并不是她。她美好而努力,生活却没有变好反而越来越难,甚至没有活路。在偶用一物的天子、欲媚上官的华阴令、县令里正市中游侠儿等的共同作用下,一只小小的蟋蟀,成为他们一家的大灾难。这是一个不让好人好好活的时代,这是一个不让好人活下去的时代,这是一个多么可怕、黑暗、荒谬的时代。他们夫妻默然,一方面是内心巨大的悲痛使然,另一方面是对是非不分、黑白颠倒、人不如虫的社会无声的控诉。
五、隐身
当成名抓到那只短小、黑赤色的小虫后,成名的妻子便消失了,不再出现,不再说话。当初她说话,是劝夫,是责儿。她的丈夫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她不得不劝他走出书房去抓虫,推着他一步一步回到现实。而成名从最初的被迫加入抓虫队伍,到后来“思试之斗以觇之”,主动加入游戏中,不再以“童子业”为念,并最终“入邑庠”,“以促织富,裘马扬扬”,成为这个游戏中的赢家,真是败也蟋蟀,成也蟋蟀。而她的儿子也不再是一个天真烂漫的无知童子,而是形体“神气痴木,奄奄欲睡”,灵魂异化为虫,不仅英勇善战,还会“应节而舞”,玩转了这场游戏,扭转了整个家庭的处境,“非人”远比活生生的人更能带来实际的利益。但是,这种幸福是虚的,是不真实的,对于那个时代的人们来说,长久的苦难才是真的。所以,成名的妻子再也不需要说话了,她隐身了,但在她消失的背后,我们看到了她丈夫性格和价值取向的变化,看到了封建科举制、官吏制度的腐败和黑暗;也看到了她儿子由人到虫的蜕化,看到了荒唐黑暗的现实对人性的扭曲;以及下层百姓受奴役、受压迫、命运无法自主的悲哀。
成名妻,一个看似不起眼的次要人物,但她的作用却一点也不小,细读文本,深入探究,我们发现成名妻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而是作者的匠心独运之处,举重若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