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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筏载书记

2023-10-28唐捐

台港文学选刊 2023年5期
关键词:竹筏姐姐水库

唐捐(中国台湾)

我睁开眼睛时,姐姐八岁。

当我能够记忆,她已经是远方工厂里的少女了。

村里只有一条斜斜的长街。与邻村交界的最高处有一天主堂,附设免费幼儿园。蜿蜒向下七百米就是北极殿,商店绕着庙埕铺展开来,不远处即市场,村人称为街仔头。农会、邮局、糖果店与文具行,纷然罗列。下坡滑行五百米,过大板桥,便是街尾。我的童年家屋就在这里,三间连在一起的木造平房最左的一间,铁片黑瓦,编竹夹泥墙。屋子的左边是竹林与蔗田,屋后则有一片果园以及游着鸭与鹅的埤塘。

屋里的两间房都在阁楼上,我和两位哥哥睡在靠街道的通铺,那里同时还摆放着祖宗的牌位。牌位贴着的这道墙的后面,便是父母的房间,铺着三张榻榻米。奇怪的是,姐姐的床位究竟在哪里我居然全无印象。只记得家里一个角落堆放着一些西洋式瓷制小玩偶,那大约就是姐姐在远方的工厂制作的产品。我并不特别喜欢这些穿衣服的兔子和五官比例失衡的女孩,但放得久了,也就变成家里的一部分。

从家里的老相簿里可以看到青春洋溢的姐姐,一张大约是在工厂的门口与同事合照,另一张则是到相馆拍的沙龙照。后面这张姐姐穿着水手服,特别好看。上头写着新竹香山某相馆的名字,我因而知道那个远方叫作新竹。大约17岁,姐姐返家住了较长一段时间。夏天的晚上,姐姐与后来的姊夫时常带我在街上的冰果室吃锉冰。野狼机车从街仔尾喷射到街仔头,仿佛是当时最好听的声音。

若不是前阵子到姐姐家,翻读她家的老相簿,我几乎已忘尽了那场婚礼。相簿里还有些彩色相片,铭记着新婚时的美丽时光。现在想来,应当是透过街坊邻居的介绍,姐姐才从远方回来与大她九岁的姊夫配对。我们两家的父亲原本都是竹山鹿谷人,也恰好都姓刘(但姐姐姓陈),大约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先后迁到此乡,辟山插竹,主要以麻竹笋营生,但也种水田。

最初两家都住在一个叫作红花园的村落,后来因为建造水库的缘故,田宅尽为政府所征收,遂各寻去处。我家搬到水边高地的村落,以补偿金在街仔尾买了这座平房,但没有买地(当时大概约定,住到房子不堪用为止;因而修屋时,还须经地主的同意)。而姊夫一家,则奇怪地住到曾文溪对岸的小村落,也许那里本有他家的田宅。

1973年,水库完工了。溪水出口堵起来,大水淹没溪谷,姊夫他们原本在山坡上的家忽然变成在水边。再过了若干年,两家人重新联结起来。但姐姐并没有嫁到对岸去,而是姊夫他们家搬过来,在街仔尾再下去半公里,更靠近水库的“九间仔”买了一间旧平房。所以,十岁的我只要騎着脚踏车向下滑行一分钟,就可以到达姐姐家了。

水库呈狭长之势,对岸散布着各家的竹林,因而许多人家都有竹筏。但姊夫家,偏偏有一只铁壳船,带遮棚的。竹筏能够载人往来,却无法载货,因为水很容易漫上来。铁壳船具有美好的造型,马力也充足,还有个方向盘。

每年秋冬,割笋的季节结束,乡人须将储存在山上笋寮里的笋米(就是煮过的笋片)运回村落。每年进到笋寮,都要挖地一尺,再编竹为其环,铺上塑胶布,构成笋仓。现在要把满满的笋米运送下山是个费劲的事,何况还要渡过水库的阻隔,但这也正是铁壳船可以大大发挥的时候。乡里壮丁把笋米从远远的山上挑下来,姊夫则负责载货,按重量计算酬劳。

当时水库初辟,被视为省级重大建设,大肆宣传。固定班次的游艇来往于大坝参观台与我们这个位于中上游的山村,带来不少人潮。姊夫的母亲在码头边临时搭建竹寮,卖起点心和饮料,生意似乎不错。星期天的时候,游客特别多,好几次我也分到一个冰桶坐在岸边兜售,饮料连同冰块浸泡在水里,炎炎日午很快就能卖完。

那是一个消灭蛮荒的年代,建设优先于保护,先不说我们的水底家园是被大建设吞没的。即连我们两家赖以营生的主业,山上的竹林,也都是在林班地上滥垦的成果。水库边原有的街屋已被拆除,但仍留下地基;田地虽然已被征收,乡人种些花生、土豆、西瓜一类短期作物,暂时也还不会受到罚责。因而水边仍然充满农耕的生机,在断垣残壁之外,玉米默默生长。

直到水库管理局启动造林的计划,开始告发滥垦者,水边才渐渐归于沉寂。星期日他们需要一些小帮手,把泥土装成一小袋,再装到四方形的框子里。于是我也跟着哥哥们在这里赚了一些零用,虽然不能明白这是在干吗。在那愚的年代里,我的思维止于四面的山、中间的水库,此外便是天与地,世界就是这么大了。

我应当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当上舅舅,姐姐在此后五年之内,生了四个小孩。除了操持家务,也帮些农忙,脱离了她的少女时代。反倒是我逐渐能读书,解识人情世故以及家庭里隐含的忧患,从她留在娘家的一包书信里稍稍认识了她在远方工厂里的生活与爱恋。为了家庭父母而抛开个人的想望,然后再默默消磨在养儿育女里。这样的姐姐很平凡,但也最美。

姊夫在对岸的旧居,镶在树林与水库之间的斜坡上。久无人居,也就在时光的按压下逐渐倾颓了。曾有一时,姊夫带着我们三兄弟驾着以马达为动力的竹筏抵达那里,在屋后采猪菜、木瓜与龙眼。绿色的金龟子密密麻麻地贴在一整排树干上,好像从来没被欺负过一样。我拿起木棍乱敲一通,看它们骚乱地飞到空际,愤愤而去。

中午时分进到屋里吃便当,水电都已不通,但屋旁的小涧自有清水缓缓在流。里头的杂物仿佛冻结在逝去的年代里,标记着这个家庭的生活史。姊夫是家里的幺子,亲家公(姊夫的爸爸)比我阿爸年长二十余岁,姐姐则是我家老大。以此推算,姊夫的四个兄姊都比我们长了一辈。他们早在淹水库之前,就已出了山村,各自成家立业了。

因为屋子快要毁坏了,我们此番的任务之一就是把能用的东西都带走。屋里有座黑木书架,堆满各式杂书,大哥从中挑选了一叠,堆在木瓜与龙眼之间带走。我们的位置在水库的西边,山脉的东侧,过午很快就看不见太阳,但天光依然明亮。

姊夫猛拉引擎上的粗线,竹筏再度启动。螺旋叶从绿色的水底打出白色的水花,大朵大朵地开绽了一路。水库里的“风涌”(波浪)向来不大,但若有游艇开过去,余波还是会使竹筏摇荡起来,那时可要牢牢地抓紧。不然,大可轻松地坐立在水面上。所以我剥食着竹篓里的龙眼,把壳与籽丢进水库里。

远方的山村逐渐亮起了灯火,前方已有微微的雾气。

要过好多年,我才了悟这趟的收获不是果物与猪菜,而是这堆旧书。其中一本《历代名家白话诗选》的扉页,写着“1970.5.10购于龙潭”、“刘文○永乐村内湾仔9号”。我如今再用Google地图搜寻这个地址,只见水边的产业道路曲折延伸,两旁空荡荡的。水库的阻隔则使得那里仅存的居民,寧愿开着小发财车越过山脉从邻乡出入,不太通往我们的山村了。

书原有的主人是姊夫的四哥,我猜想买这书时他正在龙潭当兵,那么他读大学的时期便在我出生的前后。因缘不凑巧,我从未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长年奉派到沙特阿拉伯去工作。有几个暑假,他念小学的儿女会寄住到乡下来;带着他们摘野芭乐钓鱼收鸟仔窝,那也算是我的专长。

乡野无书,能够拿到的每视为珍宝来读。因而在生命的上游所结的因缘,后续作用之深厚绵长总是数倍于壮年以后所读的书。这批书当中,我最初常用的是一本实用成语辞典,从中学到“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之类的掌故,同时也知道南宋时期有一只猫,芳名叫作三脚猫。

究竟我们的竹筏之旅,发生在什么时候呢?本来也不好记忆。但幸亏书物都还留存,还是可以推而求之。如前所述,书的第一手持有人会有写下购买日期的习惯,我因而推估他生于1948年,比姊夫大了三岁。书的第二位持有人是我大哥,他在其中一本写着“二忠刘正〇”,可见此行最晚发生在他初二那年,二哥念小五,我还是小二,时在1976年至1977年之间。

我念小学时通常最早回家,担负着三项任务。首先是洗米,按照适当的水米比例放到电锅里,这个最容易;乡下人不知因何都储了一缸米,那缸是瓦制的,最胖的地方大于双手环抱。手探进去,有种清香,但也常见黑色的米虫在那里逍遥。

其次是养鸡,就是把前一天的剩饭和米糠搅和在一起,搓揉数分钟,成为特制的饲料。鸡笼两座都是竹子做成的,我曾亲眼看着阿爸费了一天气力刨竹、割锯、钉制而成。这里有些巧妙的设计,蛋会往下掉,但又不致摔破。每天捡回几颗蛋于我是一大乐趣,但温热的蛋壳上沾着鸡屎却也十分寻常。

第三项稍有些难,当时瓦斯炉还不盛行,冬天洗热水要靠大灶来烧。我起灶的程序是这样的:先搓一些纸团放到灶口中央,再用若干竹片筑成通风的架构;接着拿一大块竹片盛满前夜的灰烬,倒上助燃的灯油,擦一根火柴点起火苗,再把这个竹片伸进刚才那个结构里。慢慢地,火势成了,再由细而粗递进木柴。

家里没有旧报纸,起火的纸团大多来自两位哥哥的旧课本,其中的历史地理美术之类我是预先读过的,把它们烧了有点舍不得,好在以后我也会有。在惜物的年代,着身的衣物固然是一手接过一手,拂过心灵的书页何尝不是如此。这些书渡过水库最初来到我们家时,归大哥所有;后来便跳过不爱看书的二哥,直接传到我手上。

到底大哥读过多少呢?还是有些痕迹可以指认的。他向来习惯边读边画线或查字典注音,我则偶尔注音但绝不乱画线,他下笔稍飘忽,我则执笔较强。即以这本《历代名家白话诗选》来说,他读了萨都剌的《次韵与德明小友》,在“两岸好山送客,一江细雨归人”画了波浪形的线,我则在袁枚的小诗里流连过。

其实这书所选辑的根本不是“白话诗”,而是比较浅易的文言诗。(好像胡适的《白话文学史》也是这样,比较浮泛地界定白话)“三王德弥薄,惟后用肉刑。太仓令有罪,就逮长安城。自恨身无子,困急独茕茕……”当时或许并不全然理解,却也爱上了文句奇妙的节奏,特别是读到了“……不如一缇萦”,跟熟悉的二十四孝联结起来,特别感亲切。

竹筏所载书籍中,比较珍稀的应属《近三百年十二家词辑》。

封面很素朴,“近三百年”四字稍小一些,封面上称是“夏敬观原辑”,其实最后经手的实为门人河间卢剑(青萍)。他不仅将原辑十家扩充为十二家,可能在选篇上也做了不少校订增补。夏氏原书有没有在大陆正式出版,还可存疑,只是书前存一篇序文,原作于1937年。这书的校订不能算是精细,到底是十家还是十二家也有一点纠葛。总之,书于1960年面世,居然流传到我们这个山村来。

中学六年,这本其实有点冷僻的小书陪我到异乡。虽然似懂非懂,但微微荡漾的感伤还是颇能触动惨绿少年的情怀。华词丽藻也能助我去回忆、去描写生命中一闪而逝的美感经验,以及未必有道理的联想。比方说“可耐暮寒长倚竹,便教春好不开门,枇杷花底校书人”使我想起的旧居十步处植有枇杷树的人迹渺渺的教会。而“半床落叶书连屋,一雨漂花船到门”则使我想起竹筏,即将倾颓的岸边小屋,里面的书和外面的落叶。

诗的发生虽然神秘如雷击电闪,星坠木鸣,总也有些痕迹可供追寻。

旧居后方那座大埤塘,放养着一些鸭与鹅,周边是猪舍与果园与蔗田。或许过度生养,塘里的水始终是黄色的。假如我不去翻搅记忆,那座水塘便无声无息。一旦我通过文字重新抵临逝去的年代,我居然可以嗅闻到遗漏已久的气味。啊,我现在想起来了,当时为了做一只鹅毛笔,我曾与友伴在埤塘周边追捕着一只鹅……

(选自中国台湾《文讯》2022年第10期)

本辑责任编辑: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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