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炉
2023-10-28叶仲健
叶仲健(中国福建)
夜深了。
“娘——”福宝唤了声。
“怎么还不睡?”杨秀琴回应。
“明早我想去买个暖炉。”
福建这个冬天委实冷,不,眼下已经春天,下了一个多月的雨,年前一直下到年后,高海拔山区还有雨夹雪,立春感受不到春天的温暖,反倒更像冬日里最冷的时段。北方人过冬靠暖气,南方人过冬全靠抖,有人发微信朋友圈:“生活不只眼前的苟且,还有比北方还冷的南方。”
“明早我给你买去。”
“买了给阿荣爹暖被窝。”
杨秀琴踢了老伴一脚。
林世荣:“你哪来的钱买?”
福宝:“压岁钱。”
林世荣:“明天再说吧,快睡,这么晚了。”
阿荣爹不是福宝的爹,他是福宝的邻居,终身未娶,膝下无子,父母过世后,独自过日子。街坊邻居可怜他,平日没少照顾,福宝尤为上心,家里有好吃的,不忘给他送去,还给阿荣爹挠背、剪脚趾甲。
上年纪的人,不长肉,手指甲脚趾甲倒长得快,阿荣爹腰不行,眼神也不好,没法剪脚趾甲,福宝将这事揽下来,一个月剪一次。往往,阿荣爹倚着墙根,坐石条凳上,福宝蹲着,捧着阿荣爹的脚。阿荣爹的趾甲,不光长得快,还长得硬,花蛤壳似的,得下力气,剪一下,福宝得咬一下牙根,一老一少,像爷孙俩,街坊竖大拇指:“福宝这孩子,有心,将来有好报。”
杨秀琴领福宝上街买暖炉,三十元一个,充电的,花的是福宝自个儿的钱。“最后两个了,”店家说,“今年暖炉卖得特别好。”
福宝拿暖炉给阿荣爹送去,出了家门,右拐,小巷子进去二十来米,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只是,福宝此刻摸不着头脑:阿荣爹的家,明明小平房,青灰瓦屋顶,他换下的乳牙还往上头丢呢,眼下怎么变楼房啦?
“阿荣爹,阿荣爹!”他扯着嗓门喊。
六婶从门洞里出来。
“阿荣爹呢?”
“去山上看松柏了。”
“去山上看松柏”,福州当地俗话,意指过世的人。六婶数年前迁居此处,原本不知道谁是阿荣爹,见福宝隔三岔五来找,就向福宝家人打听,方明白事情根底。她没敢告诉福宝实情,一则怕他听了伤心,二则忌讳把“死”挂嘴边,又不想瞒骗他,就用“去山上看松柏”支应,指望他听得懂,又不指望他能听懂。
“噢!”福宝悻悻往回走,边走边想,费劲地想,云里雾里,算是想明白了些啥。到家,进厨房,他哭丧着脸对杨秀琴说:“娘,我忘了,阿荣爹,死了。”
长时间糊涂,间歇性清醒,分不清过去和现在,也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福宝眼下就是这么个情况,没啥大惊小怪。“是呀,死了几十年啦。”
“我脑子是不是有病?”福宝挠自己的脑壳。
“是啊,病得不轻哩。”杨秀琴用玩笑的口吻道。
“暖炉……”福宝神情纠结,“我拿去退。”
“买都买了,”杨秀琴说,“自己用呗。”
暖炉成了福宝这个冬天,噢不,这个春天的宝贝,见天抱着,不肯撒手。街坊邻居啧啧道:“谁说福宝傻?比谁都聪明哩。”
杨秀琴哈哈一笑:“要不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
福宝全名林福宝,过年虚岁八十九,教了大半辈子书,三年前患上老年性痴呆,也就是阿尔茨海默病。新近的事他不记得,前脚倒完开水,转身就忘了喝,却对过去几十年的事念念不忘。他管儿子林世荣叫爹,管儿媳妇杨秀琴叫娘。年前腊月,他说害怕一个人睡,想跟娘一起睡。這哪像话?连哄带骗,一屋子睡。
一屋子睡也好,方便夜间照顾,老人家起夜频繁,就怕磕着碰着摔着。杨秀琴靠墙另支一张床,床头排两张长条椅,床尾排两张长条椅,架床板,摊草席,铺床垫,抱来特意为福宝买的加绒五件套。福宝往上一躺,抱怨不舒坦,要娘再铺床草垫。草垫是用稻草编结成的床垫,三十年前农村一带很流行,现在哪有人用这玩意儿?福宝可不管,吵着就要睡草垫。
“只能自己做。”杨秀琴睡过草垫,也见爹娘做过,小时候还帮爹娘打下手,将稻草绑成一束束,再用麻绳编结在一起。
“谁还会做这个?”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需要压制,然后剪裁,一套流程下来,得费不少功夫。
“乡下稻草不缺,我买些回来,没有夹板,我们就用手,多下些力气,应该会结实。”
“就是辛苦你啦。”林世荣没空,忙得很。
“有啥辛苦的?正好重温重温记忆,到时拍下来,让儿子发抖音。”
“想得倒不错。”
“那是自然的。”
用两根长、两根短的木条,钉一个长方形架子,木条两边钉上竹钉,对称且距离相等。将架子放两条长凳上,取晒干的稻草和草绳,草绳对折放进架内,夹进对称的竹钉,再取一小束稻草套进绳里,草绳对称交换拉紧,放到所需宽度再回绑……
身下草垫,如今再捂个暖炉,福宝睡得舒坦,呼噜打得嘹亮,起夜次数都少了。农历正月廿六,福宝八十九岁生日。福州习俗,“男做九,女做十”,子女为他办寿庆,请来亲朋好友街坊邻居吃寿宴,镇上几个福宝当年的学生也来庆生。福宝一身绯红唐装,端端正正坐着,接受后生三三两两上前敬酒贺寿,笑得合不拢嘴,那叫一个欢喜。见老寿星气色好,中气足,他们纷纷说,福宝能活到一百岁。
“福宝有福报。”知根知底的人说。
“遇上个好媳妇。”
被这么一夸,杨秀琴脸红红的,看上去暖暖的,像福宝怀里那个暖炉。
(选自《小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