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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地道的对话

2023-10-28颜歌著钟娜译

台港文学选刊 2023年5期
关键词:玛拉阿克微笑

颜歌(旅英)著  钟娜(中国成都)译

搬到都柏林后不久,我开始找人跟我展开一次地道的对话。顶尖英语学习中心的艾斯琳老师说,不是随便谁都行。必须是不认识的人,最好是脾气好、不设防的英语母语者。

西班牙男学生举手问:“我室友是新加坡人。我可以找她对话吗?”

艾斯琳笑了笑,说:“我现在要把你们分成两人一组。这样,你们和陌生人对话时,可以一个说,一个看。然后下次互换角色。下周一,你们每人有十分钟时间,汇报你的组员和谁说了什么。不要作弊,”——她把钢笔像魔杖似的转了转——“对话是真是假,我一听就知道。”

她拿出花名册,开始给我们组队。何塞和埃尔莎一对。朱迪特和沃伊特克。伊洙和小鹏。我颇为享受地看艾斯琳吃力地念出我们的名字,不再像平日那般无懈可击。她随即向我投来警告的目光,仿佛识破了我的内心活动。她的钢笔在纸页上拂过,寻找下一组对子。

“你俩一组应该很不错。南和阿克玛拉。”她宣布道。

阿克玛拉和我是班上唯一两个亚裔女孩。我对她的感情有点复杂,而她很明显不喜欢我。课后,我们走到附近的斯巴便利店讨论方案。阿克玛拉点了脱脂拿铁和烤馅饼。我买了一根香蕉。我们在窗边坐下。

阿克玛拉一路上都一言未发。她面无表情地把食物摆在桌上。

“首先,我想为上次的事向你道歉。”我说。

她皱着眉看着我,然后扯开一袋代糖包,把糖粉倒入咖啡,说:“你是指你问我是不是中国人那次,还是叫我卡莫拉那次?”她说英语时语速很慢,口音让我想起间谍电影里的坏人。

“两次。两次都是。我真的很抱歉,阿克玛拉。”我谨慎地念出她的名字。

她眯起双眼,仿佛在掂量什么提案。“其实我不介意被叫成卡莫拉。挺好听的。”她说,“但我真的很讨厌别人问我是不是中国人。他们难道不知道亚洲还有别的国家吗?”

“嗯。”我握着香蕉说,“他们知道的。我是说,我知道的。”

“好吧,我宽恕你了。”她一面说,一面叉起一块馅饼,送进嘴里。

我拿不准她是不是在讽刺,但决定相信她的话,同时剥开我的香蕉。我们边吃边讨论艾斯琳布置的作业。我说我很想和英语母语者练习口语,但有时我觉得他们的话很难懂,而我越焦虑就越听不懂。阿克玛拉说,哪怕在吉尔吉斯斯坦时,她就遇到过类似问题。对话到一半,她总会突然意识到,真正的人际沟通是多么遥不可及。她在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是同性恋,才变成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怀疑论者。

我吞下软糊糊的香蕉:“我从没谈过恋爱。”

“我倒不介意和爱尔兰女生约会。”阿克玛拉边说,边打量店内,“她们里面有一些还是很漂亮的。”

坐我们旁边的中年妇女在椅子上挪了挪。她的眼睛奇大无比,天生带着一种惊讶的神情。她咬了口三明治。

“咱们还是讨论作业吧。”我说。

阿克玛拉表示同意。她认为,和英语母语者成功对话的最大挑战,是如何规避文化刻板印象。她见我一脸迷惑,便问我和当地人打交道时,最常见的话题是什么。

我想了想:“中国?”

“没错!”她把手一拍,同时扫了邻座一眼,那个女人开始窸窸窣窣地收拾三明治包装纸。阿克玛拉继续道,这次,为了能聊出真情实感,我们要设法避免被视为异域的客体。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菠萝。“同意。”我说。

阿克瑪拉冲我微微一笑:“我们上哪儿去找优秀的英语母语者?一个视野开阔,特立独行,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反建制的人?”

我一边卷起香蕉皮,一边思索着她的问题。然后我想起今早被我拿来垫面碗的传单。

“跳蚤市场怎么样?我朋友说周天有一个很大的集市。”我一面说,一面希望那张纸没被蚝油完全打湿。

阿克玛拉迟到了。我在集市街边等她,其间,分别有两位老太太上前问我,是不是迷路了。其中一位向我讲述了她若干年前的北京之旅。在一团乱七八糟的音节中,我勉强听出了“驴子”、“湖”和“烤”。我又是微笑又是点头,这时,只见一个小个子的东亚女人朝我们走来,她穿着一件白短袖,上面似乎印着一只巨大的假阳具。

我倒吸口气,吓到了面前的老太太。她含糊地说了句爱什么的。

“抱歉,我朋友来了。”我快步走向阿克玛拉。

她向我招招手,自豪地微笑着,同时挺起胸脯,上面确凿无误地伸展着一只艳粉色的假阳具,紫色血管暴绽。

“这件是给你的。”她说着,从手提包里抽出另一件短袖,在我面前像旗帜一般抖开。

不出我所料,这件上面画了一具裸女胴体。“这是我室友买来参加告别单身派对的。”阿克玛拉说。

“你想让我穿这个?”我死死盯住裸女咄咄逼人的胸部。

尽管我这么问了,但我很确定自己绝不会套上这样的乳房。但阿克玛拉说,她想来想去,觉得唯一能让我们的异域性不那么打眼的办法,就是展示一件比我们的族群身份更抓眼球的东西。我告诉她,尽管我同意她的观点,但这件短袖实在太可笑了。太不礼貌了,我强调道。毕竟我们初来乍到,我不想惹上麻烦。

“别再这么中国人了!”阿克玛拉攥住我的手臂大喊道,“而且你应该这么想:你更想跟谁交朋友——一个对穿色情短袖的陌生人感兴趣的人,还是一个询问你对中国经济看法的人?”

她的手出乎意料地冰凉、柔软,像只冒出巢穴的幼鸟。

我们穿过一条拥挤的小巷,来到一个大庭院,里面竖着几排五颜六色的帐篷。入口侧,几只笨重的旧行李箱垒在一起,靠着一个厚木床头和几把破扶手椅。人们穿着牛仔裤、短套头衫和机车靴,成群结队地在其中穿行。音乐抽打着空气。

“这里看起来很有意思。”阿克玛拉说着,拉着我来到第一个摊位。

趁她在打量一只陶瓷蛋杯,我把双臂交叉了又松开,试图让身体适应这件陌生人的短袖。在我们周围,人们三五成群,彼此交谈。他们有的举着咖啡杯,有的一面比画,一面大笑颔首。他们的嘴动得飞快,脸上带着忘我的狂喜。我想知道,如果我能像舞台上的表演者那样参与这些对话,而不是远远观看,会是什么感受。我和几个在珠宝摊后窃窃私语的女人目光交接。我还没来得及挤出真挚的微笑,她们便眼神一闪,移向他处。

“告诉我,南,你今天的话题是什么?”阿克玛拉问。她扔下手中的红帽子,向前走去。摊主怒视着我们。

我交叉双臂,对她露出歉意的微笑。“我的话题?”

“就是你要聊的东西。你的人设。”她边说边浏览摊位,“你有没有做准备?”

“我们需要做准备吗?”

她说作业本身没有这个要求。但她还在吉尔吉斯斯坦时,她父亲会带她参加有外宾的晚宴,他会让她提前决定,她想谈论小马还是小猫。

“什么意思?”

“这个办法有点傻,但很有效。”阿克玛拉说着,举起一只塑料盆装的小多肉,对着它微笑,“如果我聊马,宾客会认为我乐于探险;如果我聊猫,我就是个甜美友善的小姑娘。很简单。你的话题决定你的形象。一个强烈而清晰的形象会为对话注入活力。”

“我还以为我们来这儿是为了进行地道的对话,不然我们不会穿成这样。”

“没错!”她把手一拍,“这件短袖就是你的话题。”

“什么?不,我不想聊这个。”我低头端详胸口。上面印着的乳房像两只煎坏了的荷包蛋。

她笑了。我们来到一家二手唱片铺。里面站着一个裹头巾的男青年。“你们这是去单身派对的路上,还是已经回来了?”他问。

阿克玛拉冲我眨眨眼:“我们在等人邀请我们去。具体让我朋友跟你聊吧。”

我们还没决定跟人对话的先后顺序,此刻再提议讨论已为时太晚。“没错,我想参加单身派对。”我鹦鹉学舌道。

“为什么?”他笑起来。

我竭力保持面部平静,同时绞尽脑汁,搜索答案:“我没什么女性朋友。我猜,我很好奇跟要好的女朋友参加派对是什么感觉。”

“哦,很抱歉听你这么说。”他说,“怎么会这样呢?”

“嗯,可能因为我很胖——我青春期时比现在还胖。”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惊呆了。我不敢相信我跟一个陌生人说出了我从未表达过的东西。一种强烈的解放感穿透全身。

小伙子和阿克玛拉都看着我。他们还没开口,只听见一个声音说:“女士们,不好意思。”

声音来自一个中等身材男子,自称集市经理。他带着遗憾的微笑,说接到几起关于公共场所猥亵行为的举报,希望我们能更换着装后再继续购物。

“你说什么?”阿克玛拉挺胸问道。

经理露出耐心的微笑。“人人享有穿衣自由。”他说,“我个人对你的着装没有任何意见,女士。但请你理解,这里是公共场所,我们社区的若干成员向我们举报了你的着装,说你短袖上的淫秽图案让他们非常困扰。因此,不知你能否尊重他们的感受,换件衣服?”

“好的,没问题!”我抢在阿克玛拉前面答道,“很抱歉。我们不是故意来捣乱的。我们这就去换。”

他看向我,仿佛此刻才注意到我的存在。“哦,不,”他说,“你没问题,女士。是你朋友,”——他指向阿克玛拉,而她将中指像剑一般竖起——“是她那件有问题。”

阿克玛拉快步走在我前面,一直走到一个大十字路口的红灯前。黄色公车像大狗鱼一般,在明亮的阳光中穿梭。马路对面伫立着一座大教堂。

“你干吗要跟那人道歉?”她头也不回地问。

“我,我只是不想惹事。”我说。

我已經换回了自己的衬衫。阿克玛拉把短袖翻过来穿。那只假阳具如今对着她的胸口,反面透出一长条脏兮兮的紫与红,像一道旧伤口。“随便吧,”她说,“我都快饿死了。”

信号灯变了,我们穿过十字路口,经过教堂,寻找咖啡店。不一会儿,我们来到了森特拉便利店,只有它在营业。

“我讨厌星期天。”阿克玛拉说。她把三文鱼土豆沙拉里带秆的叶子挑了出去:“我也讨厌芝麻菜。”

我安静地咀嚼着鸡蛋三明治,寻找合适的话题活跃气氛:“话说我们的作业怎么办?”

她把视线从沙拉上抬起来。

“十分钟需要展示很多内容,”我说,“保险起见,我们大概得各自完成两次对话。”

她摇摇头:“不愧是勤奋的中国人。”

我感觉受到轻微的冒犯,但决定不把时间浪费在我的感受上,而是专注于完成课堂作业。我告诉阿克玛拉,上次讨论后,我去读了关于刻板文化印象的资料,意识到我们的确需要将自己从西方人对我们的固有印象中解放出来,展现作为真实个体的自我。我提议,从这点来看,我们应该想一想各自有什么兴趣,找到爱好相投的人,在此基础上开展对话。我问她对什么比较感兴趣。

“音乐,”她说,“我想去酒吧看现场演出。”

我拿出手机,打开谷歌地图,聚焦都柏林市中心,在搜索栏输入“音乐”。绝大多数酒吧演出要到傍晚才开始。这时我发现,史密斯菲尔德夏日音乐节还有不到一小时就开始了。

我把手机递给阿克玛拉,她终于露出微笑。“干得漂亮。”她说。

我们向北出发,经过空无一人的小巷,破败的房屋,穿过利菲河,终于来到一个四周环绕现代综合体建筑的大广场。数量惊人的玻璃墙让我想起了中国。

广场中心已经搭起钢筋舞台,但演出还没开始。背景里放着一首慢歌。啤酒摊和餐车已开始营业。形形色色的人们在它们前面汇聚。

“咱们去买瓶啤酒吧。”阿克玛拉说,“我听说酒精是对话的润滑剂。”

“嗯。”我算了算还剩的钱,“我就算了。你去吧。”

阿克玛拉抓起我的手:“走吧。我请客。”

我们肩并肩排着队,我的脸烫得像煎饼。这还没喝酒就醉了吗?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问阿克玛拉,这次能不能她先说话。她答应了,于是四下张望,寻找潜在的攀谈对象。我们身后一名中年男子迎上她的目光。他友好地笑了笑,用中文说:“你好。”

“我不会说中文。”阿克玛拉说。

“你不是中国人?”男人用英文问。

“我也不会说英文。”她说。她和我一言不发地排了队,买了啤酒,回到刚才站的地方。阿克玛拉喝了一大口酒:“我要把短袖翻回来穿。”

“别这样。”我乞求道。

她坚持要这么做,于是我建议,如果她非要这么穿,那就穿画了乳房的那件,结果她更生气了。我正喘不过气来,想到我们这下又要倒霉了,忽然听到一个女声问:“你为什么要把这件短袖反过来穿?”

她是个苗条的年轻女人,金色短发,剔透的蓝眼睛。她向我们微笑着又问了一遍。

“因为上面有不雅图案。”阿克玛拉说。

那女人笑了:“是吗?反过来很美。让我想起伊夫·克莱因的作品。”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阿克玛拉笑了:“不过颜色不对吧?”

女人眯起双眼,盯着阿克玛拉的胸口。“非常美。”她轻柔地说。

我颈背上的毛都竖了起来。“她这么穿是因为她不希望别人问她的国籍。”我打断道。

“哦?”那个女人打量着我们,“你是中国人吗?”

出乎我意料,阿克玛拉听她这么问并没有生气。相反,她露出淡淡的微笑:“我母亲曾经是中国人。”

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女人看起来也很惊讶。“曾经?”她问道。

“她很久以前就去世了。”阿克玛拉说。

“很抱歉。”那女人说,“她是个怎样的人?”

阿克玛拉扫了我一眼:“一个典型的中国人:勤劳,善良,永远都在道歉,從来不敢为自己出头。”

她的话在我耳中嗡嗡作响。她已转身朝向了那个女人,我只能看到她的侧影。有一瞬,她看起来很悲伤,又熟悉得不可思议。我的双眼辣辣的。这时,一个高个金发男人向我们走来,手里提着两大杯啤酒。他对那个女人说了句我听不懂的话。

那女人接过一杯啤酒,答了一连串我无法理解的声音。正当我以为自己丧失英语能力时,她转向我们:“这是我男朋友斯蒂芬。我叫米拉。你们想和我们一起玩吗?我们是从德国来的,想在都柏林交点朋友。”

震惊之余,我喝了口啤酒,液体出乎意料地冰凉。

“不行。”阿克玛拉面无表情地说,“我们得找英语母语者聊天。这是学校作业。”

德国情侣走后,阿克玛拉和我毫无目的地站着。人们开始向舞台涌去,潮水一般,而我们留在原地。

阿克玛拉看着我:“这下我们去哪儿进行地道的对话?”

我张开嘴。我有太多问题想问她。

“我们估计可以编一些。”我说。

她大笑起来,冲我竖起大拇指。然后音乐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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