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汉语时期两种能性述补结构的地域变化及其动因
2023-10-27田永苹
田永苹
(徐州工程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018)
本文讨论的两种能性述补结构是指“V 得(不得)”和“V得C(不C)”(不包括C为虚补语“来”“了”的形式)。根据张大旗[1]、项梦冰[2]、钱乃荣[3]、彭小川[4]、钱曾怡[5]、邵宜[6]、陈静[7]的研究,这两种能性述补结构在普通话、北方方言和南方方言中有明显的分布差异。“V 得(不得)”广泛地分布在湘语长沙方言、连城客家方言、吴语上海话、赣语宜丰方言、粤语广州话等南方方言中,仅在冀鲁官话定州方言、深泽方言、胶辽官话莱州方言等几个少数北方方言中有所保留,它在普通话中的使用也极为受限[8]。“V得C(不C)”则通行大江南北,为普通话、北方方言和南方方言广泛使用。
这两种能性述补结构在普通话、北方方言和南方方言中的分布格局是如何形成的?这两种分布格局形成的动因是什么?本文将通过对“V 得(不得)”和“V 得C(不C)”在近代汉语时期文献中分布情况的考察回答这两个问题。
需要说明的是,近代汉语时期,“V得(不得)”和“V得C(不C)”带宾语时有“V得O”“VO不得”“V不得O”“V 得OC”“VO 不C”“V 得CO”“V 不CO”等多种形式,这些形式在用法上和不带宾语的“V 得(不得)”“V 得C(不C)”没有本质不同,本文不予区分,统一记作“V得(不得)”和“V得C(不C)”,所举例句既有带宾语形式,也有不带宾语形式。
一 晚唐五代时期两种能性述补结构的文献分布
学界一般认为表达可能语义的“V 得(不得)”“V 得C(不C)”是表达动作结果实现、达成的“V 得(不得)”“V 得C(不C)”在未然语境下发展而来的[9-12],“V 得(O)”在东汉时期产生,“V(O)不得”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产生,但这两种形式在产生初期都只有零星用例,直至晚唐五代才多起来,“V不得O”则是受“V 得O”的类推产生,宋代始见,“V 得C”和“V 不C”都是唐代产生。能性述补结构“V 得(不得)”和“V 得C(不C)”在产生初期都用于假设、疑问、推测的未然语境下,如例(1)至例(5)。
(1)使诚若申包胥,一人击得。(《论衡·顺鼓篇》卷十五)
(2)只今吃饭成火,吃水成火,如何救得阿娘火难之苦!《敦煌变文集新书·大目干连冥间教母变文并图一卷并序》卷四)
(3)若使急性人及小儿者,拦约不得,必有打伤之灾。(《齐民要术·养羊》卷六)
(4)师曰:“见即见,若不见,纵说得出,亦不得见。”(《祖堂集·慧忠国师》卷三)
(5)问:“大庾岭头趁得及,为什么提不起?”(《祖堂集·投子和尚》卷六)
但也有少数“V 得(不得)”“V 不C”不是用在上述指涉动作结果在将来时间发生的事况句中,而是用在动作结果没有特定时间发生、表达事物功能习性、客观规律的特征句中。我们在《祖堂集》《敦煌变文集新书》《白居易诗》《王梵志诗》《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五部代表性文献中检索到,用于这类特征句的“V 得(O)”8 例、“V(O)不得”21 例、“V 不C”14例,如下例(6)至例(14),但未见“V 得C”用于这类特征句中。
(6)色洞玉壶无表里,光摇金盏有精神。能销忙事成闲事,转得忧人作乐人。(白居易《咏家酝十韵》)
(7)师云:“三家村里老婆禅。造主不得,自领出去!”(《祖堂集·陈和尚》卷十九)
(8)(曹)山问僧:“作摩生是大地一齐火发?”对曰:“近不得。”(曹)云:“近不得是火也,与摩时,还存得寸丝也无?”(《祖堂集·神山和尚》卷六)
(9)僧问:“如何是沙门相?”云:“尽眼看不见。”(《祖堂集·曹山和尚》卷八)
(10)师云:“金屑虽贵,眼里着不得。”(《祖堂集·南泉和尚》卷十六)
(11)曈曈太阳如火色,上行千里下一刻。出为白昼入为夜,圆转如珠住不得。(白居易《短歌行》)
(12)独有衰颜留不得,醉来无计但悲歌。(白居易《悲歌》)
(13)讲多时,言有据,日色偏斜留不住。(《敦煌变文集新书·无常经讲经文》卷二)
(14)桃飘火焰焰,梨堕雪漠漠。独有病眼花,春风吹不落。(白居易《落花》)
例(6)“转得忧人作乐人”、例(7)“造主不得”、例(8)“近不得”、例(9)“尽眼看不见”说的都是事物的功能习性。例(10)“眼里着不得”、例(11)“圆转如珠住不得”、例(12)“独有衰颜留不得”、例(13)“日色偏斜留不住”、例(14)“春风吹不落”说的都是自然界的客观规律。
范晓蕾指出,陈述事物功能习性的句子一般都以多次反复出现的动态事件作为现实实例,陈述自然规律的句子依赖大量反复出现的同一类现实实例,两类句子都具有现实性特征,属于惯常语义范畴[13]。例(6)至例(14)的“V 得(不得)”“V 不C”用于具有现实性特征的惯常句中,又都表示可能语义,特别是例(6)“V 得O”和“能”对举。这表明在晚唐五代时期,“V 得(不得)”和“V 不C”开始摆脱对未然语境的依赖,向独立表达能性语义发展。
晚唐五代时期,“V 得(不得)”的使用数量远远多于“V 得C(不C)”,五部代表性文献中“V 得(不得)”共计124 例,“V 得C(不C)”共计58 例。《祖堂集》中“V 得(不得)”和“V 得C(不C)”的使用数量分别为77 和34,《敦煌变文集新书》中二者的使用数量分别为20 和6,《白居易诗》中二者的使用数量分别是26 和17。从文献分布上可以看出,使用“V 得(不得)”数量多的文献使用“V 得C(不C)”也多,在“V 得(不得)”用得少的文献中,“V 得C(不C)”用得也少,这就很难看出两种能性述补结构的文献分布差异。因此,我们认为,晚唐五代时期“V 得(不得)”和“V 得C(不C)”没有表现出文献分布的差异,二者都是当时共同语中的能性表达结构。两种能性述补结构的文献分布情况如表1 所示。
表1 晚唐五代时期两种能性述补结构的文献分布
二 宋、金、元时期两种能性述补结构的文献分布
宋代,“V 得C”开始用于描述客观事物发展规律的惯常句中,摆脱了对未然语境的依赖,《二程遗书》中有3 例,《朱子语类辑略》中有22 例,如下例(15)至例(21)。
(15)玉者温润之物,若将两块玉来相磨,必磨不成,须是得它个粗砺底物,方磨得出。(《二程遗书·二先生语二上》卷二上)
(16)致思如掘井,初有浑水,久后稍引动得清者出来。(《二程遗书·伊川先生语四》卷十八)
(17)南北之位,岂可不定下?所以定南北者,在坎离也。坎离又不是人安排得来,莫非自然也。(《二程遗书·二先生语二上》卷二上)
(18)须是心广大似这个,方包裹得过,运动得行。(《朱子语类辑略·总论为学之方》卷二)
(19)读书,须是要身心都入在这一段里面,更不问外面有何事,方见得一段道理出。(《朱子语类辑略·读书法》卷二)
(20)看文字须是虚心。莫先立己意,少刻多错了。又曰:“虚心切己。虚心则见道理明,切己,自然体认得出。”(《朱子语类辑略·读书法》卷二)
(21)到子思也恁地刚毅,孟子也恁地刚毅。唯是有这般人,方始凑合得着。唯是这刚毅等人,方始立得定。(《朱子语类辑略·孔孟周程张子》卷三)
例(15)至例(17)“V 得C”描述的是自然界的客观规律,例(18)至例(21)“V 得C”描述的是抽象的为人、治学方面的社会发展规律。
宋代的“V 不得”和“V 不C”已开始用于已然的事态句中,句中常有表示已然的时间副词“已”,句末常有事态助词“了”。《二程遗书》《朱子语类辑略》两书中用于已然事态句的“V不得”共计10例、“V不C”共计3例,如下例(22)至例(27)。
(22)问:“圣人与天道何异?”曰:“无异。”“圣人可杀否?”曰:“圣人智足以周身,安可杀也?只如今有智虑人,已害他不得,况于圣人。”(《二程遗书·伊川先生语四》卷十八)
(23)事既多违,魏公久废,晚年出来,便做不得。欲为家计,年老等不得了,只是逐急去,所以无成。某今日亦等不得了,规模素不立,才出便败。(《朱子语类辑略·论自注书》卷五)
(24)或曰:“永嘉诸公多喜文中子。”曰:“然,只是小。它自知定学做孔子不得了,才见个小家活子,便悦而趋之。”(《朱子语类辑略·论诸儒》卷七)
(25)然没此理,要有此理,除是死也。释氏其实是爱身,放不得,故说许多。譬如负贩之虫,已载不起,犹自更取物在身。(《二程遗书·二先生语二上》卷二上)
(26)如某而今如此老病衰极,非不知每日且放晚起以养病,但自是心里不稳,只交到五更初,目便睡不着了。(《朱子语类辑略·自论为学工夫》卷五)
(27)又曰:“某也难说他,有多多少少,某都不敢说他。只是因诸公问,不得不说。他是向一边去,拗不转了,又不信人言语,又怎奈何他?”(《朱子语类辑略·论诸儒》卷七)
综上,至宋代,“V 得(不得)”和“V 得C(不C)”已完全不再依赖未然语境,可以独立地表达可能语义,两种能性述补结构发展成熟。
宋、金、元时期,两种能性述补结构也表现出文献分布的差异。《二程遗书》《朱子语类辑略》《三朝北盟会编》《张协状元》《大宋宣和遗事》中都更常使用“V得(不得)”(从元代开始,“V得(不得)”“V得C(不C)”的“得”也写做“的”,本文对两种能性述补结构的数量统计包括“得”写做“的”的用例)。宋、金、元时期,两种能性述补结构的文献分布情况如下表2 所示(“/”前数字代表使用数量,“/”后数字代表万字频次)。据本文考察,《二程遗书》中“V得(不得)”和“V 得C(不C)”的万字频次分别为6.58 和1.42,《朱子语类辑略》中二者的万字频次分别为12.71和8.29,《三朝北盟会编》中二者的万字频次分别为5.54 和0.71,《张协状元》中二者的万字频次分别为8.0 和1.9,《大宋宣和遗事》中二者的万字频次分别为1.64和0.75。
表2 宋、金、元时期两种能性述补结构的文献分布
《刘知远诸宫调》《董解元西厢记》中都更常使用“V 得C(不C)”。《刘知远诸宫调》中“V 得(不得)”和“V 得C(不C)”的万字频次分别为2.0 和2.5,《董解元西厢记》中二者的万字频次分别为4.0和9.64。
吕叔湘将官话(今称北方方言)分为平话系白话和金元系白话,“平话系白话大致可信其依据汴京与临安之口语,金元系白话则其初殆限于燕京一带而渐次南伸”[14]。结合两种能性述补结构的文献分布差异,可以看出平话系白话作品《二程遗书》《三朝北盟会编》《朱子语类辑略》《张协状元》《大宋宣和遗事》中多用“V 得(不得)”,金元系白话作品《刘知远诸宫调》《董解元西厢记》中多用“V 得C(不C)”。
表2中《元刊杂剧三十种》和《原本老乞大》都更常使用“V 得(不得)”,《元刊杂剧三十种》中“V得(不得)”的万字频次为6.0,“V 得C(不C)”的万字频次为4.53,《原本老乞大》中“V 得(不得)”的万字频次为25.26,“V 得C(不C)”的万字频次为3.68。这两部文献都是元代作品,按理说两种能性述补结构的分布情况应该与金元系白话作品的分布情况相同,但实际情况却与平话系白话作品的分布情况相同。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我们认为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是,元代的共同语仍是平话系白话,金元系白话在燕北一带比较流行,还没有发展到成为全国共同语的程度。《原本老乞大》的情况能说明这一点。《原本老乞大》是元代朝鲜人学习汉语的会话书,他们学习的肯定是当时的共同语,该书几乎只用“V 得(不得)”,共有48 例,“V 得C(不C)”只有7例。另外,语音史的研究也可以为我们的观点提供佐证。李新魁根据元代韵书的记载,指出元代共同语的标准音仍是中州音,不是北京音[15]。
上文已列举《二程遗书》《朱子语类辑略》中“V得(不得)”“V 得C(不C)”的例句,下面略举宋、金、元时期其他文献中两种能性述补结构的代表性例句。如:
(28)行货已赍排,独自难区处。(白)但小客肩担五十秤,背负五十斤,通得诸路乡谈,辨得川广行货。(《张协状元》第八出)
(29)心头怀着待不思忆,口中强道不憔悴,怎瞒得青铜镜儿里!(《董解元西厢记》卷一)
(30)【喜春来】又不是风流天宝新人物,则是个落托长安旧酒徒。怎消得明圣主,赐一领溅酒护身符。(《元刊杂剧三十种·李太白贬夜郎》第二折)
(31)这(个)伴当便是,夜来才到。恁这月尽头到的大都那到(不)得?(《原本老乞大》)
(32)甲光灼灼,遮围着未遇君王。金盖飘飘,罩不开光明帝主。(《刘知远诸宫调·君臣弟兄子母夫妇团圆》卷十二)
(33)【绵搭絮】微臣身沾着罪恶,点污尽忠直。濯呵濯得了腮边血污,涤呵涤得净面上尘灰。娘娘!(《元刊杂剧三十种·辅成王周公摄政》第三折)
(34)【应天长】两眉无计解愁颦,旧愁新恨,这一番愁又新。淹不断眼中泪,揾不退脸上啼痕,处置不下闲烦恼,磨灭了旧精神。(《董解元西厢记》卷一)
三 明清时期两种能性述补结构的文献分布
明清时期,“V 得(O)”开始用于已然的事态句中,但用例不多,我们在《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词话》《醒世姻缘传》《红楼梦》等10部文献中只检索到4例。“V不得”“V不C”用于已然的事态句中已十分常见,仅《金瓶梅词话》中用于已然事态句的“V不得”就有31 例,“V 不C”有21 例。下面例(35)至例(38)“V得(O)”用于已然的事态句,例(39)“V不得”用于已然的事态句,例(40)“V 不C”用于已然的事态句。
(35)菩萨喝道:“你且上去看!”……行者欢喜道:“菩萨,载得我了。”菩萨道:“既载得,如何不过去?”(《西游记》第四十二回)
(36)他的汉子吴学颜虽然成了瘸子,都也行动得了,晁夫人也留他在乡里编席管园,为人耿直倔强,天生天化,真真是与他老婆一对。(《醒世姻缘传》第四十九回)
(37)胡总制因想徐海既听王夫人言语,不杀华萼,是在军中做得主的了,不若贿她做了内应,或者也得力。(《型世言》第七回)
(38)虽说贤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袭人模样虽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得一二等的了。(《红楼梦》第七十八回)
(39)这张胜见他挣扎,复又一刀去,攮着胸膛上,动旦不得了!一面采着头发,把头割下来。(《金瓶梅词话》第九十九回)
(40)太医道:“……,血虚了,两腰子、浑身骨节里头通作酸痛,饮食也吃不下了:可是这等的?”(《金瓶梅词话》第五十四回)
明清时期,两种能性述补结构在文献中的分布趋势是,绝大部分文献中更常使用“V 得C(不C)”,“V 得(不得)”已不及“V 得C(不C)”常用。这一趋势在明代初年已经显现,但不是特别显著,明清时期两种能性述补结构的文献分布情况如下表3所示(“/”前数字代表使用数量,“/”后数字代表万字频次)。由表3 可知,《水浒传》中“V 得C(不C)”的万字频次为5.69,“V 得(不得)”的万字频次为4.44。从明中期开始,这种分布趋势已十分明显。《西游记》中“V 得C(不C)”的万字频次为7.37,“V 得(不得)”的万字频次为5.03;《金瓶梅词话》中“V得C(不C)”的万字频次为6.09,“V得(不得)”的万字频次为3.73;《醒世姻缘传》中“V得C(不C)”的万字频次为13.06,“V得(不得)”的万字频次为6.35;《红楼梦》中“V 得C(不C)”的万字频次为9.07,“V 得(不得)”的万字频次为3.01;《歧路灯》中“V得C(不C)”的万字频次为9.31,“V 得(不得)”的万字频次为4.44;《儒林外史》中“V 得C(不C)”的万字频次为6.61,“V 得(不得)”的万字频次为3.79。
表3 明清时期两种能性述补结构的文献分布
上述话本小说主要由当时的共同语写成,但作者在写作的时候常把自己的语言习惯(方言)带入作品中,使得作品在体现共同语面貌的同时又有方言特征。学界认为,《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带有江淮方言特征,《金瓶梅词话》《醒世姻缘传》带有山东方言特征,《歧路灯》带有河南方言特征,《红楼梦》带有北京话特征。宋、金、元时期,仅金元系白话作品更常使用“V 得C(不C)”,到了明清时期,北京话特征作品、山东方言特征作品、河南方言特征作品、江淮方言特征作品均更常使用“V 得C(不C)”。这表明自宋、金、元时期开始,“V 得C(不C)”从燕北一带向南方地区扩散,到明中期已经成为南方地区常用的能性述补结构,形成现在“V 得C(不C)”为共同语、北方方言、南方方言广泛使用的格局。
“V得C(不C)”从燕北一带向南方地区扩散,与元、明、清三代定都北京有关。元、明、清三代首都都是北京,北京成为全国的政治中心、北方地区的经济中心,随着天下学子应试科举、官员进京述职、南北贸易往来等一系列政治、经济、文化活动,从金元系白话发展而来的北方官话逐渐发展壮大,逐步覆盖南方地区。在北方官话向南方地区覆盖的过程中,原本主要为燕北一带使用的“V得C(不C)”也延伸至广大南方地区,形成现在的“V得C(不C)”也为南方方言地区广泛使用的局面。
仔细观察表3发现,明末清初,两种能性述补结构在总的分布趋势之下,又有另一股小的分布趋势,即在吴语地区“V得C(不C)”并不占优势,“V得(不得)”仍有相当势力范围,并且还一度向北方地区延伸(我们在下一节讨论“V 得(不得)”从吴语地区向北方地区延伸的动因)。这从两点可以看出,一是,《型世言》《石点头》两部具有吴语特征的作品中“V 得C(不C)”和“V 得(不得)”的万字频次基本持平(《石点头》的作者是天然痴叟。1985 年,上海古籍出版社为该书作出版说明,天然痴叟即席浪仙,湖北黄陂人,长年流寓苏州一带,该书由明末苏州书坊主叶敬池刊印);《型世言》中“V 得C(不C)”的万字频次为8.65,“V 得(不得)”的万字频次为8.21;《石点头》中“V得C(不C)”的万字频次为8.95,“V 得(不得)”的万字频次为9.15。二是,从明中期至明末清初,“V 得(不得)”在北方地区使用频次有小幅上升。《金瓶梅词话》中“V 得(不得)”的万字频次为3.73,到了《醒世姻缘传》中,“V得(不得)”的万字频次多达6.35,很明显,从明中期至明末清初,“V得(不得)”在北方地区变得流行,但这股势力并不强劲,没有延续下去。
综上,两种能性述补结构在明清时期文献中的分布情况表明,明至清代初年,从金元系白话发展而来的北方官话势力更强一些,但还没有成为全国共同语;由平话系白话发展而来的南方官话仍有一定的势力范围,两股官话力量在明末清初相互竞争。
北方官话大约在清中期成为全国共同语。《老乞大新释》约成书于1761 年(清乾隆年间),是为当时母语非汉语者学习汉语编写、修订的汉语课本,该书“V得C(不C)”的数量已超过“V得(不得)”,“V得C(不C)”有24例,“V得(不得)”有17例,这与《原本老乞大》中“V得C(不C)”仅有7例、“V得(不得)”有48例反差明显。清后期,“V得(不得)”已基本退出共同语,晚清小说《小额》中“V 得C(不C)”有57例,“V得(不得)”仅有13例,现在“V得(不得)”仅保留在北方极少数方言中。
下面再列举一些明清时期两种能性述补结构的代表性例句。如:
(41)走不过一里路,被朔风一掉,随着那山涧边倒了,哪里挣得起来!(《水浒传》第十回)
(42)行者道:“……等老孙去他门首,与他赌斗,必须拿住妖精,方才救得师父。”(《西游记》第二十回)
(43)那妇人拿了铜钱,径来王婆家里坐地,却叫王婆赎得药来。把到楼上,交武大看了,说道:“这贴心疼药,太医叫你半夜里吃,吃了倒头一睡,把一两床被,发些汗,明日便起得来。”(《金瓶梅词话》第五回)
(44)他完了道数,……道:“列位请了!这菜做得何如?也还吃得么?”(《醒世姻缘传》第五十一回)
(45)邹妈妈道:“是我多嘴的不是了。”忙帮着妙珍,扶到床中,灌了汤水,渐渐苏醒。道:“儿子这样孝顺,我怎消受得起?”(《型世言》第四回)
(46)这离合悲欢非是人要如此,也非天要人如此,乃是各人命中注定。所以推不去,躲不过。(《石点头》第二回)
(47)因此他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红楼梦》第三回)
(48)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账上来。”(《儒林外史》第三回)
(49)乔龄道:“他如今是拔贡,咱管不着他。”(《歧路灯》第四回)
(50)这铡刀不快,许多草几时才铡得完呢?(《老乞大新释》)
四 “V得(不得)”向北方地区延伸的动因
本文认为,明中期至明末清初,“V得(不得)”从吴语地区向北方地区延伸,明末清初,“V得(不得)”在北方地区使用频次上升,是语言系统外部的动因导致的,准确地说是受到当时话本小说传播的影响。
不同于篇幅短小的诗歌、散文可以口耳相传,话本小说短则几万字,多则数十万字,甚至上百万字。受篇幅的限制,话本小说的传播特别依赖出版印刷业的发展。但明前期由于与蒙元的长期战争,社会生产力遭到极大破坏,刻字匠和印刷匠极为紧缺,出版印刷业极不发达。据陈大康考证,明初全国的刻字匠只有两千余人,最大的印刷机构司礼监经厂印刷匠也只有58 名[16]。为巩固封建统治,明朝亟须出版大量御制、钦定、敕纂、舆地志书、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而话本小说历来被封建统治者列入“禁毁”行列,可以想象,在出版印刷业极不发达的明前期,仅供人们娱乐消遣的话本小说不会成为书坊主印刷出版的首选。明前期,统治者为恢复社会生产,采取“重农抑商”的政策,商人外出经商必须经过官府的批准领取商引,若因没有商引或经营地点、范围与商引所载不符而被查获,轻则流放,重则杀身[17]。在如此严格的“抑商”政策下,书坊主难以大规模地刊印话本小说,也就难以形成书贾群体和区域性的销售网络。明代初年便已成书的《三国通俗演义》到了嘉靖年间才得以刊行便是证据。
明中期,情况得以改观。在明前期统治者的励精图治下,嘉靖年间,社会生产得到极大恢复,政权较为稳固,社会趋于稳定。尽管统治者采取“重农抑商”的政策,但商业毕竟是一个社会发展不可缺少的行业,随着生产力的恢复,由商人构成的市民阶层形成。这一阶层文化水平虽不高,但具有经济实力,是话本小说的最大读者群。对娱乐消遣的需要也迫使统治阶层对话本小说的态度有所改观,在印刷业已经得到长足发展的情况下,明朝的司礼监出版了我国第一部通俗小说《三国志通俗演义》。随着统治阶层对话本小说态度的转变,文士阶层纷纷效仿,开始直接或间接地参与话本小说创作。自称天都外臣的兵部侍郎汪道昆就曾给《水浒传》作序,说:“雅士之赏此书者,甚以为太史公演义”[18]。嗅到商机的书坊主们马上投入话本小说的刊印发行中。据陈大康统计,从嘉靖年间至明末弘光年间,仅可以明确判定刊印年代的话本小说就达128部[19]。在商业最为发达、对话本小说需求最多的江浙地区还形成了一个专门创作话本小说的文学团体,这个文学团体是当时话本小说创作的主力军,如冯梦龙、凌蒙初、陆云龙、陆人龙、袁于令、袁宏道等人都是这个团体的成员,他们创作了近20部话本小说[20]。利益的驱动又促使书贾群体的形成。书坊主一般都是在当地刊行话本小说,书贾们则负责把从当地批发的话本小说销往全国各地,形成了一个全国性的销售网络。旧时的书贾们在总结收购旧书的经验时曾指出,山西各县,素为小说戏曲书籍之藏书地,……及其家既衰落,厂肆书贾,多往求之[21],明万历本《金瓶梅词话》就是民国初年在山西被发现的。书坊主们为了使话本小说畅销,还采取了登载广告、加入插图、推出小说评点本、改变刊印格式、降低价格,甚至租书的销售策略。这些举措都使得话本小说向文化程度低、经济实力弱的庶民阶层流传。在书坊主、创作者、书贾的共同努力下,话本小说在明代末年天启、崇祯两代达到高峰。
随着话本小说在全国的推广发行,“V 得(不得)”这种主要为当时南方官话所使用的能性述补结构唤起了北方地区话本小说创作者的记忆,北方地区话本小说创作者开始效仿并频繁使用,从而出现明中期至明末清初“V得(不得)”在北方地区使用频次有所上升的现象。不过,随着北方官话向南方地区的覆盖,“V 得(不得)”最终没有在北方地区站稳脚跟,清中期以后,逐渐退出北方官话,现在仅保留在北方极少数方言中。
五 结论
通过对两种能性述补结构“V 得(不得)”和“V得C(不C)”在近代汉语时期文献分布的考察,本文得出如下结论。
(1)晚唐五代时期,大多数“V 得(不得)”和“V得C(不C)”依靠未然语境表达能性语义,只有少数“V 得(不得)”和“V 不C”用于具有现实性特征的惯常句中,向独立表达能性语义发展,两种能性述补结构没有明显的文献分布差异。宋代,“V 得C”开始用于具有现实性特征的惯常句中,“V不得”“V不C”开始用于已然的事态句中,至此,两种能性述补结构完全发展成熟。
(2)宋、金、元时期,两种能性述补结构表现出明显的文献分布差异,金元系白话作品更常使用“V得C(不C)”,平话系白话作品更常使用“V 得(不得)”。明清时期,江淮方言特征作品、山东方言特征作品、北京话特征作品、河南方言特征作品均更常使用“V得C(不C)”,但在吴语特征作品中,“V得C(不C)”不占优势,其使用频次与“V 得(不得)”基本持平。明中期至明末清初,“V 得(不得)”在山东方言特征作品中使用频次有小幅上升,但没有形成大规模的增长。
(3)两种能性述补结构在晚唐五代至清中期文献分布的差异反映出“V 得(不得)”和“V 得C(不C)”在近代汉语时期的地域变化。这种地域变化过程是:晚唐五代时期,二者都是当时共同语中的能性表达结构,宋、金、元时期,“V 得C(不C)”主要为燕北地区所使用,“V 得(不得)”主要为河洛一带的中原地区所使用,自宋、金、元时期开始,“V得C(不C)”逐渐从燕北一带向南方地区扩散,到明中期,形成现在已为共同语、北方方言和南方方言广泛使用的格局,“V 得(不得)”则向更南方地区退却。“V 得(不得)”在向南退却的过程中,明中期至明末清初,它曾一度自吴语地区向北方地区延伸,但这股“北上”的势力远不及“V得C(不C)”向南方地区扩散的势力强劲。
(4)“V得C(不C)”向南方地区的扩散与元、明、清三代定都北京,从金元系白话发展而来的北方官话在南北政治、经济、文化往来下向南方地区覆盖有关;“V得(不得)”从吴语地区向北方地区延伸,则与明中后期话本小说的广泛传播有关。
(5)近代汉语时期,两种能性述补结构“V得(不得)”和“V得C(不C)”的地域变化表明,从金元系白话发展而来的北方官话在元、明和清代初年还不是全国的共同语,明末清初,从平话系白话发展而来的南方官话还有一定的势力范围,两股官话处于竞争状态,大约在清中期,北方官话才成为全国共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