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父亲栽下的秧苗
2023-10-26沈亚
◎沈亚
父亲用一天时间,将三亩水田平整完毕,放满渠水,第二天就可以栽秧了。那天吃晚饭时,父亲对我说,明天跟我下田学栽秧吧。
夏季插晚秧的时候,是最热的,加上水田里蚂蟥很多,想想就浑身哆嗦,我心里很不情愿,但又不敢反对,长长“哦”了一声。
父亲供我上学,倾尽全力,但也做了我“考不上”的准备。父亲说,上学固然有前途,但你先要学会干农活。我上小学时,父亲从不让我干体力活,说是年龄小,身子嫩,容易伤着;现在初二,父亲下这个决定,肯定是做了相当周密的计划。
第二天下午,太阳偏西,我跟父亲来到水田。我很纳闷儿,早上那么凉爽,为什么不栽秧?父亲说,正午前后都不能栽秧,因为田里蓄水,被太阳晒得滚热,稚嫩的秧苗来不及生根,会被烫死,得等气温降下来才行,就像培养一个孩子,要给他适宜的成长环境……父亲的这番话颇有深意,我却没有心思仔细揣摩。
此时,太阳西斜,但依然毒辣。站在水田渠岸上,一股潮湿的热浪裹挟着浓烈的尿素味儿缠绕着我的身体,汗水犹如泄洪的堤坝,“唰”就下来了。以前这个时候,我正躺在家里地面的凉席上,摇着蒲扇,吹着过堂风,喝着薄荷叶凉茶,看书听歌,享受惬意。
一大早,母亲就下田拔秧苗,扎成一小捆一小捆的,堆放在田头的水渠里。父亲在水田两端,拉上纤细的尼龙绳,将水田分隔成均匀的几行,然后拿起小捆秧苗,一路扔过去,每捆秧苗都像装了导航,精准地落在该去的地方。
我也尝试扔了几捆,可落点不是太远就是太近。我有些灰心,父亲说,不要着急,掌握好力道,再扔几次试试,干农活就和你写字一样,讲究的是熟能生巧。
开始栽秧,父亲先做示范。他站在水田行间,左手拿着一小捆秧苗,右手扯出几株,边栽边说,一排栽八棵,每棵五六株秧苗,过多或过少都会影响正常收成;每棵间距尽量相等,给秧苗留下生长空间,也便于后期治虫和收割;把握好秧苗深浅,三分之二的苗身要露出水面……随着父亲不断向后移动,秧苗整齐地站立在水田里。
这有何难,我自认为已经学会,便开始“实战”。可当我弯腰栽秧时,发现完全不是一回事,不是间距把握不好,就是株数不对,要么就是秧苗深浅不一,东倒西歪,还要拔出来重栽一遍。再回头看看父亲,他已栽完一行,我才栽了几米远。
有几个村人路过,打趣我,哟,你这是栽秧啊,还是绣花呢?我面红耳赤,全身燥热,汗出得更快了。父亲走过来,说,别在意,他们开玩笑的,熟练了,速度就快了。我知道,父亲是在鼓励我。
这时,我感觉脚有点疼,提出水面,两只褐色的蚂蟥叮在脚背上,肚子鼓得老大。我吓得尖叫,不停用手扒拉,父亲淡定地说,蚂蟥有吸盘,不要硬拉,断在肉里就麻烦了。他拿起一小捆秧苗,在我脚面上轻扫两下,蚂蟥蜷起身子,掉落水中。父亲说,庄稼人不怕这个,自家田里养的,有办法对付它。
父亲的玩笑话,没有消除我的心理阴影,总感觉脚上趴着蚂蟥,不时抬起脚瞅瞅,栽秧速度更慢了。天色渐晚,大半天工夫,我一行还没栽到头,却已累得腰酸背痛,两腿颤抖,直不起身,心里直犯嘀咕,种田咋就这么苦、这么累。
此时,蚊子出窝了,长嘴小花蚊的毒性大,被它们叮咬一口,奇痒无比。我不停地拍,不停地挠,弄得满身都是泥点,邻田的村人还取笑我,瞧你这个三花脸涂的,是要上台唱戏啊。
看着我狼狈的样子,父亲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说,既然刘先生出诊了,那就回家吧。刘先生是村里的医生,针扎得地道,孩子们都怕。这个比喻倒很贴切,我晃晃悠悠走在村道上,浑身酸疼,几欲摔倒,父亲却一路和人开玩笑、打招呼,笑声不断。我那时并不明白,种田人如此辛苦,他们哪来的精神还去说笑话的?
晚饭时,我趴在八仙桌上不想动弹,脖子和手臂都晒出了小水泡,火辣辣地疼,心里恨死了栽秧。简单吃了点,就洗澡睡觉了,父亲却拿着手电筒出门了。
第二天吃早饭时,父亲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昨天晚上,我到水田里看了一下,你栽秧虽然慢,但栽得好,间距合适,秧苗直立,比我刚学时强多了。我疑惑地转头看向母亲,母亲抿着嘴唇,很认真地点点头。
那一瞬间,我感觉脸上被蒙上了一层面纱,羞赧的神色躲在后面,内心的满园春色说什么也关不住了。
父亲对我一向要求严格,通常教诲多,表扬少,能得到父亲的夸奖,比什么都开心。我突然觉得浑身上下都不疼了,手脚也有劲儿了,和姐姐说话的嗓门儿也不自觉就提高了好几个分贝。
下午,我“主动请缨”,再次去水田栽秧。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我栽的秧苗,浮秧、少株。那天晚上,父亲来到水田里,打着手电,将我栽下的秧苗,重新整理了一遍,忙到半夜才回家。
现在想想,我何尝不是父亲亲手栽种的秧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