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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

2023-10-26蒋冠男

参花(上) 2023年11期

◎蒋冠男

“好,散会!”曾鹄图一声令下颇有项羽当年“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派头,尽管他的身高较之“长八尺余”的项羽短了近一尺。当然,此处的“尺”是汉尺。幸好,曾鹄图身形不胖,甚至显得有些瘦削,脸也是典型的江南小生的模样——白净、瘦削,与那身高倒也相衬。

曾鹄图反复回味自己适才的那番号令,心里颇有几分自得。每次发完号令,曾鹄图都会在心里暗自回味、剖析一番:音色是否饱满、沉着?音量是否适当?气势是否恢宏?如此回味、剖析了七八年下来,他对自己那发号施令的腔调就越来越满意了。几年下来,还真是越来越像个“老板”了!曾鹄图不免在心里自嘲,一如打趣一个自穿开裆裤起就在一起玩泥巴的老哥们儿。

不对,不能说“老板”,得说“总经理”或者“董事长”,或者干脆叫“首席执行官”。自己可是正儿八经留洋归国的博士!当然了,英文的“BOSS”翻译成中文也是“老板”。不过,“BOSS”和“老板”终究是两回事,前者洋气、大气,后者则土气、小家子气。土得掉渣的才叫“老板”呢!自己创办的这“鹄图科技”可是高科技医疗企业,怎么能称“老板”呢?他顶憎恶别人喊他“老板”。当然,他也不愿意别人喊他“曾总”或者“曾董”,因为在他锡城老家,这个“曾”与“真”同音——这似乎有点故意强调的味道了——难道自己是“假”的老板不成?况且,自己寒窗苦读几十载,好不容易才爬到那象牙塔顶戴上那四四方方的博士帽,那“博”字才是至高荣誉!在国外,任何称呼可都抵不上一个“DOCTOR”所蕴含的荣耀。所以,他更希望别人对自己的称呼中带个“博”字——“曾博”可比“曾总”好听太多了。而今,他已经想不起来是他自己提议的还是某个“知心人”洞悉了他的这番心理,总之,现在全公司上上下下都喊他“曾博”。

听到老板宣布散会,一分钟前还庄严肃穆地围坐在会议桌边的各部门领导,顷刻间便像溃败的大军,彻底松懈了下来。虽然谁也不曾离座,甚至连座椅都没移动一寸,但那气氛已明显与一分钟前不同了。

忽然,坐在角落里的生产经理吴咏斜过身子拍了拍与他隔了一个座椅的行政经理贺盛的右臂,压低嗓音唤道:“贺经理……”吴咏矮墩墩的个头,一头乱蓬蓬的短发似乎已经半年没理了,脑侧的碎发盖过了耳轮,黝黑的团脸上两只惺忪的眼睛似乎总也没睡醒。他上身穿一件皱巴巴的蓝色工作服,工作服的左臂上有个口袋,袋口别了支透明杆身的塑料水笔。与吴咏相比,贺盛就精神得多了:精干的瘦长脸,脸上几个无伤大雅的小坑记录着昔日的青春;那小坑一个个都红彤彤的透着亮光,使那脸显得越发神采奕奕;他的鼻子呈鹰钩状,鼻尖也红彤彤的闪着油润的光。他比吴勇要高一个头,当然,坐着倒不太看得出这高低差来。

吴咏声音不大,但由于大家都静默着,他的声音就显得异常突兀。大家齐刷刷地朝他看去,吴咏见状,不禁红了脸。当然,他的脸本就黑,红了脸外人也看不太出来,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两颊那骤然升高的温度。

贺盛也朝吴咏瞥了一眼,随即便朝曾鹄图的方向微微努了努嘴。吴咏心领神会,朝曾鹄图的方向看了看,只见曾鹄图仍俯首端坐在会议桌顶头的高背老板椅上,修长白皙的中指在手机屏幕上划拉着。吴咏讪笑着吐了吐舌头,止住了下面的话。

坐在贺盛与吴咏对面的销售总监华达与财务经理陈实相视一笑,这一笑恰被贺盛看在眼里。但贺盛立刻移开了视线,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曾鹄图划拉了一会儿手机,便抓起面前摊着的黑色笔记本,起身离开了座位。众人见他离座,这才三三两两地移动起座椅来。

这间会议室是依据曾鹄图的喜好布置的,呈现代简约风格:地上铺着原木色的复合地板;正中摆一张二十人位的长方形会议桌,黑胡桃木蜿蜒曲折的纹理在宽大的桌面上铺展着;桌子两侧是两溜黑色的网面座椅,弓形不锈钢椅腿的着地处嵌着黑色的塑胶脚垫。众人移动座椅时,那脚垫就与地板摩擦,发出一声声如释重负般喑哑的叹息,此起彼伏,似有着极力克制的欢愉。这会议室曾鹄图原本是主张铺地毯的,因为地毯消音,他甚至连地毯的颜色都想好了。但后来一想,不行,地毯的寿命太短了,隔几年就得换,还得定期找人来清洗,太费钱了。还是铺地板吧,地板虽不如瓷砖皮实,但比瓷砖好看,价格还不高,打扫也方便,于是便铺了地板。后来,曾鹄图发现这地板竟还有个好处:谁一动,他不必抬头,就能辨别出那声音是从谁的座位下发出的,这也使得大家开会时不得不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当然,也有人练就了一身“金蝉脱壳”“神魂离体”的功夫——你看他端坐在那儿,其实那不过是具躯壳,那神魂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贺盛见曾鹄图向会议室门口走去,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边,躬身去帮曾鹄图开门。他的脸上挂着一丝谦卑的笑,可曾鹄图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看也没看他一眼就径直走了出去。

贺盛目送曾鹄图走远,这才又折回座位上来。回座的途中,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华达与陈实又相视对笑了一下,他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

吴咏仍是一副笑呵呵的表情,他见贺盛回座,遂朗声道:“贺经理!”

贺盛极力压制着内心的不耐烦,没好气地回道:“什么事?”

“您刚才说所有制度必须在一月底前完成初稿,我们生产部赶不及啊!”吴咏满脸堆笑道。

“赶得及!你老兄只要开足马力,没什么赶不及的事儿!”贺盛伸手拍了拍吴咏的左臂。他忽然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失礼——不该用那种语气对吴咏说话——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吴咏在这帮管理层中没什么话语权,但这公司里的人际关系他还没摸透,保不齐这吴咏背后就有座“大山”呢!自己刚来,若是稀里糊涂得罪了人,那可就有他受的了!

“可这都十二月底了……”吴咏讪笑着嗫嚅道,边说边下意识地用右手去按了按左臂袋口的那支笔。那笔的笔帽上有几条裂缝,他总担心那笔杆会从笔帽下松脱出来,因而每当有人碰了那笔,他总要下意识地去按一按,确定那笔杆仍牢牢地卡在笔帽里才放下心来。

“来得及来得及!”贺盛有些敷衍地说道。此刻,他只想尽快结束这无聊的谈话。

可吴咏仍纠缠不休:“能不能给我们宽限些时间啊?”

“这是曾博亲自下的命令!你们生产部可是核心部门,可不能掉链子!”贺盛不理睬吴咏的纠缠,只伸出食指指点江山般隔空朝吴咏点了点。

其实贺盛也知道,吴咏的纠缠不是没有道理:下一年度的销售指标已经下达——整整三个亿!销售计划自然是要跟着业绩指标走的,而生产计划则要跟着销售计划走。当然,对于这三个亿的指标,除了曾鹄图外,谁心里都在打鼓:今年的销售额才五千万,明年就算蹦到天花板上也是够不到三个亿的。对于这一点,销售总监华达更是心如明镜。但大老板已发话,华达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同时还不忘拍胸脯表决心。不然还能怎么着?是宁死不从,和老板唱对台戏,还是承认自己没能力坐“销售总监”这把交椅,然后卷铺盖走人?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先稳住自己那十万的月薪再作打算吧——说不定开年后运气好,能接到别家公司的聘用通知呢!销售是前线,前线都接下战书了,作为后方弹药支持部门的生产部还能有什么话讲?只能全力以赴满足前线需求!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生产部就那么二十号人,五千万的产量还是加班加点赶出来的。三个亿,那得加多少人?就算人员预算通过,也不是一声吆喝人员就能立马到位的——现今招人、留人那么难,现在那二十号产线工人开春后保不齐就要走掉一半。就算人到位,也不是立马就能上手的,还得培训、考核。不然,新手半懂不懂的上产线,质量不达标,一切还是白搭!所以,要赶那三个亿的产量,自己这生产经理说不定都得赤膊上阵!在这水深火热的档口,哪还有心情和时间去整那虚头巴脑的制度!

“好吧……”吴咏讪笑着点了点头。虽说工种没有高低贵贱之别,但职场中还是有着三六九等潜规则的。比如,在这三六九等中,生产部就一向是以“最基层”的姿态低调、卑微地存活着的。所以,自己领导的生产部被冠以“核心部门”的称谓,这在吴咏十几年的职业生涯中还是头一遭,吴咏心里不免有些受宠若惊加飘飘然起来,甚至对贺盛还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感激之情——这感激一如当年姜子牙之于姬昌、诸葛孔明之于刘备的知遇之恩。

“吴经理,相信你可以的!”华达觍着肚子走上前来拍了拍吴咏的肩膀,笑道。

“还是华总觉悟高!”贺盛扭头朝华达伸了伸大拇指。

“那是!可不得觉悟高点!”华达双手探到腰下,往上提了提皮带道。那皮带扎在他那圆滚滚的肚子下方,皮带头上两个金光闪闪的英文字母——“LV”被那上方的大肚子足足挡去了一半的视线。

陈实也朝华达伸了个大拇指,一双圆溜溜的绿豆眼却瞄着华达皮带头上那两个金光闪闪的字母。贺盛见状,便在心里笑了笑。

及至这一天,贺盛入职刚满两个月,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最旺的时候。

贺盛大学学的是行政管理,管行政算是“专业对口”。但贺盛正儿八经从事行政工作的时间其实只有五年,五年里贺盛从一个助理升到了专员,又从专员升到了副主管。虽说是副主管,但因为恰逢正主管离职,一时没招到合适的替补,所以贺盛其实是顶着那“副”字干了“正”字的活。因为这活到底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所以贺盛干了一年不到就不想干了。房屋、车辆、水电、绿化、宿舍、食堂、保安、保洁、资产管理、迎来送往,哪一样不在他的掌控之中?自己完全可以胜任正职,公司却硬压着不给他那头衔和待遇,不就是欺负他背后没人吗?贺盛愤愤不平地想。平日里大家都戏称他为“大内总管”,这明里头是恭维,暗里头一琢磨,却不无讽刺的意味——不就是说你贺盛再吆喝也是个打工仔嘛,甚至连个名分都没捞到!与其这么忍气吞声,还不如出去另立山头单干呢!——即使累点,也比为他人作嫁衣强!这么想着,贺盛就辞职了。然后,贺盛就注册了一家家政公司。家政服务可不就像行政后勤?自己有经验!贺盛底气十足地想。于是,招人、接活、培训员工,贺盛忙得是不亦乐乎。然而,三年下来,一盘算,刨去房租、水电、员工工资、硬件设施等,赚的钱竟还不如上班!且不说这劳心的程度远甚于上班了。罢了,及时止损吧。就这样,贺盛转身又回到了职场。

正因为有了那段创业经历,贺盛看问题的视角才发生了转变。他开始学会了站在老板的角度思考问题:行政经理的价值从何体现?秩序井然、地面整洁的办公楼?如果这样想,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因为那是最低标准——理当如此,没人会因此为你加分!而与此同时,只要大家头顶有一盏灯不亮,或者走道上有一盆绿植蔫了,老板说不定就会在心里犯嘀咕:这行政是怎么管的?所以,作为新上任的行政经理,想要站稳脚跟,那可就得好好计谋一番了:是选择锦上添花呢,还是雪中送炭?锦上添花固然好,可万一那“花”是添上了,效果却一时半会儿显现不出来,那岂不是白费力气?还是“雪中送炭”靠谱些。而所谓“雪中送炭”,即急对方之所急,行对方之所需。曾鹄图创立这鹄图科技也有七八个年头了,最缺的是什么?研发和技术自不必说,哪个标榜“高科技”的企业都缺,但他一个管行政的也使不上力。只能另辟蹊径。贺盛来来回回琢磨了好几日,顺带着把公司里大小领导的脾性也都挨个琢磨了个遍,这才想到了一条或许可以凸显自己“业绩”的“星光大道”——编制度,建体系。管理,这可是个够你挖一辈子的金矿啊!就说这鹄图科技吧,成立虽七八个年头了,但所谓的“内部管理”还处于混沌的“初级阶段”——东一个“规定”,西一个“办法”,不成体系不说,还漏洞百出。自己在这档口提出建制度、体系,岂不是再及时不过了?

果不其然,当贺盛将这一提议在管理层周会上提出时,曾鹄图立刻向他竖起了大拇指:“小贺这提议不错!”然后就说:“咱们是该把管理规范起来了!就按小贺说的办!小贺,这事就由你来牵头!抓紧时间!”贺盛见老板如此,自是喜不自胜,遂像出征大将接军令状般挺直腰板应道:“好的。一定保质保量完成任务!”贺盛说这话时是有意带着点调皮和夸张的意味的,只为不让别人看出他心里的想法。然而,就在他说完这话时,他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地瞥了一下坐在曾鹄图右首的吴偲芒。吴偲芒是曾鹄图的助理,因而大小会议都坐在曾鹄图的旁边。此刻,吴偲芒仍像往日一样,埋头做着会议记录,但他的眉头却微锁着,薄薄的双唇也紧抿着。贺盛不禁心里一颤。入职这两个月以来,贺盛一直是事事小心步步谨慎,他观察着公司里的每一个人,可以说把几个“要员”的脾性都摸了个大差不离。唯有这吴偲芒,他看不透。

吴偲芒工商管理专业,硕士学历。毕业前夕,他去参加招聘会,一眼就被刚成立鹄图科技两个月的曾鹄图相中了。“小吴简直和我年轻时一模一样!”吴偲芒入职后,曾鹄图不止一次当众笑道,那欣喜一如孤独的夜行者在月夜下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丝毫不掩饰自己对那影子的欢喜。因为老板很开心,大家也就没有理由不开心。大家开心的同时,也就默默地在心里把吴偲芒和曾鹄图来回对比了好几遍。别说,这两人还真挺像:都是中等个子、瘦削体形,脸也都似戏文中的江南小生那般白净、清秀。两人唯一的不同就是出生地——吴偲芒的老家乃江北的泰城,正好与锡城隔江相对。当然,曾鹄图毕竟比吴偲芒多吃了十几年饭,也多挨了十几年的风吹雨打,因此,他的肚子要比吴偲芒凸起一些,面颊上的皮肤也比吴偲芒松弛些。但这点差异丝毫不妨碍曾鹄图视吴偲芒为“嫡系子弟”。

“你俩何止是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每当曾鹄图当众感叹小吴简直和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时,副总经理蔡步铎都会咧嘴附和。蔡步铎五十开外的年纪,干瘦的脸上那焦黄的皮肤似乎是直接贴在了面骨上。他的嘴很大,一笑那嘴就显得越发的大,整个脸则像极了一朵盛放的野菊花。蔡步铎说得一点没错,起初,曾鹄图和吴偲芒还只是外表相似,后来,两人的脾性,甚至遇事时的神情,竟也渐渐趋于一致了。比如,两人在遇到难题时,都喜欢抿紧双唇;而当他们不耐烦时,则会下意识地用鼻子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再用力呼出去——那气流经由他们的鼻腔一进一出,所发出的声音简直一模一样!

而此刻吴偲芒就紧抿着双唇,贺盛甚至清楚地听到了他那鼻腔里深深吸入又重重呼出的气流声。贺盛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因此心里不禁打起了鼓。好在,直到会议结束,吴偲芒也没说什么。

就在曾鹄图走出会议室不多时,吴偲芒也离开了座位。当然,吴偲芒是在蔡步铎之后起身的。在鹄图科技,似乎有着一个不成文的规则:会议开始前,一定是曾鹄图最后一个走进会议室,在他之前则依次是蔡步铎、吴偲芒;会议结束,走出会议室的次序则反之。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遵守着这个规则。贺盛见吴偲芒离开了座位,再次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门口,躬身去帮吴偲芒开门——蔡步铎离开时他正被吴咏纠缠着,因而没能赶去为其开门。

贺盛扶着门把手,笑道:“吴总,还得麻烦您多指点啊!”吴偲芒在公司里的称呼有些复杂:蔡步铎等几个年长的高管都跟着曾鹄图喊吴偲芒“小吴”;陈实、华达等几个与吴偲芒年纪相仿的老员工则喊吴偲芒“阿芒”,吴咏也跟着这么喊;人事经理贾清稿及其他几个部门长则喊吴偲芒“吴总助”;其他基层员工,则清一色喊他“吴哥”。贺盛想了想,觉得这几个称呼于自己都不太适合:喊“小吴”肯定不对——自己职位并不比吴偲芒高,实在没资格那么喊。喊“阿芒”似乎也不妥——自己刚来,和吴偲芒还没熟到可以称兄道弟喊昵称的程度,万一热脸贴了冷屁股就不好了。“吴总助”这个称呼就更不妥了——这不就像喊人家“副局长”一样,给人找不痛快吗?也只有组织部或人事科的人才有资格这么一板一眼。“吴哥”就更显得谄媚了——毕竟自己说起来也是个中层,年纪还比吴偲芒长一岁,实在没有理由喊他“哥”。还是喊“吴总”吧,这“帽子”虽有些“偏大”,但也没大得离谱。况且,外交场合大家也都习惯把人往大了喊,也没见谁较真过。不过全公司只有贺盛一人喊吴偲芒“吴总”,这多少让贺盛觉得有些局促。早知道没人这么喊,他也就不这么喊了。而今,既然已经喊出口了,也就没道理改口了,只能这么喊下去了。

“客气。”吴偲芒朝贺盛淡淡地笑了一下,便出去了。

贺盛愣了一下,一时摸不清吴偲芒这“客气”二字指的是自己帮他开门,还是自己说让他指点的话。

就在贺盛出神时,陈实和华达也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先走了!”华达朝贺盛摆摆手,便挺着肚子踱出了会议室。

陈实则抿嘴朝贺盛笑了笑,也紧随其后走了出去。

吴咏也捏着本子,趿拉着鞋,向门口走了过来。不知为何,吴咏走路总给人一种趿拉着鞋的感觉,其实他的鞋从来都是服服帖帖地包着他那略显滞重的脚后跟的。

“再给宽限几天呗!”吴咏涎着脸笑道。

“我是都好说。可你也看到了,现在不是我给不给宽限的问题,而是曾博!”贺盛正色道。

“还不都得经您手吗……”吴咏嗫嚅道。

“你这家伙!尽给我出难题!赶紧回去干活去!抓点紧啥都有了!”贺盛往外轻推着吴咏的胳膊,说道。

“好吧……”吴咏讪笑着离开了会议室。走到室外,他仍恋恋不舍地朝贺盛回望了好几眼。

没一会儿,会议室里人就都走光了,只剩下人事经理贾清稿还在原地坐着。贺盛见状,便上前搭讪:“贾经理,还忙着呢?”

贾清稿正埋头在手机屏幕上“嗒嗒”地按着,没接贺盛的话,只抬起左手扯了扯自己脖子上那像猪大肠一样一圈圈堆叠着的皮粉色毛衣领子。

贺盛见贾清稿没搭理自己,便有些讪讪的。他见贾清稿扯动领口,又见她鼻尖上细细密密地铺了一层亮晶晶的汗珠,便抬头看了看贾清稿的上方,发现她正坐在空调出风口下。“要不要帮您把空调温度调低一些?”贺盛有些讨好地问道。

“啊?”贾清稿这才抬头看了贺盛一眼,总算反应了过来,“哦,关了吧。我马上走了,回一个应聘者信息。”

“您这日理万机的,招聘这种事还您亲自出马呀?让小高她们干得了。”贺盛拿起桌上的空调遥控器边按边笑道。

“她们啊……”贾清稿道。但未待她把话说完,那手机又“呜呜”地震动了起来——一条信息进来了。她又埋下头,食指指尖再一次像跳踢踏舞一般“嗒嗒”地在屏幕上跳动了起来。半晌,她才驴唇不对马嘴地接着说道:“指望不上。”

“那可不行!您得教啊!不然,事必躬亲,您还不得累死?”贺盛扯着嘴角说道。他努力让自己的笑保持着自然。

“有那功夫教她们,我还不如自己干了。”贾清稿慢慢悠悠地回道。她一只手在手机屏幕上按着,另一只手仍在扯动那毛衣领口。她那毛衣领子实在是太厚太高了,一圈一圈一直堆到了她的下巴上,使得她低头都很费力。

“唉,这倒是!”贺盛接道。他本想说“那可不行!咱们管理者得学会用人,而不是事必躬亲”,可转念一想,不能这么说,这么说显得自己太自恃高明了。自己刚来没几天,脚跟都没站稳,切不可崭露锋芒,更不能对人说教,得韬光养晦才是。而且,面对的还是人事经理这么个“要职”——往远了说,人家掌握着你的升职、加薪以及年终奖金;往近了说,你的试用期转正还在人家手里握着呢!自己虽然明面上也是个经理,说起来同级,自己的这些功名利禄该由老板定夺,但谁不知道老板的“核心内参”是人事经理,所以,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她呀!

贾清稿见贺盛仍站在自己身边,遂开口道:“你忙你的去吧,我帮你关门。”

“那行,我就不打扰了。先走一步,谢了!”贺盛想了一下,便爽朗地回道。再杵下去,就是自己没趣了,遂开门走了出去。

贺盛刚回到办公室坐下,桌上的电话机就响了。贺盛瞥了一眼来电显示—— “8810”。铃声响过两遍,贺盛才拎起话筒,朗声道:“哎,吴总您好!”入职第一天,贺盛就将公司里所有“要员”的分机号都记在了脑子里。这样,一看号码他就能立刻反应过来是谁的来电。如此,他便有了时间缓冲,以作心理准备——尽管只是一两秒钟的时间。贺盛记东西是有一套“独家秘诀”的,这分机号在他看来实在是太好记了:曾鹄图是“8800”——老板乃开山之祖、元始天尊,号码自然是“0”了;吴偲芒是“8810”——作为老板的左右手,号码当然是紧跟其后了;蔡步铎是“8820”,这也很好理解——副总嘛,也就是“2”把手了;贾清稿是“8830”——贾清稿那丰腴的身材,从侧面看可不就像个“3”嘛;行政、人事是两个关系紧密的部门,自己自然就是“8840”了;陈实是“8860”——财务,这在任何公司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部门,理当位居“3”号位才是,可“3” 听起来没有“6”和“8”吉利,“8”号位又太靠后——还是分给华达吧——销售是需要“发”的,因此陈实就只能排“6”了……

吴偲芒主动给人打电话实在是一件难得的事。吴偲芒从来都是一副从容不迫、不紧不慢的样子,不管多急的事,你找他,他都会说“等一会儿哈,现在忙”。然而,一等就没下文了。只能再去找他,但得到的还是同样的回复。直到问到第三次,他才会慢慢悠悠地给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所以,看到吴偲芒的分机号出现在自己的电话显示屏上,贺盛不由得有些紧张,毕竟吴偲芒的身份特殊——总助很多时候代表的可是老板!

“贺经理,你会上说要编制度、建体系。这怎么个编法,咱们要不要先开个会讨论一下?”吴偲芒慢条斯理地问道。

“吴总,您这么支持我们行政部的工作,我都感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贺盛一听吴偲芒的话,心里顿时有底了,遂沉着而又不失热情地笑道,“不过这制度啊,咱先不着急写。可以先列个清单——究竟哪些制度需要编制,咱先列出名目来。等确定了框架之后,咱再开始写。您看这样行不行?”

对于吴偲芒,贺盛始终看不透,但有一点他是看在眼里的,那就是吴偲芒喜欢开会。不管大事小情,吴偲芒都会说“咱们开会讨论一下”。这一点也是与曾鹄图如出一辙。于是,这总经理和总经理助理常常整日奔波于大小会场,忙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然而,他们二人的会议似乎永远都没有结果。比如,今天开会讨论如何简化差旅费报销流程,一屋子人花了半天时间来回论证分析,终于将目前差旅费报销流程中存在哪些问题搞明白了,但次日继续开会讨论时,二人又会花上半天时间再次强调简化差旅费报销流程的必要性,同时再次让一屋子人讨论目前差旅费报销流程中是否真的存在前一天会议中得出的结论——目前差旅费报销流程中存在的那些问题。于是就有人说哪些哪些问题其实不是问题,是出于财务内控需要,或者出于税务角度的严谨性,是必须设置的控制环节,不能省去。于是,前一天的会议结论再次被推翻,一屋子人又从头开始讨论分析,从天分析到地,从南论证到北,甚至将商鞅变法都搬出来讨论了一番。如此这般一场又一场的会议讨论来讨论去,参会的人越来越少——大家还得去参加别的会议,实在是分身乏术。于是,那简化差旅费报销流程的议题便慢慢被大家淡忘了。直到有一天,又有人提出差旅费报销流程太复杂了,应该简化,两人才再次召集各部门领导,又一次开会讨论如何简化。就这样,新一轮的论证分析又一次拉开了序幕。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简直愚蠢得可笑!有时,贺盛会忍不住在心里笑骂。但这话只能放在肚子里,不能说出来。就你聪明睿智?自己初来乍到,还是夹着尾巴做人稳妥些。倒是吴咏,有时会出其不意地嘟囔一句:“这事讨论了这么多次,也没个结果。”华达听了“呵呵”一笑。销售人员的差旅费报销是最多的,但华达从没表示过不满,倒是帮销售复核费用的商务部替销售叫起了屈。贺盛见曾鹄图在场,便正色说:“财务流程还是严谨一些好。”“小贺说的对!制度、流程可不是闹着玩的!得严谨!有问题就多开几个会。多讨论,总没错!”曾鹄图立刻嘉许道。“曾博说得对!”贺盛笑道。

“还是开个会讨论一下吧!不然,大家不知道怎么操作啊!”吴偲芒仍在电话那头坚持着。

“有几个部门领导已经找过我了,我都一一和他们说过了。就不占用大家的时间了。您那边,我回头去向您单独汇报,您看怎样?”贺盛耐着性子和吴偲芒周旋了半天,总算是打消了他要“开会讨论”的想法。挂上电话,贺盛长长地吐了口气,这个微妙的动作恰被推门进来的贾清稿看在了眼里。

“什么事让贺经理这么费神?”贾清稿将笔记本放在了贺盛对面的办公桌上。她和贺盛一个办公室。

“嗨,没事。就是刚才和吴总讨论点事。”贺盛笑道。

“没去会议室讨论?”贾清稿调侃道。

“哈哈,办公室里也能讨论嘛!”贺盛假装没听懂贾清稿的弦外之音。办公室门大开着,他可不想说闲话被人撞见。

“也是。”贾清稿抿嘴一笑,也不点破,只埋头去开电脑。

“哎,对了贺经理,咱们上周讨论那事,曾博批了没?”忽然,贾清稿抬头问道。

“哪件事?”贺盛笑道。上周,两人在办公室里也不知是聊什么聊到了员工福利,贾清稿便说现在公司的福利太少了,员工体验感和归属感都不好,建议增加一些。比如生日福利之类的,成本不高,但效果好。贺盛一听,当即就想反驳——他做过老板,清楚地知道天下的老板都希望下属能帮自己省钱,所以,增加福利这种花钱的提议还是谨慎些为好,至少在他三个月试用期内还是不提为好。但贾清稿也不能得罪,至少不能与她当面起冲突,于是贺盛便顺着她的话应了下来,说他也正有此意,回头他找机会去问一下老板的意思。贺盛心里暗忖:这事估计贾清稿也是话赶话无意说到,转身也就忘了。以后她若再提起,找个托词敷衍一下也就不了了之了。他没想到,贾清稿竟然没忘。贺盛自然也没忘,不过这么贸然被问起,他不免有些仓皇,只能装糊涂。

“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贾清稿瞥了贺盛一眼,语中带刺地冷笑道。

“您是指生日福利那事?”贺盛起身去关上了门,然后压低声音笑道。

“你说呢?”贾清稿有些没好气地回道。

“那事我正想和您商量呢!”贺盛不无谄媚地说道,“您看啊,咱们员工数量马上就突破一百了,这生日福利若按一人一两百来算,一年就是一两万——这成本虽不算高,但也不低啊!而且,这一两百块钱员工可能还压根不放在眼里。所以啊……”贺盛正有理有据地分析着,忽然,他发现贾清稿抬着下巴瘪了瘪嘴,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他便识趣地止住了后面的话。

“所以,你的建议呢?”贾清稿垂下眼,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嗨,建议谈不上,只是个不成熟的想法,还要请贾经理您指点呢,”贺盛有些尴尬地扶了扶自己鼻梁上那金色边框的眼镜,“我觉得啊,这生日福利咱也用不着每个员工都发,就发中高层吧——毕竟对公司而言,中高层价值高,贡献大!而且,毕竟人数少,规格还能高些。您看怎么样?”

一支金光闪闪的笔在贾清稿右手的五指间来回转动着,她眼睛看着笔,眼底带着点笑意,却不语,肥厚的嘴唇如天真的孩童般微噘着。

贺盛见她不语,遂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听说一月份就是曾博的生日了,我在想咱们要不要先给他老人家准备一份礼物,再办个精致点的生日会……”

“准备什么礼物?又怎么个‘精致’法呢?”贾清稿歪着头微笑道,腔调里有一丝猫玩耗子的意味。

“嗨,细节咱们后面再慢慢讨论。咱先把大方向定下来。您看如何?”贺盛从手边的抽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拭了拭自己并无汗迹的额头。

贾清稿停下了手中的笔,眼底的那点笑也随之消失了。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道:“……你看着办吧,这些本就是你们行政部的事。”

贺盛见贾清稿表情严肃了起来,忙道:“哎,这可不行!行政、人事可是不分家的!您不发话,我哪敢擅自做主!”

“得了吧,你不就是想拉个垫背的吗?”贾清稿讥笑道。

“您看您说的这是哪儿的话!我拉谁垫背也不敢拉您贾经理啊!”贺盛见自己的计谋被戳穿,遂尴尬地抬手扶了扶鼻梁上那并未下滑的眼镜,谄笑着,“不过是想让您帮着把把关,同时做我坚实的后盾!”

“少跟我来这一套!”贾清稿瞥了贺盛一眼,嗔怒道,“先说说看,准备给大家伙多高‘规格’的生日福利!”

贺盛见贾清稿终于接了话头,但一时又搞不清她心里的真实想法,便道:“唉,这不过是我一个不成熟的提议,具体还要贾经理您拍板呢!而且,这福利的意义也不在于东西本身,而在于咱们——哦不,公司——对大家的这份心意不是?尤其是像贾经理您这样家世的,一般的俗物哪入得了您的眼哪!所以,重在心意!”

“我啥家世啊?我咋不知道啊!你倒给我说说看!”贾清稿有些夸张地“咯咯”笑了起来,她那丰腴的胸在粉色的毛衣里微微颤动着,涂着大红色口红的唇也显得越发的阔大、肥厚了起来。

“我不说!”贺盛挑了挑眉,略带挑逗的口吻道。贾清稿适才那略显激动的表情和肢体动作瞬间让贺盛明白自己算是找到这女人的软肋了。真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这女人一向喜欢端着,原来软肋在这儿!贺盛只隐约知道贾清稿的丈夫在政府,至于是多大的官,甚至是不是个官,他也不甚清楚。但看贾清稿适才那神情,估摸着她那丈夫也不是多大的官。

“不说拉倒!”贾清稿睃了贺盛一眼,眼角眉梢带着一丝别样的意味。

贺盛见贾清稿如此这般,心里不禁有些得意起来,同时也有些无趣感溢了上来。贾清稿四十不到,应该说长得不算丑:腰身微胖却并不显得臃肿,丰腴的身材很是引人注目,白皙的鹅蛋脸上略带了几点雀斑,一切都可以说是“瑕不掩瑜”,除了那嘴唇似乎略显肥厚——不过据说现如今正流行这种“丰唇”,说是显得性感。贺盛恰好与贾清稿同年,正是“一枝花”的年龄,心里自然是看不上那早已不再鲜嫩的同龄女人,但为了在这职场立足,也免不了要去与之调笑。

“哎,贾经理,您那笔看着挺高档。多少大洋买的?”贺盛不愿再接适才的话题,遂转移话锋道。

“哦,这笔啊!我们家那位开会带回来的。不值钱,家里还有好几支呢!你要是喜欢,我明天带一支给你。”贾清稿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笔,漫不经心地说道。

“无功不受禄啊,我哪好意思要您的笔!我只是想着曾博生日要不送他一支笔?”贺盛道。

“真有你的!”贾清稿笑道。

贺盛一时没搞明白贾清稿这话里头是赞许还是讥讽,又不便追问,只能撇开话题:“您的笔能不能让我瞧瞧?”

“尽管瞧!”贾清稿将笔递给贺盛。

贺盛拿过一看,只见那笔杆腰部刻着一串英文字母。他不禁心里一惊——自己虽没用过奢侈品,但“万宝龙”这个牌子还是听说过的。

“您可真是财大气粗啊!都‘万宝龙’了,还说不值钱!”贺盛小心翼翼地将笔递还给贾清稿道。

“啊?啥‘万’……”贾清稿愣了一下,但旋即便转换口气道,“算你识货!这笔啊,其实是我们家那位结婚纪念日送我的。亏他想得出来——这年头,谁还写字啊!”

“咱赵领导咋这么不懂浪漫呢!结婚纪念日不是应该送项链、戒指、跑车之类的吗?送支笔,多让人讨厌呢!”贺盛佯装嗔道。

“可不是嘛……”贾清稿道。但她话还没说完,桌上的电话机就“铃铃”地响了起来。贾清稿朝贺盛做了个“嘘”的动作便接起了电话:“哎,曾博……嗯……我也好像听人说过……这个不是很清楚……嗯……好的!我马上来。”

贾清稿支支吾吾了半天,其间还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贺盛。最后,她挂上电话,朝贺盛丢下一句“我去老板那儿”,便抓起笔记本匆匆走出了办公室,深褐色的门板在她身后“嘭”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贺盛看着那关上的门,感觉那“嘭”的一声仍在耳边回旋着。这么急,为的什么事呢?贺盛心里疑惑不已,他清楚地记得贾清稿刚才通电话时朝他那不经意的一瞥。是那事不便让他听到,还是那事与他有关?若是前者,倒也正常,毕竟人事经理谈的多是与人有关的事,而与人有关的多属机密,的确不便当着他人的面多说。但也不排除是后者。若是后者,会是什么事呢?贺盛像磁带倒带一样,将自己入职以来所做的一宗宗一件件事快速回顾了一下。似乎件件都做得滴水不漏,挑不出毛病啊!难不成是与贾清稿上周提到的生日福利有关?想到这,贺盛不由得细细回想、琢磨起自己与贾清稿谈那生日福利时的诸多细节来。会不会这事贾清稿已经请示过老板了?而之所以来问他,不过是考验他?可考验他什么呢?看他能否站在公司大局的角度考虑问题?还是看他思维的灵活机变性?他当然知道,从提升员工满意度、增强团队凝聚力的角度讲,生日福利这一提议确实无可非议。但自己初来乍到,尚无成绩,便贸然提这一项开支,合适吗?老板会怎么看自己?会不会认为自己花钱大手大脚,没有成本意识?此外,他也始终有些捉摸不透贾清稿的底细:按说她好歹是个中层,老公又在机关,家境应该不会差到哪儿去;看她平日的谈吐,也颇有些“视金钱如粪土”的味道。但你若留心观察,就会发现她常常去那些购物网站上抢优惠券,还喜欢去一些返利网站上购物;在报销差旅费时,她甚至连两块钱一张的公交票也要涂上胶水报销。贺盛与她一个办公室,不难瞥见这些细节。所以,生日福利这一提议保不齐就有她的私心在——虽然是“葛朗台”般让人费解的心思。因此,他才用给中高层发福利的提议来试探她,也是想借此表明自己是无意与她作对的。再者,先拿老板开刀,说不定还能博老板一笑。不承想,她根本不接那话茬。这就有点难办了。

贺盛正来回思索着,贾清稿眉头微皱着推门进来了。

“怎么了贾经理?”贺盛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贾清稿并不与他正视,只是满腹心事地坐回了座位。

贺盛不便再问,但脑子里却瞬间转了几十圈。

“你说高管违规,该怎么处理?”忽然,贾清稿没头没脑地问道。

贺盛不禁愣了一下,他一时搞不清贾清稿是在跟他说话,还是在打电话——她低着头,两手托腮,胳膊肘支在桌上,他看不清她耳朵里是不是塞着蓝牙耳机。

贾清稿见他不语,便抬头看他。贺盛这才含糊其词地答道:“那得看具体情况了。”

“嗯……”贾清稿沉吟了一下,不再说话,头又埋了下去。

谁违规了?违了什么规?贺盛满腹狐疑,却又不便多问。不过,自己事事小心,这事与自己应该是无干系的。想到这,贺盛便放下心来。

希尔顿的大门位于一个小坡上,贺盛轻踩油门,径直将迈巴赫开到了希尔顿那旋转大门的门口。随后,他轻点刹车,稳稳地将那车子停了下来,车子的后座车门正好对着那旋转大门。贺盛将车子挂上空挡,按下手刹,就拉开车门三步并作两步绕到车子右侧,准备去帮坐在后座的曾鹄图开车门。不料,没待他走近,曾鹄图已推门跨了出来,蔡步铎也从车子左侧钻了出来。贺盛见状,只能立在门边,拉着外侧门把手,待曾鹄图走入那旋转大门方将那车门给关上。

就在曾鹄图向旋转大门走去时,贺盛看到曾鹄图缩了缩脖子,嘴里“咝”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向边上的蔡步铎说道:“这天忽然就冷下来了哈!棉毛衫都没来得及穿。”蔡步铎回了句什么,贺盛已经听不清了。

贺盛将迈巴赫停到车位上,便赶紧拨通了下属张静娴的电话:“小张,赶紧去金鹰买两套好一点的秋衣秋裤,然后送到希尔顿大厅前台来。”

“好的贺经理。”电话那头的张静娴应道。

贺盛刚挂上电话,张静娴又打了过来:“对了贺经理,那秋衣秋裤是要男式的还是女式的?尺码多少?”

“男式,一七零。”贺盛没好气地回道。刚才不问,现在才想到问!没脑子!他在心里骂道。

“好的,明白了。”张娴静怯怯地回道,似乎已经听到了上司心里的责骂。

张静娴正准备挂电话,贺盛喊住了她:“哎,等一下!记得开发票!开公司抬头。”

“哦,好的。”张娴静依旧怯怯的。

“一个个的,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贺盛气哼哼地挂断了电话。做行政的,可不得机灵点吗?可自己手下这几个,没一个争气的。曾鹄图今天这饭局本该是司机小李送的,可那小李是新入职的,木讷得不行,今天又是请领导吃饭,容不得半点马虎,贺盛只能自己上了。

挂上了张静娴的电话,贺盛又拨通了另一个电话:“哎,在哪呢……我啊,正准备去你那蹭饭呢……两分钟……好!哎等会儿!你那地儿金贵,你给我留个停车位!……郝总亲自迎接啊,那敢情好!哈哈!”

贺盛挂上电话便将车子驶出了希尔顿的停车场。希尔顿往西一百米就是“曾少年”了。

“曾少年”是个餐馆。“曾少年”的老板郝平平与贺盛同龄,也同村——当然了,是儿时的老家同村——现在两人都住到城里了。

郝平平与贺盛自幼儿园起就同班了,两人一直同班到初中毕业。郝平平的学习成绩一如他的名字—— 一直平平无奇,稳居中游,自然也就没考上高中。贺盛则一直名列前茅,所以一路高中、大学地考了上去。郝平平的父母虽是农民,但他父亲脑子活络,在镇上开了个熟菜店,加上家里又只有郝平平这一根独苗,因此家境还算殷实。贺盛的父母则是纯粹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贺盛下面还有个妹妹,所以日子过得很是紧巴。因而,在贺盛玩自制的弹弓、滚铁环时,郝平平已经在玩游戏机了。但因为村里就他俩同级,贺盛学习又好,作业常常给郝平平抄,所以郝平平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都与贺盛分享。

后来,贺盛读了高中,郝平平则进厂子学起了电焊。郝平平虽算不上富家子弟,但也是自小娇生惯养大了的,哪吃得了焊工那苦,所以没学两个月就不干了。不干了干啥呢?那就学做熟菜吧!家里这份“产业”虽算不得多大,但混个温饱总还是可以的。而且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又有固定的客源,可不比去外面打工强?于是,郝平平便子承父业学起了熟菜生意。你还别说,这郝平平虽然学习不咋地,做生意却是块好料,不到两年工夫就把那十平方米的熟菜门店扩大了一倍,熟菜品种也增加了不少,每天的进账更是翻了几番,后来甚至还把那熟菜卖到了市里的宾馆和酒店。再后来,郝平平全面接管了父亲的店面,不再满足于以前的单一经营,遂在那熟菜店的基础上开起了特色餐馆,取名“曾少年”。这“曾少年”你别看它是个两百多平方米的小餐馆,却中、西餐品种兼具,加上它原有的熟菜特色和口碑,因而自开张那日起便日日客满,甚至不提前预订都抢不到座位。

贺盛将迈巴赫径直开到“曾少年”门口,果见郝平平已站在大门口等他。

“上车!”贺盛按下车窗朝郝平平喊道。

“去哪儿?”郝平平不解。

“上来说!”贺盛颇潇洒地朝后座甩了下脑袋。

郝平平只得拉开副驾驶的门抬腿坐了上去。

“可以啊!都开上迈巴赫了!”郝平平环顾了一下车内装饰,笑道。

“那是!”贺盛抬着下巴笑道。尽管他知道郝平平绝不会傻到以为这车是他贺盛的,但此刻他驾驶着这车——这份虚荣已让他满足。

“上哪儿啊?”郝平平扣上安全带问道。

“隔壁!”贺盛扬了扬眉毛,用回自己家一般稀松平常的口气说道。

“希尔顿啊?费那钱干啥!我这儿的菜也不比希尔顿差的,只是环境没那么豪华罢了。”郝平平道。

“那么多废话!换换口味不行啊?”贺盛有些不耐烦道。郝平平虽自小成绩不如他,但因为家境比他好,后来生意又做得风生水起,所以在物质上一直胜他一筹,这在贺盛心里一直是个结。物质,很多时候是“地位”的代名词不是吗?

车子拐了个弯,没走多远就到了希尔顿的停车场。贺盛将车停了下来,然后与郝平平一前一后下了车。

当贺盛走到适才曾鹄图走进的那扇旋转大门前时,他不自觉地挺了挺腰板。门口穿红色制服的门童微笑着向他欠了欠身:“欢迎光临希尔顿!”他抬着下巴,看都没看那门童一眼。倒是郝平平向那门童微微点了点头。

两人进了个小包间,服务生拿来了菜单。

“随便点啊!今儿我买单!”贺盛将菜单递给郝平平,颇豪气地说道。他原本是计划去吃自助餐的,但吃自助,时间势必会拉得很长,而曾鹄图的饭局随时可能结束——他可不想让郝平平知道自己今天的角色只是个接送老板的司机。

“果然是五星级酒店啊!同样的菜比我们那儿贵几倍!”郝平平翻着菜单笑道。

“别废话,赶紧点!”贺盛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服务生,催促道。这小子真是那扶不上墙的“阿斗”,说这话不是拆他的台吗?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那生意做大的!

“行行行!我点!今儿非狠狠宰你一顿不可!”郝平平嘻嘻笑道。

点完菜,服务员拿着菜单退了出去。

“我说你小子生意做这么大,能不能换身好点的行头?”贺盛指着郝平平身上麻灰色的POLO 衫道。那POLO 衫胸前绣了只小小的奔跑着的狼,不过那狼没有一丝凶残样,乍一看还以为是只袋鼠。

“哎呀,穿两年就换了,要那么好干吗!”郝平平低头喝了口水慢条斯理地回道。

“我真是没话讲你!”贺盛摇了摇头笑道,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口气。

两人边吃边聊,而聊的内容多半围绕经济或政治。当然,说“聊”这个词可能不太贴切,因为多是贺盛在说,郝平平只是微笑着听着,间或附和一句“可不是呢”。这些话题对贺盛来说简直是信手拈来,因此,他口若悬河挥洒自如,宛若一个老道的经济分析师或睿智的时政讲解员在台上演讲。与之相较,郝平平似乎不太能插得上话——那些高大上的专业术语郝平平实在不太会说。当然,有那么一两次,郝平平也曾试图将话题转到自己的餐馆经营上去——那是他的拿手好戏。但每次只要他转移话锋,贺盛都能高屋建瓴般精准地将那话题上升到“理论分析层面”。几番下来,郝平平也就放弃了,改为死心塌地地微笑着倾听,间或附和一两句。

今天的这番即兴演讲让贺盛很是兴奋,不过他终究没忘记自己今天的重要使命,因此,他隔一阵便会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眼自己腕上的手表——那是他老婆傅华花了一千块钱从网上“淘”的。当然,这内情只有他夫妻二人知晓。

“手表不错啊!让我瞧瞧!”郝平平终于发现了贺盛腕上的表。

“有啥可瞧的!一块破表。”贺盛干巴巴地笑道。平素他顶看不上郝平平这副对什么都好奇的憨样,显得那么没见过世面。不过此时,郝平平这样子却让他很受用。当然,由于这表终究是“A 货”,因此他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瞧瞧嘛!”郝平平朝他伸手。

贺盛没法子,只能摘下给他看。

郝平平接过表,便翻过来翻过去地看。贺盛见状,心里着实紧张了起来,怕郝平平看出端倪来。

“多少钱买的?”郝平平看了半天,终于抬头问道。

“不知道。”贺盛有些心虚地回道。

“不会是贿赂吧?”郝平平嘻嘻笑道。

“我贺盛两袖清风,一身正气!”贺盛笑骂道。他本想说“我倒是想呢!可我这芝麻绿豆大的官,也没人来贿赂啊”,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话跌份,遂改了措辞。

“跟你开玩笑呢!”郝平平好脾气地说道,“老婆送的?”

“嗯。”贺盛闷哼了一声。

“两万要的吧?”郝平平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又不是我买的,我哪知道!让你老婆给你买一块不就知道了?”贺盛将手表从郝平平手中夺了过来。此刻他已经不担心郝平平看出破绽了,只是他终究有些心虚,而且他今天也没打算显摆这“A 货”——自己频频看表纯粹出于记挂着老板的饭局是不是快结束了。

“我们家那位哪有你们家傅华的见识啊!不敲诈我就不错了!”郝平平道。

“哎呀,都一样!”贺盛附和道,言毕又抬腕看了下手表,嚷道,“不说了,得赶紧回去了!不然得挨骂了!”

“哈哈!我还说你硬气呢!敢情也是个软蛋!”郝平平笑道,“走吧!”

“你先走,我去结账。”贺盛道,“就不送你了。”

“送啥呀!两步路!”郝平平道,“你路上慢点。”说完便出了包间向大门口走去。

贺盛结完账,见郝平平也已走远,便去大厅前台取张静娴放在那儿的两套秋衣秋裤。正好这时曾鹄图的电话来了。

贺盛接起电话:“曾博……我就在大厅……好的。不过外面挺冷的,你们就在大厅等我吧,我去把车开过来。”

挂上电话,他便飞速跑去停车场,照例将车子开到那旋转大门口,然后又下车绕到车子右后方将车门打开。这时,曾鹄图与蔡步铎正好走出来。

“小贺啊,你负责把曾博送回去。我就不跟你们一起了。”蔡步铎走到车边对贺盛道。

“老蔡,让小贺送你,一起走。”曾鹄图满脸通红地拍着蔡步铎的肩道。蔡步铎比曾鹄图大十岁,自鹄图科技创立起就跟着曾鹄图了。

“不用,我离得近,而且和你们反方向。我打个车很快的。”蔡步铎道。

“好吧。那你路上当心。”曾鹄图道。

“嗯。你们也路上慢点。”蔡步铎道。

“放心吧蔡总!”贺盛朝蔡步铎摆了摆手,便启动了车子。

贺盛将曾鹄图送到小区楼下,在曾鹄图下车时贺盛将副驾驶上的两盒秋衣秋裤拎了出来:“曾博,天冷了,帮您准备了两套秋衣秋裤。”

“啊,”曾鹄图没反应过来,但还是接了过去,“谢谢小贺。”

黑夜里贺盛看不清曾鹄图的表情,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蔡步铎办公室的门照例虚掩着,贾清稿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抬手敲了敲。半晌,方听到里面传出一声慢悠悠的“请进”。贾清稿推门走了进去。

“蔡总,忙啊?”贾清稿挤出一丝笑。

“不忙啊。”蔡步铎一如既往的悠闲腔调,脸上也依然是慈眉善目。

“哦。怕您忙打扰您。”贾清稿讪笑道。但话一出口贾清稿就后悔了:自己明明知道蔡步铎虚掩着门多半是在网上打麻将——这不是讽刺他吗?

好在蔡步铎也不计较:“不打扰。什么事儿啊?”不过他面无表情,也看不出内心有无愠怒或者烦躁。

“哦,是这样,这绩效评价表还得麻烦您重新打一下分。”贾清稿将一叠A4 纸递给蔡步铎道,那叠纸用一只蓝色燕尾夹夹着。

“不是评过了吗?”蔡步铎接过那叠纸,翻了翻,慢条斯理地说道。

“是的,但您之前打的分太平均啦,都是九十五分上下……我知道蔡总厚道,但这样我们没法做数据分析呢,”贾清稿笑着字斟句酌道,“所以,还得麻烦您……”

“哎呀,差不多得了……”蔡步铎瞥了一眼电脑屏幕,皱了皱眉道。

“是呢,我也觉得没必要搞这么复杂,可曾博说分值得拉开差距……”贾清稿耸了耸肩笑道——这时候她只能狐假虎威了。她猜到蔡步铎会说“差不多得了”——几乎全公司都知道蔡步铎的这句口头禅。只是,因为蔡步铎跟随曾鹄图近十年,算是这鹄图科技的开国元勋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是行将退休之人,所以,对于蔡步铎这“差不多得了”的脾气,曾鹄图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行,放我这儿吧。”蔡步铎慢慢吞吞地说道,语气里有股被迫妥协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好的。麻烦蔡总了。”贾清稿笑道,言毕又补充道,“我明天来取哈!”她知道,如果自己不交代时间,蔡步铎准能将这事拖上个十天半个月。

“嗯。”蔡步铎闷哼了一声。

贾清稿心里舒了一口气,正想退出门外,不料蔡步铎却又开腔了:“哎,你等一下……”

“怎么了蔡总?”贾清稿回身问道。

“那加班的事怎么说啊?快年底啦……”蔡步铎慢条斯理地问道。

“哦,不好意思,忘了跟您说了,”贾清稿抱歉地笑了笑,“前几天我特意为这事去请示了曾博,我说好些中高层经常加班,能不能给他们调休啊。曾博还是那句话:中高层不是不定时工作制吗?不定时工作制还有‘加班’一说?又说:身为中高层,如果还计较加班,这格局未免太小了!唉,说不通啊!”

蔡步铎听罢,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半晌方干笑了一下道:“这‘不定时工作制’真是个好东西哈?那些外企真都这么干?”

“呃……有些欧美企业确实是实行不定时工作制的……”贾清稿低头沉吟了一下道。她没敢说不定时工作制其实也是有诸多限制的,比如工作总时长上限等。但由于这“不定时工作制”是曾鹄图提出的——提出的初衷自然是不言而喻的,而她作为人力资源部经理,终究还是要站在“资方”的利益角度考虑问题的,总不能去和老板“丁是丁卯是卯”地叫板啊!

“也都这么有上班时间,没下班时间?”蔡步铎半笑不笑地看着贾清稿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讽刺。蔡步铎的表述其实不太准确,因为鹄图科技的“不定时工作制”是有上下班时间的规定的,那就是:上班不得晚于上午九点,下班不得早于下午四点。甚至,还规定了日工作时长:每日工作时长不得低于八小时。此外,鹄图科技的考勤统计人员,每个月还会非常贴心地将全公司所有人员的月度出勤总时长、日平均出勤时长进行统计,并按从低到高的顺序进行排序,而后公布在公司的微信群里。

“呃……这个……要看各个公司的规定和文化了……”贾清稿含糊其词道。鹄图科技的“不定时工作制”已经出台近两年了,主要针对中高层和研发人员。这工作制刚出台时,是没有太多限制的,于是大家顿时欢呼雀跃如脱缰的野马,上午九点甚至十点来上班的都有,下午则三四点就有人收拾电脑,下班回家了。当然,这些“野马”终究是少数,多数人还是小心翼翼地恪守着原来的考勤规定:早上八点半之前到岗,晚上五点半之后下班;甚至,那些常年起早贪黑加班的也还在起早贪黑——他们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们没法享受那“不定时”的自由。不过,也有一些“聪明人”,就算不忙,也一定要做出忙的样子,挨到天黑才下班;难得加一两个小时班,也一定要发个朋友圈让曾鹄图看到。如此这般运作了一段时间,曾鹄图不禁有些急了:他提出这“不定时工作制”本是为了规避“加班”的说法,这倒好——被钻了空子了!不行,得打补丁!于是才在原先那框架规则上加了最晚上班时间和最早下班时间等细化规定。

“相关法律对这些没有规定?”蔡步铎笑道,但那语气却是一副步步紧逼的架势。

“你作为人力资源部经理,如果连这都搞不清楚,那……得回炉再造了。哈哈!”蔡步铎义正词严地说道。说到后面,可能他自己也觉得说得过了,遂语气一转变成了玩笑的腔调。

“蔡总您说得对!”贾清稿讪笑道,“不过您误解我的意思啦!我的观点和您一样!我刚才想表达的意思是:咱们再怎么着,不还得老板给咱发工资吗?所以就不去计较这些啦!”

“嗯……这倒是……我倒不是计较这加班,主要是一年到头,谁家家里没个事?有个调休,也好备用啊!”蔡步铎有些急了。

“我也是这么和曾博说的呢!我说,尤其像蔡总,为了新车间,几乎是24 小时都扑在工地上,家又离得远,好歹给几天探亲假呢。我说,蔡总自己倒没说过什么,我看不过去啊,想着蔡总也是元老了,我们应该想得周到些。曾博说,蔡总不是有年假吗?我也就不好说什么了。”贾清稿笑道。

“嗨,元不元老的就不去说了,还不都是为了公司吗。年假……对,也够用了。”蔡步铎道。

贾清稿走出蔡步铎的办公室后,将门又照原样虚掩了上去。她脸上的笑却宛如一张被吸干了水分的面膜,一时难揭下来。

第二天,出乎贾清稿意料的是,不等她去拿,蔡步铎竟主动将那一叠绩效评价表送来了:“来,交作业!”

贾清稿正皱着眉想心事,见蔡步铎进来,忙不迭地站了起来,笑容瞬间堆了一脸:“哎呀,还麻烦蔡总亲自送来!”

“没事,正好过来找小贺。”蔡步铎一笑,将那叠评价表递给贾清稿。贾清稿忙躬身接过,只见那叠纸仍用先前那只蓝色燕尾夹夹着。

“蔡总有什么吩咐,电话喊我过去就是了。”贺盛也忙放下手上的活,站起来迎道。

“没事,”蔡步铎慢悠悠地说道,“小贺,现在咱们电脑的采购、维修、保养是不是你们行政负责?”

“嗯……这个……目前还是财务陈经理负责,”贺盛颔首思忖了片刻,“但申购流程是我们行政提。”

“哦……”蔡步铎沉吟了一下。

“怎么了蔡总?”贺盛笑问。

“也没啥,就是生产部那边的几台电脑又不行了。”蔡步铎语调里不自觉地带了些愠怒。

“那几台不是才换的吗?我入职第一周批的申购单,我都记得。”贺盛还是头一回见蔡步铎这么认真,不免也有些急了。

“是吧?你们还记得啊?”蔡步铎语调恢复了平静,但又添了几丝挖苦的味道。

“蔡总您说的这是哪儿的话!我们分内的事吗,当然得记得!”贺盛有些尴尬地笑道。对于蔡步铎这难得的认真和愠怒,他着实有些不明就里。

“咱们是不是应该招个专职IT 了?”蔡步铎忽然道,语气仍是淡淡的。

贺盛有些摸不着头脑,眼睛朝对面的贾清稿瞟了一下,但贾清稿并不与他对视,只是若有所思地垂眉看着自己深灰色桌面上那支金光闪烁的“万宝龙”。

“毕竟IT 相关的工作越来越多了,陈经理也没那么多精力管。”蔡步铎见两人都不接他的话茬,又补充道。

“这个……专职IT 从长远来看自然是需要的……只是以目前的工作量……设个专职IT 是不是合适……还得贾经理评估一下。”贺盛字斟句酌道。

“如果设专职IT,那这个岗位可能暂时也是挂在行政部。所以这工作量还得贺经理你去和陈经理一起评估、商量。”贾清稿抬起头看向贺盛道。

“嗯……”贺盛不置可否。他万万没想到贾清稿竟不着痕迹地将那“皮球”又踢还给了他。

“反正,我只是提议,具体你们看着办。”蔡步铎见贺盛和贾清稿都不表态,扔下一句话便抬脚走了。

贺盛见蔡步铎走远了,便去关上了门。他见贾清稿手握鼠标,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脑发呆,一时也找不到话来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贺盛便开腔道:“贾经理,咱们这IT 的活一直是陈经理兼的?”

“我也不过比你早入职三年,是不是‘一直’我也不知道啊!”贾清稿一副不想多说的口吻。

“那近三年是不是都是陈经理管?”贺盛硬着头皮追问。

他其实早就看出不对劲了:他刚入职就批了一批电脑申购单——为生产部配的替换新品。老电脑报废换新,这本是很常规的一件事,但鹄图科技成立不过七八年,产品正式量产也不过近三年的事,由此推断生产部前一批电脑大概率是近三年才买的,又都是台式机,怎么这么快就报废了?就算是其他部门的旧电脑调配过去的,也最多才用了七八年啊!但自己是个新人,还是少开口明哲保身的好。可如今连蔡步铎都来亲自过问了,他就没法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蔡步铎是众所周知的老好人,万事都是“差不多得了”,鲜少有挑人过错的时候——一定是问题严重了。说不定大家都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只是都不点破罢了。大概是吴咏那软柿子不敢与人对抗,所以只能请蔡步铎“出山”了——好歹蔡步铎是副总,又掌管着生产和质量,有理由也有资格过问。一瞬间的工夫,贺盛的脑子里已经转了几十圈,细想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敢情自己是要被当成枪使了。但回头想想这事也未必有那么糟:自己是行政经理,固定资产本该是自己的管辖范围,自己出手治理也在理。而且自己不过是个新人,完全可以装作对过往一无所知。只是这事说不定盘根错节,自己还得小心为上,别事没治理好,倒把自己给“治理”走了。

“是的。”贾清稿没再回避,但仍不愿多说。

“陈经理一个做财务的,怎么会IT 的活?”贺盛颇有些不解。

“谁说做财务的就不能会IT 的活呢?”贾清稿仍旧淡淡的。

贺盛见状也就识趣不再追问了。

但这事总得先了解个大概才能下手,不然贸贸然行动得罪了人不说,指不定还会踩到雷上。可问谁去呢?陈实是当事人,自然不能去问;听贾清稿的口气,应该是知道些什么,但看样子从她嘴里也套不出什么话来;华达常年在外出差,对公司内务基本不过问,应该也不太清楚状况;吴偲芒虽是老员工,但一直跟着曾鹄图——处在这么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上估计也看不到什么真相;蔡步铎是个鲜少说人是非的人,今天他主动挑起这事也委实蹊跷,若再去问他别的,说不定会把自己卷进去——指不定这就是个“局”呢!贺盛把所有人都想了一圈,最后想到了吴咏——对了,吴咏倒是个没心眼的,说不定能从他嘴里套出点话来。

贺盛正低头思忖着,忽听贾清稿鼻孔里重重地呼了口气。

“怎么了贾经理?”贺盛笑问。

贾清稿扬着下巴,涂了玫红色口红的唇紧抿着,一只手翻着适才蔡步铎送来的那叠评价表,半晌方开口:“这老先生我简直服了他了!这和原来的有什么两样!”

“哎呀,消消气!‘差不多得了’嘛!”贺盛学着蔡步铎的腔调笑道。

“也是,差不多得了。人家眼见着要退休的人了,你还能要求他怎样!”贾清稿的鼻孔里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就是嘛!想开点。”贺盛朝贾清稿挤了挤眼睛。

“只怕这吴咏跟着他久了也要学样。”贾清稿并不理会贺盛的调笑。

“吴咏啊,不太会吧……”贺盛道。

“也是,这‘差不多得了’的本事也得是有那脑子才能玩得转的。”贾清稿鼻孔里轻笑了一下。

贺盛遂笑道:“蔡总这‘差不多得了’的好脾气其实也挺好,至少好相处啊!”

“你是只见过他‘差不多得了’的一面……”贾清稿瞥了贺盛一眼,冷笑道,很明显地咽下了后半句话。

“哦?还有别的一面?”贺盛佯装好奇道。其实,他早就看穿蔡步铎的另一面了。他清楚地记得,一周前蔡步铎来借公车外出办事。可偏巧那天三辆公车都被借走了,蔡步铎只得开自己的私家车。出发前,蔡步铎对他道:“回头得给我报销费用哈!”贺盛以为他是玩笑话,不承想过了几天,蔡步铎竟真拿了张《私车公用单》来向他报销费用了。贺盛看了一下行驶路程,不过十来公里。

“呵呵,以后你就知道了。”贾清稿淡淡一笑道。

“哈哈。那曾博知道吗?”贺盛也笑道。

“曾博怎么可能知道!”贾清稿不屑道。那不屑也不知道是针对曾鹄图还是针对蔡步铎。

“也是,上周周会上,曾博不还在说,全公司就数蔡总格局大,鹄图科技成立七八年,蔡总是抛家舍业任劳任怨,从没说过一个‘不’字。”贺盛道。他本想说“也是,曾博那是石头缝里也要榨出二两油来的,要是知道,怎么会容得下他”,可转念一想,这话太尖刻,贾清稿是怎样的底细自己还不知道,说话还是留三分为好,遂改了措辞。

“曾博……哈哈……是聪明一世……”贾清稿道,明显也是吞下了后半句话。

贺盛没再接贾清稿的话,办公室里只剩下贾清稿翻动那叠绩效评价表的“哗哗”声。

“对了贾经理,咱们这年终的绩效评价结果会公开吗?”贺盛忽然正色道。

“具体分数不会公开,但不同档次的占比会公开。个人具体在什么档次也会给到部门,由部门领导去做反馈沟通。”贾清稿道。

“排在D 档的,真会实施淘汰?”贺盛一边观察贾清稿的神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入职那周他花了两天时间将公司的绩效评价制度仔仔细细地研读了一番,他清楚地记得制度里明确写着不同绩效档次的处理规则。

“你看吴咏还活得好好的,不就知道了?”贾清稿眼神轻蔑地回道。

“哈哈,懂了。”贺盛笑道。听了贾清稿这话,他总算放下心来了。绩效评价除了上司需要对下属评分外,平级同事之间也需要互相打分。此前为这打分,贺盛思前想后琢磨了很久:给所有人都打差不多的分数自然是最稳妥——不得罪人。虽说绩效评价表不署名,也不会发到个人手中,但每个人的笔迹还是认得出来的,而且终究是由人在管着——只要是人在管,就不可能做到绝对的“保密”。但自己还在试用期,这种“老好人”式的做法会不会给自己减分?还是分出高下层次为好。可给谁高分,又给谁低分呢?尤其是给谁低分,这真是个伤脑筋的问题。销售、市场只看业绩,不必过多考虑;财务、人力资源又得罪不得……思来想去,也只有把这最低分安在吴咏头上最安全。吴咏虽说每天起早贪黑,却不善言辞,因而显得毫不起眼。而且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在这帮管理层中没啥话语权,所以自己若给他打最低分也还算“客观”。但绩效这事向来微妙,搞不好会得罪人。可听贾清稿这话,似乎往年也有不少人给吴咏打低分——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贾清稿没再理会贺盛,只轻轻“嗯”了一声,便兀自在电脑键盘上敲了起来。

“对了,我看吴咏干活也挺卖力,还每天都在加班,怎么曾博好像……”贺盛低头沉思了半晌,忽然佯装疑惑道,但他终究没敢把话说完整。

“好像不待见他,是吧?”贾清稿头也不抬地回道,手仍在键盘上敲着。

“是啊,挺奇怪的。”贺盛看着贾清稿道。

“只能说这吴咏太傻,脑子一根筋。”贾清稿停下了手上的敲击,抬头道。

“这么说还真有点。”贺盛笑道。

“对别人一根筋也就算了,曾博是什么样的脾气,你不知道?能顶着上吗?”贾清稿“恨铁不成钢”般愤愤道。

“看样子有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啊!为的啥?”贺盛仍笑着。

“为了生产部一个技术员。”贾清稿不屑道,“那姑娘在家休产假,吴咏忙不过来,就申请从研发部借一个人过去帮忙。你要借人,私下去和蔡总说,让蔡总去协调啊!他却直愣愣地在管理层周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这研发部本就是一副‘天下唯我独尊’的架势,哪会轻易借人给你生产部!曾博就说,问问那姑娘能不能提前来上班。这吴咏竟说,人家在休产假呢,不好去问的。曾博就火了,说我难道不知道她在休产假?怎么就不能问了?古时候女人生完孩子就下地干活了,现在还休三四个月产假!提前半个月一个月的过来上班,怎么就不行了?哪那么娇贵!你知道吴咏怎么说?”

“怎么说?”贺盛好奇道。

“我也真是服了这吴咏了——别看他平时一副蔫不拉唧逆来顺受的样子,那天竟像打了鸡血一样。他竟直眉瞪眼地跟曾博说,研发部的员工是人,生产部的员工也是人。”贾清稿道。

“哈哈,真看不出来这吴咏还有这一手哈!”贺盛笑道。

“研发部妄自尊大,这是谁都看在眼里的。可没办法呀!谁让咱是‘高企’呢,曾博又是研发出身。这能点破吗?况且,曾博那天也不是护着研发的意思,让产假员工提前来上班,那也不是头一遭了。我们人力资源部,你们行政部,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谁敢说个‘不’字!就你吴咏会护犊子?”贾清稿道。

“哎,这真是,没话说了……”贺盛道。

“所以,也不怪别人给他打低分,谁不是看老板眼色行事呢?”贾清稿道。

“可不是呢!”贺盛道。

“还不止这些呢!他自己天天加班不说,却为手下那帮操作工请命,要求按法定标准给他们算加班工资。曾博听了能不发火吗?他自己再多的功劳也被这给抵消了!”贾清稿道。

“嗨!真是个二百五!”贺盛摇头笑道。

贺盛走进食堂,发现整个食堂除了进门口坐了几个厨师和保洁阿姨外,就剩吴咏一人了。只见他独自坐在角落里,左手抓着一只鸭腿,右手则在手机屏幕上划拉着。

“老吴!”贺盛端着餐盘,走到吴咏对面道。

“贺经理,你怎么也到现在才来?”吴咏抬起头,脸上瞬间堆上了笑容。

“嗨,几个市领导来参观,包厢那边才安顿好。”贺盛放下餐盘,坐了下来。他来得迟了些,荤菜已经没有了,只剩了三样素菜。

“辛苦辛苦!”吴咏仍旧笑着,他那肥嘟嘟油腻腻的手指仍捏在那金黄色的鸭腿关节处。

“嗨,我们这算得上什么辛苦!和你们一线比起来差远啦!”贺盛道。

“哪里,贺经理您取笑了。”吴咏放下鸭腿道。

“你这家伙,尽瞎谦虚!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不说别的,单从保安每天晚上的巡检记录里,我都能看出你老兄的辛苦!”

吴咏有些不好意思地拿左手摸了下后脑勺,憨笑道:“那不是……咱分内的事么!应该的!”摸完他才想起自己那手刚抓过鸭腿,满是油——此刻那油已经全擦到头发上了。

“得,打住,”贺盛道,“再这么说,可就不把兄弟我当自己人了啊!”

“好好好,不说了。改天,兄弟我请喝酒,赔罪!”吴咏拿纸巾擦了擦那油乎乎的手,讪笑道。

“好!我等着!”贺盛也笑道。

“等我忙过这批订单,咱哥儿俩好好喝一个!”吴咏复又抓起那始终没送到嘴里的鸭腿。然而正当他往嘴里送那鸭腿时,忽然,他发现贺盛餐盘里没有荤菜,遂放下了鸭腿:“咦,贺经理你没荤菜啊?”

“来晚了,没捞到。哈哈!”贺盛哈哈一笑,夹了块西兰花送到了嘴里。西兰花也已经凉了。

“来来来,我这给你!”吴咏听闻遂将手上那鸭腿放到了贺盛的餐盘里。

“我这正减肥呢!”贺盛拿筷子将那鸭腿又夹回了吴咏的餐盘里。

“你这身材还减啥肥!”吴咏道,又将那鸭腿捏回了贺盛的餐盘里。

“居安思危啊!”贺盛笑道,不再去退还那鸭腿。

俩人又寒暄了一阵,忽然贺盛佯装无意地问道:“对了,昨天听蔡总说你们那几台电脑又不行了?”

“自打我进公司起,生产部的电脑就没好过!今儿你死机,明儿他蓝屏!整个一堆破烂!”吴咏见贺盛问及电脑,不禁愤愤道。

“那几台不是才买的吗?买了不到两个月吧?”贺盛进一步试探道。吴咏的口吻不免让他心生狐疑。在所有的部门领导里,吴咏是最好说话的,难得见他这么义愤填膺。

“是才买的啊。那又怎么样呢?”吴咏冷笑道。

“如果是质量问题,应该可以退换啊!”贺盛见吴咏冷笑,不禁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退个毛!”吴咏忽然提高音量道。

“为啥呢?”贺盛更不解了,同时也有一种即将看到曙光的兴奋。

“咱们价格低……质量自然就要差些嘛!”吴咏夹起一大筷子韭菜塞进嘴里,边嚼边口齿不清地说道,语气里仍带着讥讽。

“陈经理知道吗?”贺盛追问道。

“他买的,还能不知道?”吴咏瞥了贺盛一眼,再次冷笑道。

“他怎么说?”贺盛道。

“还能怎么说啊!‘一分价钱一分货’啊!坏了就修呗!”吴咏笑道。

听吴咏说到这个程度,贺盛心里也就隐隐有数了。

“今天换个内存条,明天换个显卡,就差没换外壳了!”吴咏仍不解气,又补充道。

“公司电脑一直都是陈经理采买?”贺盛终于忍不住将存在心里几天的疑惑问了出来。吴咏也是三四年的老员工了,对过往历史应该是清楚的。

“除了他还有别人吗?全公司就他是学计算机出身的呀!”吴咏有些不屑地回道。

“啊?陈经理是学计算机的?”贺盛颇为诧异。他从没听说过学计算机的人改行做财务的。

“贺经理你见我吴咏啥时候说过假话?”

“嗨,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陈经理一个学计算机的怎么会做起财务来了?”

“贺经理您不知道他是曾博的侄子?”

“啊?曾博姓‘曾’,他姓‘陈’,怎么会是侄子呢?”贺盛有些奇怪。

“嗨,怪我没说清楚——陈实是曾博夫人的侄子,喊曾博‘姑父’。这么说明白了吧?”

“懂了……”贺盛瞬间便将很多疑点都串联了起来。

“陈实以前是和别人合伙开网吧的,后来估计网吧倒闭了吧,就改行做财务了。”

“啊?开网吧!”贺盛不禁哑然失笑。听说过财务人员开代账公司的,开会计师事务所的,却从没听说过一个财务人员是开网吧的!

“可不是呢!人家现在也在经营着一个电脑专卖店呢!当然,对外是以他老婆的名义。”

“原来如此……”贺盛意味深长道。

“明白了吧?”吴咏扒了口饭,挑了挑眉道。

“哈哈,秒懂,”贺盛笑道,但仍不解,“那这事曾博知道吗?”

“估计不知道吧。”吴咏想了一下,正色道。

“嗯,不然怎么会放任他胡来。”贺盛道。但他心里却思忖着:估计就算知道也装作不知道吧,毕竟是老婆娘家人,也不好管得太严——反正肥水也不流外人田。

“贺经理,吃鸭腿啊!”吴咏指了指贺盛餐盘中的鸭腿。

“嗯。”贺盛微皱了下眉,夹起那只鸭腿,用牙轻轻撕了一点肉下来。

贺盛从洗手间回来,见自己电脑上的微信图标在一闪一闪地跳动着。他点开一看,见是吴咏的信息:“这两天有空吗?一起喝酒啊?”

“订单这么快交货了?”贺盛回道。三个亿的生产任务可不是小数目。

“毛!三分之一都没出来!”吴咏回道。

“那怎么有雅兴喝酒?不用加班了?”贺盛道,在句末附了个咧嘴大笑的表情。

“散伙酒。”吴咏回道。

“啥意思?”贺盛心里一惊,但仍装作不明就里。

“说来话长,见面说吧。”吴咏回道。

“你小子啥意思?”贺盛朝吴咏碰了一下酒杯,终于切入了正题。

“我要走了。”吴咏垂眉道。

“走哪儿去?”贺盛疑惑道。

“离职!”吴咏凄楚地笑了一下,说完又仰头灌下一杯酒。

“离职?为啥?”贺盛隐隐猜到了几分,但仍装作不明就里。

“哈哈,绩效‘D’档,末位淘汰!”吴咏又一笑,眼睛里却亮闪闪的,似有泪花。

“怎么会?”贺盛佯装不解。

“哈哈,年年‘第一’,早该淘汰了!”吴咏抬手给自己杯子里续上了酒,自嘲道。

“没道理啊!咱不说别的,就说加班——这全公司上上下下近一百号人,除了曾博,还有比你吴经理加班多的吗?这我可是看在眼里的。”贺盛道,“那年终绩效,我反正是给你打了最高分的!”

“是吗?”吴咏漠然地看着贺盛笑道。

被吴咏这一笑,贺盛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心下思忖:这小子不会是看过绩效评价表,知道我给他打了七十分吧?想想又不可能:贾清稿虽然不太好说话,但还是挺讲原则的,应该不至于把底稿给人看。而且就算给人看了,上面也没署名,怎么就知道哪张是谁评的呢?如此想着,贺盛便嚷道:“可不咋地!咱哥儿俩什么关系?不得帮衬着点?”

“哎,兄弟你再怎么帮衬也抵不住别人一个七十分啊!”吴咏叹道。

贺盛一听“七十”,心里又一惊,但很快他就镇定了下来:“啊?居然有人打‘七十’?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吴咏垂眉道。

“那你是怎么知道有‘七十’的呢?”贺盛心里舒了口气,朝吴咏碰了一下杯道。

“蔡总告诉我的……贾经理给他看分数汇总的。”吴咏一仰脖,一杯酒又灌了下去。

“原来如此……”贺盛轻轻抿了一口酒,而后压低嗓音道:“跟你说个事,对谁都不能讲啊……”

“放心……我吴咏别的本事没有……口风是最紧的……更不会陷朋友于不义……”吴咏的舌头已经明显的有些僵硬了。

“嗯,”贺盛脑袋凑近吴咏,低声道,“我大概能猜到这七十分是谁评的。”

“谁?”吴咏瞪大了眼睛。

“陈。”贺盛道,说完便缩回了脖子。

“哪个‘陈’?”吴咏饧着眼追问。

“还有哪个‘陈’?公司里有几个姓陈的啊?”贺盛瞥了吴咏一眼,又将吴咏面前的酒杯倒满了。

“……我早该想到是他……”吴咏灌了不少酒,已有些大舌头,“我只是……不想让蔡总为难……”

“和蔡总有啥关系?”贺盛不解道。

“蔡总和我谈的……说陈实……咱得罪不起……”吴咏边说边拎起酒瓶想给贺盛添酒,却发现酒瓶已经空了,他便大着舌头喊服务员。

不一会儿,郝平平推门进来。贺盛向他使了个眼色,郝平平便道:“吴经理,还需要点啥?”

“酒!上酒!”吴咏满脸通红,直着脖子嚷道。

“吴经理您悠着点!我去给您拿两瓶牛奶来。”郝平平道。

“大老爷们儿……喝什么牛奶!不喝!拿酒!”吴咏晃着脑袋吼道。

“好好好!去拿酒!”郝平平与贺盛对视了一下,便关门退出去了。

“……蔡总……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帮他扛……谁帮他……我……反正已经……‘D’了……无……所谓了……”

“扛什么?”贺盛心里又一惊。

“……还不是……新车间……”吴咏昂起头眯着眼道,“……谁……这辈子……手上没……沾过点油水……‘水……至清……则无鱼’么……你……就是不沾……人……人……还不信呢……”

“就是!多大点事!”贺盛忙附和道。他总算听明白了,瞬间想起贾清稿那天没头没脑问他的那句“你说高管违规,该怎么处理”。敢情是蔡步铎在建新车间上栽跟头了。不过贺盛仍有些不解:“车间都建成小半年了,怎么又翻出那旧账来?”

“……还不是……陈实……公报……私仇……我们断了他……来钱的营生……”吴咏大着舌头拍着桌子嚷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真不地道!”贺盛道。听吴咏的意思似乎是陈实因为蔡步铎将他买进劣质电脑的事捅破了,故而查账报复蔡步铎。但贺盛清楚地记得,贾清稿问他高管违规怎么处理是在蔡步铎捅出电脑的事之前——这也就意味着不是陈实报复蔡步铎,而是蔡步铎报复陈实。而这吴咏,不过是做了个替死鬼——可怜还是个忠心耿耿的替死鬼。

“……喝酒……”吴咏又一次拿起酒瓶哆哆嗦嗦地朝贺盛杯子里倒去,但那瓶口只滴出两滴,于是他拍着桌子朝门外喊道,“老板!酒!”

贺盛将吴咏送到家时,吴咏已醉得不省人事。

“麻烦贺经理了!”吴咏的老婆将贺盛送出门外,朝贺盛摆了摆手道。她穿着一件颇土气的砖红色羽绒服,头发用个褐色发抓夹在脑后,一副憨厚的居家模样。

和吴咏倒是般配,贺盛在心里说,但他嘴里却道:“哪儿的话!这点小事!我和吴经理平常最要好了。倒是嫂子您得辛苦了!”说完便辞别而去了。

吴咏家住的是个老小区,小区大门外是条窄小的街道。

贺盛见街道上那昏黄的路灯下有几个小摊还没收摊,每个小摊上都支了个小台灯。其中有个捏泥人的小摊,摊面上摆了几个花花绿绿的小人偶。贺盛不禁走了过去。

“捏什么像什么啊!”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儿坐在马扎上,头也不抬地说道。他的手里正在捏着一块泥。

“这捏的是个什么?”贺盛歪着头看了半晌也没看出来那捏的是什么。

“覅急——覅急啊——”老头儿拖长了调回道。

贺盛便站在一边瞧着。路灯昏暗,行人稀少,他不禁打起了哈欠。恍惚间他听到老头儿哼起了曲子,他饧着眼看去,只见老头儿手里的泥人已经完工了——竟是个惟妙惟肖的变形金刚!

“挺有意思,”贺盛笑道,“多少钱?”

“今儿收摊了,送你吧——带回去给孩子玩。”老头儿笑着将那泥人递给贺盛。

“那怎么好意思!材料费总得付。”贺盛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递给老人。

“不用啦!一个小玩意儿而已。”老头儿并不接贺盛手上的钱,只低头去收拾摊子,边收边哼着曲子,依然是刚才那调调。

贺盛不再坚持,道了声谢便抬脚走了。老头儿也不理睬,仍兀自哼唱着。贺盛听不清他唱的是什么,只隐隐听到一句“迷迷茫茫战战兢兢自有众生相”。

一阵冷风吹过,贺盛不禁缩了缩脖子,酒也顿时醒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