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入海流

◎张雷

倚河而居，择水而栖。河流改变地缘，重塑格局，孕育古老文明。

河流是城市的摇篮。河水悠悠流过，流淌着一座座城邑的底蕴，成就了一河两岸那些美丽而有内涵的建筑和人文，承载着光阴的故事，溯荡尘世的悲欢，印刻在世世代代滨河人的记忆里，闪耀着丰赡的母性辉光。——题记

一

循迹九朝齐鲁重镇，指认千年文化古城。滨州，因濒临渤海而得名，有泰山副岳、渤海雄邦之誉。自置县之日起，注定要与水结下不解之缘。漫长的岁月，先民们追逐黄河雄浑的澜涛，垦殖丰沃疏松的冲积滩涂，依恋着万古烟波，又畏葸、防范着桀骜不驯的华夏黄龙。黄河纠缠在滨州记忆里，始终是绕不开的天堑，抹不掉的烙印和割舍不了的情结。大河的涛声始终在先民灵魂深处回响，溯荡成无以言表的黄土情愫和难以诠释的家国情怀，捍卫着古城的尊严。

因为，这不是一般的河流。这是李白笔下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黄河，是杜甫吟诵的万古不废的大河。这条河甚至曾独享一个“河”字，生生不息，流淌着雄浑苍远的史诗，铺设了大河文明的温床，绵延磅礴的理想与激情，在辽阔的中华大地上落地生根、开枝散叶，以百折不挠、一往无前、气吞山河的自然伟力，塑造一个民族的性格特质与精神风范。五千年弦歌不断，薪火相传。

华夏辽阔的疆域，自青藏高原起始，地势向东梯次降低，建构三级台地，赋予黄河源源不断的强大势能。借力西北季风和地球板块的共同作用，滚滚黄河恣意挥洒如椽巨笔，在中华大地莽莽写出一个“几”字，绘就了奇秀险峻、气势磅礴的壮美图卷，维系着古老民族的文化走向。黄河中上游流经的高原、山地集聚的所有壮伟、厚重与沉郁，三级台地积蓄的所向披靡的磅礴势能，最终都会归结于中下游，在黄河入海口寻找消解的出路。“千秋一河大潮阔，九曲排闼送青来。”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天上来的黄河水，虽九曲回肠，终究要回归大海，在滨州境内踏上最后的旅程。“何以黄河”这一历史命题，也会在黄河三角洲得以最终的追索和揭晓。

起初，黄河不是河。过草原、走戈壁、绕高山、穿峡谷，涓涓不壅，才汇聚成盘涡毂转的澜涛，千山万水纵横驰骋，千淘万漉矢志不渝，以不折不挠、坚韧强毅的意志东流不怠，奔腾不息，在渤海之滨冲积成三角洲平原，朝向大海打开折扇，徐徐舒展折叠的诗画图卷，完成跨越万里的牵手，绵亘了东方农耕文明。缓行位于冲积扇缘的滨州，黄河开启东归最后的巡礼，卸掉了沉重的行装，洗去了一路的沧桑，带着高原的圣谕，与渤海深情相拥，把高原与海洋紧密相连。

二

一部黄河三角洲的生态演变史，就是一部人与自然关系的互动史。

古城滨州，曾是黄河故道入海口。公元11 年，即王莽始建国三年，是有历史记载的黄河首次流经滨州入海。自此，黄河在这里断断续续地奔流了将近千年。滨州亦是万里黄河的收官之作。

如果说黄河是流淌的丰碑，那么滨州段则应是庞伟丰碑的基石。洋洋洒洒的黄河册页，惊心动魄，曲折离奇，浓墨重彩圈点了“神龙摆尾”的滨州篇章。“善淤、善决、善徙”，这是对黄河水文特征的精准概括。从淤积到决堤，再到改道迁徙，周期性循环往复，长河任性、倔强如情绪化的母亲，时而平和，时而暴怒，困扰着千秋万代治河人，在东归入海口长久地考验人们的智慧。纷繁芜杂的黄河图卷抒写起伏跌宕的史诗，任性决口与改道必是长卷里风起云涌的章节。作为华夏民族的母亲河，黄河安澜与一个民族的命运休戚相关。

黄河让人们敬畏和戒惧，农耕文明使人们眷恋土地，三角洲平原上演着先辈与大河的爱恨情仇。时光流转，历朝历代治河故事早已一并汇入时间长河的滚滚浪潮，浸濡成史志册页里的泣血书写，续写辩证治河的滨州智慧，融入齐鲁文化的血脉。而穿城而过的黄河自顾滔滔。

岁月如歌，山河作证。浩荡的黄河水携着万古洪涛，积聚万壑归流的洪荒伟力，自滨州西南方向长驱直入，纵横恣肆，一如行走在曾经的亘古荒原，走向四季轮回和时空的深处。这是一种时间的承续与空间的蔓延。“中央之美者，有岱岳以生五谷桑麻，鱼盐出焉。”汤汤河水把脉古城的质地，雕琢齐鲁大地的风骨，掂量一座城的古风遗韵，咂摸尘世间氤氲绵长的烟火气，让清幽古朴的滨州城有了锦帛流韵。黄河气韵悠长，诠释着滨州的深沉与久远，始终提醒这里的人们居安思危，避免在安逸祥和中沉沦。

掠过千里迢遥，跨越万载岁月，这座城必有上下五千年的厚重。一壶浑黄的烈酒，散发着青铜光泽，裹挟着雷霆之威，灌注进滨州大地。一支黄色巨笔泼墨浩瀚澎湃的山水画卷，博大深邃若乾坤挪移，缓缓铺陈阔大的水域，让古城拥有了长河一样的胸襟、气度与情怀。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东归入海，是长河的信念，矢志不渝，势不可挡。映照历史星空的璀璨与斑斓，携带万里征尘，溯荡残损的陶器、锈蚀的箭镞与斑驳的碑文，蕴藏着一个民族繁衍生息的神奇密码，让滨州去解读。六次改道，流淌洪荒，方才锁定了入海的方向。时代赋予滨州看护黄河的重任，担负黄河安澜的使命，扼守大河的桀骜不驯，在历史风雨里漫溯，在时间长廊中抗争，抒写过尽千帆的淡然，存留古城朴厚的底色，馈赠岁月最美的留白。

滨州，注定要成为黄河东流的重要节点。远去的帆影折叠了千年的期盼，青砖黛瓦砌筑了几世烟雨。冲积平原上的黄河静水流深，淘洗岁月沉沙之中的碎金与纯银，翻涌的浪花回响岁月慨然的铿锵。潮平两岸阔，与上游那种如同脱缰野马的狂暴相比，长河滨州段于平淡之中更透着一种雄浑、粗放、质朴与无羁。这是一种生命原生态的底色，是黄钟大吕大音希声的语境。空中鸟瞰，大河的几字形折弯，滨州段的M 形弯折，似乎在寻觅着什么，又似乎在追忆着过往。这是对中华大地的眷顾，也是对滨州的眷恋。长河的寻觅与记取，让苍茫的冲积平原又平添了些许缠绵，几许温情。

三

穿越时间和空间，黄河从历史深处奔涌而来，从滨州流过，延展着人们的视域，至今仍养育着三角洲大地。黄河流域顽强生存下来的民族，仍将长存于世。河流深不可测的流量，丰盈了人们思考的深度。或许，苍凉寥廓的长河才是三角洲区域永恒的主宰？黄河流经高原，便沾染了高原的苍莽与辽远；流经峡谷，便附着了峡谷的隽永与幽深；流经草原，便浸润了草原的清新与坦荡。黄河在流淌中变得更加丰沛、执着和包容，在滨州大地的宣纸之上临摹信仰、追求与梦想。沿途留下湿地、滩涂和一望无际的苇荡，鸥鸟、大雁、野鸭聚散起落，长天云卷云舒，抒写着黄河的气韵与滨州的律动，涵养黄河三角洲的生态华章，激荡一曲时代赞歌。

河流或静谧或湍急，永远朝着终点奔流不息。流过古城的前世今生，黄河翻涌的浪花雕琢一座城的气度与格局，任年华变迁，依旧城依着水、水靠着城，城水相依，河与城的故事相伴相随。黄河是滨州最古老的时钟，应和着古城平仄的韵律，又让古村钟楼传来的袅袅余音落入涌动的浪潮。千年古邑的一缕炊烟，从此岸飘向彼岸，絮成大河之上不散的乡愁。古渡的踏跺、船只系缆的石墩早已荡然无存，长河落日、秦台晓雾却依旧延续着古典诗词里不绝如缕的意蕴。一千三百年的历史回眸，也许只需一场大雪，就能穿越荏苒岁月，从魏集古村落复古到遥远的永安古驿，抵达亘古和谐。万家灯火映照成大河里的桨声灯影，涛声也是九曲回环，一吟三叹，让五千年的积淀渗透进肤色，烙刻成黄种人骨子里的刚柔并济、齐鲁大地的爽直包容。范公祠、伏生祠、兵法城、武圣园、杜家宅，赓续着底蕴深厚的文脉，与黄河并行淌溢，流芳百世，彰显滨州黄河流域雄健的人性书写。浩荡的大河展现出无与伦比的磅礴伟力，让滨州兼具自然和人文双重内涵。

以苍苍茫茫的逶迤释放千溪万涧奔涌之势，以自天而来的豪迈洗刷冲积平原沙土里的盐分，以一种颜色衍生出三角洲的万紫千红，黄河与黄土激荡回旋、嬗变聚合、循环往复，河水里有流动的黄土，大地上有河水犁过的印迹。一条长练舞动北方的辽阔与苍茫，一马平川的鲁北海疆便熔铸了时空交织的灿烂文明，联通着神秘的东方元素。三角洲的黄河也为这里的人们源源提供了精神养分，塑造出了人们特有的精神风貌，让韵味醇浓的吕剧和东路梆子的唱腔，蕴涵着浓郁的大河气息——或高亢、或浑厚，或激越、或凄怆，如滔滔河水，唱不尽世间百态，流不尽千般滋味。无论酸甜苦辣，都是属于黄河的原汁原味。

四

一方水土涵养一方文化。滨州一隅之地，承接了黄河万里澜涛与滚滚黄沙，也承载了黄河文明的历史变迁。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移民，将各自的乡土文化元素带入滨州，与本土传统文化中齐鲁文化、海洋文化、农耕文化元素杂糅融会，交流碰撞，又注入了现代文化的因子，汇聚成独具特色、兼收并蓄、博大精深的滨州文化。一河两岸散落的“非遗明珠”，串起乡土文化长链，以活态传承的方式，记录着滨州人对黄河的理解，对生命的感悟。胡集书会、木板年画、滨州剪纸、塘坊糕点、河南张泥塑……从视觉、味觉、听觉等各方面赋予人们全感官、沉浸式体验，展现独特魅力，承载着滨州大地流转千年的文化记忆。武定府酱菜、枣木杠白酒等一批“老字号”，沿袭古老的传统工艺，坚持守正创新，铸魂凝神，以匠心酿制臻品，以独特的乡愁配方，延续着黄河文化内核里浓郁醇酽的家国情怀。

与流域众多城市不同，黄河与滨州建立了一种新型关系，锁定了流动方向，也锁定了滨州“缘河而生，向海而兴”的发展脉络。数百年来，一条大河滋养着两岸沃野，浇灌出丰饶的五谷，让曾经的盐碱荒地变成了硕果累累、瓜菜飘香、生态宜人的福地。黄土地里培植的冬枣、金丝枣和鸭梨，果香馥郁，清甜甘洌，回味隽永绵长。这是黄河故道的味道，也是黄河水的味道。沿黄两岸生态林带郁郁葱葱，树影婆娑，绿意盎然的麦田一望平畴。黄河的毛细血管延伸至城镇和乡村，湿地公园、森林公园、生态文化公园、黄河植物园、黄河古村串接成一条具有地域特色的生态廊道，河流通过大地万物扩张绿色版图，植入了错综复杂的庞大根系，烙刻原乡的标记。这是黄河水最为深情的馈赠。

远处的大桥横跨大河之上，缝合了亘古的期盼，衢通未来，以腾飞跨越的雄姿，描摹着时代愿景，编织黄河的经纬，也编织滨州的经纬。黄河永不回头，大桥与大河只会相遇一次。这注定是一次跨越时空的对话——大桥两侧斜拉索绷紧的琴弦，弹奏着长河落日，弹奏着亘古不变的黄河之恋。桥上，车辆熙来攘往，日夜不息，运送着南来北往的人们奔赴远方。桥下的河水依旧舒缓地流淌，默送岁月远行、季节流转，稳重、平静而又祥和，一如三角洲平原上的人们，总是把黄河当作一个新的起点，真诚、热情、温厚地热爱着生活，热爱着这片神奇的土地。

也许，在每位滨州人心中，都流淌着一条奔腾向前的河流，它承载着这座城市的雄浑壮阔的愿景，见证着这座千年文化古城的光荣与梦想，记录着历史的浩瀚书卷，引导一代又一代滨州人置身于时代大潮，演绎波澜壮阔的流动史诗和中国故事，踔厉奋发、生生不息，拥抱世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