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耷夸张冷逸的隐喻写意绘画风格研究
2023-10-25田壮壮渤海大学美术学院辽宁锦州121013
田壮壮(渤海大学 美术学院,辽宁 锦州 121013)
朱耷是“清初四家”之一,原为明代宗室后裔,号八大山人。“八大”是在“朱耷”二字的基础上去掉了“牛”和“耳”。古代诸侯盟会“执牛耳”者用来指那些拥有权势的人。朱耷去掉“牛耳”,就意味着失去了权势,道出了他作为“明朝遗民”故国不在的落魄处境。明朝覆灭,家国破碎后,朱耷出家为僧,这段经历导致朱耷思想和生活上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了逃避清朝统治者的迫害和威逼利诱,他隐姓埋名,脱离尘世,装聋作哑,苟且偷生,面对家国破碎他无能为力,时而呜咽,时而仰天大笑,慷慨悲歌。
八大山人草书题字形似“哭之”“笑之”,似哭似笑的样子隐约有玩世之意和无奈之情。他将内心的悲痛用讽刺性的题材和简练的笔墨寓于画作中,以寄托啼笑皆非的苦楚心境。“时哭”,哭的是家国破碎后命途多舛的遭遇以及对家国的怀念;“时笑”,笑的是清政府统治者愚昧、暴政的可笑行径。八大山人常题诗于画:“墨点无多泪点多”“心画心声”。他的画面诗句无不透露一种无可奈何的心境,但又夹杂着朱耷极其倔强的性格。这种带有强烈讽刺意味的幽默明显而不暴露,隐藏而不笨拙,讽刺而不庸俗。
一、夸张冷逸隐喻风格形成的原因
首先,朱耷身为明宗室后裔,在清朝极端严酷的思想专制下,只能借绘画隐晦地抒发内心的愤懑,他将内心的悲痛用讽刺性的题材、简练的笔墨寓于画作中,以寄托啼笑皆非的苦楚心境。朱耷的生平经历,卓越的绘画能力和渊博的学识,使他可以尽兴地用画面表达心境,画面透露出孤傲的特点。他用冰冷而陌生的形象创造了一个符号的象征世界,用水墨表达内心的血泪,有意构建陌生的画面感,形成了隐喻画风。
其次,朱耷在佛门中度过了人生大部分时间,在这期间,二宗的禅学思想对八大山人的思维方式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在修炼方式上,二宗均主顿悟;在表述方式上,二宗均强调意会,不说破,故设悬疑,正话反说。运用象征性的手法表现画面,把禅家这哑谜式的作偈方式用在了自己的绘画和诗文中,结合朱耷自身绘画创作方式,促进了其隐喻绘画风格的形成。
最后,隐居避世和家国之恨两种矛盾心理在其内心产生了巨大的化学反应,成为其隐喻画风形成的直接原因。朱耷大部分人生时光在矛盾中度过,这成为他的一个心结,使他忽狂忽哑,忽疯忽傻,这种心结左右着他的行为,也影响着他的绘画风格,使他的画在风平浪静的外表之下呈现“风起云涌”的隐喻境界。
二、夸张冷逸隐喻画风的具体表现
(一)简单形式下的笔墨韵味
朱耷绘画将中国画水墨笔法表现得淋漓尽致。其画面多纯水墨,很少设色,画面浑厚华滋,层次分明,其山水画多用勾皴的笔法而少运用晕染,简约的笔法虽干枯毛刺,细细品味却富有墨色韵味。其不仅在笔墨上的表现极简,画面取材也采用了内敛神凝的处理方式,孤鱼、孤鸟、几支残花败荷等都是他画面的取材。著名美术史论家王伯敏则用“作画如用兵”比拟朱耷的绘画,用极简的形式承载丰富的意蕴和情感,这也是朱耷绘画艺术的终极追求。精炼的笔墨,每一笔都是真情流露,画面和意境完美融合,给人一种画外有画、画外有情之感,即“意在象外”。
八大山人善用秃笔,用笔娴熟,或顺势或逆势,笔锋随心游走,势力变化丰富,方折硬折形成的线条充满张力、苍劲。这种旺盛的线条生命力,充分显示了八大山人倔强的个性。他的笔力与气相连,又与神韵相通,用极富张力的线条表现形体,对其进行抽象和象征,试图用最简单的“形式”来承载抽象的精神世界,石涛谓“作书、作画,先以气胜得之者,精神灿烂,出之纸上”。绘画的磅礴气势必须通过笔墨的运用和结构来体现。
八大山人的山水画很好地体现了中国画中的水墨和笔法,是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融入自己的见解形成的独特绘画风格。他作品中的花、鸟、鱼、虫活灵活现,这归功于他的运笔和设墨。其作品《荷石水鸟图》(图1)很好地表现了朱耷的水墨特点,笔致简洁,用泼墨表现荷,形成了浓淡干湿的丰富层次,皴擦相互结合,运笔信手拈来、流畅自如。八大山人的画作中充斥着“矛盾”。他不遵循传统绘画法则,作画方式随性,在绘画过程中尽情地用怪异的运笔和夸张的设墨挥洒内心的“幽默感”,创造了独特的新绘画水墨形式,使写意花鸟继承发展到了一个崭新的水平,笔墨中带有嘲笑的意味,形成一种具有讽刺性的绘画语言。
图1 朱耷《荷石水鸟图》127 cm×46 cm 纸本
(二)夸张构图,随心造境
中国山水画讲究情景相融,即所谓的“意境”。他在造境布势时,摆脱自然的客观性,采用独特的对角线构图视角,上大下小,头重脚轻,平中求奇,随心造景,以情写境,以意造境,将“心象”进行改造、重塑、扭曲、变形、夸张,这些对物象有意无意的变动,正是朱耷心境隐喻的表现。朱耷的画面带有一股冷峻野逸之气,直击观者的心灵。他的特殊身世和遭际,使他认为现实世界是扭曲的、不公正的,甚至是可恶的。他用冷眼看世界,他自认为他的生活如同蝼蚁,苟以存活,他所钟爱的是残缺破败的枯枝败荷、荒无人烟的山野之地,他用画面隐喻自己,在取材上更倾向于自己的“同类”:残枝败荷、荒野之地、待捕之鸟、孤身游鱼等,这些素材尽情流露于他的画面,用这种方式寓情于画,寄托悲愤与哀思,使他的画面超越了固有的规范而跃迁至一个新境界。
鱼和鸟的眼睛出奇大而方,莲花的茎长得像树一样,有完全不成比例的变形兔子和几何形状的猫,倒立的巨石一碰就掉下来,巨大的岩石悬在空中,甚至连生活中不相关的东西都拼凑在一起,在看似随意的组合中透出了任性、离奇的趣味。他的作品形式简洁,画面常有大面积留白,达到了笔简形具、形神兼备。例如《游鱼图》(图2)所体现的“隐喻”的绘画语言和空灵高远的构图意境,用绘画作品来暗喻他的人生。这种主观的随意布势所呈现出来的形式美,比自然真实更具有生命力,使画面迸发出超乎寻常的力量,他所造就的带有悲剧色彩的意境,是内心深处悲凉之情的外泄。
图2 朱耷《游鱼图》99.5 cm×28 cm 纸本
(三)隐喻画风下的情感表现
八大山人设置了各种形象化的喻体来表达他对家国的怀念,表现生活的窘迫以及孤苦伶仃的无奈。山水画以山残冷天的山水形象为代表。在花鸟画中,具象的身体和“对人白眼”的形状。植物的形象要么干枯错落,肆意扭曲,表现了一种叛逆的状态。根须暴露,像戟似剑,直插云霄,凸显悲壮而激荡的气场。花草往往表现为在裂缝中生存以示自己。大多数鸟的形象是独立的,多为恐惧、如履薄冰或者振翅稍停,一触即飞的样子;或拱起背和脖子,眼睛盯着四周,一种愤怒和不屈的表情;或者栖息在树枝上,疲惫、笨拙、迷茫。成对的鸟要么朝不同的方向看,要么一只睡着了,另一只四处张望,脸上满是恐惧、怀疑和惊慌。鱼往往只有一两条,结合空旷的背景、呆滞或警惕的眼神,仿佛时刻面临危机。在八大山人的画面中,他忽略物体本身,将物象描绘成命运符号的象征,是一种冷漠、仇恨、孤独、恐慌、委屈、不信任等形象隐喻。朱耷经常在诗歌上题字以暗示其含义,例如57岁时画的《古梅图轴》(图3), 配诗文用以暗喻反清复明的情绪。图中,古梅根系暴露于地面,树干空心开裂,树枝光秃秃,扭错盘结,表现了下垂趋势,用笔如铁。几枝淡淡的梅花,傲然绽放,凸显出别致模样。这张图显示了老梅花树虽然失去了土地的庇护,行将腐烂但努力绽放,傲然站立,借此来比喻自身处境。
图3 朱耷《古梅图轴》96 cm×55 cm 纸本
《牡丹孔雀图》(图4)中描绘了两只瘦小、去翎断尾的孔雀,这是情感外化的表现。“丑化异化”表面上的一切虚伪都暗示着清廷统治的荒谬和虚伪。这些画面无不传达着八大山人对家乡的怀念和对统治者仇恨的情感。复杂的情感一直折磨着朱耷,他的精神长期处于矛盾和紧张状态,从而形成了喜怒无常、高傲、玩世不恭的画风,但是他不得不隐晦表现这种情感,所以多运用象征、夸张等手法营造意境。
图4 朱耷《牡丹孔雀图》纸本
三、结论
朱耷敢于创新,突破了传统的绘画模式,创造了一种笨拙、夸张的绘画形式,桀骜不驯和铁骨铮铮的性格在他作品中得到充分的体现,他改变了董其昌主张的“南北宗说”,以象征性的形象、革命性的开放结构和对空间的极度简化打破了传统的画面样式,画面中蕴含的情感是其内心痛苦、怨恨情感的外化,正是作品中这种强烈的情感,使画面更具震撼力,绘画进入新高度。隐喻的绘画语言和空灵高远的构图意境,清代中期的“扬州八怪”在画风层面上则延续了朱耷的写意风格,画作更加倾向于描绘寻常烟火以及世间温情,普遍具有一种反传统、清新自然和生机勃勃的新气象。对晚清的“海派”产生深远影响,一方面其孤傲冷峻、苍茫厚朴的画风、直接受到朱耷惨淡空灵、了无生气画风的影响;另一方面,朱耷继承发扬了元代赵孟頫“书画同源”的思想,崇尚以书入画,吴昌硕常以篆书草书石鼓入画,用笔老辣、笔力遒劲,画面显得雄浑朴拙,进一步继承发扬了朱耷绘画作品的构图、意境等,走出了一条不拘泥于程式、以形写神的全新路径。现当代中国文人画家也深受朱耷绘画的影响,诸如齐白石、潘天寿、李苦禅等分别从朱耷绘画思想中汲取精华元素,特别是在绘画作品的构图、意境以及笔墨技法上反复对朱耷绘画作品进行深度研习,进一步助推了中国现当代大写意花鸟画的发展。朱耷的一生是凄惨的,也是放荡不羁的。他运用特殊的构图形式、独特的取材视角以及豪放洒脱简练的笔墨表达愤懑之情,寓情于画,画面饱含深意,耐人回味。朱耷为中国传统写意花鸟画注入了新的绘画语言,将水墨写意花鸟画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