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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与影

2023-10-23浦歌

黄河 2023年5期

浦歌

我当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假发,就是这种经常挂在理发店墙上的:有棕色、黑色、也有黄色。不过,只要说起黄色假发,我意识到的,绝不是泛泛的抽象的集合概念,而是唯一的一顶。我从未提及那个往事细节,因为它并不经常出现在回忆里,然而,它像水面漂浮的一块木板,常常不经意间晃晃悠悠漂回来,重新来到眼前。不过,它总是先有所预示,最后才从懵懵懂懂之中缓缓呈现。它无法捉摸,像是毫无目的,不过谁又能说清呢。

十五年来,我的处境发生了诸多变化。我离开了原来打工的单位,先后换了两个工作,后来,我与一个叫小艺的女同事结婚,生了一个女孩。女儿今年十岁,已经可以阅读《红楼梦》,我们可以简单讨论那些人物的命运和细节。就像我们曾经栖身于其间,亲自见证了主人公们波折丛生的命运。再也没有父女之间的这种交流更感甜蜜的了,似乎我的生活已经像饱满的果实,不需要任何额外的事物。然而,正是在这样猝不及防的时刻,一个念头悠悠荡荡,像无意中闯进我的意识,带着莫名的意志。那先是一个闪念,类似一个不经意间浮动的波纹,我的腮腺里有了一点苦涩的滋味,它激发出脑中一个完全模糊的情景,这个情景是如此混沌和随机,以至于我一直将它认同为我的幸福感的延续。接着,毫无预兆地,比如说,一个惊人的细节挣脱出来:一组生锈的巨型机械出现在眼前,它如此陌生又熟悉,带来一种曾经熟悉的沮丧氛围———那是被废弃在路边的大厂装置,厂子的顶部已经不见,庞大的铁质机械表面已经生锈,一道道红锈像水迹一样。我当然能想起来,这是十五年前的太原铜厂。这个画面似乎是不经意的,普普通通的。似乎还在诱使我更进一步,向它的四面八方延伸。接着,可能会出现我在废弃大厂长而空寂的林荫道上的模糊画面,就像我十五年来一直在那里走动,不曾停歇。那里有一种被抛弃之感。包括路旁五六十年树龄的老槐树,它们无人照管,虫害严重,有风吹过,会有细丝触碰到脸上,那是垂挂着吊死鬼虫子的丝线。老槐高大得令人眼晕。它们在头顶足有二十米高的光影之中围拢起来,逆光发着无助、懈怠的黑色。

那是十五年前,我租住在太原铜厂宿舍,经常会路过厂区。那里后来已经变成面积巨大的美特好商场,几乎占用了大厂厂房和林荫道的大半个位置,剩下的一块地方,留给了体育路那头的汽车修理厂。六七年之后的一天,我很偶然地去这个美特好购物,几乎行走在与原先同样的位置,只是我完全无法意识到这一点。我的四周是排列整齐的日用商品,每一分区依照条状排布,像田地里的一垄一垄庄稼,空间大得让人眼晕,几乎望不到尽头。那种无穷无尽、停滞的空间感,与当时的铜厂很有相似之处。我到那里只是为了买一个创可贴,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如此微小的商品,所以站在密密麻麻的商品中间,陷入临时性的恍惚之中。

后来,我才明白那里就是曾经的铜厂旧址。那天,我站在美特好超市,食指顶端在隐隐作痛。我记得,时间很紧迫,然而我还是毫无意义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女儿再次患了支气管肺炎,发烧三十九度,正在家里等我挂号。小艺执意要换一个中医专家就诊,因为据说二营盘附近一个叫贾念生小儿中医的民间诊所效果很好。自从女儿频繁生病以来,我们先后已经换过七八位专家。下车之后,我顺便买了一个卷饼,路过一家商铺门前的猫笼时,听见近乎凄厉的小猫的喵喵声,一只棕色花纹的小猫正在里面看着我,我从未见过如此幼小又如此瘦弱的貓,它用右爪不停地拨弄它跟前的一个空铁碗。于是我蹲下来,将吃剩的一点火腿递给小猫,这时,小猫激动得支棱起来,抓得铁笼子吱吱响,它没有探出嘴巴,而是猛然用爪子划过我的手指,将食物拍进笼内。手指一阵锐痛,冒出一团红血。

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阵不愉快的荒谬感。因为这意味着我必须要打疫苗,以防范狂犬病。这个小小的生活插曲或许将不是插曲,而是一个笔直的路,通向致死的狂犬病。走在超市货架前通道里,我少有地感受到一阵轻飘飘的无意义感。我看着手指肚,那里有一条细细的缝,依然有血迹从里面渗出来。

出了超市,再次路过那个猫笼时,我突然决定,将隐瞒被猫抓的事实,也将不去打疫苗。在此后的每一天,每一时刻,狂犬病或许都会随时袭来。我愿意承受这样无厘头的结果。

在那一刻,我心里隐隐升起怨怒,虽然明知并非如此,还是将事情的所有症结归为小艺毫无道理的求医原则。她不信任任何医生,即使这个专家已经顺利看好了孩子的病。比如说,有一次,我们找的是中医研究所最有名的儿科专家王柯宇,我们拿回他开的中药,熬了一副,孩子只是遵嘱喝了半碗,下午五六点的时候,孩子居然已经好了。那天下午,女儿不是像往常那样疲倦地躺在床上,带着哭腔说话,而是在客厅乱窜,演绎自己编造的兔子故事。在那个故事里,她是超级小白兔,正在爬上树魔,她的朋友是鼻涕虫和蚯蚓,她不停地照护它们,让它们都紧跟自己,她正要给树魔打针。于是,树魔开始痒痒起来,笑得喘不过气来。她两腿搭在凳子上,像坐在船上一样,她晃动身子,说:坐稳了小伙伴,树魔马上恢复正常了!她的声音健康清脆,而且一声不咳。她的体温也完全正常了。咳喘的种种迹象都消失不见了。那天上午接诊的时候,王柯宇一边号脉,一边有点犹豫地皱着眉头说:要不输个液?发烧到三十九度六呢。小艺说不。因为女儿由于肺炎曾断断续续输过两个月的液体,她再也不允许女儿身体里有抗生素药液从血管里进入。然而,正是医生的这句话,让我们提心吊胆,觉得女儿的病情超出专家的控制范围。回到家时,依然弥漫着烦躁和惶惶的气氛。所以,那天孩子的症状好得让我们备感惊异,即使那个专家听了,也会为此惊叹。

下一次看病时,我心里当然早已选定这个专家。但她却毫不犹豫地说:

不能找他!你不觉得,他的药太怪吗?只喝了半副药就好了!比神药还灵,哪有这样的药?!

那不是挺好的?她的逻辑让我万分惊讶!

你没看见?他的药太毒,每副药都有蝎子!小心喝坏了你孩子。

这就是以毒攻毒嘛,不然效果能比输液还好?

他也不是每次都管用啊!咱们去过好多次了,也有不管用的时候啊!

那为什么非要试一个生手呢?

你不试怎么知道好不好?万一比这个专家强呢。

十五年前,二营盘一带的布局是这样的:太原铜厂向南紧挨着是同乐门饭店,然后是铜厂澡堂,接着是花鸟鱼市。路的对面是狄村北街,那是一条土街,夏天有雨会变得泥泞。两旁是简陋的砖瓦房或者临时搭建的门面房,卖着油饼、米汤、面条等等家常饭食。也有其他类别的商铺。我每天上班都要路过这里,当然首先要路过铜厂厂区的林荫道。然而,那个晃晃悠悠飘荡来的记忆,正是选择了其中的一次行走。回忆经常先是从我曾经特殊瞩目过的巨大废弃铁器开始,那或许是因为,我正是在那次面对着它观看的过程中,突然诞生了内心的一个空洞,就像一张照片被火点燃,火从中间开掘出一个小洞,然后才向四周蔓延吞噬。

那是十月份的一个周末,我并没有特定的出行目标,或许困扰我的正是这一点。等我站在楼下的时候,正是种种可能的存在让我心烦,我在那里来回走动了片刻,那模样就像是一个正在专心想事的人。往常,我或者是到体育路上的体育场,那里有一大片露天茶座,我会坐着看来往的陌生人,直到有人过来要求我消费。或者是沿着铜厂宿舍的小路,路过自行车棚,从一个后门出去,走向一个狭窄的巷子,那里有各种小商铺,还有一个菜市场,在一个古旧的建筑二层,有一个没有窗户的阴森森的法律书店,之后,就到了正对着并州路的巷子尽头,道路似乎正要把我推向来来往往的人流,我为此感到茫然和畏惧。

在楼下那一刻,我觉得每一个选择都乏味和无聊。我放弃了选择,让腿自由散漫地行走,就像我已经不再由我自己控制,等我发现这一点时,我已经毫无意义地走到大厂林荫道的一端。闲暇时候,我很少沿着这条上下班的路行走,也许是周末,空旷阴森的林荫道上空无一人。像是并不准备接纳任何一个贸然闯入的人。

只有走过中段部分时,才能看到大厂裸露的巨大设备,而站在起点上,会给人一种原初、浑然的萧条氛围,就像侏罗纪时代结束后,庞大的森林废墟留下来,等你走进其中,只感到让你牙龈发冷的荒凉。慢慢的,你终于看到恐龙布满红锈的遗骸———巨大的铁器设备,像巨人实验室的铁器试管和各种联通管道一样,在树林后面裸露出来。这是像肠道一样结构复杂的圆筒状钢铁废墟。由于位置和姿态不同,会有不同层次的紅,朱红、猩红、鲜红、灰玫红、壳黄红、玫瑰红,也有不同模样的红,有斑驳陆离的,有像砂纸一样颗粒状的,还有厚厚花粉般的红、轻描淡写的浅红,也有露出原初天蓝色表面的为数不多的地方。一些巨大的接口位置,是那种腐肉一样发黑并结痂的玫红。

因为毫无目标,我慢悠悠走到了这里,就像是从不认识这个地方,毫无戒心地看着这个大厂器械。似乎正要在上面辨认什么。有一个圆筒状朝天的空心铁圆柱,每隔六七米,会有半个螺旋状悬置走道,细细的铁杆当作护栏,我的视线沿着它慢慢升高,它足有二三十米高,正在毫无意义地伸向高空。之后,我又顺着它往下看,有一个玫红锈迹、直径几米的大管道高昂着头,从低处伸出来与其相接,将它连在一些更复杂和混乱的器械装置上。这里毫无声息,像是正在上演一个无声的、似乎正在为我而演的戏剧,一种默默的静止不动,可以绵延不绝的纯然的静止。各种杂草蔓生在机械底部,也纹丝不动。我只是看着这一切,然而,某种东西带着痛感,一下子攫住了我,就像有刺的网将我兜起来,使我与废弃机械在精神上合为一体。就在那时,一种类似活物的东西在内心里慢慢苏醒,像是一个昏昏欲睡的软体动物,正缓缓抬起头审视周围的一切,并驱离了原先占据在那里、一直被我所熟悉的那个“我”。它的身体和目光都充满下坠感,使我慢慢变得僵直,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如同死亡预先袭来,灌注进黑暗和麻木一样。我知道,是这个情景捕获了我,或者说蛊惑了我。这时,一个念头像巨浪上面滑翔的小艇,突然来到眼前,并一下子震惊和控制了我:

下个星期,我猛然想道,我就去做那件事!

之前一段时间,我一直相信,那件事对我只是一个概念,我甚至可以在这个概念中得到庇护。每当这个概念袭来时,就像感冒发烧一样,身上会隐隐觉得抽象意义上的冷,和一种绝对的客观,就像自己已经变成一个物体,并为自己这样一个变化感到一种快意。像是正在向谁复仇的快意。这似乎是一个长久的过程。是的,“自杀”这个概念,就像是一个依靠,靠着它,你可以长久地存在于生活中那个悠长昏暗的轨道。而现在,这样的决定是如此突然而坚决,它让我既警觉又迟钝。我的感官一下子充沛敏锐起来,像是内心那个动物开始巡视和检验我的生活,同时,又非常懈怠,觉得什么事情都已经距离我非常遥远。

所以,等我走出铜厂,面对横在我面前的并州路上来往的车辆,我反而觉得非常轻松。我带着灰暗的心理,似乎是遥望着眼前的一切,并且觉得,我似乎可以任由自己做任何事情。

那天出门前,我刚刚读完《白鲸》。站在废弃的巨大器械前,那个突然而至的念头或许与此有关。大约在此之前一个月,自杀念头莫名汹涌起来时,我正躺在床上,带着耳机听窦唯的《山河水》。听着念咒一样的哼唱,感觉自己已经像石头一样,不再对事物有所反应,虚无充斥了我租住的小小房间。我已经没有能力追究这一情绪的来源,或许在我一个人漂泊在太原时,它已经像影子一样跟随。两三年之后,我终于开始面对它。我以一种绝对的态度看待周围的一切,就像自己已经变作中介性物质。然而,正是在窦唯的《山河水》的乐音中,《白鲸》闪进我脑中的,我隐隐记得,这是一个狂热的与命运搏斗的人亚哈的故事。或许,这是身体内部一个潜在的求生机制作用下的结果。我暗自渴望通过它得到某种启示。

最早我是在北岳文艺出版社的浪漫主义经典小说选上看到《白鲸》节选的。那是在大学期间的特价书摊上见到的。那时我狂热地相信,我将成为一名作家。毕业之前,我用做家教的钱买了一共一百零六本书,即使是特价的旧书,我也用报纸做一个封皮。我觉得,那将是我人生的一大基石。我只是一个小小地方的专科生,即将回到偏远的小村。我曾与身边不多的几个文学爱好者激辩,为文学是否有必要以绝望为主题?其中一位同学被我激怒后说,我还不具备当作家的能力,因为我依然欠缺很多。他躺在宿舍高架床的上铺,手里拿着一本劳伦斯写的《虹》,正在为之惊叹。他或许觉得,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与他一样狭隘的人,距离劳伦斯那样的人简直是天地之遥。然而,我立刻为此憎恨他。毕业两年之后,我坐在《法制周报》的办公桌上写一则干巴巴的新闻稿时,终于发觉,我只是文学之外的一枚毫不引人注目的弃子。一种原本抽象的绝望感,真实地落在我身上。

此刻,我从那个因为单位处理旧物而被我得到的旧书柜里,在好久没有动过的《金阁寺》《了不起的盖茨比》《卡夫卡小说选》等等书之间,找到旧书店买到的《白鲸》。这些书籍,更像是我的耻辱与失败的见证。我坐在椅子上,像正在法庭上面临法官的审判一样,诚惶诚恐、一本正经地开始阅读《白鲸》。在故事的第一页,被称为以实玛利的“我”的忧郁症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会不由自主地在棺材店门前停下脚步,并且,每逢人家出丧,就“尾随着他们走去”。每到这时,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出海:“这就是我的手枪和子弹的代替品”。

我立刻觉得,以实玛利就是我,是我在《白鲸》中的一个替身。这是1990年版、上海译文出版的一本厚书,我在建设路一家要倒闭的夜航船书店三折买到的。我还清楚记得买书的情景,那天从书店一出来,猛然发现,暮色已经初起,街面上有了鱼肝油那样的黄色灯光,我将《白鲸》放在红色塑料袋里四本书的最上面,便于路上随时可以翻阅。那时,想翻阅的微微的诱惑力,促使我能够以巨大的意志力,抵御周围无形的涣散的街景。我的眼睛无目的地投放在周边,在一个个类似大同勾刀面、唐久超市、日常百货等等门店上掠过,便道由小方砖垫成,有的地方已经翘起。每一个地方,每一个事物,都由陌生的、没有丝毫让人留恋形体组成,像染了灰土的沥青路面一样,有一种毫无干系的无名性。某个瞬间,我会试图在脑中建构我想要的文学想象,然而,它总是在那些已有的混沌故事周边,像商品附赠的小玩意儿似的,出现一个小小的意绪。很久以来,我试着在脑中构想一个叫《沉默》的小说,然而毫无建树。我将目光放在从眼前走过的不同陌生面孔上,我发现,总能在某个时刻看到一张怪异的脸,比如一只耳朵缩成一团的人,或者脸上像地图一样布满白斑。他们似乎早已习惯于此。果然,这一次,我看到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的左眼只有眼白。他站在街边的灯影里,为了确认这一点,我特意仔细端详那只眼睛,它对我的盯视毫无反应,然而,等他稍稍侧过来时,我看到另一只眼睛里的瞳孔,在那一瞬间,他一定看到了我,至少感觉到有人在观察他。我认为,这个形象的出现一定抱有某种目的。它在震慑我的一刻,就进入我的生活。那时,淡墨般的暮色与浅黄色的街灯,营造出戏院即将开幕的时刻,那是报幕员站在白光照着的大幕前的时刻。而那一刻,那只几乎超现实的白眼,似乎可以将我带入一个无法预知的大戏之中。就像顺着小说语言的通道,可以抵达一个故事。然而并没有,周围庸常的情景依然让我震惊和沮丧。我脑中那个像是已经被许多人熟知的文学图谱,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福楼拜、福克纳……它们由炽烈而恒定的语言组成,而我饥肠辘辘,脖子里油腻腻的,汗滴正浸湿后背,还要走很远才能回家。这里靠近火车站,似乎依然有一种无休止的变动、南来北往的气息,加上朝阳街的东方红等等小商品批发中心的市场氛围,到处都是乱哄哄的人流。这一切像无形的波浪,会影响到这条街,使它有一种应付和暂时的气氛。等我走到双塔寺街口时,似乎才稍稍摆脱那种匆忙和无乡的茫然。我由北往南缓缓走着,渐渐体会到莫名的恐怖和仓皇感。就像我是一个无名的逃亡者,也并不知晓为何逃亡至此。

当天下午,我还在书店翻找图书时,在处处显示出倒闭迹象的狼狈书列中,也看到相似的潦草和慌乱。书架上的书已经开始乱放,有的书脊朝里,有的書从斜上方插入,像刀斧劈入一排书籍之间。还有一些书,干脆堆在墙角。一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夹在几本简陋的《七侠五义》中间,或者果戈里的《死魂灵》与《妇科知识》肩并肩,一套不知名出版社印刷的张爱玲《倾城之恋》,封面恶俗,纸张粗糙,在书籍的大海上到处可以见到。等我目光落在这些或者紧紧挤压或者随意倾轧的书本上,那些陈旧的、带着尘土的故事也带给我一阵恐慌,《古今小说》《九尾狐》《隋唐演义》……这些即将被三折处理的书籍,就像对我的存在也予以贬值。书店里到处有一股书籍放久的淡淡霉味,它像是慢慢被浸入脑中,带来一种终将进入虚无的感觉。书店里过度丰富的知识和近于无限的虚构故事,使得眼前的一切日常都变轻了。而我,居然还试图在这样的文字世界发出自己微弱的声音,等我看到角落里随意放置的《白鲸》时,想起了那个狂徒亚哈。

六七年前,被猫咬的那天,我在网上查到:狂犬病病死率近乎100%。这给我一个怪异的感觉。被咬后的第三天,我的嗓子变哑,像是那里塞了一个隐形的球状物,使吞咽时总有一种紧张感。这使我想起狂犬病的症状。百度百科是如此说明:临床大多表现为特异性恐风、恐水、咽肌痉挛、进行性瘫痪等症状。其典型症状是恐水现象,即饮水时甚至是听到水声,患者就会出现吞咽肌痉挛,不能将水咽下,即便患者口极渴也不敢饮水,故又名恐水症。生活里充满这种含混性,使我不能执其一端。即使我的潜意识相信,这不过是感冒,然而我又认为,怎么能排除它就是狂犬病。每当我试着听水管里的水声,我感到耳朵深处像是有锐器在悄悄探进,使我的咽喉部位一阵紧张感,于是我频频吞咽,石头一样的东西造成的隐痛和不适,使我的喉咙一阵痉挛。

一早起来,伴随着喉咙隐痛,头的一侧像是一间空屋,所有轻微的声音都会因此震荡并放大。所以说,我内心这样揣测:狂犬病才会怕风,因为风声会激起不堪忍受的声音。我矫情地感觉到,这一解释使我暗自满意。甚至听到女儿一阵剧烈的咳喘声,都没有使我像往日那么焦虑。那声音常常惊心动魄,使家庭瞬间进入消沉和忐忑的气氛里。

天已经大亮,楼下传来击打羽毛球的声音,而屋子里,因为有窗帘的遮挡,依然沉浸在明暗尚未分明的昏蒙状态。那一刻,我迷信起来,似乎觉得接下来的短暂时间里即将迎来一生中决定性的时刻,就像蚕虫在茧内化蝶一样。这时,我听见熟悉的声音,那是小艺将盛了豆浆的碗有意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她还自言自语道:我受够了!从她隐忍又无法控制的语调里,我嗅到她情绪崩溃的迹象。看到出现在门口的我,她说:

你今天不要和我吵架!

说完就扭身走进厨房。

这是一个突兀的警告和挑衅,毫无预兆。然而,想象中的狂犬症像一个天然屏障,似乎使我不那么受伤。只是它激起了物理上的疼痛,就像有人正在喉咙上刀割一般。我记起大江健三郎的《万延元年的足球队》中,曾经引起我注意的一句话:“我害怕妻子开始沿着她自身内部那歇斯底里式的自我厌恶或自我怜悯的螺旋式阶梯无边无际地降下去……”每一次预感到冲突之时,我会下意识想到这句话。

当然,偶尔也会附带着,出现躺在沟壑的柿子树下目光首次留意到这句话时的情景,那时,我大学毕业已经一个多月,穿着母亲自己用床单料子缝制的廉价花色短裤,赤裸着晒得脱皮的后背,躺在蛇皮袋子上,头枕着发烫的干巴巴的土地。那是艰辛的劳作间隙,大汗淋漓的夏日中午,书上印满手上的汗渍,有时候,热风会吹落手背上的沙粒,落在枕着土地的头上。蚂蚁还会爬到我脸上,我一动不动,任由它爬动。那是正午,光线强烈,树下每一个光影都带着细长的针一样的锋芒,我必须时时刻刻眯着眼睛阅读。就在那一刻,这句话不知为何像音乐中的降八度一样,在我的心里留下一道声音的阴影。它似乎在我脑后的某个位置停留下来,留下一个永久的涡纹。我只是一个不知道去哪里工作,更不知以后会怎样的22岁毕业生。然而,我一分钟都不愿去想要做什么的问题,正是那无限的可能性,以及我的悲观情绪,会引起生理上的不适感,让我隐隐恶心和反胃。这句话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或许首先是对主人公“我”抱有的隱隐恶心的同情感。他的右眼被小孩子无意投来的石子投中,从眼白到眼仁横向撕裂,丧失了视力。因此有了一张自认丑陋的脸。他的自我贬低和懦弱不知为何会击中我,或许是主人公被作者赋予的近乎本能的观察能力,以及对自己的卑劣念头的敏锐认知。它也促使我觉察到自己难以预知、无法控制的各种念头。这是作为单身的我,第一次被小说中的婚后生活所震动,夫妻之间处处弥漫菌类“孢子”一样的有毒微粒,逼迫我不断对此做出心理反应。奇怪的是,我对那样一个妻子形象并没有产生真正恐惧,反而隐隐有着某种向往。或许在一开始,我就没有完全将小说里的妻子当做真正的虚构,而是附着了现实的影子。我在书的附录里看到,1960年2月,25岁的大江健三郎与“著名电影导演伊丹万作的女儿伊丹缘结婚。”就在我看到这一句话时,一阵风从沟壑侧面吹过来,拂过我的身体,似乎正是这一阵风中诞生了她的一副高雅形象。之后,我还不断想象过那样一个艺术家庭的姑娘,会以怎样的谈吐介入家庭生活。透过小说的细节描写,或许也隐隐透露出真实中的伊丹缘具有的某些特征。那是话语的机锋,还有某个不小心袒露的细节,比如文中两次提到的“上翘的嘴唇”等等。小说一开始,他们面临的最大困境是,他们所生、患脑瘤的“低能儿”。这个被放置在小说背景中重要事件,也是作家大江健三郎夫妻现实中所面临的真实困境。小说中,作为一种逃避,他们来到故乡的森林故居。这一行动或许是作者的某种虚构,然而,那确实是他的故乡,是他在小说《饲育》里描写过的森林。作为对自己当作家的期许,我试图在小说里查找作家隐藏在其中的真实印记,以此找到创作小说的某种技法。然而,小说从去森林开始,就进入亦真亦幻的设置和圈套。我明明知道,他已经来到距离事实很远的地方。然而,一直伴随着我所认定的真实所呈露的细节,我只好顺从地迷失在其中。作为对自己形象刻意的贬低,作者在小说中被赋予一个半盲人的丑陋形象,右眼只有一片白。这使我感到恐慌,一部分是因为形象本身所引发的生理上的反应,一部分是因为虚构:这盲掉的一只眼,似乎在不断提醒我,这一切都是伪造。它提醒我,不要在这里徒劳地寻找真相。另一方面,我似乎发现,这个“丑陋”的人,似乎在延展成我的一个形象,最后将变成未来的我的一个形象资源。似乎预先作为一个懦弱的“丈夫”形象篡夺了我未来的某个位置。或许正是因此,在如此炎热炙烤的正午,我在他小说建造的绵密细节里常常感到后背隐隐发凉。

我或许也是一个虚构与实在并存的混合物,我在何种程度上才是我呢。我感觉,我与那些阅读过的大量虚构人物之间存在一种暧昧性。我附着在堂吉诃德、包法利夫人、阿Q身上,也在《局外人》里索尔默、《万延元年的足球队》里的根所蜜三郎身上,我是一个混合物。然而只有这一刻,我知道我只是我。这像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因为我必须承担如此具体、如此没有真正意义的行动,它不会在文本层面形成永恒的共鸣,只是在我的生活里变成一个卑微的一个组成部分,行动完成之后,它只是对有限的几个人造成真实的后果,最终与整个世界形成微乎其微的互动。

这是文字世界从未遇到的具体困境,等我一旦要做决定,我知道这不是任何虚构人物在行动,他们只是一个影子,根所蜜三郎瞎掉的一只眼似乎附着在我的眼睛上,给我造成一种异象,那就是我无法看到世界的某一部分,也是我行动里包含的丑陋元素。我想像的狂犬症加剧了这种丑陋,我怎么会矫情地认为自己一定是患了狂犬症,我在扮演中获得一种特殊快感。就像我重新变成一个虚构人物,他不存在于任何小说世界,只存在于我的意识———我是绝对真实的虚构人物。

于是,这么想着的我再次走进卧室。

再给女儿试着喝点稀粥吧!我摸了一下孩子红通通的脸,她至少有三十九度五左右。

你就不能让她安稳睡一会?

女儿刚才吐过一回,我很清楚,高烧加上呕吐容易脱水。女儿刚才吐了很多,我害怕这一后果。我记得,女儿更小的时候遇到过一次,送到医院的时候,她唯一的表征就是嗜睡、高烧,她不愿意醒来:眼皮透亮,隔着长长的眼睫毛,能看到细微的一点眼白和瞳孔,她显露出瘫软般的倦怠,鼻息轻轻发出一点咝咝声。

就像小艺预警的那样,她已经显现出急躁和厌烦。孩子刚刚呕吐过,她不想让我打扰她。

或许孩子睡一会会好点的,不会马上就脱水的。我想。然而,我又想到,哪怕喝两三口也好啊。我记得脱水那次,医生说,即使用水抿抿孩子的嘴唇,也会好一些。

女儿只是盖着被子平躺着,两条胳膊绵软无力地搭在外面。她的胳膊很瘦,手腕和手指能看见骨头的形状。她的脸烧得通红,额头上是一张蓝色的日本进口高烧贴。黄色窗帘只拉了少半截,卧室留下一片浑浊的深棕色阴影。小艺一动不动地蹲在女儿一侧,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她也变得越来越焦躁。

要不去输液?这可怎么办?她说。

之前,由于住院两个月,输了过多抗生素,连医生都说,女儿已经对抗生素产生耐性,她不仅仅开始对抗生素过敏起疹,而且效果微弱。从那时开始,小艺坚持拒绝输液喝药,现在突然改了主意,令我震惊。我似乎变成最后一块礁石,稍一不慎就会沉没。要是不找这个贾大夫,说不定我们不会陷入这一窘境。或许带着这一怨怒,我说,还不如去找王柯宇大夫呢!再等等,晚上再说!

等我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突然做了一个决定。这就像掷出去一个骰子,我感觉到这一决定即将带来的某种风险。要是因为不及时治疗,突然从支气管肺炎转变成肺叶肺炎,那或许会再次面临至少一两周的住院治疗。

刚才吃早饭的时候,小艺非常郑重地说,她不仅梦见一筐鸡蛋,还梦见馒头,一笼一笼的馒头!

这是她北方老家根深蒂固的解梦理论,梦见鸡蛋和蒸馒头都预示着生事非,要斗嘴。或许是身体原因,她经常梦见一些异境,比如梦见她在老家炕头上,看见窗户外面两头庞大的、像灯笼一样内部发光的红色大象正在缓缓走出院子。那是她母亲去世不久。那是超现实主义幻境的梦。有时会梦见狗咬她的手臂。每当这时,她就会很紧张。她处处将梦置于生活之中,怀疑会有恶事发生,甚至在这样的白天,如果有可能,她选择不出门。或者她认定她得了一种不期然的大病,这时就会自哀自怨地说:我就知道我活不长。或者会说:我要死了你会不会很高兴,又可以娶一个老婆?惊人的是,这是她完全不为人知的那一面,她展露在外的是精明、敏感和善谑。她有一双变化丰富的眼睛,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的目光在我们其他人的盯视中含蓄地躲闪,带着点慌张的笑意,像不确定的光斑在办公室随机显现。那里显示的,是她跟父母在一起常常会即兴展示的孩童般毫无戒心、游戏般的目光,它们具有某种同质性。然而,在大部分场合,她常常又突然会以全然世俗的目光探测周围的眼光和意图,几乎是闪电般做出或对或错的判断,在我尚未意识到时,她像是早已了如指掌。这一切都可以从她变幻的眼神里,看到某种讯息。然而,即便那样,也无法看到她真正的内在世界,她似乎有着天然的内在悲观,所以也非常容易被言辞误伤,说出自抛自弃的气话。有时候,她又会显现出巨大的野心,大到匪夷所思。某个时刻,我们面对面,戏剧性地坐在客厅餐桌旁进行激烈的言辞交锋,我会突然觉得,那不是交锋,而是精神的不明之物的泄洪。她的话语里提供了失控的恶意,言辞里包含的形象如同来自《神曲》地狱篇里的插画,或者来自噩梦。

比如,她可能会情绪激烈地说:

你看着,我要把你的书都统统放火烧掉!

那一刻,她面部狂热,眼神凌厉可怕,以至于她的整个身体变得僵硬,而且似乎在颤抖,说话咬牙切齿,与日常的模样完全不同。

如同地狱中的瘦长而可以任意变形的人物,那个既像是瞬间又像是永恒的场景里,我们焦躁地在客厅小小的空间周旋,四周是烈焰一样炙烤的地狱氛围,可以嗅见混有人性疮口的硫磺味道。我的心口部位似乎也被激发出一座火山,如同马上就要真正蜕变成一头动物,我感觉皮肤和心智已经痛苦地发生痉挛,马上要陷入魇妄之中。

这一扭曲的、癫狂的戏剧似乎无法找到出口,它的可怕在于眼前看不到尽头,没有停歇之处。如同宇宙绝望的爆炸和膨胀一样,正无穷无尽地占有和吞噬着黑暗原始的空间。

即使有了小艺的警告,我还是认为,我必须做出一些行动,以免状况恶化,那一念头如同着魔一样。等我端来半小碗小米汁时,小艺像预料的那样烦躁地说:

你跟孩子有冤仇?非要跟孩子过不去?

哪里至于么,不多喝,就喝两三口就行。

拿走!

那我问问孩子,她要不想喝就算了。

那一刻,我甚至希望孩子摇头说不喝。我害怕她再次呕吐,以前也发生过多次类似事情。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赌徒,我轻轻推推孩子的肩膀:

想不想喝两口稀饭?

女儿没有回答,像听到召唤一样一下子清醒过来,睁眼看了一眼,就利索地爬起来。我赶紧将碗给她,她像是渴了紧喝了两三口。

恶心不恶心?

小艺问。

不要紧。

要是还想喝,就再喝两口。小艺说。

女儿几乎喝完了半小碗,等女儿躺下来时,我松了口气,心中抑制着小小的欣慰感。就像在命运的眼皮下面偷偷得逞了一回。

你比我还狠,又让孩子喝了不少。

我看她不恶心么。

片刻之后,我们几乎同时听到女儿喉咙里的咕咕声,她几乎来不及爬起身子,就吐了出来。

都是你!都是你!你就是孩子的灾星!拿上你的碗,你不要在这里呆着。她一边收拾一边说。

要不给她吃半颗维生素B1?我说,孩子住院时,医生给孩子开的就是这个,它可以抑制呕吐。

我不会让孩子再吃任何东西!

那就是个维生素,平时都可以吃,又不是抗生素。

快点给我走,别让我发火!怪不得昨晚做了那些梦!你就是想害死我,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怎么想害死你了?

她说的是梦里的情形。她晚上梦见,我不知为何是一个肥胖的商贩,虽然那不是我的模样,但她知道那是我。我卖的日杂用品里,还有串在一起的鱼,像是用木头做的,然而如同被油炸过,布满指甲一样不太真实的鱼鳞。鱼鳞表面像蟑螂发出油光,给她不舒服的感觉。她和我讨价还价,买了鸡蛋,结果她还是无意中多掏了五块钱。她站在街中央,正在考虑是否要回去讨要?她买的鸡蛋,用她小时候割草用的竹篾筐装着,底部还衬着草和叶子。她感觉脚上湿漉漉的,后来发现是有鸡蛋破了。她知道去也白去,因为我绝不会承认。然而,她还是准备去理论,她转过身,发现一条大狗正跟在后面,正急哄哄嗅她脚上的鸡蛋汁。她嚇得一阵猛跑,顾不上筐里的鸡蛋了。因为,她想起(事实上是另一次的梦境),有一次狗一口咬住她的手臂,她眼看着血滴沿着手臂流下来,此刻她两手空空,鸡蛋已经不在手中。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家馒头店门口,看见眼前一叠叠蒸笼正在大锅上腾腾冒气,店员掀起一个笼盖,她看到整整齐齐的白馒头,正是那馒头引发她的恐惧———这时,她突然惊醒了,因为她在梦中想起,如果梦见馒头昭示着白天一定会发生口角……

在梦中,常常会有临时冒充的人,将一个完全不符的人当做熟悉的某人。身份、地点和时间等等甚至也会改变。我在小艺的梦里暂时成了一个肥胖的商人。我也常常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女人当成小艺,或者将一个过去的女同学。她的行为举止完全不是小艺,然而给予了她全部的身份感,这个身份感使女同学具有了新的阴影,给我造成一种是似而非的不适。就像某个争论带来的气氛依然在持续。这是纯粹的偶然,还是存在着潜意识的必然性。那个新的形象,只有在白天,才会重新兑换成一个符号。对于此刻的我来说,我矫情地认为,我似乎已经难以担负自己的身份。由于头部和咽部难受,以及可能是概念上的狂犬症的蛊惑,跪坐在孩子床边时,觉得卧室像注满了水,像冰糖一样的阴暗光线四散在停顿的氛围里,迟钝含混,像放久的鱼缸。加上加湿器在噗噗地冒出白气,使我像困兽一样,似乎难以对任何事情进行抉择。

我退缩到书房,但依然听到她在那里不停地宣泄,像往常那样,她已经从孩子说到她的不幸遭遇,说她不该找一个只会看书的人,说起我们第一次去我老家时,她所受到的待遇。

在这一奇特的情景之下,我手边可能刚刚在翻阅的书,那个语言世界,都变得非常可笑。比如,此刻我放在手边的是一本包装简陋的《弗洛伊德论美》,收录着《〈俄狄浦斯王〉与〈哈姆雷特〉》《戏剧中的变态人物》《创造性作家与白日梦》《达芬奇的童年回忆》《米开朗基罗的摩西》《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弑父行为》……在我很可能是随机打开的那页,写着:“陀思妥耶夫斯基丰富的人格中有四个突出方面:富有创造性的艺术家、神经症者、道德家和罪人。面对这样一种令人困惑的复杂性,我们怎样才能理出个头绪来呢?”

那是从十字路口一家书报亭买的,老板紧靠书报亭支了一个小摊,摆了一些九元一本处理的旧书。每次路过这个小书摊,就像在街道遇到一个由书本组成的赌轮盘,我总想在其中找到一本书。它更像是一个象征物。有时,我已经有了很好的版本,我还要说服自己买一个简陋版。比如那个封面由密密麻麻的字组成的里尔克的《马尔特手记》,我买它的理由是里面多了一些照片插图。这是我后来慢慢形成的一种读书方式,在马上就要回家的途中,我看到那个或陌生或熟悉的文字世界,它似乎是一种提醒或者暗示。或者就是对我情绪的印证。我马上要过红绿灯,但我打开书本,正好看到这么一句话:“不过,还有一些感觉不期而至,把我像纸片一样卷起来,然后揉成一团,远远地丢了出去;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我的身体会有一个轻飘飘、无足轻重的感觉,我怀着这样一种带有醉意的感受过了红绿灯,在停止的车辆前,如此卑微地走过去。我已经忘了几年前宏伟的理想,以及当作家的梦想。有一次,我居然发现一本一九八八年版的《麦尔维尔传》,美国文学教授威廉姆斯所写。印数只有区区五百册。这是一本从未听闻的旧书,黑色剪纸风格的封面,那是一个臆想中的麦尔维尔形象,如同一个心事重重的船员。我随机翻开某一页,看到上面写着:“这是一八五零年,这个年份具有一种双重的象征意义。麦尔维尔……”我知道,伴随着到处都堆放着钢筋和水泥、正在修高架的街边情景,这句话已经像楔子敲打入我的身体。如今,这样偶尔的读书几乎变成了日常的迷信。它使我确信,我的命运之路似乎隐藏在书中,恰好就在路上或者随手读到的几句话里。而我,正是这样接受我的命运的一个个指令。尽管那个指令背后,似乎无一例外都写着虚无。

我拿着碾碎的维生素B1,白色粉末分散在白纸上,走向卧室。这几乎是一种挑衅,我无疑也意识到这一点。等我发现自己在做什么时,我将这一切归咎于头部的狂犬症症状,那是一个几乎难以忍受的焦躁状态,一个会放大任何声音的脑部空间,还有自己马上就可能会死亡、不顾一切的偏执状态。小艺端坐在床上,如同女巫一样盯着我手中的东西。那个碾碎的白色粉末,如同一个西药的象征物,足以激起她的盲目仇恨。就像牛看见红布。或许,在我翻找药箱,拿着一片维生素用擀面杖嘎嘣嘎嘣将它碾碎之时,她已经知道我在做什么。

这个不算西药,总比晚上去输液好吧?我心虚地解释道。

只需用湿水的筷子粘上,让女儿吞服就可以了。然而就在我拿起筷子时,她一下子激动起来。

我看你敢不敢———她的嘴唇哆嗦起来,她跪起身,那一刻,她的过分严厉在我看来如同一个虚假的戏剧,使我甚至有一点想笑场。

就一点点,不至于吧!

她一下子打翻我白纸上的碎末,我只是听到刷的一声,这声音在我脑部的空房间里引起海啸般的回响。等我再看时,白纸上已经空无一物。我体会到震怒的氛围,不过,我矫情地看看地面,似乎什么都没有,那一点点碎屑落在地上没有看到任何痕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就在那一刻,恼怒和可笑像两个迎面走来的蠢骡并列而至,我感到自己既想笑又想发怒,但我居然非常冷静,我什么都没有说,我看到自己重新走向厨房,准备再次碾碎剩下的半颗。我预感到眼前无法避免的风暴,然而我丝毫没有退缩和让步,而是怀着羞愧和无与伦比的愤怒去做这一件可能是愚蠢的事情。

或许从她意识到梦的昭示开始,就已经做好针对性的防范。她将我看做一个敌对者,一个已经被梦做了预言的人。一个受早已注定的命运控制的人。而我似乎正在成为那样一个可怕的人。等我再次拿起白纸时,我感到我身上洋溢着的可怖,以及我势必会招致的可怕怒火。

或许正是她提到梦,就在她的话语像雨点一样刚刚落地,尚未在脑中激起真实的反应时,一个画面曾瞬间映入眼前———我迅速明白这是昨晚的一个梦境:原始神秘、到处是树林和杂草的旷野里,丝毫没有人迹,然而,我的前面却是一个几丈高的狗的雕像,我隐隐觉得,就像墓园惯常的模样,周围应该还有其他类似雕像。然而我却不敢看向它们,它像是巨人时代留下的遗迹,正是大大超出现实尺寸和比例这一点,让我眩晕、神经紧张,并难以适应,刚才简单的一瞥,狗的那副雕塑中凝固的表情,深锁在青黑色石头里的漠然兽性,由于石质的笨重坚固內敛而增添的深邃,还有那种古朴的原始气息,都让人感到惊心怵目。即使是现在,我已经完全清醒,依然会被梦中的气氛所震慑。我突然想起,这一梦境并非完全孤立,这几年来,类似的情景会轮番不期然地进入梦境。比如,我正在与好友爬某座山,突然看到一个眼前一个巨大雕像的影子,我只是看到它下部的一个部分,它预示着更为高大的上部。按照它的比例,它似乎并不应该出现在山的坡度上,因为它是如此的高,高到我完全不敢正眼去看,而且使我只能匍匐在地,以便可以完全避免见到它的影子。它的存在就已经足以让我惶惶不安,左右为难。有一次,我还梦到在东南亚异国的街道上行走,一些南方特有的树木到处滋长,甚至影响到市容。我是为了躲避某个人的追踪才无意中来到这里,等我急切地向前疾跑时,我隐隐感到来自前方的莫名威胁,直到我抬眼看,发现它来自前方的十字路口,一个类似广场的地方正伫立着一座巨大的雕像,即使是如此遥远的距离,也能看到它超越了惯常的大小,它的高度使匍匐在地的街道黯然失色,不过,我在如此遥远的距离还可以勉强忍受。然而,伴随着我的前行,它给我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阴影,我一直避免仰视,然而等我突然看到街道上它投下的黑影,我的心脏部位立即感到一阵骤跳,它唤醒了我体内与生俱来的致命恐惧。

刚刚开始约会的第二天,小艺说,我想去双塔寺。

等我们站在塔下,仰视双塔时,有一瞬间,那高高的只露出檐铃的尖端使人产生眩晕之感。然而那是可以忍受的,不像梦中,它会激起你无法遏制的惧怕,需要你下意识地躲闪。

对我来说,去双塔寺是一个有点奇怪的提议。我从未想过去双塔寺,虽然它作为太原的标志,印刷在笔记本或者一些地方。然而它在我们的视野之外,隐匿在太原东边很远的地方。我为这个提议感到惊讶,然而很快变成了新奇,我马上答应了这一提议,尽管我们并不知道如何可以到达双塔寺。我们九点半出发,直到接近中午,还没有走到。等我们不停地在人们的指点下走路,最后走上一大片荒凉的闲置野地,在我们面前,已经丝毫没有建筑物的印记,由于地理位置所限,我们甚至看不到双塔尖顶。偶尔会有一只麻雀,在远处飞上一棵孤立的榆树,或者杨树。这里的田地依照地势不断缓缓攀升,形成台地,等终于可以看到尖顶时,才发现我们绕到了双塔寺的背后,从那里看过去,整个太原的建筑密密麻麻平铺在远处,两个尖塔只露出微不足道的头,由于过分寂静、荒僻,我们只能听见自己沙沙的脚步声,我们说出的话被开阔至远处山峦的整个地域吸收殆尽,有时候,我们会无意中向后看去,似乎会怀疑有人跟随。脚下是已经长出野草的路,路面由于长久没有脚印,有一层发灰的壳,踩上去,除了草的刷刷声之外,还有微微的咔咔声。或许由于潜意识的畏惧感,有一节路,我们都没有说话。有时,我转过头看向小艺,因为我发现自己并不了解她。她则假装在观望别处。那一刻,我甚至有了虚幻感。环境如此陌生,而小艺的表情则呈现出无法揣测的一面,她突然间封闭了自己,或许为了掩饰紧张,或者是由于别的原因。她的短发在下巴附近晃悠,使她的脸型在隐显间不停发生变化,她的眼神刚刚还非常活跃,闪现出喜悦和矜持,现在回收到睫毛下面。那时,一团一团的干黄蒿草,像被风吹到路边的球状物,出现在路畔,路面已经上升为较高的台地,下面是一片新翻的黄土田地,一些白色塑料不知从何处飘来,落在地里,被风吹得发出飒飒声。那是一种惊人的黄色,像是通过更新,重新使自己得到更古老和原始的颜色的滋养,仅仅这样的土黄色,都会引起心理上的畏惧。它的整然一块的黄,与其他地方掺入灰色以及褐色的黄色不同,不过,正是由于它的存在,它似乎激活了其他连成一体的更宏伟的其他地域的渐次变化的黄色,如同固体的黄色海洋。

加上整个旷野毫无声息,我们深陷一种单调和寂寥的氛围,甚至隐隐有一种恐惧感,我都不清楚为何会走到这里。等双塔的尖顶从更高一层的梯田上浮现出来,我们终于不再茫然。那时,风开始在我们周围发出的声音,那是一种可以化为任何事物的声音,由于它的冰冷感,像是来自阴间。等我们从梯田上看到突然出现在下面的墓园时,那种冰冷开始在心里结冰。那是一大片坟地,我们从未想过,双塔寺居然与墓园有关。

然而,等终于站在双塔寺下面,我心里涌起一阵欣慰的感觉,为此甚至有些过分高兴。怪异路途上那种荒谬感一下子消失了,小艺也兴奋起来,露出熟悉的笑容。我站在她后面,一起看向双塔寺的顶部,试着第一次抱住她。她没有回头,我体会到一种眩晕感。十四层塔檐重重叠叠,一开始,它们在蓝天背景下如此端正平静,像是已经抵达永恒的结构均衡的建筑物,片刻之后,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将它看做一个象征,一个文学理想的隐喻。看久了,发现塔檐如同会动的环状,在悄悄地上下窜动。正是这样一个运动,使它像在不断攀升,以至于我无法冷静站立,想要往后仰倒。

如同那本在地摊上偶尔遇见的《麦尔维尔传》所说:使人眩晕的高度似乎意味着更多。

1850年夏天,麦尔维尔走进马萨诸塞州一个名叫菲尔德的作家家里,遇到刚刚出版《红字》而大红大紫的霍桑。看到霍桑的一刻,他立刻明白了,霍桑本人就是一个凝练的象征。他的面孔像礁石一样惯于沉默,眼神警觉阴沉。霍桑刚刚开始被称为“出生于本世纪的最伟大作家”。而他仅仅是写作随意、评价很差的五本书的作者。麦尔维尔写完了《白鲸》,但还要在之后进行数月的修改。那段时间,他阅读了霍桑的小说,并听从霍桑的建议,在小说里凝聚起象征,并最终超越类型小说,使大海成为一个全新的小说领地,一个全新的象征。他自认为那是一本“福音书”,但他预言,自己将“死于贫民窟”。那天,他们共同参加完一个小型聚会之后,与友人一起来到附近的邦克山,邦克山是马塞诸塞州的最高点,海拔1064米。1775年,英军和北美殖民地民兵在这里第一次爆发重大冲突,为了纪念此事,1843年,持续建造18年之后,山顶上最终竖起221英尺高的碑山。它用令人眩晕的高度,造成一种神秘、令人喟叹的效果。这是全州第一个人造的庞然大物,建筑在全州最高点上。碑山由砌成方形的花岗岩建造,是竖立在山顶的一个白色象征物,它远远高过附近的树木,等他们尚未抵达山顶,看到它高高竖立的身影时,它有一种奇怪的比例感,令人惊叹和眩晕。它给人的印象是古怪的,它的棱面闪耀着几十米高度的光,充满无上的威力和隐隐的胁迫感。麦尔维尔看到碑山的一瞬间,他对于大地上的这一人造物,产生了诡异的想法。邦克山就像狂风在大海上的推涌出的罕见大丘,黑沉沉的大丘之上,正有一个花岗岩做的宝剑刺向天空。它的形象始终在威胁和压迫他。他甚至立刻意识到,那是霍桑的化身,与他完全不同,那是一个凛然严肃的人,像碑石一样不苟言笑,他是整个美国的最高峰。然而,麦尔维尔马上想到,他的神癨是非洲大陆的金字塔!他喜欢庞大的事物,因为大的事物与上帝有相似之处,你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如同《出埃及记》里上帝对摩西说的,“而你得见我的背,却不得见我的面”。从那一刻起,金字塔的形象开始折磨着他,金字塔开始不断出现在他脑中,似乎与他融为一体。他开始觉得自己是非洲之子,心中轰响着各种隐喻,都纷纷像浪潮一样奉献给金字塔。他给霍桑写信说:

我是一颗从埃及金字塔里帶出来的种子,三千年来都是一颗种子且仅仅是一颗种子,现在被埋在英语的土壤里,它自生自长,郁郁葱葱,返归尘土。我便如此。二十五岁之前,我根本没有发育。我的人生要从第二十五年算起。

在他的《白鲸》中,他是这样形容鲸鱼的:“犹如金字塔般沉默。”七年之后,他乘坐轮船再次划过大海的肚皮,他这次的目的地之一就是埃及金字塔。他第一次踏进宏阔的沙漠,从水最多的海洋进入最缺水的沙漠,那是一个只有风是主人的空荡荡的领域。里面干热的风可以灼伤他的脸和眼睛,风中缓缓流动的沙丘像海的慢动作。这里一切都是动的,只是动作非常缓慢,唯一沉默并一动不动的,只有金字塔。然而,正是这种奇异的景观令他兴奋,他需要这种不同。他对金字塔的所有想像都已变成最为确定的一个,确定性使它变得更为神秘,如同上帝一样唯一。他是接近中午来到金字塔附近的,沙漠里四处恣意的黄光一晃一晃,似乎马上要爆炸一样闪耀成白色,耀眼的白光似乎藏身在黄色为主的沙漠里,他一直在想像中揣摩金字塔的高度,然而从未觉得能够抵达眼前金字塔给人的威严之感,塔身上的巨石已经被风沙浸蚀成牙齿一样的凹凸不平,一层层台级可以攀爬上去。然而,如此真切的形象,很快像是一个有威胁感的梦境。或许是因为他顺着门和洞,进入了金字塔黑暗的内部,在小小的空间里,他依然可以体会到金字塔庞大的身躯。那里完全如同梦境,就像他迷失在上帝的身躯里。

在《皮埃尔》里,他写道:

经历千辛万苦我们挖进了金字塔,好不容易摸索着进了中央的房间,我们高兴地看见大理石棺,但我们打开盖子———里面空无一人———那可怕的空白大如一个人的灵魂!

他在去过金字塔之后,一次次地在日记里提到它,像是一种驱魔:

正是在金字塔中诞生了耶和华的概念!

等他一旦离开埃及,他马上意识到,金字塔只是一个梦境。谁都无法真正将它占有。金字塔超出预料、令人畏惧的高度,将在尘世留下一道长长的阴影,并将以隐喻的方式出现在人们的想像和梦中。

此刻,看着女儿坐在床上手捧《红楼梦》,我轻轻松了口气,眼前的温馨情景使我放松。而回忆和意念使我劳累,似乎刚刚从巨人般的史前时代穿越回来,现在面对的是《红楼梦》木石前缘那个神奇的时刻。在一阵飘忽的感触之中,我依然感到,有一种陌生但致命的氛围在迂回游动。我知道,起始只是因为一个似乎平淡无奇的黄色假发,它出现在眼前,像是非常偶然的一个闪念,它在意识里的游荡,推动了一系列细节和事件的回忆。然而,它一直没有触及真正的核心。不过,在某个时刻,黄色假发开始变得更为清晰,似乎还应该有一张脸附着在上面。然而没有,它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棕色大波浪卷发。然后它就消失了,我随机的回忆似乎完全失去了目的。等到想起那个梦境,有时候,我觉得梦境里的并不是我,而仅仅是一个心怀恐惧的人。而那个梦境可以无限演变,创造出不同的可怕风景———一种巨物恐惧症。

慢慢地,我发现,这些梦境里开始有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情景氛围,而自己早已变得完全不同。因为,我早已不再是那个决绝的年轻人,反而患上一种死亡焦虑症。每一次出远门,都会让我踌躇不安。那是一个命运的万花筒,似乎任何一个小小的错误,都会导致一个毁灭性的后果。某个早晨,等我来到小区,突然看到摆在道路旁边的一排花圈,就会下意识觉得,那个人似乎只是替我离开了人世,我仅仅凭借侥幸,才躲开了这一次。

今天或许是一个很微妙的时刻,岳父去世百天,小艺昨天回她北方老家祭奠去了。岳父刚刚被查出结肠癌,三个月之后就去世了。之前有两年时间,都以为是他的胃部炎症,导致腹部不适。四个月前,他第一次来到省城,去医院检查的前一天,我们带他来到郊外大片的薰衣草园区,那是在小店区高速路口外新开发的游览景区,大片大片的薰衣草沿着起伏的地形,形成神秘的蓝色地带。那片蓝色出其不意地出现在视野中时,顿时有一种在平地之上看见海洋的惊异感。它不是整齐凝固的蓝色,而是由光斑、浮沫般的淡黄、隐而不见的绿色以及梦一般的亮蓝色组成。车越靠近園区,作为主色的蓝显得越深邃,又增添了像是在燃烧的紫色调,随着可以分辨出一些高挑出来的薰衣草花串,分辨出一垄一垄波浪般的起伏,分辨出作为整体的蓝色是由一簇簇有形象的薰衣草组成,还有一些没有被遮掩的绿色罅隙。它开始变得无法描述。我们走到地头时,才发现田地里留有供人行走的细径,有的薰衣草已经有了衰败的迹象。在这里,我们只能顺着田地小路一直走到深处很远的地方,在田地最高处有一道分界线,可以站在那里重新观望周围的风景。我们来到高地时,看到薰衣草组成的波浪似乎正顺着两边坡地向下面翻滚,岳父孤零零站在三分之一处,似乎并不在看什么。刚才他不断示意我们先走,此刻他怀着心事站在那里,对周围的风景和事物几乎毫无反应。他似乎对自己的病情已经有所预感,我们拍完照片,回过头时,在园区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来园区的游客很少,我们原本可以迅速找到他。直到我们返回时,才发现他一个人坐在薰衣草中间的地垄上,女儿小艺因为突然找到姥爷,朝他欣喜地尖叫着,他的表情里始终有一种陌生的,似乎被隔离的意味。他的笑也有所保留,似乎仍然无法从某种隐密的思考里分身出来。

或许是对死亡的面对使他与现实世界有所保留。他可能意识到,眼前这个由薰衣草组成的世界即将与他无关,他已经通过身体感受到死神的存在,他即将交给任由飘荡在医院上空的混乱命运处置。无助和焦虑之外,他甚至还有些羞涩和不安。我一次次回想起那个时刻的岳父,我常常想,自从我患上死亡焦虑症之后,我就已经处在岳父的那个位置上,像困兽惴惴不安。不同的是,他面对的是近在咫尺的真实的死亡,而我只是在面对尚不确定的某个时刻。大部分时间,命运尚在给我宽裕,使我得以侥幸逃生。之后的三个月,他主要是住院,我在很多时候都是一个目睹者,似乎我的身边就站着死神,虽然那是暂时与我无关的死神,然而我能觉察到他的存在。岳父的鼻子里插着管。有一天,他睡着了,旁边是庞大的日本制造的医疗器械,乳白色的细管从鼻孔插入,流液袋垂在腹部侧面,还有滴液从手腕上进入。他紧闭着眼一动不动。呈现出如同临终般的一副肖像,面部疲倦,肤色变得微黑,杂着黑发的白发在鬓角伸出来,如同路边死去动物的皮毛那般毫无生气。他处在与死神的交锋之中,或者是一个妥协的过程。我在床边陪侍,有时候,感觉自己侍候着的是死亡。它似乎一直存在,无孔不入,甚至就在我们吸入的空气里。那是一种微微带有消毒液的味道。等他一离开病床去洗手间,那个空空的病床就充满意味,似乎上面依然停留着一个身体,那或许就是死亡本身。

窗台上放着一块馒头大、微微发黑的青石,如果仔细看,它的背部有许多乳黄色、棕色、黑色的细纹,似乎它的内部存在着某种看不到的组织。那是女儿从楼下花园里捡的,她执意要拿上楼。此刻它接受着玻璃外日光的照射,在浑然的表面上灼灼闪光。两三岁的时候,她喜欢捡小石子、小树枝、小花和各种奇怪的小物件。如今她已经十岁,或许是因为《红楼梦》曾经叫《石头记》,她对石头有了新的感知。那是一个身上写满文字的石头,也是一个通灵的主动想下凡的石头。不过,这个窗台上的石头是如此普通,然而,如果你不断观察它,它又是多么令人惊讶。那是一个无法描述、不规则的圆形,中间微凹,道道微妙的纹路都是在那里的内部形成的,它们似乎藏身在石头内部,有不同的方向。它以坐姿放在窗台上。然而,你无法真正用语言描述它,它脱离了语言的涵盖范围,似乎你在直接与一个未知的危险物面对面。那天,岳父到来第一件事,就是到家里的每一处浏览一遍,然后他来到卧室窗台,注意到这个石头,他也许觉得放在那里的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有些诡异,于是好奇地将它拿在手中看了看,然后又小心翼翼放下,他什么都没有说,似乎与石头之间存在着某种秘密。之后,那块石头似乎变得更不一样。那是一个被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人拿过的石头。看久了,它还会对内心产生不明的推动力。它为什么会放置在这里,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它身上的光也难以形容,那是青色石头表面特有的光,似乎有一种流体的感觉。

似乎此刻可以凝固,像石头成为固体。女儿梳着短发,坐在书桌上,处于兴趣,她正在第二次翻阅《红楼梦》。我正躲避那些无头无尾的回忆,因为每一个都令人不愉快和隐隐焦虑。而此刻,我感觉,不应该允许回忆存在。然而一旦我放松下来,在某一瞬间,我居然再次回到我拿着医生开的十五克生石膏回家的路上,那是一个无比忐忑的路途,我的狂犬症“症状”困扰着我,我的头部依然像空房间,任何声音都会灌注进去,放大成为锐利的钝感疼痛。

我隐隐有一种预感,似乎通过这次回忆,一切都得以洞彻和明白,那是一个跃跃欲试的预期,就像童话《睡美人》里,那个王子的吻马上要降落到睡美人的嘴上。果然,过了一会儿,回忆继续朝不同的方向突进:那个拿着药物正在回家途中的我,突然意识到,我路过的美特好正是过去铜厂所在的位置时,接着,另一个念头突然席卷而来:贾念生中医门诊,恰恰就是过去的名人理发店!这一发现令我震惊,因为有好几年,我都是在那里理发的。那个独一无二的黄色假发,突然不再晃晃悠悠,不再似有似无存在于脑海,此刻,借助对过去时刻的回忆,借助似乎马上就要洞彻般的瞬间领悟,它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它就挂在门口的一个衣服架上。

伴随着心里一阵莫名悸动,我想起了理发店里一排三面镜子,以及黑色转椅。还有从外面看去,门上那几个红色的标牌。我意识到,那并不是真正让我激动和感到温暖的地方,不断触碰我、使我掀起心潮的,依然像一个正在缓缓浮现的谜底一样,正在努力挣扎出地平线。接着,它开始慢慢浮现,一张模糊的脸出现在那个黄色假发下面———那是一个姑娘!我马上获得启示似的,眼前瞬间出现一个画面:我正坐在那把正中间的黑色椅子上,从镜子里,我看到那个处于好玩、戴上黄色假发的姑娘……

我终于顿悟般想起来,那天我从铜厂出来,最终来到的地方是这个名人理发馆。一瞬间,我完整记起了那个中午,每一个细节似乎都没有更改:那个嵌有太原铜业公司几个铜字的铜厂大门,那个大门旁像厢房一样的进出口。几个老人在那里看管来往人员,严防持有金属的人通过,这是为防止国有资产流失而设的关卡。每次我拿着伞经过时,锐利的一声“嘀———”就会响起,声音像蒙在棉布里,像是電钻正在刺破东西———我正是刚刚从那里走出来。当时,我站在铜厂门口,心里盘踞着就要在下周自杀的念头,茫然地看着并州路上的车辆。那一刻,似乎什么都发生了改变,那些车辆似乎也变得清晰起来,突然间看到某个车牌号,晋A5648,似乎也获得了某种意义。我不知道那将意味着什么,它牢牢印在我的脑中。眼前大街上的一切,那些形形色色的车辆,以及如今已经完全淘汰掉的黄面的,正在朝某个方向行驶。每个车辆都急匆匆的,赶往一个特定的地点,扬起路面上的一些灰尘。它们从路的两端不断涌现,完全是随机的,却让人觉得很有规律。每次正当我觉得会有一个暂时的停顿,这时都会冒出一辆车,引擎声包裹着机械的粗暴和绝情的一面,在耳膜里留下一道划痕。我看着它们,似乎那些行驶就是宇宙里的一切,包含了人生的所有。

我漫无目的地顺着人行道往前走,同乐门饭店之后,是街边狗市,一只大狗站在笼子上,它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狗,它用那种动物性的漠然目光看着周围,鼻子短粗,皱巴巴的,非常可笑。我带着怪异的感觉看着它,如同这将是我在人世的最后一眼似的。这里有一种散淡的交易的气氛,然而常常没有人来询价,所以更像是没有目标的、各种狗的展览。狗主人也带着漠然的态度,各自站或坐在狗笼子附近,有什么正在这里发生,但又什么都没有发生。等我走到鸟语花市口时,我只是朝那里看了一眼,就向狄村北街走去,那是我的单位所在地。我不知道为何会走向那里。我觉得,那是一个微妙的机制在起作用,因为我放弃了自己的意志,希望脚的选择能够最终支配我。我从未在星期天去过单位,等我到门口时,发现大门居然是紧闭的。从门缝里依然可以看到平日已经熟悉的场景,然而此刻却异常陌生,就像是彼岸的世界。那里冷冷清清,毫无声息。没有看门人老苗的踪影,甚至看不见老苗的那条小狗,只有阳光直射入那个没有人影的院子,发出正午的一片白光。

我踌躇着站在门口,完全失去了新的方向,就像自己已经来到世界尽头,不可能再行进一步。等我终于下意识返回时,心里像怀着灰心失望一般,觉得似乎应该有什么而最终一无所获。是啊,我并没有期待什么,然而这么说也不准确,我期待的是某种未知的、或许我并不期待的事物,对于我并不了然。我发觉我很快就会走出这个巷子,为此我非常焦虑,因为我似乎还要原路返回。那是最为乏味、也最令我畏惧的事情,似乎它在我行走过后,就充满精神的荆棘,处处刺人。

就在那时,我注意到了名人理发馆。我想,在做那件事情之前,我是不是应该理个发?我的决定是要。因为那将是我当天唯一一个可以说得上是“事件”的事情。不料,店里只有一个陌生姑娘,她正站在镜子前,似乎因为被我撞到她试戴假发而不好意思。她正用手捻着一绺卷发,将它拉到面颊那里,似乎要用它来掩盖脸上的笑意。

那是一种成熟又纯真的表情,我并没有过分注意那头假发,因为我是过了好久才意识到,那是她试戴的理发店假发。假发与她非常贴合,波浪卷顺着她的脸耷拉下来,就像镜子周围的波纹装饰一般。

她说理发师有事出去了。

我决定等,因为我无事可做。一旦走出去,似乎又失去了方向。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倦怠,我坐在大转椅后面的凳子上,看着她在那里不断摆弄头上的假发。

你是实习生?

是呀!我刚来二十天。

那你可以试着给我理吧。

对于马上要做那件事的人来说,理发效果并不是那么重要。我想像过我将怎样做。我会寻找野外无人留意的一个洞穴,在那里安眠自己。这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将只是作为失踪者而存在,我不喜欢自己的离去会过分惊动大家,甚至会让大家看到动物般的身体。

哎呀不行,她回头摆手,我还没有拿剪刀,每天就是给客人洗头倒水,做杂活。

然而,理发师还是没有回来。对于无法完成一个终于有兴趣做的事情,我有些恐慌。那好像会预示着什么。我看着窗外正午的一片白光,说:

就你理吧!我也看着,慢慢理,理不坏。

真的?

真的,没关系。

我從她的脸上看到来自异地的表情,就像来自阳光下的某种植物,与这个城市毫无关系。她明显怀着对城市事物的好奇,理发馆里的一切,对于她似乎都是一个完全未知的、充满奇遇的领域。不同的塑发喷剂冷漠地站在镜子前的黑色平台上,而门口的衣架上,还有两三个不同颜色的假发挂在上面。她似乎有点不舍地要脱下假发,然后再为我理发。我告诉她,不用,要是愿意就戴着也可以。她在镜子里欣喜地看我一眼:

那我不摘了!

我注视着镜子里的姑娘,在我的回忆里,最终确定的那个影像正是这个,这个图像如同一个母体,不断变幻成略有差别的相貌和表情。或许是因为她随性自在的眼睛,她显得清秀大方。黄色假发给她罩上一层新鲜的光,使她瞬间充满现代感,小波浪似的一卷卷头发落在她肩上。她拿着剪刀,非常认真地打量我的头发,在空中比画着如何使用,以及从哪里开始。

从哪里开始都行。我说。

于是,她决定从我的左耳位置开始剪起,她用手指夹起一绺多余的头发,用剪刀咔嚓一声剪断。我的左耳位置马上出现一个微微的豁口,她的脸倏然红了,像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情。

没事,挺好的!我鼓励她。

很长时间,我发现自己一直在品味刚才镜子里那双眼睛的闪光,我的头发已经洗过,变湿,有时候,一滴水会从脖子那里的发梢流下,在脖子后面的细细汗毛那里逗留着,缓慢移动。几乎每次,在它马上要碰到系在脖子上的挡发衣前端时,她都细心地用毛巾擦掉了。

最终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剪发后的模样时,我惊讶地看到,那几乎是最完美的一次理发。她是一点点剪掉冗余的,她的手法完全不是理发师的惯例,只是她如此耐心。她在想像中一定预先勾勒了我的理想发型,那个只是她用剪刀绘图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似乎有什么无法忽略的事情发生,或者有什么悄悄发生了改变。她的额头上出了汗,重新给我洗发之后,她摘掉黄色假发,将它挂在门口的衣架上,说:

好热啊!

我重新端详着她,就像看一幅画。等我离开理发店,再次踏上那个贫乏至极的路之后,马上有一个念头出现在我脑际:好像有什么东西永久地丢在这里了。我怀着一种过分的遗憾只好离开这里。

等我几乎毫无知觉地回到铜厂的林荫道上,我甚至突然想到:

下个月我还找她理!

只是这个时候,我才猛然想起,我紧迫而决绝的计划就在下周。

或许从我坐在理发店里开始,她已经成为我欲望的对象,我偷偷打量她的容貌,注意到她活泛的眼神,在那一刻,自杀这个念头完全如同一个装置,就放在我身边。而我从镜子里可以看到她的表情。我似乎从她身上找到了那种可以共度一生的形象。我似乎可以栖息在她的表情之下。那是一种小小的探险,如同她小心翼翼的理发。然而,我在当时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我只是走到那条乏味空虚的路上时,似乎作为一个可以与之对抗的念头,我想到了这一点。我觉得自己可以和她共度余生。等我进一步想到这个,我觉得自己有些后悔,没有与她有更深的交谈。我将这一想法与一周内决定要做的那件事情放在一起,这个想法只是像一下一下的心跳,在如此凛然严肃的事情面前,它似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个时候,我从未过分注意那个黄色假发,它最终被她挂在衣架上,与黑色、褐色等等假发一样,挂在其中一个柱头上。然而即使在那时,我也留意到不同,黄色假发是其中最生动的那个,似乎还留有她的体温,是她身上固有的一个部分。等黄色假发的一个个发卷落在她肩上,还有三两个贴着她的耳朵,停在她的脖颈下面的浅绿尖领附近,向上卷曲着,像是对她长睫毛的回应。在她面部激发出自由、委婉、俏皮的神色,等她微微微笑时,眼里的光彩与黄色假发浑然一体。最终,等它被挂在那里时,它的模样依然具有某种气息,依然努力保持“唯一”的特性,它像是依然活着,只等着再次在姑娘头上复出的机会。

最后,它变作游魂,缓缓游荡在我的记忆深处,成为我潜意识里一个莫名之物。很长时间,我无法理解它意味着什么,如同贾宝玉看到佩戴的玉石,无法想起自己的前世,它只是作为一个容易在恍惚之中不期然地出现的物体,会缓缓引发心情的某种改变,而我不知道它如此具体和富有个性意味着什么。

那天,我站在贾念生儿科诊所,丝毫感觉不出那里曾经是名人理发店,理发店被分割成两个部分,一个是小小的诊室,一个是取药和排队的场所。原先的门开在最东边,现在是一个双门,蛮横地开在最中心的位置。双门上分别贴有红色琥珀体的“儿科”“名医”。进门之后,会看到贴墙一排长椅,然后是“厂”字形一米隔断,抓药的人站在里面,从身后密密麻麻标有药名的中医抽屉里找药,放在秤里称重。抓药处与诊室之间还有一个后门,那里可以通到后面的小区,正是从那里,不断冒出熬药的白汽。此刻那白汽不时扑进来,并迅速消失在空中,留下浓重、带有甜腥气的湿乎乎草药味。如同《一千零一夜》里的魔瓶冒出的白烟。我的头痛已经近于极致,在某个时刻,我真的相信自己已经必死无疑,我确信那是狂犬症。我惊愕于自己马上要死时,周围依然如此平静。周围的人丝毫没有被惊动,丝毫不以为意。

我排在来候诊的队伍中,看着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的面孔,发现越来越看不清自己,我到底是谁?我感觉,在我的内部,有一个前所未有的命运魔鬼。它并不出现,只是它总是反应在周围普普通通的事物中,影射在每一件物品里,似乎期望我的解密。

我再次看到瘦骨嶙峋的贾大夫,暴突的大眼,肤色发黑,他的白大褂已经有些脏了,尤其是袖口和领口,那一刻,女儿的命运似乎就维系在他这样一个人身上。我怀着难以言喻的期待看着他,然而他只是轻描淡写地打断了我的描述:

我知道了,上次开了15克生石膏,有点少,每副药再加15克就行。体温一降就不会呕吐了。

他的声音也在通过头部的“空房间”锐利地刺痛我。路并不太远,我打算走回去。我拿着两小包药,路边景象早已变得面目全非,我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我若干年前经常走的那条路。因为它几乎已经失去了所有标记。只有在路过美特好的时候,听见公交车的报站名:二营盘到了……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里是过去的太原铜厂。紧接着,像是突然解锁一般,我明白贾大夫的诊室,正是我在过去理发的位置,那里是一排三个大黑扶手椅,墙上是长长的一整块镜子。有三年多时间,我都是在那里理发。

此刻,我不由自主拿起窗台上被太阳晒得热滚滚的石头,掂了掂它的分量,相信它既是屋后花园里普普通通的石头,也是红楼梦里那块通灵的石头。它身上附着着很多东西,甚至于过多,已经容纳不下。女儿保护它如同保护自己最珍贵的玩具。我放下它的时候,想起岳父那天也是同样的动作将它放在这里。一种暗示立刻在心底产生出来,它带着暗黑的色彩晕染了我的神经。我极力回避这样的暗示,于是,我有点茫然无措,为了逃避这一不祥的想像,我又回到记忆中那个场景:

我拿着两包药走在回家的途中,我想,事情可能马上会得以解决。不管是哪一种方式。我可以将自己的惴惴不安理解为一种优柔寡断。以至于我觉得走路的方式都有些虚浮,带有某种可疑的滑稽。这是一个怀疑自己是狂犬症的人的走法,这是认定可能会死的人在走。然而,还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在嘶喊,我绝不会死。就如同若干年前,我同样与死亡擦身而过一样。

我记得,我怀着内心那个黑暗的巨洞,躺在床上。那是下定决心做那件事的周末最后一天,从窗户可以看到与往日一模一样的风景。我注意到,一只误入房间的苍蝇在空中乱飞,嗡嗡嗡叫着。那一刻,我无法忍受的是,我的房间与往日丝毫没有改变,甚至连我也一样,我穿着蓝色背心,从一个不大的镜子里看去,我也与往日没有不同。这不是一个像节日一样界限分明的日子,而是普通日子的延续。它以过分普通的细节呈露来抹杀决定性的一刻。我注意到,桌子上在地摊上买的劣质录音机已经落上浮尘,此刻苍蝇就在那里周旋,等它即将落在把手上时,它又飞了起来,激起附近的尘土,微尘如同宇宙里密密麻麻的星宿一样飞扬起来。苍蝇的声音也在干扰我的意志,因为我常常会想着,我要将它从窗户那里驱赶出去。然而对于马上要做那件事情的人来说,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读完的《白鲸》依然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不知为何,我想将它收起来放入书柜。就像小说的结尾,常常会有一种呼应的感觉。我拿起厚厚的《白鲸》,里面描写的那个大海、鲸群依然在我眼前。我将它放在夏多布里昂厚厚的两大本《墓后回忆录》上面。我很满意它们造成的寓意。已经是下午,我还没有吃饭,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饿。有一点怪异的虚弱感使我觉得,我不能站在地上,因为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然而,我依然在看不见的时光流逝中等待什么。每当站在地上时,我如同一个人划着小船在大海上,有一种四顾茫然的氛围,于是重新躺回床上。

我知道,我已经毫无退路。这是我凝聚起的最强烈的意志。尽管这个意志像空气一样,我已经觉察不到。然而它依然在我的行为逻辑的惯性當中。等那只苍蝇嗵一声撞在窗玻璃上时,我突然想到《白鲸》的尾声。捕鲸船沉没于大海之中,形成的大涡流已经像“奶酪似的水塘”一般,唯一的幸存者以实玛利被水流旋来旋去,等他接近圈子中心黑纽扣一般的泡泡中时,为亚哈备用的一口棺材从漩涡中射了出来。以实玛利靠着棺材得救了。如同约伯记里所说:“唯有我一人得救,来报信给你。”等我想到这个场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似乎哪里出错了。这是麦尔维尔高明的叙述圈套。叙述人、忧郁症患者以实玛利正是那个报信的人。我依然能回忆起,读到以实玛利利用棺材得救时,我浑身洋溢的那种解放感。遗憾的是,我却没有这样一个得救之物。在强大的意志之下,我正在依靠惯性走向那一刻。然而,就在这时,那个形象出现在我眼前———戴黄色假发的姑娘!我重新温习了那个温馨时刻,温习了回家路上的感觉和想像。几乎就在一个瞬间,我突然决定,再去看一次那个姑娘。这个念头如此强烈,以至于我马上坐了起来,似乎坐起来就可以看到她的身影。而我看到的是窗外很远处巨大的圆型建筑———省体育场。从我租住的六层可以看到古罗马剧场一样宏伟但空空的部分内景。

之后,我一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夜晚降临,我才意识到,我非常狡猾地从那个坚定的意志之下逃脱了出来。我决定见过她之后再行动,甚至已经预见到,我再也不会凝聚起如此强烈的行动意志。自从有了再见一次姑娘的念头之后,我却一直拖延着见她的时间,似乎害怕那个决定性时刻的再次到来。我不断回味理发的那个瞬间,以至于我已经在内心里产生了更荒唐的想法———我一定要娶她为妻。

即使在此刻,我依然为这样的一个决定,感到一阵莫名悸动。女儿已经重新看到《红楼梦》的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那是太虚幻境。我很熟悉那里面的场景,它瞬间带给我一个似真似假的气氛,借着这梦迷一般的氛围,我突然意识到,我果真去找过那个姑娘。如同糖果只有在水中才能化开一般,那个之前一直处于盲区的记忆,缓缓复苏在眼前。

那已经是一个月之后,我一遍遍虚构了再次见面时的情景,它几乎成为新的神话,如同我在用想像不断创作一篇小说。它以强大的力量鼓动我,最后几乎变成了一阵内心的飓风。

一个周末晚上,我重新经过铜厂空荡荡的林荫道,感觉到眼中的景观已经有所不同,我体会着这个非凡的夜晚:密密的槐树枝桠在高空中似乎将这里轻轻搂抱在怀中。那些废弃的巨大设施,如今像童话巨人国里的景象一样,给人神奇的审美感受。世界似乎是可以变形和伸缩的。等我站在铜厂门口时,由于过分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而紧张和局促。我一直延缓抵达的时刻,觉得自己尚未做好准备。一到路口,我就看到理发店红色的霓虹灯闪烁着———那是五个字:名人理发馆。

我再次想像了自己将如何说服老板,要让实习生来为我理发,因为每次都是老板亲自给我理发。想像了将如何与姑娘聊天。想像那个黄色假发将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那是她隐秘和私人的一个举动。

我几乎在一阵内心的飓风推动下,走进理发店,里面晶亮的日光灯晃得我一直看不清里面的人都是谁。等我认清之后,我非常沮丧地说:

那个实习生不在?

老板说:

那个女实习生?离开了,十几天前就回老家了!

理完发之后,我的头部空荡荡的,我带着瘫软空虚的身体,机械地回答了老板一句,然后推门出来。

门外是那条熟悉的黑暗狭窄的道路,我虚脱一样不得不走在上面。我知道,从那里,将缓缓走向我的后半生。

责任编辑:钟小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