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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若无的人声鼎沸

2023-10-23闫文盛

黄河 2023年5期
关键词:文学

闫文盛

脱口而出的句子

我不担心时间的零落。我把早晨我的身心最清明的一小时视作我的生命接续的要旨。之前,我从未坦陈我在这些岁月里的最主要任务是创作《主观书》,但如今看来确乎如此。我丢弃了一切另外的诗歌、散文、小说,去写作这部著作。它与我漫长一生的对应是如此急切,却又是水到渠成的。如今,我无法写出任何有违于这套体系的“文学”,我的书写因此是严密、拘谨的,与任何别的文学都不同,与任何他人都不同。我没有呼吸到别处的空气,我与大世界接触的几率太小了;我呼吸无所不在的空气,所有离我亿万里之遥的空气都在这里,这是一个全新的无所不在的大世界。我的创作极有意义,因为它是简单至极的写作存在,它不指涉任何一种具体的生活,没有物件和构架,当然也没有“写作的必要性”。如今我与这种我并未详细规划过的生活是一体的,如今我书写的都是我“脱口而出的句子”。它没有任何隐私,既不是空幻的,也不与此刻的我脱节,它只是一些单纯站立的句子。我能看得到,它的神情是平缓的,面目也纯粹,“它就是这样,既不与所有的时空必然联系,也不完全超脱”,它只是一种我在非此莫属的印证中所捕捉到的生命线索。我在这种写作中完善了我的虚荣与罪恶,自得与自足。

消失的光芒的福祉

收拾完这个我栖居了七八年的陈旧居所,我的心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好像我的生活也随之消失了。我似乎从来不曾在这里活过,我从来不曾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因为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未曾见!这真是消失的光芒的福祉。我的每一段生活也都是这样,我的每一分钟也都是这样。那些朦胧的旧日一下子就离开了我的内心,虽然明确地知道它已经不会复返,但也并无痛悔之感。我的一生都是这样的,太多的辗转迁徙既是我灵魂的造就,也似乎是我“命运的囚笼”,面对这些旧日、流逝,我无法说出另外的话题。因为时间的本质就是这样,与“我觉得、我想、我建议、我准备”等等均无关系,只要你尚且无法脱离“命运的囚笼”,你就应该接受这样的人世的瀚海!但如果说在这些毫无差异性的流逝之中,因为你的记录而多了一重记忆的枷锁那也是对的,因为生命流逝的感觉正是来自这里,如果没有你的记录(旧日的沉渣泛起),命运就会一往无前,没有遗憾和怀念,没有低海拔平原上的冲积物,没有爱也没有恨,当然没有生也没有死,因为一切都在勇往直前,你仅仅知道时间是一条笔直的线条就可以了;不要迂回,不要崎岖,没有曲折的浪涛的幅面,当然也没有关于时间的艺术,这一切既真实又伪造的事物肯定是多余的;当然也没有顿足长叹,因为一切叹息都是“既往矣”(顺顺利利),就像你自我描绘和酿造的天籁之音!

因为路还很长

先不要自己想着妥协,因为路还很长,要不遗余力地沿着自己最初的设想走下去。柳暗花明总是常有的。

文学不拘细谨

文学,当是自然天成的,是自然物的流泻,因此,文学不拘细谨。文学没有盈盈一握的腰身,它宽阔的形体中,极为大度地容纳了时间、命运和生活。万物都富有文学的一面,这是人间常识,因此,万物皆可入诗。我们不是以文学性来面对文学的,但是,如果高声大论不解决问题,我们也可以试试以文学之法(应接不暇)。文学隔开了你我,是时间的彼岸之花漂泊,带来了我们心向往之而身不能至的生活。葱茏的湖,日影映照的山岳,雪峰上的尖刀都被我们嚼碎;我们吞吐旧日如云,因此我们隐蔽的心做作于各种情思。文学化解了惆怅,也使爱欲增大,不可收拾。我们浪荡着到了洞庭湖,包裹中自带我们最新出版的著作。在农居的屋后除草,我们伸展了臂膊。时间流淌,直切,深入了你的躯干;你并非为文学学会了躺卧,但也一个鲤鱼打挺站起,奔跑中掀起疾风;文学没有培养出神圣的人,它只是使石林高坡更显复杂。我们在那里看到柔软的花、娇媚的花,因此一日三秋,都嗅到了时间的芬芳。时光短暂、荏苒,不可再叛。你因为内在的坚信已经习惯了从这里开始,到未名之所结束,“文学自然地落下,它的通身上下,都是光明的泥泞、显影句子和萧然自处的天机”。文学是时间的雕刻,它无惧于一时雨露和夜色撩人、记忆昏暗,自然也无惧于任何一种突如其来的激情、蝇营狗苟的日子。它是质地坚硬、黑白分明的献祭的诗。

警觉

有很多事不值一提。这倒不是说,我只喜欢那些怪诞离奇之事,我只是对这些无味的书写充满警觉。但这次他变换了路径,精心准备了新鲜的书写。依靠这种略显浮华的局面,勉强可以交待他的沉默。我知道他在准备的过程中心有惊涛,他也想唤醒我,他最有可能的读者。遗憾的是,对这种不可理喻的自足,我常常持批判态度。我希望他忘掉这极为琐屑的部分,就像忘掉他沉默和令人作呕的前半生。对我的提醒,他也极为警觉。因此,在我们不得不有的交流中,他克制着深深的疏离,观望着闪烁其词的眼神,并且时时抛弃主动,但仍使自己陷入一个审慎的僵局。他的未来仍将完成,但未知航向。最后仍是沉默的自省带走了他,那些平淡和无常的日子,赋予他最难以逾越的格律。我猜测他只有在天马行空的夜晚才能找到那绝望与刑罚、真实与迷幻。

一段生活史,一段思考史

让工作自然融化,成为现实生活的一部分。这看起来十分平淡的目标有时难以实现。挣扎和困顿、饥寒交迫(精神上的,物质上的)在扰乱我们的心神。我使劲地睁大双眼,但我的视线仍然无法穷尽方寸之内的土地。有时我没有垂范之心,卑微的思绪会随着时间的飘荡浮现于目前。有时我看不清暮色———我似乎一直在平静地生活着,可以无穷尽地制造出一个容纳万物的星球。我其实没有太多的思考,但有时还是免不了为划过心头的虚无感所震惊。那些飞起来的肉体,如重锤般落地的肉体,都会给我以重击。死亡看似无比遥远,无以言告,但有時却也十分迫近。那些细微的丝线,正拽着我大脑中孕育成熟的一个句子,异常用力地朝着前方奔袭。我几乎没有认真地读过死亡,但它必定已有红色的涌液。我几乎没有与那种简单的生活分离,因此,短暂却复杂的旧日已使我目不暇接。一切变幻都太快了,我常常想把它写下来,但是流逝———这总是使我头疼的事物在须臾间带走了我。像梦幻一般古怪的家园种下的那些备忘,它们比钢铁和棉花稍重一点。我八十岁的时候可能比现在更为有力,我只以自己的一根指头承载了它们的重量。但今天它还是太重了,每逢想起这一切,我的头便疼起来。脆弱而耽于臆想的我可能只是一个错谬的我。但他真实地压迫着我。

曲线

我不认为这种思考是坏的,因为你的坐卧不宁,我也不认为你的不思考就是坏的。你可能只是取了一只果子,但那里百木丛生,连金牛都喜欢它们的铺子。我不认为你这样站着就是坏的,因为你躯干的四面都敞开了,我也不认为你心里的痛感就是坏的。你可能只游弋于你所不曾到达的地方,在这里,你的生身之地,你反而觉得毫不新鲜。你不动也不会感觉到什么,因为假如风吹进来,你可能比金牛更能靠近那家铺子。我不认为金牛蹉跎,已经到了水草繁茂的异国。金牛只是有一双巨目。你能透过正午时分最热烈的光线看到它目光中的曲直?

露珠

这是一条熟悉的回归之路。那些湿润之物经过神圣的洗礼变成了一阵歌哭。诗歌中的句子喷薄而生动,但在那些词的背后,你看到了一枚一枚举着盾牌的小鼠。你爱这条路吗?当然。在昨日之前,你从来没有离开它。你深情地审视过它。你在它光滑的背部跑过。你拥有第一次创造力的时候它用力涌起那些燕子庆祝你的丰收。当你的生命打开,你觉得未来一定是无限的。南部的山峰在那里矗立了亿万年,它们没有见过一种暴风雪可以越过那些高耸入云的石头墙。它们自然地用力长上去,浮云万般漂泊,像一枚少女。只有在这个等人的间隙你才是落寞的。只有在阴阳、昏晓不辨的日子你才是落寞的。你没有任何相思可以称量吧?但你还有一个梦想,是围炉走完这条熟悉的回归之路。那些真实的村落、城镇都在你的念想中等着,你莫要负它。那些可能振作起来的珍珠像极了浓夏里的露珠,它们都在那里等着,你莫要负它。

苦难使人热泪长流

苦难使人热泪长流,这是人之“生而为人”的本能。是苦难和有限度的承受教会我们“活着”的一切应用之法,而不可能是别的什么。有时候我会想,我之所以爱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对可敬重之物的爱,对错谬和可憎恶者的爱,也不是出于别的什么,而是出于那些细碎凡尘中让我“热泪长流”的部分。我的悲悯心有时被现实的困境磨蚀殆尽,但它生生不息,总会自发地长出来。正是从这个角度讲,我似乎从未绝望过(即使在焦虑困惑、忧心忡忡的时候)。我希望活着看到我们身心的进步,这也不是出于任何出离卑微之心的思考,而只是来自对活着的万般流连。是我们无可抉择的生命的由来告诉我们这一点,是这个世界的复杂性告诉我们这一点———但是连上帝也不会告诉我们明天的细小的走向。我们所能知晓的只是一个宏观的可能性。从我们的言行举止中我所得出的结论滋养了我在困窘中的写作,尽管这也不是全部的事实,但我知道,它不需要过多的伪饰和凝练。它是我竭尽全力所能写下的汉字。它是“我身心中的部分白发”。我力求做到以客观之眼看待我的主观,因此,是无限的自我批判和反思使我离最初的我更近了一点。我不想大步快跑,我只想以我的“沉默的言说”离我热爱的著作更近一点。我想离我的恐惧、无知和完全无法伪造的梦境的诞生地更近一点。

我们致力于表达一切感受?

我们致力于表达一切感受?不,我们的感受还不是最完整的。只是,这最卑微的生死已经造就,那弯月之弓指向莫名的虚空。这人间浓密,草木一时凋零。冬的寒意深入骨髓。其实我已经忘记了,反正就是一团冰面之火,它们庞杂,静谧,像上帝小心翼翼地照见自己。反正就是这四十多年,声音和幻觉都异常强烈,而诗歌句子堵塞了通往记忆的航路。总是有人要走,在各种书写的暗部,都拱出一颗小小寰球。我们致力于做一个自己,但漫坡日光撒遍了每一茎叶子,我们的故事拘谨了自己。以前,这里是空空山脊,雨水和狂风都如洪钟,如今万物冰洁而深入,类同失真的原始林带。我看着你我一同失火,无措,像是找到了疾夜过路的鬼魂神魄。在时间中,我们罕见此般烧灼,我们致力于表达的,只是一个最近于日常的段落。那最磅礴的句子并不贴合此刻的生活。

一切如在旧日

一切如在旧日,我们推迟了访问的时间。清明之火蓬勃,它们从一个微小的口子钻出。冰面上无水鸟和新芽,太寂静了!如果你觉得疲惫难耐,大可以绕着湖面跑几个来回,只要你有疾风的速度,便会将此人间变成你心中的赛场。因为长长的条木阻隔了关山,这里道路交通,开始发出悠远的古声。我站在临渊的石阶上,看不到那些相伴多年的友人。这真是突如其来的陌生之日,仿佛暴戾的人突然观望到四际空空。古人们也没有活得太久,但他们与我们的心如此接近。如果心神实痛,可以便宜行事?我们可能没有经历过那些真正的旷野,没有披肝沥胆的意志,因此,我们难以抵达我们的肺腑。百年之泉滴答回旋,它亲近了这一群白色、茫茫的溶液。夜色中的瀑布是晶莹的,垂悬在青天下面?星月也可能造出一棵柳树,它柔软的枝条成为你赎身的救助。春风一吹千万里,它带着那种微躯、缩小的图景抵达故乡的方寸之间。你听到祖先们自主翻动骨殖的慈悲之声了吗?

重复

此生中我们必有大量的重复,不必担心犯太多的过错。重复第一次拥有过的感觉,重复一次次朝圣的旅程:像一次次看到自我降生。写作当然就是一种根深蒂固的重复,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那些你已经用得烂熟的词,只要你不是应景地使用,那些词语就会发生深刻的蕴意。重复加深了你对于这些词的熟悉程度,老树新花,你会为自己的重复找到一条能够划分地亩的垄沟。但不要去刻意重复使用句子。如果将重复的基础建立在挖掘和使用你的心声上面,则重复就不会使你无谓地感叹。因为一切都是真实的,你只是通过这种行为使你成长,你终究会明白时间的流逝到底是怎么回事。将重复的种子建立在你的居住地上面,它终究会产出一种天地沧桑的根本。重复不会帮你建立枝繁葉茂的来生,它只是使你的根本扎得更深。它使你的思考伸缩在一条生命的延长线上!除了生死之日,我们生命中的每一个日子都不是彻头彻尾的日子,你无法从日常岁月中获得完整的激流,因此重复和纪念就是你的诞生。从生到死,你走了一条无人注目但却万物聚集的长路。

蜈蚣

应该不遗余力地写下一点什么,而不能任由惰性泛滥。创造者的不安或许正由此而来?因为“写下的”辰光终归是短暂的,在一种惰性的、迟滞的情境中流连反倒是人生的常态。我日日观察布谷和花朵,但似乎向来无所见———它们总是在我渐生倦怠、已经忘却观察之事的须臾才完成绽放。

但是,生命不会始终都是璀璨的,它以更多的力量铺排了那种漫漶和荒芜的积蓄过程。我们肉眼无所见,只知道如梭的日月轮转,渐渐静寂和不甚清晰的野外白骨。午间热风吹过,它记录了多少肉欲衰落和植物破败的沧桑。有一种叶子或许能助你长出翅羽,但你要知道,除了付出灵魂,你还要温和地剥除你的命脉。

时间在你的注视中飘飘荡荡,往事如烟,万般不舍终会过去。你要不遗余力地向着你的未来接近,但你的不遗余力也是有限的,那些浑浊的色泽和诱惑构成了你的生活。你总是不够彻底地向着你的未来接近———这才是真正的事实。在层层叠叠的院墙外面,你捕捉到了什么?我知道你趁着夜里无人的时刻翻越出去。

很多事都是紧急的?不,除了你面临的生死存亡,这世界上再无新事。但你要不遗余力地构造一个时空,这里才有你想象过无数次的空荡荡的市井。你将新鲜的液体注射进那缥缈的空中,除了闻鸡起舞的新生孩童,你还有一种黏稠的液浆,它们才是你无畏地走近神癨和浪子的根基。

应该抓住你的更新做一个茫然之中的访问。我知道,你心仪那些废弃的城堡。因为狂风大作,吹走武器、爱意和颠鸾倒凤的早晨,也吹走了令你痴迷和恐惧的纸人。它们在昨夜跳舞,并以骨肉疼惜之事教谕你。应该不遗余力地告诉孩子们时间流动的真理,但一定要记得提示他们这只是真理的局部。还有一些静如磐石的岁月,它们是你情感的烈火中淬炼成就的蜈蚣!

传记之核

孤独,完全的孤独或许是必要的。不接受生活的客观存在(尽管生活在进化中),不接受齐楚的、艳丽的歌声(尽管歌声悦耳),只学会平静和克制的微笑,只学会面对自我的沉着和安慰———但一定得找到持续的、凝练的活法。这一切都是必要的。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训练之后,他终于接近了重物落地的目标,接近了那些广阔的身躯,接近了一种更为本质的生活。从而,他接近了发源于孤独之渊的那些溶液。由那些独立的时刻引领,他经由孤独的反复的书写而找到一种生活的新状态。他的传记之核就是这样形成的。不需要太多情节构造,更不需要丰富的衣着,他抵达了那里。在那些最新鲜的、自然而然的原野上,他终于裸身而立,躺在了那里!

我站在那里

我站在那里,真实导致了我的悲哀的滑坡,但我仍然站在那里。无数大风从那里经过。欢腾的岁月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住了我的真实名姓被反复地涂改,直到变成今天我无法相识的样子。我的这一生如此(芬芳扑鼻,但也有思考的恶魔)。我的下一生也如此?我不知道。那些厚颜无耻的事物都没有经过真实的许可,它们在我的生命中径自落了下来。

人不需要预设什么

人不需要预设什么,因为人生本来就只是一个充满轮廓性的想象。但人真的不需要预设什么?在人的想象力之外,万物盘桓复苏,群鸟振羽凌空,给我们带来梦境版的思索和惊恐;言说者执着于道路,爱美的人竞相吐哺,集中在浓缩的一地度过苍茫一生,而死后山水郁然深秀,宛若终始如一(“在人的想象力之外”);人的想象力切实、孤僻,不需要长驰江山万里,不需要盯视花开艳丽而自为存在,但错谬和模糊却不会带来任何问题,它们只是完成了一次关于道路的叙述罢了(告白也是这样形成的:对,就这么做;这也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一部小说的开头,但这也是我的生活的一部分;“尘埃终须落定,世事一切如常”;路子已经走得这样曲折,有的路死掉了,有的路被更深地激活……)人真的不再预設什么?一切预设都只是一次小游戏,一个小时里的世界,一次人的左右互搏,但事情是这样的旋绕,一圈一圈思考的涟漪形成实线,将数十年的时光裹挟于其中,将起重机的机械之力控制于键盘之中:宇宙荒旷,但是有序而严谨,简直不离不弃,简直大开大合,简直“抱头痛哭再三”,因此,隐蔽的丛林里发现的虎踪“就这样形成了”———你发现了虎踪,但它们安泰而不奋勇而出,但它们只是一个时间组合:去岁与今日连绵,古今与未来连绵,人之凉薄与高大的生产和欣悦成长连绵,起伏不定的山峦已然是无穷的:连绵、苦涩、群情踊跃,争先朝阳四射,争先黄昏日落———因此,隐蔽的宇宙里的灵魂就这样形成了。它不是来自已知的设定,但也不是从古一新;它不是唯一的,但也决然不会繁多,无尽重复;它只是唯一的,因此面目俊逸狰狞,是咒语融合于雷霆与水火的征兆,是说出将至、大地和人群空茫茫一片的征兆,是人之漆黑团聚的征兆?流星在那里,你知道,它是人的目光如炬的征兆,它是星期一到星期天的空白的征兆,它是孔子的先河的征兆,它是从此天地一片,霜刃与镜鉴标定完毕的征兆,它是“你知道我是谁”的征兆,它是空间条条大路造出罗曼城的征兆,因此它也是有无之间、生死之间、悲欣之间、风雪与微雨清风露珠明月之间开始坐下来谈一谈故事的征兆。

文学是动态的变革的

文学肯定对我形成了压迫,使我在生活中跌宕起伏,急迫地行动或缓慢观望,或者带着某种深情忘乎所以。文学肯定不是最乖巧的孩子,乖巧甚至可以视为艺术的罪恶。文学还不是一堆破烂,因此它才会被整齐地积累下来,而不是不加收拾,任其散乱地堆积。说起来,文学就应该是一条混合了泥沙但自有秩序、懂得在流动中清洁自身的源头活水。因此,文学是动态的变革的,并非陈旧的壁纸,也不该机械主义地从一而终。文学就应该是童稚和苍颜的结合,虽然我们在读这些不流畅的文字时会头脑发胀,但这才是对的,因为文学本就是这些苍老的孩子!

沧桑之吻

由冷到热,你能感受到天气的清晰变化。由风格的模糊性到时间和理想的确定,你能感受到梦境与爱的清晰变化。也许雨水就是这样,它是多余的(因此倾泻),是不得而知的(因此具有隐蔽性),是湿润的(因此恣意,失去缝隙)。在这日复一日的流逝中,有些恒定的事物降得很低,因此你很难感觉到它在流动,有些沧桑之吻降得很低,因此你很难同它站在一起。但是,任何光景都可能微微笑,带着小心谨慎和一点晨曦初绽时的纯明颜色,也都可能嚎啕大哭(带着断绝往来之前的战战兢兢和破罐子破摔),所以你无法辨别那些云层中的木石(因为它们压根都没有形影),你不必形影相吊(因为你压根就没有形影)。在这样的日子里,你可以看到蓬勃的花蕊开始结出蓓蕾,也可以看到死人坟墓中往外吐出口水,你可以看到江湖(那是最小的),也可以看到犀牛(它正在冲撞那些玄铁的旷野),总之浮屠净觉,为你冲刷思考的污秽。就这样,你带着热血洗心革面,你准备重新做人,就像洪荒时代的少女谋取爱情中的红白蓝绿花儿……

你所得的安慰

它就是这样,因为你出生的时辰对了,所以你所得的安慰也符合一切可见的逻辑。你不应该说出太多,因为它就是这样。除了我们在场可以作证,你终生都不会见到其他事物,这当然是你的局限。但是,在你动荡的一生中,也仅以此可知你是凄苦的。除此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值得你沉思、掉泪。我路过河边的时候同你谈起一事,你还记得吗?当然,因为你是凄苦的,所以你忘掉了。但这样一来,我就不必再沿路寻找你了,因为你忘掉了,所以理所当然,时间在我们所谈的这一边便不再存在。它被你部分地封闭起来,成了一个空壳子。裂纹长大,它才能够成为全新的,张开巨口,吞噬所有。但是幸好,你已经忘掉了。

我们的明细、灵肉的肌里和名字

书就那样敞开着,它没有名字,看不到尽头,永远不会合上。从星期一到星期五,灰尘一点一点地积累,一点一点地落在书的字里行间。蒙尘的书依旧那样敞开着,它没有名字,看不到尽头,永远不会合上。从年头到年尾,蘑菇状的云,灰尘般的云永远那样敞开着。书一动未动,尘垢落在字迹之上,形成阅读的尽头。没有人可以看到书中写了什么,不知道它的主题,因为书没有名字。从始到终,这部似乎一无所见的书写下了时间的名字。尘垢就这样累积,从时间的生到时间的死,从人的生到人的死,从物的神秘启动到它的未知落幕。你不会看到什么,也说不出什么,因为没有因由就是这本书的纸张、翻页和装帧。因为无趣无味无识就是书的名字。因为它的名字是无,所以它的蒙尘也是不存在的,所以它的落幕也是它的新生。我在周末的时候走过这道走廊,来到书桌边,看到了这本书,我心头的云雾与书的气质是叠合的。因此,只有凝视,但我始终没有打开它。那些静物一般超越了书写、描绘、形容的星期天,就是它与你我的间隔和密约。我大可不必为了你而写下这些东西、事物……空荡荡的楼房里,只有这座白塔的河流,它就是我们的明细、灵肉的肌里和名字。

抒情的立面

城市是繁华的,它为你构建起抒情的立面。尤其当夜色降下,无数行人聚集,他们似乎都是突然地想起来,要“生活在生活中间”(“吃吃喝喝”“勾肩搭背”“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这时你从郊外回来,见证的便是他们“生活在生活中间”的历程。没有寂静,如果你穿行的街区尚未灭尽灯火(因为灯火便是繁华的象征),也没有可见的孤独(因为孤独只是面对终老的,而现在呢,“时间刚刚开始”),没有广阔的爱恨(因为每一个具体的所见都是细微的、沉着的,看不到边际,无法构成想象力的基石),当然也没有死亡(因为死亡是僻静的,它与繁华在本质上对立),如此,你便可说是“逝去了一切”(因为只有逝去了一切才更为接近漂木的河流、万物的约数)。如此,你便可以赞赏和描绘了,因为城市是繁华的,它为你构建起抒情的立面。如果你的目光能够穿越百年,则无疑便会逝去一切的河流、万物的约数,当然,你也可以趁机见证更多的死亡的爱恨。你的目光如果穿越百年,便可以见证青鸟的飞翔、雷霆般的时间变奏,城市的繁华会在一些年里落尽,萧瑟的表面会无情渗漏,压榨和挖掘它的核心。因为只有由表及里地漂流,你的观察的历史才可以更为深厚一些。因为只有那些人“生活在生活中间”,但与你从本质上说,“都是一样的”。因为只有那些人生活在这一刻,但与下一刻从本质上说,“都是一样的”。当然,暮晚的蛇妖不会横空出世,当然它们早已目睹了繁华的人世。“你见过千年前的事物,那些少年与花儿也是缥缈和繁华的见证,这样一来,任何光线都会变得突出。”因为只有灯火也可视为蛇妖的象征。你不要只想着那些河了,因为除了波光粼粼的表面,它们还有一些句子就是时间的淤泥的堆积。城市是繁华的,它为你构建起抒情的立面,当然这立面也是繁华的堆积、抒情的鸡肋的堆积。

“写作者的一生”

一个作为写作者的“人”,自然是以他的整体面貌存在的。他的完整性不可能建立在诗歌、散文、小说或其余种种文类的切割之上。如果说,一个写作者只能在接受“人”的细分和文体切割后才获得价值,那他自然天生壁垒。站在一个局部的微观视角,这样的写作者可能是优秀的,但我仍然倾向于认为,他是不完整的。以文体家称一个以创作为志业的人,既是褒扬他们具有突破屏障的能力,但另一方面,也显示出文学界陈规陋俗的根深蒂固。我一向以为,作为写作者的一生,当以完整形象横跨江河之上,因此,他不可能仅仅是度过写诗的一生、写散文的一生、写小说的一生。任何真正称得上是“写作者的一生”,其內在自然广阔无垠,他命运的根本支点并非“写作”二字,自然更不可能是“诗歌”二字、“散文”二字、“小说”二字。他的生存与文学诸般作为的基础,其实更应该是对时间和自然的天花乱坠与风云翻卷的发明。

文字的疾苦

我从未感到自足,在写作上,所有的存在都证实了文字的疾苦。我的文字中没有真正平心静气的一刻,所有的平心静气都因为虚假和造作而变得突出。所有的嘲讽都是及时的涌现,它们不须经过风云而直指你的内心。我所有的基于某种完成感而塑形成功的文学都不正确,它可能是对某种完成物的偏离。我所有的梦与生活都没有恰切地体现在文学里,因此,我总在浪费,没有顾盼和记忆,找不到一粒通向明日的种子。我所有的凝视都还不够,因此,我现在感到距离黎明之光仍是如此遥远。在这个写作的世界,我尚未达到那种唯一的郑重之感,我的故作庄严也毫无特异之处。书写使我的虚假的欢乐变大了,事实上,它们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一些问题,拘谨的人世,迫不及待的忘我之心,迫不及待的功名利禄!

笔记

笔记自然通俗、精粹,因为它躲开了那盘根错节的逻辑旋绕,因为它只要着眼于说出就可以了。笔记自然不须铺垫,不借助于任何译事,不与心灵作战,因为它只要保持热切的问候和呼吁就可以了。笔记不需要计较于使用常规的俗词,不需要考虑故事性和读者口味,因为它只要保证所述所指的人、事、物的力度就可以了。笔记有着最不似创作的知觉表情,尤其不要(作者)正襟危坐,不需要(作者)沐浴、焚香、净手,它只要做到与“你、我”同在就可以了。笔记的色泽单一,光芒清晰,但却不要“通天彻地”,它只要祥和于表里就可以了。当然,如果笔记成为著作,它也会保证是唯一的,“正品”,“原创”,虽然不脱文字传袭、演进的轨道,但其根本之深、枝杈分合都为机杼独出。因此,笔记是奔波和疾射的人间飞箭,它的形神都十分完备、锐利,极有重量。

唯一的

尽管自我无穷无尽(异相纷呈),但你所处的时间却是唯一的。你无法超越此刻梦想落地的无声存在,无法超越这个小小的院落存在(这个小小院落在今天、此刻便成为包容你的“自我”),甚至,你无法超越你的书写存在(因为书写的扩张也没有从本质上改变你,在本质上,你就是一个“人”)。自我纷繁,但你所拥有的世界却是唯一的。那种逶迤多变的追究其实还是假象,你的所在并不复杂,也不可能穿透光阴的曲折抵达飞箭的根部。你抓不住那童年的光吗?是的,你抓不住,一切都是朽坏的,你无法单臂抓住那些枯树的面目回来。当你自以为完成了(承受着)此刻宁静时,天地如初的面目只是使银河里的婴儿苏醒,他也没完全地感觉到星辰的密密麻麻,悬浮而高远。他只是感觉到自己以一身之力翻越到床铺的这边;他只是感觉到一些问题(颜色的分辨、美好的分辨、孔子的分辨和经卷)……他是对的,因为花香的绽开正是来自于芬芳的馥郁和洁白!

若有若无的人声鼎沸

我注视被雨水打湿的地面,那里有晴空、蓝天,有折翼的鸟儿(被雨水打湿的翅膀),有无穷的树木(高楼森林的叠影),有糊涂僧人的糊涂诗抄。我注视着那里的晴空变成复原的飞鸟,变成夜路森森和谁人不知的路边萎草。连阴的雨水啊,如此无畏地降落了四十余年。我注视被雨水打湿的路面,墙角的梅花(衰败的时间一无所有)。若有若无的人声鼎沸。我注视着———无人倾听的人间注视。那些隔空玻璃里结出的鬼魂就这样观察着路面你瞧你我都如一人无所措手略无辞费地注视着。

生,或余韵悠长

生,或余韵悠长———有时候,确会感觉一个亡者的生命不会结束。他会贯通(滞留于)你的沉思很久。

仅仅五六年间,父母一辈的直系亲属中,陆续故去者已有三四位之多。时间中的一个大章节,就这样被一页一页翻了过去。

2021年10月30日记。自2013年以来积累的工作,终于迫近尾声。八年辛苦,身心均感不得自由。因此,以写作《主观书》为调剂,目的也无非是使想做的事可以维持下去,无非是寻找一个使身心可得良性循环之契机。《主观书》并非写作之初衷,但是无心插柳,以至于斯。原来想象中的写作道路何其广大,但是,经历八年、九年、十年的实践,却渐渐形成一些自我拘谨。自我拘谨有二因,一,思考仍未放开;二,仍困囿于日常的生活琐碎。日常虽为写作一大渊薮,但终归不是真正的目的地,而琐碎时时存在,只能证明自己仍是渺小、脆弱(甚至不堪一击)?但这也是八年、九年、十年的馈赠,这样睁眼闭眼走过来,似乎是唯此一途。有心无心顾盼,也已身历四十余年世事。何堪年轻?何堪幼小?再无成长,不过便真是身边树木,便真是匆匆过客。因此,若祛除了写作之外的诸般不得已,而能全身心回归,便是真正好生活……

写作实在无关其他,只求身心安顿罢了。

书的纷繁复杂

书的撰写、印刷和流通纷繁复杂,它使我们不能安生,被一种产品感、成就感、信誉感所包围。天气好的时候,书的颜色明丽,和历史、现实生活相贯通?但是此刻,书都呈现出不能及物的灰黑色,它太大度了,直通书的纸张、形容的内部?是一种阅读的遏止,是思考的辎重。纷繁复杂,完全不明白因何而存在!因为心中总有一部书的幻象,可以替代和容纳一切,所以,会觉得每一种纷繁复杂都太简单了,简单到可以不加注视的程度!我们为什么要去写书呢?莫非,是为了你情我愿?不,没有人会注视另一个人,他们的深情都是短暂的。只有书的纷繁复杂带给你的触动绵长而柔软,可以再造你的———卑微地活下来的感官……

單调的书中并不容物

单调的书中并不容物。但是,单调的书中也可以藏起时间迷雾。这一切都是对的。因为书可以做人的征兆先期抵达,所以,书自有构成(疼痛,单调,不容物)。有时我想直直地朝前走,有时我感觉不堪其累,因此在单调至极的时间循环中坐下来。这时,你们都没有来,没有任何人,看不到任何一片叶子。我反复地求证也是这样,反复地写也是这样,反复地做人———像在学习从来没有学会的一项技能———也是这样?我跨过了日复一日的三十一天,跨过了石头靴子,跨过了种植大豆的田亩和遥远的水,跨过了斜路崎岖……一切都是这样。正因为我没有宁静,所以我在单调的书中写下:雨披,散乱的头发,毛茸茸的衰老的病相,时间被感觉的存在,油腻的甜食早餐。我掘起你埋在那里的苦禾,祝它茁壮地长大,因此它使单调的书中别无依傍。它自己去远了……带走了数不尽的人世悲欢!

书之完成

书之完成便是某种生命的完成。书的神情毕现(没有解释)。书的游走(张皇失措)也是某种命运的游走(只有游走,没有停顿和转折)。因此,我们在写书的时候与万物都存在隔阂(书在独自生长、完成,生气勃勃)。因此,我们在不写书的时候与任何书都是隔膜的(离书远矣,看不见书,不热爱书,更不会丢弃心中的欲望去写书)。如今,当揄扬之书形成,它便会与你的命运雷同;当做作的书形成,它便会剥夺你的心声:使你与激情的命运互不理解,各弃谦卑,说出许多隔靴搔痒的话来!

责任编辑:李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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