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大多数
2023-10-23王雪茜
王雪茜
喜欢鸟类的人可能读过《鸟鸣时节》,英国博物学家布雷特·韦斯特伍德在这本书中描绘了247种鸟的叫声,可谓妙趣横生。
当然,我国的文学作品中亦不乏对鸟鸣的描写。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王维的“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算得上耳熟能详了。在传统文化中,很少有人会去探究鸟儿为何而鸣,似乎只要是一只鸟,天生就应该百啭千鸣。早在唐代,为了欣赏鸟鸣,笼养野鸟就已很普遍,李白在黄山漫游时,看到一胡姓人家养有白鹇,便赋诗:“请以双白璧,买君双白鹇。”买来干啥?李白说,要“玩之坐碧山”。笼养鸟因文人雅客的参与,渐渐绵延成一种文化。尽管欧阳修曾为此做《画眉》诗慨叹:“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但这种轻描淡写的类比,对既有着绵长历史,又有着众多拥趸的笼养鸟文化来说,不过是隔靴搔痒。这是另一个话题了。
一个不可避免的事实是,人在潜意识里相信,鸟儿在某种程度上是为了取悦我们而歌唱,尽管所有的证据都与之相悖。住在海边的人都知道,有一类鸟儿天生不属于笼子,不属于歌唱家。在它们眼里,那些安于自己限度之内生活的鸟儿才总是歌唱。这些沉默的大多数,便是永不停歇的海鸟。可禽有禽言,兽有兽语,如同吉尔伯特·怀特所言,“(某种)鸟类的语言非常古老,而且,就像其他古老的方式一样,也非常隐晦。言辞不多,却意味深长。”
1
我记得有一首古老的盎格鲁-撒克逊诗歌《航海者》,流传于公元七百年左右,记载了多种海边栖鸟的鸣叫,这些鸟儿不在岸边,而是在海上,被盎格鲁-撒克逊人称为“孤身飞行者”,居住在奇妙又朦胧的世界里,半虚半实,一半属于我们熟知的世界,一半来自另一个我们陌生的国度:
在那里我只听到翻腾的大海
冰冷的波浪,还有天鹅的呼喊
有一只鲣鸟的聒噪让我着迷
杓鹬的颤音是对人类的讥讽
三趾鸥的叫声替代了蜂蜜酒
那里的暴风雨把岩柱打得粉碎
羽毛冰冷的燕鸥应和着它们
白尾海雕时常悲鸣
羽毛上沾着水雾
每次读这首诗歌时,我都会想起法国作家莫洛亚说过的话,“时间是唯一的批评家,它可以使人们曾经觉得脆弱的声音,巩固下来。”
对我来说,第一次意识到“杓鹬的颤音是对人类的讥讽”是真实存在的,就在北黄海的滩涂上。那时我还年轻,得到一辆被当作生日礼物的自行车。我兴奋地骑着它,沿着海边郊游,惊讶地看到了成群的海鸥和绿头鸭。在寒气还未消退之前,它们已在田野和大海上空自由漫游。海鸥就像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哥,它呆呆地从你的头上慢悠悠飞过,似乎对一切都滿不在乎。当它黑色翅尖上的白色斑点即将变成天空中的一粒沙时,我才回味起它那高亢、甜美的“欧欧”声,尖细又清脆,粗犷又嘹亮,引人遐想,仿佛携带着高寒地区的清新气味。
在刚刚退潮的滩涂上,我看到的第一只大杓鹬正埋头觅食,远处的大海在上午的阳光里闪闪发光,像被擦亮的古老银器。当它将喙从潮间带的水泽中拔出来,我被它在晨光中的剪影惊呆了。你可能见过长腿鸟,但未必见过有如此长嘴的鸟儿,长达15公分的嘴,使得它即便在以长嘴长腿为特点的鹬类中,也是那么引人注目。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被海鸟深深地吸引住了。
我们湿地的鹬类中,大杓鹬体型最大。当时,滩涂上的鹬鸟群大都聚在一起休息,只有这只大杓鹬在觅食,显得有点孤单和不寻常。这也暗示着,它刚从澳大利亚或新西兰飞来不久。泥滩上这些看起来不起眼的鹬都是了不起的环球旅行家,它们的旅行始于北极地区的高纬度繁殖地,终于遍布全球海岸的越冬地。从欧洲到亚洲,从美国到新西兰,从泰国到澳大利亚,到处都能见到这些灰不溜秋的海鸟。它们确实称得上是流浪者中的王。我们这儿是它们的能量补给站,其中少部分会留下来,其他的则继续北飞。
我直观地在它们身上看到了某种我们的世界之外的东西,某种属于海洋和远方的东西,某种神秘生活方式的线索与暗示。我想到了波西米亚人。有一种生活永远在路上,有一种鸟儿永远在流浪。
也许是发现了我的存在,大杓鹬伸了伸脖颈,观望了一下四周,迅疾飞了起来,双翅看起来鼓动缓慢,但转瞬间羽毛便泛起了涟漪,接着是一次嘹亮的喷发。天空中只留下一串悠长的“喀-哩,喀-哩”声,响亮而略带忧伤,似乎说“一会儿回,一会儿回”,也可能是警告我“离开,离开”。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提到鹬类的鸣声,“鹬如鹑,色苍嘴长,在泥涂间作鹬鹬声。”鹬类的名字大概出自拟声。
鹬类很少鸣叫。在我们鸭绿江口湿地,三月中下旬,远道而来的大批鹬像一张巨大的网,笼住潮间带,即便是数十万只鹬在天空飞行,形成铺天盖地的鸟浪,也很少像天鹅群聚那样,发出“嘎嘎,嘎嘎”的杂鸣声。不过,在某些时候,比如为了宣示领地,向异性表达爱意,传递食物信息,或者当掠食者出现,以及人离它们的领域太近,鹬才会发出高亢而尖厉的鸣叫。它们只为生存鸣叫,为延续基因发声。
在比较偏僻的野塘,或者远离大海的滩涂,你有机会能听到大杓鹬独特的叫声。大杓鹬成群停驻在滩涂休息或觅食时,几乎无声无息。而当它们成群惊飞或成群下落时,才会发出短促而连绵的颤音,“科尔,科尔”或“喔伊,喔伊”,可能是提醒同伴,“走啦,走啦”或“跟上,跟上”之类的,它们的鸣叫音节简单,很有辨识度。
人到中年时,我读到一句令我醍醐灌顶的句子:臣服于地心引力,是至深的罪过。我人生中见到的第一只大杓鹬,用它的叫声提醒了我,世界有更多的可能性和开放性,冒险也是美好的必要部分。或许,在它眼里,拘囿于限定空间的人类,才是画地为牢的“笼中鸟”。海鸟引领的微妙不安的生活,我那时还并不能完全体会。
在《鸟鸣时节》中,我还读到了一段关于杓鹬的传说:“有时你在夜里能听到迁徙的中杓鹬发出连绵的七音节鸣叫,正因这种叫声,它们又被称为‘七啸鸟。在英格兰中部的一些地区,这种午夜回响的七音节叫声催生了‘命运六鸟的传说。传说里这六只鸟在天堂飞翔,努力寻找它们失踪的伙伴。一旦七只鸟全部重聚,世界末日就会降临。”
2
只要我想当个假冒的哲学家,我就会到海边去,思考自由与人生。海鸟的世界就是我们的世界。有生存与竞争,有美与毁灭,也有爱与残酷,海浪接纳了种种真相,而我,试图在海鸟的叫声中,看清世界和自己的模样。
总体来说,鹬类的叫声如口哨,但有细微的差别。反嘴鹬的叫声像终场的哨音,略显尖锐,声如“wii-wii”;小杓鹬飞行时发出2至4个音节的“归归”声;蛎鹬的叫声“wei-wei”,快速而尖锐,属于高音区的执着者,几乎没有鹬类能与它的哨音相比。
蠣鹬在浅滩休息时,喜欢单腿直立,蹦蹦跳跳,它的腿是粉色的,足够显眼。远远望去,它们橙红色的嘴又长又粗,像有人将一根根胡萝卜戳到它们的脸颊上,我们习惯叫它胡萝卜鹬。相比于大部分通身棕色或灰色的鹬类,蛎鹬的外表与它的嗓音一样高调。
有一次,我看见一只蛎鹬在搜寻食物,被远处一只红嘴鸥盯上了。蛎鹬的长喙像刀一样有力刚劲,能插进泥滩里挖出蠕虫或昆虫,也能用喙撬开贝类的壳。这只蛎鹬刚挖出一条小鱼,甩在泥滩上,红嘴鸥便扑上去抢夺。到手的猎物,岂容他鸟觊觎?气愤的蛎鹬掉转身,猛扑到红嘴鸥身上,用胡萝卜嘴狠啄红嘴鸥的头部,红嘴鸥毫无招架之力,翅膀无力地耷拉着,头被蛎鹬的爪子狠狠踩住。附近的几只蛎鹬在一旁助威,发出急促的短哨音,“wei-wei”,我猜,它们大概是喊“加油,加油”或“揍它,揍它”。红嘴鸥忍不住叫了起来,它的叫声像鸭子,又粗又喧闹,且非常单调,“嘎,嘎”或“哈,哈,哈”,得个“笑鸥”的别名也算名副其实。蛎鹬对红嘴鸥哼哼唧唧的求饶充耳不闻,哨音的频次更短促,音量达到一种癫狂状态,伴随着这种撕裂耳膜的高音,胡萝卜鹬更为亢奋,将红嘴鸥拖到水边,啄掉几根掠食者的白羽,甩到风中。几只助威者绕着厮打的双鸟,紧步疾走,像要炸裂的种子。
五月,你会听到繁殖期的蛎鹬那警惕的叫声。河滩、沙地,草丛、砾石坑,甚至犁过的农田,都可以是它们的筑巢地。在鹬类中,蛎鹬属于好斗者。蛎鹬有强烈的护巢和恋巢行为。在郊区的一片芦苇塘外围,有一块足球场大小的荒地,如果你留意一下,会发现泽泻、盒子草、海韭菜、斑地锦草以及碎米莎草和荩草的零星身影。有十几只蛎鹬在此结伴筑巢。它们在沙土里挖个浅坑,随意布置一下,便毫无顾忌地开始产卵。它们有很强的领属意识,用碎石围在巢外。游隼有时会路过它们的领地,偶尔会“呱呱”几声,吓得蛎鹬每次回巢,都要在离巢穴几十米的地方颤叫几声,以试探有无危险。渐渐靠近后,还要在巢周围边鸣叫边走来走去。它们的担忧既显而易见,又合情合理。
危险当然是有的。一只白尾鹞从芦苇塘里飞出来,误打误撞,闯入蛎鹬的领地,猛禽大多“鸟狠话不多”,想听到它们的鸣叫很难。蛎鹬一声尖锐的哨音立即提醒了同伴,几乎所有的蛎鹬都扑过来,它们支棱着翅膀,发出短促而高亢的尖叫,完全忘掉了白尾鹞猛禽的身份,而白尾鹞寡不敌众,被一群蛎鹬追得东奔西窜,甚是狼狈。俗话说,双拳难敌众手,恶虎还怕群狼。这只白尾鹞将来回忆起这段经历,恐怕还会羽毛倒竖,心有不甘吧。
蛎鹬雏鸟出壳后即会独立行走,这些活跃的小家伙不会呆在巢里,能够马上找到隐蔽处,并且,它们很快就学会保护自己,一旦感知到危险,无论是人、野狗还是喜鹊无意间闯进它们的领地,雏鸟们都会发出响亮的哨音。
3
东方白鹳的数量正在上升,拍到它的摄影师越来越多。它身形挺拔,身高超过一米。由于身材高大,它们起飞时需要助跑一段,边跑边扇动翅膀,飞行时,翼展超过三米,黑色的翅尖完全打开,与全身白色的羽毛形成鲜明的对比,翩翩美妙,动人心魄。十月,在鸭绿江口湿地核心区,我看到了上百只东方白鹳,它们应该来自俄罗斯远东地区或我国东北的繁殖地,停留在此地,“乐不思蜀”,还没有向越冬地长江流域迁徙。
十二月中旬,在黄海北岸228国道,我们又惊喜地发现十几只东方白鹳。与鸟界众多歌唱家不同,东方白鹳不仅不会唱歌,还不会鸣叫,它们是真正的哑鸟。因天生没有能发声的鸣管,它们大多时候宁静沉默。
在鸟界,有很多鸟儿堪称顶级的“口技大师”,它们拥有复杂发达的鸣管,能唱出婉转动听的曲调,是名副其实的“歌唱家”。八哥、鹦鹉、鹩哥等甚至可以学会哼唱一首完整的曲子,不仅如此,有一些鹦鹉和八哥还能模仿人类的语言,发出抑扬顿挫的声音。这样的优势,反倒让它们成了笼养鸟的首选,失去了自由。
不会歌唱,让海鸟免于鸟笼之灾。
不过,对其他不会唱歌的鸟类而言,可能有另一种危机。在澳大利亚南部,有一种王吸蜜鸟,近年来数量急剧下降,面临灭绝。原因竟然是一些幼鸟找不到年长的同类来教它们“唱歌”,幼鸟只好模仿其他各类鸟的叫声,丢失了自己的本土语言,这些鸟无法学会求爱以及其他进化需要的鸣叫声。它们试图通过模仿其他鸟类的叫声来弥补,但由于雌鸟并不容易被陌生的旋律打动,求爱注定失败。
幼年的东方白鹳在索食时会发出微弱的“叽叽”声,到成年反而就不会叫了。小时候,我爸常指着在天空翩飞的东方白鹳,对我说,这是一种神鸟,你看啊,它飞得那么高,我们都看不清楚它,可是,如果现在地上有一粒黄豆,它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更神奇的是,如果有一只东方白鹳在某处找到了一条小鱼,你就等着看吧,十几分钟后,它的伙伴们,几十只,甚至上百只,都飞来了。可明明它们是哑的啊,靠什么传递消息的呢?
老子言,大音希声。《易经》也有类似的句子,“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有智慧的人,很少高谈阔论,而肤浅愚笨之人,往往喋喋不休,喜欢卖弄。鸟界大概也是这样,真正厉害的鸟应该不会像麻雀那样叽叽喳喳,而是如同东方白鹳,懂得韬光养晦,隐而不露。它们从不会出现在喧闹的海滩,它们远离人群,自得其乐。知进退,当行则行,当止则止。
东方白鹳虽不会鸣叫,但它有一种独门绝技。一旦猛禽、猛兽或人靠近,它意识到危险,会变得异常胆怯和机警,上下嘴壳会急速地互相敲打,坚硬的鸟喙碰撞,发出低沉而清硬的“哒哒哒”声,有时持续,像快速的打板声;有时短暂,像摇动骰子的脆响。它的脖子会伴随着敲击声,使劲向上伸直,头用力向后仰,再伸向下,左右摆动,翅膀半张开,尾巴向上竖起,不停地走动。胆小的入侵者听到响亮的“嘴炮”声,有时就会被吓跑。如果这一系列恐吓动作仍不能阻止对方靠近,东方白鹳就会展开双翅,飞离危险区。它不像蛎鹬和白额燕鸥那样好战,也不像游隼和白尾海雕那样勇猛。在大型海鸟中,它是优雅的绅士,斯文的君子。
嬉戏、觅食时,东方白鹳举止缓慢,不慌不忙,在水边或滩涂漫步时,鲜红色的大长腿一前一后,步履轻盈。休息时,排成整齐的一行,单腿直立,不声不响。“鸟运”好的话,在气流的作用下,你会看到难得一见的“鹳柱”,即鹳群盘旋而上,像一根鸟柱伸向天空;成群飞下来的时候,也许会形成“鹳瀑”。我曾有幸见过“鹳柱”,场面壮观,久久难忘。
处于恋爱期的东方白鹳会展现情侣间的一种独特行为:它们会面对面,嘴对嘴,一起敲击自己的喙,“哒哒哒,哒哒”,通过这种吵闹而亲密的同频动作,表示对彼此的钟爱之情。接着,两只鸟儿同时把自己的脖颈向后仰,一直仰到与身体平行,像弓一样,横贴在背上,像芭蕾舞演员练功时轻易将大腿竖至头顶。这是东方白鹳最喜欢做的一个动作,表示欢迎、喜欢或亲昵。对一般的鸟类来说,这样的高难度动作不可能完成,而东方白鹳游刃有余。打嘴过后,雄鸟会跃上雌鸟的背部,完成交配。我观察到,东方白鹳喜欢群居,会经常性地做一些同频动作,比如同时啄后颈的羽毛,同时后弯脖颈,同时左顾右盼,同时散步等等,以显示它们之间的默契。
东方白鹳不会鸣叫,也许是要告诉我们,爱和忠诚,是要用行动表达出来的。
碰见旧相识,东方白鹳也会打嘴,表示相识和友好。打嘴有一套相对固定的程式:头后仰至背,向上并叩嘴,嘴向前至体平,再向左向右,再回中间至体平,不停地叩打嘴壳。打嘴的时间有长有短,节奏有疾有徐,有时轻快干脆,有时凝重沉郁。人类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能力破译它们神秘的“语言”。
4
海鸟是海上与风中的神,是唯一一类在陆地、海洋和天空都能自由自在生活的精灵,一直让人类着迷。而它们之所以让我们着迷,《海鸟的哭泣》一书给出了答案,是因为它们让我们看到了我们自身最好与最坏的模样,它们的信条是我们自身习性的另一个版本。
鹬类有一个美丽的昵称———风鸟。写过《风鸟皮诺查》的作家刘克襄认为,鸟类学家取的这个别号与鹬的习性有关。“在候鸟遥远、漫长而又极具危险的迁徙过程中,鹬水鸟始终展现神秘的飞行、奇特的鸣叫。这种随风来去的诡异行为,一直引发人类对自然产生无限的遐思,无尽的冥想。”
在湿地的鹬类中,环颈身量矮小,是我们这边最小的鹬。在斑尾塍鹬或黑翅长脚鹬身边,像个小跟班。这个毛茸茸的小圆球,给人以可爱的不真实感。走路的姿势远看像麻雀,实际上别看它两只小腿迈着飞快的小碎步,急速奔走时上半身却能保持不动,不会像小鸡一样左右摇晃,是货真价实的短跑健将。
早春的海边,空气湿冷,退潮后的滩涂寂静而泥泞。小嘟噜蟹的洞穴一个挨一个,潜藏在泥洞里的小嘟噜蟹极度渴求晒晒阳光来回升体温。然而,刚钻出洞穴的它们,不知危险近在眼前。虽然鹬类大部队追随潮头去了另一片海域,但仍有迟来的孤鸟在此盘桓,对小嘟噜蟹们虎视眈眈。我望着空旷的海滩,观察零星的鸟影。就在这时,一个只有手掌大小的小身影映入我的镜头里,它向着岸边一蹦一跳地走来,近了,近了。我终于看清楚,那是一只独腿的小环颈。我惊呆了。是什么原因让它失去了一条腿?人类的捉弄,天敌的戕害,还是一场意外?身强力壮的鹬尚且有可能在遥远的迁徙途中葬身大海,失去了一条腿的小环颈,如何能从遥远的越冬地来到我们这里,它又如何跟随大部队飞往更远的北方繁殖地?
我看着它觅食,它一声不吭地低着头,专心寻找猎物,边跳边啄食,不时用嘴啄一下颈后的羽毛。突然,它发现了什么,用独脚拍打泥滩。对嘟噜蟹来说,环颈眼疾嘴快,算得上庞然大物,一旦狭路相逢,几乎难逃厄运。这只不幸的嘟噜蟹同时发现了它的狩猎者,立即隐身到泥水里,并顺势用大螯把水搅浑。可一只腿的环颈并未放弃,它用锋利的小嘴咬住嘟噜蟹的大螯,将它拔出来,一只腿蹦跳着快速离去。我放下望远镜,一股别样的情绪涌上心头。可以想象,将这只坚硬的蟹吃掉,对一条腿的环颈来说也并非易事。更令我担忧的是,行动受限的它,如何躲开天敌的抓捕?
环颈也像其他的鹬类一样,坚守“沉默是金”的信条,讷于言而敏于行。它的叫声简单到只有一个轻柔的单音节升调,“biu”或“pik”。可能只有在危急时刻,你才能听到它的叫声。
环颈雄鸟的数量是雌鸟的六倍,通常是雄鸟单独育雏,这在鸟类中极为少见。环颈还有一个有趣的行为,在繁殖期间,虽能保持一夫一妻制,但雏鸟孵化出来后,如果遇到了别的异性,很快就移情别恋,抛夫(妇)弃子。环颈这种“相互算计”的两性冲突,在我看来,根源可能在于它们的孵化成功率极低。见异思迁有可能是它们为了延续更多后代,传承基因的一种本能。
在一處零散湿地的转弯处,我听到火车车轮与铁轨摩擦的轧轧声,一会儿叹着气远去了,一会儿又呼哧呼哧地近起来,像海鸥在扑打海水。有一对环颈夫妻将巢筑在靠近铁轨的一边,白额燕鸥是它的邻居,一个大风天,环颈的一枚卵被吹到白额燕鸥的巢里,并被白额燕鸥孵化了出来。
寡情的环颈亲鸟,竟没有抛弃自己的孩子,它们找各种机会靠近亲子,但白额燕鸥与它的亲戚普通燕鸥类似,领地性较强,也是对后代关怀备至的鸟类。白额燕鸥亲鸟牢牢盯着四只幼雏,三只亲生的,一只代养的。离巢活动时,紧紧防范着。环颈亲鸟只能眼看着骨肉近在咫尺,却无法相认。那只不知内情的幼雏,对亲生父母疯狂输出的热情置之不理,反而亲昵地钻到养母的翅下,或干脆躲到养母的巢里。环颈亲鸟再也忍不住了,两对父母厮打起来。环颈体长、体重都略小于白额燕鸥,与白额燕鸥相比,算得上“燕肥环瘦”。
这对环颈亲鸟为了夺回亲子,异常勇猛,扑棱着翅膀,用喙去敲啄对方的头部,同时,单音节的鸣叫由绵软无力变得急促激愤。白额燕鸥也不甘示弱,如俯冲轰炸机一样连续飞扑迎战,它的叫声同样激烈而嘈杂,只不过比环颈的哨音多了一个音节,“吱吱,吱吱”,显得底气十足,独特响亮,绵长婉转。儿女动心肝,夺子大战中,没有任何一方肯认输。
白额燕鸥和环颈可以混居在一起(白额燕鸥有时也与金眶混居),是因二者食性不同,避免了种间斗争。白额燕鸥亲鸟叼回一条新鲜的小鱼作为晚餐,但环颈幼雏将头扭向一边,它天生的食性无法改变,拒绝小鱼小虾的小环颈,独自去巢边的草丛里觅食,它的食物主要是昆虫、蠕虫、植物的种子和叶片。但也许终其一生,幼雏也无法认出自己的亲生父母。
海鸟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天使,短暂停留在我们身边,它们流动、飘浮,居无定所,呈现出自然世界的另一种模样。这些“来自彼世的造物,用它们所有的脆弱性提醒我们生存的美丽与神秘”。
5
白骨顶鸡与野鸭和小一样,是我们这里的第一批来客。它是一种全身呈炭黑色的矮胖游禽,长着白色的喙和额甲,白额甲是它们的身份证,也是它们彼此相认加入群体的“投名状”。这种黑白分明的面部特征很有趣,仿佛京剧中的“包公”脸谱,更像是一只秃头的鸭子,只不过嘴是尖的。英国有句俗语,“头秃如骨顶鸡”,便由此而来。如果要进行鸟类选美比赛,白骨顶鸡恐怕在起跑线上就输了,它们的幼鸟嘴和额是红色的,头部两侧的绒毛红黄蓝潦草混杂,身上的黑色绒毛稀疏毛躁,而且幼鸟生来就秃顶。
在我们海边,白骨顶鸡因毛色黑,得了个更贴切的外号,叫“阴暗鸡”。它们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开阔的水域。有时,一群白骨顶鸡在水面聚集,会形成一股黑色的波浪涌来涌去,整个河面,甚至天空都变得阴暗了。我曾看见一只在雪地上行走的白骨顶鸡,几乎被它阴暗的步伐笑死。它像一个背着手驼着背的老巫婆,吧嗒吧嗒趔趄着向水边奔去,你眼看着它助跑起来,以为要飞起来了,却见它倏地蹲下了,用自己的羽毛暖脚,看来,在冰面上起飞太难了。可它不服气,又暗戳戳地扑棱着翅膀跑起来,这下好了,不仅起飞失败了,还打了个哧溜滑,便顺势一蹲,再暖暖脚。这时,它竟然转头看向我的方向,用血红的眼睛瞥了我一眼,像极了我小时候雪天滑倒,慌张四顾时的窘态。快到水面时,它单腿蹦跳着跑起来,仿佛雪会烫着它的脚,或者把它的脚粘住似的,而被它击起的碎雪形成一条闪着光的雾带,像喷气式飞机拖着的长长尾迹。只要有不结冰的湖泊,它们就能找到食物,就愿意留在我们这里过冬。
白骨顶鸡长着一对有肥厚蹼的花瓣脚,游泳比红骨顶鸡快得多,真是叫着鸡的名字,过着鸭的生活。它可以像绿头鸭那样,头下尾上,直直扎进水里觅食,像专业的潜水运动员。白骨顶鸡看起来圆乎乎的,但体重很轻,在水中浮力大,探入水下后能轻松返回水面。在地上行走时,瓣蹼便收起来,可以保持灵活性。最重要的一点是,打架时瓣蹼可变为利器。
白骨顶鸡是出了名的好斗者,也是鸟界少有的经常会因争斗致死的鸟类之一。这与它圆润憨厚的呆萌外表完全不匹配。所谓海水不能斗量,鸟儿不可貌相。在繁殖季,白骨顶鸡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会引发一番打斗,它们都想将理想的筑巢区域据为己有。两只白骨顶鸡相遇时,通常先装作若无其事,用自己的叫声警告对手:“别瞅我啊,你瞅我干啥?”另一只当然回以尖叫:“就瞅你了,瞅你咋地?”在靠近的刹那,双方像听到了发令枪一样,同时起势,飞快地用尖利的喙啄对方的嘴,跳起来飞踹对方。小试身手之后,双方假装休战,假装无意识地再次靠近,果不其然,又是一轮飞踹啄嘴。打架打累了,它们会使出躺平的招式,后仰着身体,从水里伸出那对夸张的花瓣爪子攻击对方,直扑腾得水花四溅。更为有趣的是,此时如果一只白骨顶鸡路过战场,你没猜错,它参战了,对手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打一架。别问原因,问了它可能会说:“正愁没鸟干架,这就赶上了。”白骨顶鸡不仅经常内讧,还敢与苍鹭、天鹅打架斗殴。英国《每日邮报》曾发布一组白骨顶鸡勇斗秃鹰的照片。秃鹰竟然被白骨顶鸡按在水里淹死了。我不由想起泰德·休斯的诗句,“它们又成功了,这意味着地球还在转动……”
在非繁殖季,白骨顶鸡基本不鸣叫。白骨顶鸡的叫声种类有限,短促单调。发怒时,是爆破式的单音节,“嘎,嘎”或“咔,咔”,去声有力,略刺耳,像高跟鞋敲击石板路,冒着火星;悠闲时,是连续嘈杂的“咔,咔,咔”,有趣机灵,如同运动员跑步时,教练喊的口号,“一,一二,一”。白骨顶鸡的叫声更多是为了繁衍后代,而不是日常交流。
一旦确定筑巢地点,白骨顶鸡夫妻就直奔主题。踩蛋结束后,它们团结合作,先收集树枝搭建根基,白骨顶鸡一边忙碌着,一边轻松地“咔,咔”鸣叫几声。根基打好后,它们弯折芦苇、蒲草等水生植物,搭建一个简陋的圆台状浮巢,巢会与芦苇和水草纠缠在一起,当水面不断上涨时,白骨顶鸡会匆匆忙忙地加高巢位,以确保自己珍贵的卵不被水淹没。
一只白骨顶鸡想走捷径,到小的浮巢里偷树枝,好巧不巧,叼着树枝的小正好回来了,四目相对,双方都愣住了。这真是一个小型“社死现场”。小在繁殖季节,算得上野塘里相当炫目的鸟儿。它总是行踪不定,要么潜伏在芦苇中,要么潜到水下躲避人类的观察。莎士比亚曾为小写下诗句,“像潜水的小个子那样/透过浪花瞥了一眼/看见有人张望/就又钻入了水底……”白骨顶鸡和小互盯着对方,一动不动,一声不吱。小张了张嘴,可并没发出像小矮马嘶鸣一般的叫声。动爪啊,互撕啊,看得我都尴尬着急了。毕竟是做贼被抓了现行,白骨顶鸡理亏,准备溜掉,可贼不空走,它眼快嘴疾,在小眼皮底下,理直气壮地抽了人家巢里的一根樹枝跑掉了,偷窃演变成抢劫,只留下一脸懵的小。
孵卵季节,野塘安静下来了。一对白骨顶鸡将巢建在离岸边很近的地方,一天产一枚卵,一窝产了十枚卵,真算得上是鸟类中的产卵大王。雌白骨顶鸡正在孵卵,雄白骨顶鸡在周边警戒。一对大天鹅带着幼鹅从远处缓缓游来,七只小鹅被父母护在中间,雄白骨顶鸡慌了,它定了定神,凝视着大天鹅,白骨顶鸡跟大天鹅幼雏的大小差不多,可它为了护巢,完全不惧怕对自己来说是庞然大物的对手,猝不及防地向一只大天鹅冲去,一下子用力过猛,扑到了大天鹅的身下,另一只大天鹅将小天鹅们护在身后,扑扇开宽大的翅膀,脖颈用力向前伸,欲啄白骨顶鸡。白骨顶鸡临危不惧,一边扑腾翅膀,一边凶狠地盯着冒犯者,仿佛在说:“来呀,来就干死你。”好鹅不跟鸡(白骨顶鸡真不是鸡)斗,可能是大天鹅心情好,吓唬了白骨顶鸡两下,就带着儿女离开了。这对我来说,是有益的一课,它告诉我,大自然并不总是循规蹈矩的。
海鸟也许是世界上最奇特的生物之一了,它们有共通的欲望和诉求,每种海鸟又都有自己的专属性格。白骨顶鸡天性霸道、凶狠,对待敌人手脚并用,自不必说,即便对待自己的亲生崽,也绝不手软。如果食物不够充足,为了减轻负担,白骨顶鸡就会挑选体弱、貌丑的宝宝,无视它们“吱吱”的乞食声,亲自动手把它们摔死、啄死。鸟类的生存法则,残酷又现实。
当你的世界摇晃时,请抬起头,记得海鸟们还在扇动翅膀,在风中沉默地飞向远方。正如艺术家罗杰·托里·彼得森所言,“事情的真相是,没有我们,鸟儿们也可以生活得很好。但我们许多人———也许是所有人———会发现,没有鸟儿,生活是不完整的,甚至是几乎无法忍受的。”是的,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是如此。
责任编辑: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