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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地秘境:从埛陇朗到拉萨

2023-10-23杨献平

黄河 2023年5期

杨献平

尽管道路随时可能有塌方、飞石、泥石流,但把车开得慢点,观察得仔细一点,大致不会有什么问题。车爬到波山口,再几个转弯,看到平坦至极的前路,我才长出一口气,同时也再次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湛蓝天空,以及堆涌在远处的白色云团,莽苍深沉的大荒原。

2013年5月13日到23日,我在宛如仙境的勒布沟,隐秘的乐园待了十天,每天被原始森林包围,被大雾浸润,被奇峻的雪山绝域震撼,并且,在徒步克节朗河、塔瓜登,凌绝沙昌多果山、太宗山途中多次遇险,好在平安无事。在各个连队及其哨所,陆续采访了诸多年轻官兵,他们都是这时代之外的人,与司空见惯的城乡生活者截然不同。他们的青春故事各有滋味和色彩。这些官兵,常年驻守在飞雪冻土、大雾漫漶的雪域高山,身边是密林覆盖的娘姆江曲、克节朗河,他们的物质生活与精神境界,既与我们这个时代同气连枝,又呈现不同的趣味和状态,其中每一个细节,都让我终生难忘。

勒布沟,边关之地特有的凶险、美丽、深邃、雍容、神秘、博大、幽微等品质,只有极少数人才能领略。车子奔行,错那县城遥遥在望,那一片寸草不生的人类聚居地,沉浸在山南荒原的低洼处。远远看上去,白色和紅色的人类建筑好像堆在天空上的街市,虽然没有琳琅满目的商品,川流不息的人群,但它氤氲着一种高原小城特有的懒散、生动的游牧气息。车子转了一个弯道,驶入位于一座岩石山下的边防某团工兵连。

这个连队坐落在公路一边,营房背后的山坡上,都是青黑色、大小不一的乱石,而且棱角分明,锋利尖锐。有一群羊在乱石中寻找草食。此时,太阳已经落在山背后,营房逐渐变黑,唯有对面的荒原一片金黄,低垂的云朵纹丝不动。

坐下来,即进入正题。中士吕学说,2008年那场雪连续下了三天三夜,每一枚雪花都有大拇指肚那么大。到第四天早上,整个错那就被大雪覆盖了。有人用卷尺测量,竟然有九十多公分深。连队接到电话,上级要求他们配合地方政府救灾。

吕学是云南宣威人,工程机械操作手。那次,他们的任务是从错那县城开一条通往卡达乡的路,工作进行了十分之二,装载车柴油、机油都耗干了。这时候,雪还在下,通往油库的路也是莽苍苍的一片,装载机开不过去,他和战友只好提着几个大油桶,踩着大雪,步行五公里到油库灌油,再扛着、抬着油桶回来,用管子加满。“人在雪里面,就像是在冰窟中,防寒鞋、大衣全部打湿了,内衣也被汗水浸湿了。晚饭后继续工作,一坐在装载机上,汗一落,风吹过来,冷得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吕学说完,脸上还挂着一丝心悸。

上士徐小东说:“卡达是一个乡,另一个工兵连驻在那里。我们从傍晚开始推雪,连续推到半夜,才走到错那到山南和卡达乡的岔路口,还不到五公里。大家连冻带饿,身上没一点劲儿了。团里来电话说,可以先回去休息。装载机刚停下来,二十多个牧民过来问,怎么不走了?他们出钱,多少钱都可以,只要把路推通,他们能回家就好。”

当时,连队奉命推雪,装载机、铲车后面跟着二十多台地方车,大都是牧民平时喜欢开的皮卡车,有的拉着货物,有的拉着人。这些牧民雪灾之前到县城买东西,被大雪堵住回不了家。连长赵文蛟电话请示团领导。团领导说,于情于理都应当帮助牧民,让他们回家。但你们要看自己情况,保证战士们安全。赵文蛟把大家喊到一起来,在风雪中大声征求战士们的意见。战士们一致表示,只要能吃一碗热方便面,推到天亮都没问题!

正在这时,连长手机响了,团里参谋说,他现在就陪团长政委一起到现场,给大家送点吃的。赵文蛟向全连官兵宣布了这个消息,战士们顶着风雪,齐声说,干!转身又上到装载机和铲车上。牧民们欢呼起来。部队的装载机和铲车每铲出一段路,他们就跟进一段。除了司机,其他牧民也都跟在部队后面。官兵们知道牧民们的心思,不顾风雪迎面,寒冷如刀割,至第二天上午,打通了错那到卡达乡的道路,全程50公里。安全回家后的牧民们纷纷拿出腊肉、风干肉、方便面送给官兵们。卡达乡党委书记和乡长带着人,为官兵们献上哈达。

肖站,这个名字很奇怪,但它是通往无名湖的唯一道路,不经过勒布沟,而是从前方不远的波山口向右,沿着崇高的山脊、山顶另辟的一条道路,专门为无名湖连队运送给养。每年12月到次年6月,无名湖都处在风雪之中,需要工兵连用装载机、铲车打通,把无名湖的官兵接出来,再把在营部轮休的官兵送上去。

肖站,地名叫做肖。站,即路口,四连也在那里驻守,是通往无名湖途中海拔最高(5088米),地势最险峻的路段。2010年,徐小东跟着师傅,在肖站附近开着铲车推到五千米的高度时,柴油滤清器惨遭冻裂。戴手套拆卸肯定不方便,就光手;师傅先上,拆下来后,徐小东再装。开始手被风吹得像是被刀割,剧痛钻心入肺;再后来,逐渐麻木,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即使一瞬间没了,也不知道疼。

中士李建说,肖站那地方有一个风口,风吹着雪无处下落,都堆积在那里,往往比其他地方厚一倍。2013年4月,他跟着大家到肖站推雪开路。当时的雪有两三尺厚,装载机到了雪跟前,还没雪高。推到一个悬崖路段,连长在前面探路兼指挥,他驾驶装载机,根本看不到路,装载机打滑的话,稍微一错,就坠下悬崖了。那悬崖有二十几层楼房那么高,站在边上,根本看不到谷底。

“我明显感觉到装载机屁股扭了一下,很快,很直,急忙停下。这时候,连长已经在喊了。我下车一看,装载机的一只轮子基本上悬空了。当即吓出一身冷汗。怎么办?只能再上车,先是向前,再向后,让其他轮子压在木板上,就那样一进一错,才把装载机弄到原来的位置。”听李建讲述,我大张着嘴,脑子里全是那一种惊险场面。

“2008年那场雪灾当中,一台地方客车从勒乡走到波山口,就是鬼门关那地方,再也爬不上来了。当时雪厚,还结冰,客车又没装履带,爬了几次都没上来。车上还有二十多个乘客。”

中士夏军提起那段经历,脸上还有点兴奋。他说,能参加救人,荣幸。因为受灾面积大,灾情严重,那些天,一连官兵都在路上,用毅力和勇气与冰雪抗争。接到命令后,他们一口热水还没喝,就又开着特种车辆和设备,去“营救”那台客车。

“从下午七点钟开始,推到凌晨一点,才把那台客车营救上来。车上的乘客一个个含着泪,有几个女乘客还咧着嘴哭。”夏军说。那时候,他觉得特别好,有一种成就感,比给他立二等功还激动。

连长赵文蛟个子细高,脸如黑炭,1983年出生,2006年昆明陆军学院毕业后分配至二团。2012年1月,他到山南军分区接装备,还没回到连队,就铺天盖地下起了雪。晚上十二点,电话响,团里命令说,接到地方求援,有十多辆地方车被困在拿日雍措,马上组织车辆和人员赶去救援。赵文蛟还没爬起来,就吹响了哨子。战士们带着朦胧睡意,发动车,一路向拿日雍措方向开进,一边清理掉厚厚的积雪。

雪大,成堆的纸屑一样扑在窗玻璃上,声音还很响,像冰雹,能见度不到五米。有些路看不清,驾驶员凭经验开车。越是山凹处雪越厚,车轮越容易打滑。早上五点十分,他们到达指定地点,有十多台地方客车、轿车、越野车和皮卡车被困在那里,已经严重被雪覆盖,似乎一座座新隆起的土冈。有的车空了,司机不知去向,大致是想着不会有人救援,弃车步行返回错那了。大部分还在,一车人冻得挤在一起取暖。看到部队车来营救,一个个喜极而泣,说他們是神仙。

2013年12月份推通往九连的雪路,当时的雪厚达五米。沿途悬崖最狭窄处,只有3.1米宽。有些地方的雪高得人根本看不到前路,只能一个人趴在雪上面指挥。那一次,也有一台装载机一半悬空,差点掉下悬崖。全连官兵用绳子拴住,合力在上面拉,操作手再次上车操作,车门始终敞开,万一发生紧急情况,立马可以跳车逃生。

“那一次惊险,是历来没有过的。好在战士的驾驶技术实在太过硬,把装载机救了回来。”赵连长心有余悸地说。

沉默了一会儿,赵文蛟连长又说:“每次把路推通到无名湖(九连)后,他们总是拿最好的给我们吃。记得第一次,拿出了他们仅剩的三棵白菜给我们炒菜吃。还有一次,把他们温室里韭菜和芹菜全部割了给我们吃。那些官兵兴奋得,就像没娘的孩子终于看到了亲人。”说到这里,李连长笑了,他的牙齿特别白,与他的黑脸形成了鲜明对比。

采访完毕,到某边防团团部。

在错那县城住宿一晚,洗了一个高原温泉。那是我感觉最为纯粹和美好的一次。连续十多天,在勒布沟,能洗澡时不敢,想洗澡时却没条件。天天出几身臭汗,去每一个连队和哨所都会一路惊喜,也一心的感动与惊惧。错那县城的温泉绝对天然,将身体泡在大木盆子里,热水漫浸肉身,自然慢慢进入,开始生硬,毛孔还在欲迎还拒。几分钟后,一切自然而然。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近似乌有,它在温泉水里的重量,是一味上升,像众多的温热舌头将之拱起来的一般。

那种感觉,是其他处温泉不可能有的。那一夜,我也第一次吸氧。错那的夜太静了,静得连风声都隐藏了,只有空气在摩擦。睡到后半夜,呼吸有点紧张,只好吸氧来使得自己能够安心睡眠。凌晨,我醒来,太静的地方常常给人一种悬浮、不真实的感觉,好像以前那么沉实和真切的存在都被清除了一样。整个人越来越透明,意识也越来越简单。

天亮了,白昼本身就是最有体温的人间烟火。吃过早饭,我和宋朝华等人,向着一个叫做“陇”的地方进发。与高山耸峙、峡谷逼仄的勒布沟相比,错那到隆子县,都是敞开的,天地无限宽阔,能见度空前,车子沿着沙石公路奔行,就像行走在翻转的天空当中,那种辽阔随心所欲。蓝得要人膜拜的天空,是对行者的一种注视和安慰,悬浮的美丽云朵俨然梦想的飞毯与层叠的阶梯。

车子到一个叫做娘巴错的小村,转向东,进入砂石路,尘烟蜂起,一路飞扬,爬上一座光秃的荒山高岭,一道长沟赫然展开,一色的戈壁地貌,植被稀疏,山间只有一条细若游丝的小河,其中的水如小孩尿尿,妇女眼泪。倒是有不少雪猪,如起初看到的一样,肥硕、可爱。下车小解,看到对面山头上有羊子,有三五只一起的,也有单独的。它们在山顶上看我们,好像隐匿的高士,姿态飘逸而又具有神意。

山顶上竟然有古堡一样的遗址,我觉得奇怪。也想,这地方一定住过人家,也有过很多的故事,只是年代久远,有些东西消失了。人终究抵不过自己的建筑物。车子继续向下奔驰,在巨大的荒沟里,时而在陡峭的山壁上,时而又在河滩中间。尽管有一段危险路段,但与勒布沟比起来,这里算是坦途。沿途的道路和我们一样暴晒在上午的日光下,这里的大地毫无秘密可言。

路过一个叫三安曲林乡的地方时,我叫司机小张停车,伸了一个长途的懒腰,随即钻进一个小商店,里面很黑,人很多,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楚。我们买了水,还买了两包香烟、两瓶白酒。宋朝华他们知道为什么要买这些。我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五六岁大的小男孩,站在屋地上看人,也看那些杂七杂八的商品。我叫小孩自己挑选一瓶饮料,或者零食,我来掏钱。他很高兴,自己走到货架前,看了这个看那个,最终挑选了一瓶雪碧。他拧开盖子就喝,两只圆圆的眼睛看我。他爸爸用标准的汉语说,谢谢叔叔。小孩看着我喝,我笑着看着他。还有一位三十来岁的妇女,长得颇不像当地人,脸色黧黑,眼睛大,瓜子脸,忧郁的表情令人难忘。他们买水,和小孩说话,她一直在看。看到那男孩子喝饮料,她也微微笑。她的那副笑容让我感觉善意、暖心,也很天然。出门时候,经过她身边,她也冲我笑了笑。

从这时开始,我的心就又收紧,想的是一个蓦然而至的墓碑,一段可能无甚意义的心灵遭遇。车子匀速向下,一会儿在峭壁上,一会儿到河边。水流从这里慢慢变大,开始蓬勃有力,不断捧起浪花,以及众多相互纠缠冲撞的声响。过了一面峭壁,再向下,地势越来越低,河谷也越来越低。上面的高坡陡峭不说,还堆涌着无数黑色巨石,只要2.0级地震,除了流水,谷底的事物在劫难逃。

到全军唯一建在村上的边防某团团部,两山之间,高天云彩洁白而纯粹,在蓝得要命的天空之上,让人心生悲悯,整个人也接近透明。我突然想流泪。这真是一个幽秘所在,如果修行,这里可使灵魂飞升,彻见日月,洞知万事万物。

再度上路。阳光热烈,我高度戒备,正在看峡谷前方的一片树林时,车子猛地停住。

宋朝华说,到了。我下车,顺手提了烟酒,在一面上写“张贵荣烈士之墓”的墓碑前面站定,先鞠躬,再点燃香烟,一根根插上去,两包香烟一根不留,全部插在已经有很多烟蒂和藏香的香炉,再鞠躬。打开白酒,倒在墓碑前。回身,敬礼,再上车,司机小张再度摁响喇叭。走了好远一段路程,宋朝华说,几乎每个从这里路过的军人,都要为张贵荣将军点烟敬酒。我说,从他墓前那些酒瓶子、残香和烟蒂就可以看出来。在此之前,我早听说,曾经有一个将军,在1984年到边防某团二连视察工作途中猝然去世,时年48岁。他就是原西藏军区司令员张贵荣,我们刚才祭奠的那位将军。

这里叫陇,或者埛陇朗。沿途都是荒山裸石,草木稀疏,而陇这里则山岗翠绿,万壑苍郁。各种树木和蒿草,无限密集,无限铺展,气候湿润。我们沿途追踪的河流在这里也豁然开朗,水流也有了泱泱之势。转过一道危崖,就到了二连连部。路上,宋朝华也给我讲了一个关于二连的故事。他说,多年前一个晚上,一个战士听到一种沉闷的巨石滚坡的声响,急忙报告连长,全连集合,撤到河对岸。等了大约半个小时,果然有一块巨石从山顶滚下来,一下就砸穿了西北角的一座营房。

下车,宋朝华指着那座被砸穿的,现只做储物间的营房说,喏,就是那座房子。我过去一看,虽然修补了,但痕迹还在。那块石头,官兵们就放在院子里,上刻“为国戍边”。我抬头一看,整个二连就建在一座陡峭的山峰根部,只要上面滚石下来,唯一的着落点就是二连营区。大致是这个原因,二连的营房面对墙根,建在河边。一个战士告诉我,那河流叫甲曲河。

宋朝华一再给我提起一个人,说他在200多公里的雪山、河流、密林、悬崖上巡逻了十几年,经历了十多次生死瞬间,是二连巡逻时间最长,对这一片阔大地域的地形地貌、敌情最熟悉和精通的战士。每一次训练,都要连续走六天五夜,途中有十几条大冰河、8座海拔5000米的雪山。密林当中,毒蛇、毒虫众多,老虎、熊、豹子、狼等猛兽环伺,飞石、塌方、泥石流和雪崩寻常见,几百米高的悬崖凌空过,窄如刀条的山脊趴着走。

我说你不要夸张好不好?宋朝华睁大眼睛大声说,哎呀,杨哥,哪个骗你是龟儿子!我连说对不起。确实,我第一次到这里来,听说总是会走样,必须身临其境才能得知。听了战士们讲述,再去实地查看,我才觉得,宋朝华所说不仅不掺一点假,而且实际情况要比他说的凶险得多。

这里是都仁错康,杰崩拉,是阿相比拉,是刀背山,是珞巴人的地方。珞巴人经常猎杀熊、老虎、豹子等大型猛兽,也会在河中钓鱼。他们常年在密林狩猎,弓箭和长刀是他们的武器。传说他们是下毒的高手,可使得毒在体内二十甚至四十年后复发,且很准时。战士舒展说:“那个女孩也就是十来岁的样子,背着一个装满东西的背篓,在悬崖上走,就像在平地。有一次,在河边见到,发现他们个子都比较小,但小腿特别粗。”这是一个现在只有三千多人的高寒山区部落。上树如猿猴,爬山如履平地,过悬崖像大鸟飞。

气候和地理造就人,珞巴人如此矫健,威猛,与猛兽为敌,以巍峨山峰与密匝树林为生活基地,保持了渔猎传统,并能将全部潜能激发出来,适应严酷而又充满诗意的生存环境,确实了不起。

杨祥国生于1984年,十分巧合的是,那一天杨祥国出生,张贵荣将军在这里牺牲。几十年后,张贵荣的墓碑在荒野经受风霜雨雪,杨祥国从军也来到这里。那一年,杨祥国也考上了大学,但他临时改变主意,报名参军后,来到陇。那时候,我们上午走过的公路还没修通,也没有电和电话。新兵必须接受军事训练,杨祥国和其他新兵一起在湿地泥水里摸爬滚打,往往是浑身受伤;早上跑5公里,因为缺氧,时常胸闷。

因为距离团部远,四周除了高山密林,无尽悬崖和巍峨雪山之外,一个村庄都没有。吃的用的只能到团部背运。而通往团部的路,如我们刚才来时的悬崖峭壁,绵延十四公里。晴天倒没什么,下雨和下雪,背着重东西,还要提防飞石、塌方和泥石流,脚步稍微一滑,就掉到甲曲河里了。

按照连队惯例,新兵入伍第二年,各项考核过关,才可以进入巡逻队执行任务。2002年5月,即杨祥国入伍第五个月,被批准成为连队巡逻员之一。这在二连历史上,称得上开天辟地第一人。二连的巡逻路线,也有一个隐秘的战场,六十多年前,我人民解放军以不到一个连的军力,战士们穿着单衣单裤,吃着炒面,穿越密林,翻越十几座海拔在5000米以上的雪山,击退来犯之敌,收复了这一片国土。

2004年8月,一场暴雨冲走了阿相比拉一条河上唯一的一座独木桥,那是二连官兵巡逻必经之地,也是唯一通道。河沟宽阔,水浪滔天,必须得有桥。杨祥国就地取材,把一棵摇摇欲倒的枯树推倒在河上,可河流太湍急了,大树旋即被大水卷走。正在大家束手无策时,杨祥国建议先把绳子拴在树上,然后一个个以荡秋千的方式荡过去。杨祥国先是把攀登绳的一头拴在河边树上,一头系于腰间,助跑,起跳、前跳、放绳,人落地。

空降到对岸,大家都有惊无险。

2009年7月,一场豪雨之后,道路泥泞,黑泥碎石,苔藓遍布的悬崖愈加湿滑。杨祥国他们正在巡逻途中,走到刀背山。那是一座顶部只有四十厘米宽,全部由岩石构成,两边都是深谷的山。谷中布满尖利的巨石,还有深水。脚步稍微一滑,人下去就没命了。再加上刚刚下过的一场落地即结冰的新雨,就像在巖石上又抹了一层润滑油。大家束手无策,杨祥国思忖了一会儿,拉起攀登绳,让大家拴在腰上,他第一个上去,坐下来,两脚分别搭在崖壁上,后面的战友们分别、连续匀力推,万一有差池,后面的人可以拉住,如此这般,巡逻队一点点挪过去,所有人的手与膝盖全都磨出了血。那颜色,和前面竖着的那一块描红石头上写的“中国”二字一样鲜艳。

就是在这里,杨祥国几次差点“光荣”。有一次,爬刀背山时,背负着四十多斤给养的杨祥国一脚踩空,连人带包滑向深渊,其他战友大惊失色,脸色煞白。好在,连续下滑了10多米的杨祥国幸运地被一灌木丛挡住。他伸头一看,顿时毛骨悚然,那灌木丛下,是一道万丈深渊,渊底河流细如银线。战友们抛下攀登绳,一起用力,将他拉了上来。事后,杨祥国才发现,脚崴伤了。但漫漫长路,让战友背着走,会大大减小行军速度,一路悬崖,也很危险。杨祥国咬牙坚持。傍晚时候,通过一座独木桥,因两脚用力不均,一时滑脱,就要坠入激流时,情急之中的杨祥国急忙抱住独木桥,才保住性命。

夜里,他們刚进入睡袋,哨兵发现附近有狗熊。这种凶猛动物,一般不主动袭击人,但在饿极时,会对任何动物下口。大家起身,持枪戒备。大概是真的饿极了,那庞大猛兽向着战士们逼近。一个班长会口技,学起老虎叫。狗熊收了大脚掌,扭着肥胖身子跑回密林。

返回时,因为脚疼,再加上饥渴,杨祥国几乎要崩溃。过珠峰、杰崩拉、都仁错康等海拔五千米以上的雪山时,缺氧最严重,胸口像是压了铅块。气温零下五六度,杨祥国不停流虚汗。因为天冷,汗水一透出衣服就结成了冰碴。杨祥国感觉有些麻木,甚至产生幻觉。他只好一路打自己的脸,拧自己的胳膊,把舌尖咬出血,以保持清醒,不要自己晕倒在雪地里。

所幸,他回来了。

再一次巡逻,他继续参加。如此一次一次,杨祥国成了巡逻路上的先锋,也把自己巡逻成了老兵。战士魏文祥说:“2007年5月,杨班长觉得脊柱总是钻心疼,一下子瘫倒在床上。到团里卫生队一检查,是脊柱严重变形。这样的情况,不能再巡逻了。连队让他当文书,可杨祥国坚持参加巡逻,请团卫生队开了一个证明,说他参加巡逻没问题。”

回到巡逻队,杨祥国还做尖刀组的组长,再次踏上凶险万分的巡逻路。10多年后,“因为长期负重巡逻,使得杨祥国的脊柱变形更为严重,他的身高,也比刚来当兵的时候,矮了一个厘米。”战士蔡明阳说。

身体和生命第一位。2008年,时任山南军分区司令员的岳安德到二连参加巡逻,走了六天五夜,到某地区宣示主权返回。当他得知杨祥国已经在巡逻路上走了40多趟,脊柱受损情况愈加严重,要求团里为杨祥国换岗调养。团里任命杨祥国为该连司务长。

司务长不是主官,但可是许多战士梦寐以求的岗位,战友们都恭喜他“从糠窝窝跳进了米窝窝”,可杨祥国只做了一周的司务长,就申请继续参加巡逻。杨祥国觉得,在埛陇朗这地方当兵,唯有参加巡逻,时时走在雪域高山,丛林大河,那才是他,更是他个人的价值和使命所在。

2006年,杨祥国父亲患癌症,对于他这样一个远离家乡的独生子来说,无疑是一场痛苦的煎熬。连队安排他休假。一个多月,杨祥国归队,报告连长说,父亲撵他回来。老人家知道自己的病无法治疗,就对杨祥国说,在家里也是这样。这真是一个两难抉择,杨祥国知道,这次离开,就是生死离别了。回到连队,他一直觉得对不起父亲,时常给父亲打电话,聊开心的事情。有时候,坐在甲曲河边,看着滚滚逝水,想起父亲的养育之恩,不由得泪如雨下。两年后,父亲去世,杨祥国哭得撕心裂肺,他面向家乡,整整跪了两个多小时,才被战友们扶回去。

战士陈雨勋说,杨班长妻子艾容怕自己丈夫出事,电话里总是劝他少参加巡逻。2011年,艾容带孩子到连队探亲,连队组织官兵去给张贵荣、古怒等烈士扫墓时,她听了二连战士在巡逻路上的小故事,特别是牺牲了的古怒等烈士的事迹,感动得当场流泪。对于艾容来说,鼓励和不鼓励都是一件两难的事情。作为战士,必须履行职责使命,作为丈夫,她不想杨祥国有任何闪失。数天后,部队再一次巡逻,艾容笑着帮杨祥国收拾背包。出门时,艾容看着杨祥国说,别忘了,我和孩子等着你回来。

夜里,听着甲曲河涛声,我怎么也睡不着,对面的葳蕤的竹林里,不断传来奇怪的鸟鸣声,还有猴子的呼喝声。有战士告诉我,埛陇朗这地方猴子很多,有一种红色的,经常到他们连队偷菜吃,还抓破大棚,把里面搞得乱七八糟。秋天,苹果熟了,那里就成为猴子们的乐园。母的带着孩子,公的单枪匹马,在果园里络绎不绝。还有小浣熊,很温驯,基本不发怒。最有意思的是,有个战士还在河边看过珞巴人下鱼钩,一般都是用一根竹竿,上面弄个铁丝,头上放一只蚯蚓,放在水里就干别的去了。珞巴人还会在林子里布设陷阱,挖一个很深的坑,下面都是削尖的青竹竿,别说人,就是老虎掉进去,也被扎得体无完肤。他们还在树上做那种可以发射的竹枪,地面有根细铁丝或者绳子,稍微一碰,竹枪犹如箭雨飞射而下。

关于珞巴人,藏文版《红史》载“吐蕃将南面珞人‘收归治下。以自然、图腾和祖先崇拜为主,巫术在祭祀和日常生活当中占据绝大部分,认为万物有灵、灵魂不死……酷爱佩戴长刀,显示阳刚之气,也是日常生活中的基本工具和重要武器……弓箭不离身……制作弓箭技艺很高,使用娴熟。珞巴人男子从幼儿时就开始练习射箭。……珞巴人还有一种称为‘古马的地箭,安放在野兽出没之处,野兽一旦踩上机关,箭会自动射出,击中其要害部位。”

这段介绍,再加上战士们的点滴听说,使得这一不足三千人的部落愈加神秘,也非常叫人向往。毕竟,他们与自然最近,也与天地万物最近。他们的诸多传统文化,也是很多民族经历过的。当晚,在连队睡下,辗转很久,至深夜十二点,我还没睡着。想起战士们给我讲的那些切身经历,虽然没有体验,但也有一些想象,悬崖峭壁上的惊险岁月,湍急流水之上的凌空飞渡,是一种别于这个时代其他任何地方、任何人的超现实主义生活。

返回山南首府泽当镇时候,我们走的是另外一条道路,也在悬崖峭壁上,其中一段干脆就是从山崖开出来的,下面是乱石林立的干河谷,上面的山崖上,挂满各种形状的悬悬欲坠的碎石。路也不宽,只能容下一台越野车行过。我全身冒汗,司机小张和宋朝华他们则若无其事。宋朝华说,这个算是好的了,要是带着你到都仁错康、杰崩拉、来珠峰,估计吓得尿裤子。这一点,我承认。到西藏后,我也发现,自己以前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和莽撞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谨慎,甚至谨慎得过分。

是人到中年,在乎和爱的东西太多了,责任和义务也积攒到了最丰裕的阶段,才会这样的吧?

走到一个村子,一群人在修房子,一个胡子黑黑的中年男人,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坐在路边的黄土墩子上。他们都戴着一顶圆顶帽子。中年男人一手摇转经筒,一脸的憨厚与安恬。小男孩一手抓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炸江米,也一脸的沉静。我叫小张停车,为他们拍了几张照片。

隆子县县城是一座类似内地小镇子的县城,一条笔直的街道,街道上行人稀少,车辆也是。在一家四川菜馆里吃了一碗麻辣味道的面条,再次上路途中可见一些村落,还有果园和田地。不远的荒山上,古堡、旧村落等先民遗址众多。没人能够想象先民在这里的生活情景,但这里的居民肯定也有过无数次的迁徙活动,逐水草而居,也向道路和城市靠拢。

道路好像沒有尽头,无论陇还是勒布沟,那里的人出来都不容易。

我住的房间太大了,外面客厅,中间卧室,里面是卫生间。我怎么也睡不着,而且感觉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凉意,准确说,是阴森。这种情况,只有在山南、五连和二连时候我确凿地感受过。五连那一次,躺下之后,蓦然觉得一种钻心的凉意,而且布满房间。像是一团有力量的某种气息,轮番向我的身体和内心进剿。我惊异,不知道为什么,只听到娘姆江曲的涛声哗哗地响。继而,又有种类似夜枭的鸟叫声,好像就在窗外附近某棵树上。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这种感觉自从成年后少之又少。这些年,我住过各式各样的旅馆和酒店,从没有这样人的感觉。第二天上午,几个战士给我讲了那次事故,即修建营房时候石墙猝然倒塌,砸死两位民工的事情。

转到一团二连所在的陇,也是如此。半夜,我叫司机小张搬来和我一起睡,才睡到早上七点钟。上午,几个战士也说到牺牲的古怒、罗国伟等战士,也告诉我,他们的墓碑就在连队不远的地方。

连续的奔跑、密集的采访,经常在塌方区和悬崖峭壁上行车和攀爬,不断遇险,也不断被震撼、被感动。回到泽当镇之后,真该好好睡一觉,可就是睡不着,那种凉意让我心生恐惧。那个宾馆好像也没人住,只有楼上一个人在夜里十一点时候用皮鞋踩响天花板,剩下一片空寂。连鸟都好像搬迁了。凌晨一时,那种感觉更其浓烈,我硬着头皮给宋朝华打了一个电话。十多分钟,宋朝华抱着被子过来了,我让他和我一起睡在卧室的大床上,他不,坚持要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这时候,我心才稍微安定了下来。

和军分区张晓政委一起散步,走到一个连队外面。张政委说,这些年我们开通了山南到勒布沟的班车,主要是六七八月份,家属小孩来队多,个人包车花费大,还不安全,统一接送,安全有保障。说着话,走到一个连队外面,张政委说进去看看。战士们都在会议室内看新闻联播。张政委说,这就对了。作为师一级的机关,核心就是抓落实,只要落实好每晚收看新闻联播这个习惯,就把思想政治工作做好了一大半。

张政委到山南军分区任职后,重点抓了他认为最迫切和现实的问题,一是怎么为基层办实事,实事怎么落实到位,合乎官兵需求,解决大多数基层官兵的实际问题;二是建立党委机关联合会制度,上下合力,重点讨论解决重点难点问题;三是坚持事务公开,不管是选改士官,还是提拔任用干部,全过程让官兵来测评、打分,彻底改掉领导机关说了算,罔顾官兵意见的官僚主义现象。

“关键在于落实。我们只要把成都军区、西藏军区的各项政策真正落实到位,就是促进部队建设上台阶的最好方法。”张政委说。在54旅时候,他还在全部队推行了一项活动,即在组织官兵观看新闻联播后,进行一个十分钟随机发言,让战士们上台讲观看新闻联播的感受。这样做,一方面可以使得官兵认真看,看进去,另一方面还促使他们思考,锻炼他们的随机演讲能力。我说,这是一个成效双重的事情。

看、思、做,三者结合起来以后,官兵对时政有所了解,还能做出自我的判断,最重要的是提高他们的素质能力。再者,还可以置换授课与听课位置,改变以往凡教育都是干部台上滔滔不绝,战士在下面仰着脖子看那种僵化的教育模式,使得战士们也有机会上台表达观点,阐述自己对某些事情的理解和认识,提出自己的观点。这实际上也是促使战士成才的一种方式。

张政委还说,他们逐步在全区建立了“双考”制度,一个是考核,就是在干部提升使用上,召集全区干部当面考核,考核结果当场公布,谁主持谁签字,参与者也要逐个签字。一个是考试,即组织官兵,为预提对象打分,也当场公布考试结果。让官兵心中有数,也促使干部必须在干好工作前提下,才能考虑个人升迁。这实际上也是一个正风气的具体措施,是杜绝关系、面子、潜规则、暗箱操作的有效方式。每一个干部战士工作做得好不好,自己说了不算,领导也说了不算,大家说了才算。这样的一种做法,显然是开展群众路线教育活动给山南军分区带来的一种新气象和新变化。

“改变观念,建章立制,狠抓落实,固化成果,就是这‘四部曲,弄一些空口号没有用,关键看实效。政治工作从没有单打一的事,不注重政治工作的深度和实效,不解决实际困难,无助于战斗力的提升和部队建设的上层次,那是在糊弄自己,也是在害自己。必须要把部队的落实能力搞上去,机关这边要带头,基层才能按照你的要求去做。遇到特别的情况,公布出来,大家参与,集体调研,凡事总有规律,只要你有心、用心、细心,出于公心,我相信,就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好的。”

张晓政委说。

20多年后,周德贵还记得,那个女民兵叫查果拉姆,那时候她才29岁。

1987年5月1日,部队在某地演习,那时候周德贵还是一名战士。那天中午,就要开饭时,突然接到上级电话,组织立即出发。官兵们没来得及吃一口饭,就登车向目的地进发。路况很差,都是泥浆,还坑洼不平,饿着肚子的官兵被晃得头晕脑胀。

直到下午6点,他们吃了一些罐头,喝了一些汤水,就又向某高地进发。这时候没有公路,只能步行。走到一片大树林,忽然下起了雨。勒布沟就是那样,越是林子茂密之处下雨越多。雨本来不大,但在树林里,就相当于树叶把雨水接住,再泼下来。每个人都是落汤鸡。到深夜宿营,其实就靠着树干打了一个盹,醒来继续前进。

第二天正午到达指定地点,大家饿得不行,没有水,就在一个树林外一个积满落叶的水坑里舀了一些水。大家也都知道,那是死水,里面还有虫子扭来扭去,可没办法,不喝也要喝。用大锅蒸了一锅米饭,可点不着火,烟熏了半天,米饭还是生的。也没办法,盛出来就吃。当晚,周德贵开始拉肚子,一发不可收拾,前五天还在坚持上哨位站岗,到第六天彻底倒下。随队医生也找不到原因,给了他三个药片。还真多亏了那三片白药片,要不然,真的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可能。

也就是这一次,周德贵真正体验到了“人民的力量”。他们抵达某高地后,后方组织运弹药时,走到某高地以下的一个村子,叫马其顿,村里有十几个民兵,驱赶着自家的骡马为部队运送弹药。有些没有带骡马和牦牛,就用肩头扛,其中一个女民兵,扛着八十斤的弹药上山。从村里到高地,之间是十四公里的陡坡,全部直上直下。很多年后,周德贵由一名战士成长为某边防团的政委。一上任,他就去了马其顿,寻访一些帮部队运送弹药的民兵,其中有些不在了,有些还在。他特意问到当年那位女民兵,一说才知道名叫查果拉姆。当年英姿飒爽的女民兵,也五十岁开外了。

“那一次,我特别激动。中午吃饭时候,特意敬了查果拉姆三大杯。她也说:‘和解放军在一起,浑身都是力气。不过,现在老了,不行了。她也确实老了。但看起来身体还很好。”周德贵副政委说。临走时,他送给查果拉姆和当年为部队运送过弹药的老民兵们一些面粉和罐头。

因为是士兵出身,1985年入伍的周德贵特别能理解战士。

“爱兵如子”也是在战场上打胜仗的根本保证。人和人之间的一切都是相互的。部队更要讲求合作互助,讲求一种同心同力的团队精神。在任边防一团政委时,周德贵经常去参加二连的训练,在阿相比拉、都仁错康、杰崩拉等地,也经历了许多惊险。“都是官兵互助,大家没有你我之分,都是一个整体,一个人掉队就是整个巡逻队掉队,一个人遇难就是全团损失。谁没有爹娘亲人,谁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葬身于雪山峡谷,必须把他们每一个人都带好,完成任务是一个方面,保护好他们的生命,安全地把他们带回来,比啥都重要。”周副政委说。

周德贵也在3197高地驻守过,吃水得靠背,到下面的村子里,直上直下十四公里。冬天满山雪,除了本来就险要的悬崖,在陡坡上一脚滑倒,连人带桶又滚到河里。他当政委后,特意为老哨所买了一台水泵,布设了管道,那里的官兵才真正结束了几十年背水吃的艰苦生活。2008年大年初一,周德贵带着几个战士和一台车,去卡达乡看望二连的官兵。头天晚上开始下雪,走到卡拉山时,雪更厚了。走到马其顿村外一个地方,有一段路特别险峻,左边是一眼看不到底的悬崖,右边是挂满积雪的绝壁。路还特别窄,刚能容下一台车。司机小心翼翼地驾驶,正在这时,车子忽然滑了一下,是一块石头,上面蒙着雪,车轮一压上去,就滑开了。整个车子忽悠了一下,一个后轮的大半部分就到了悬崖外面。司机让大家千万不要动,一旦有人晃动,会加速车子的滑动。他一个人下去,在那只即将悬空的轮子上面铺了一块木板,上车后,用一档缓慢开动车子。车轮压上木板,才回到原位。心惊胆战的周德贵这才向悬崖下看了一眼,只见风雪弥漫,峡谷深不可测。

与内地同等城市相比,山南小了很多,建筑也稀疏。城市所在地叫泽当镇,隶属乃东县,处在雅砻河与雅鲁藏布江汇流处东侧,整个镇子就像是在众山之间突然凹下去的一个盆地。西边山上寸草不生,多风化岩石和焦土。其中一些悬崖似乎是崩塌过的,石头石片碎裂沿坡面散落,给人一种犬牙差互、块垒难浇之感。东边山势较为平缓,山上的植被虽不够茂盛,但可以遮住地皮和岩石。山顶上似乎有一座庙,半山腰飘扬着一片彩色经幡。

山南是藏文化发源地。传说很早以前,山南有一座神山,叫贡布山,上半部常年积雪,山体以巨石层叠构成,其上生活着一些野兽和猛禽。其中鹿和羚羊最美丽,人类也最喜欢。山的中部全是树林,青草遍地,生活着各类牛羊、猴子、熊等动物。传说观世音菩萨身边的猕猴哈鲁玛犯了戒律,被逐下凡间修炼,地点就在贡布山。

某一日,哈鲁玛正在全心修炼之时,度母神(即多罗菩萨,传说由菩萨泪滴诞生)为试探哈鲁玛的定力,便派了岩罗刹(魔女)前来勾引。哈鲁玛起初不理睬。岩罗刹守在哈鲁玛身边七昼夜,百般挑逗勾引。最终,哈鲁玛感动于岩罗刹的真情,但又不知道怎么做才恰当,便请求观音菩萨指点。

菩萨应允他们成亲。不久,猕猴哈鲁玛和魔女岩罗刹生了一大群孩子,但他们既不像哈鲁玛也不像岩罗刹,大都身上没毛,脸膛赤红。因为魔性不改,每生下一个孩子,岩罗刹就会吃掉。哈鲁玛把孩子们送到一个水草丰美、果树繁茂的地方生活。时隔一年,哈鲁玛再去探看,发现他们的孩子又繁衍了四五百只小猴,但因为食物来源少,常食不果腹,身体羸弱。哈鲁玛再次求见观世音,观世音将须弥山上的青稞、小麦、蚕豆、豌豆、谷米等粮食种子赐予哈鲁玛。哈鲁玛和岩罗刹的孩子们吃了,个个精神抖擞,四处游戏,泽当便被命名为“雅隆泽当”,意为“猴子游戏的坝子”。

不仅山南,在这里任何地方,这样的神话故事俯拾皆是。听完宋干事的讲述,我感到了遥远,一种云雾缭绕的神话感立即在脑海生成。大地每一处,人类每一个聚居地,起初都有过浪漫的故事。而每一个故事,都与先民的起源有关,也与具体的地理环境密不可分。

飯后,几个人一起绕着一个大院子散步,落日歪斜,蓝空如洗,南面天边趴着几朵形似猛狮、奔马、佛陀、飞豹的云彩,镶着金边,下面是渐渐乌黑的大地,整个看起来,似一幅意境雄浑、悠远的巨大油画。

夜晚的泽当镇像是一个盒子,那庄严肃穆的黑不是主动掩袭,而是泽当自己抬手合上的。在房间和同事聊天,说他们知道的山南旧事。我第一次来,对西藏任何地方都一无所知,只有倾听。此时的泽当,偶尔有风摇动窗外的杨树,叶子们在黑暗中拍打着手掌。

凌晨四点醒来,内外一片寂静,又有一种莫名的凉意,略微阴森,不由得疑惧。起床喝水,又抽了一支香烟,算是壮胆。再睡至七点钟醒来,太阳烧红窗帘,还有些清脆的鸟鸣声,叽叽喳喳。走出大门,青松犹如新生,叶子闪亮。

吃饭后和同事一起到雍布拉康。

整个泽当镇车辆不多,行人稀少,有些店铺还没开门营业。哦,这真是一个懒散的小城,到处显现着一种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意味。与内地诸多城市一样,郊区总是以浑圆或者说包围的姿势,与城市水乳交融。公路上也没有多少车。田地里,青稞、玉米虽然不高,但颜色青葱,有一些农人在其间忙碌。远处还有一些西瓜地、温室大棚,一派田野风光,恍若某个北方乡村。

我发现,西藏天的蓝还分等级和时刻,如早晨,一般是清澈的蓝,而且透明,看起来还有一种新生的懵懂与通透;上午的蓝逐渐加重,底色略为混沌,也多了杂质;正午的蓝显得慈悲、浑厚,让人觉得天空就是一张蓝墨水浸透的白纸;下午的那种蓝,则是逐渐稀释、淡泊的过程;傍晚的蓝透明、轻盈,呈现出无奈和决然的色彩或神情;夜里的蓝幽静而深邃,有一种薄脆感觉,用心凝望,会使人伤感,也会肃穆,让人顷刻安静,容易让人反观自身,检点内心。

不多的村庄,迎面是一大片田野,一色葱绿的植物,使得两边依旧焦黄的山峰更加荒芜,还有一种沉雄的渴意与苍凉的温暖,这种感觉我起初难以表达,但它们给我的内心感觉确乎如此。停车的地方,是一座新式民居的村子,可能也叫雍布拉康。白砖垒砌,赭红色的水泥勾缝。每一座房屋顶上,都飘动着经幡。如此的崭新房屋,大都两层,远看煞是整齐壮观。当地朋友说,这里的藏民生活很不错的,因为接近城市,田地又肥沃,还挨着我们藏族历史上第一座宫殿雍布拉康,还有牦牛和羊群,收入也很高。

近景区的藏民房子有的干脆做成了旅店、小茶馆和小饭馆,一大早就有一些客人在吃东西、喝茶。这时候的阳光还没有照彻村庄,客人和主人们坐在阴影当中,各行其是,那情调和景致,非常安恬、诗意。向东看,一座荒山的头部,赫然耸立着一座寺庙式的宫殿或者宫殿式的寺庙。雍布拉康的侧影看起来尤其高贵,再加上背后和对面的荒山,一直向东的巨大盆地式的田野,使得这一座古老的建筑更为突兀和宏伟。红顶在强烈日光照射之下有些发紫,白墙发暗。高大玛尼柱上,风马旗微微飘扬,以凝重之姿,高拔之身,昭示着雍布拉康的庄严与神圣。

村边有许多牵马寻租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男人以年长者居多。女子头包各种颜色手巾,坐在路边,或站在自家的马跟前。我选了一位老人家牵着的枣红马。老人家六十岁左右,脸膛黑,皱纹好像松散的弹簧,不规则缠绕而上,连后脖颈也痕迹深深。他牵马,我骑马。让一个老人给自己牵马,总是觉得惭愧。我说我牵着马上去吧。他笑笑,用汉语说,没得事,没得事。我就是靠马儿挣钱的,你能骑我的马,就是照顾我了,不要想太多。沿着一条土石路环绕向上,马蹄溅出灰土,它的身体一晃一晃,爬坡时候蹄声急骤。我在马背上四处张望,只见山坡焦黄,远山浩荡,有一种说不出的空旷意味。马儿一边走,我一边用相机拍下周边的景观。到雍布拉康,抬头看,确实高大巍峨,在枯草焦黄、乱石峥嵘的山头上,更唯我独尊,却没有霸气和戾气,反而显得安详仁慈。

人瞻仰和敬奉神灵,神灵也庇护人。这种人神沟通,乃至互助合作,引申说,人和神相辅相成,也是人的此生所愿和来世所想。同来的一位当地朋友介绍说,这座山叫扎西次日山,从更高的山上看,整个山就像是一只鹿,雍布拉康就建在鹿头上。

“雍布”意为“母鹿”,“拉康”就是神殿。这是西藏历史上第一座神殿。传说第一代藏王聂赤赞普沿着天梯下降到凡间,又步行到赞唐旷四门平原,正在这里放牧的十二个苯教徒看到后,上前询问他从哪里来。聂赤赞普指了指天,苯教徒们认为他是被神仙贬下凡间的,认定他有资格做他们的首领,就让聂赤赞普坐在自己肩头上,一路抬回去。聂赤赞普意即“肩坐王”。

聂赤赞普于公元前127年来到泽当,雍布拉康也在这一年修建。恰巧,耶稣也在这一年降生。时为汉武帝元朔二年,公元446年。拉妥妥日聂赞在位时期,雍布拉康宫顶上忽然降下《百拜补证忏悔经》《佛说大乘庄严宝王经心要六字真言》《积达嘛呢法门》,以及金塔等经卷和神物。佛祖又在空中告诫说:“再传五代,你们才真能懂得经义”。至第五代赞普松赞干布时期,又在原宫殿基础上,修建两层殿堂。底层为佛殿,二层为法王殿。从这时候开始,雍布拉康由宫殿改作寺庙,后又建了门厅、僧房等配套设施。五世达赖阿旺罗桑嘉措又在原来碉楼式建筑上,加修了四角攒尖式金顶,改为黄教寺院。十五世纪,又有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弟子克珠顿珠在雍布拉康北七华里的一座山上,创建了日乌曲林寺,具体管理雍布拉康事务。

庙前有一座黄土做的香炉,一个藏民在燃烧青色的柏树枝,还有一些其他配料,香雾缭绕炉顶。另一个藏族妇女在一座小石头房子前售卖成品藏香。她房子一侧,有一面狭窄的空地,竖着一排转经筒,铜质,油光发亮。我上去转了一下,身心蓦然虔诚。再攀到寺庙门口,庙前就是悬崖,虽非陡峭异常,但也峭立险峻。

雍布拉康与对面的荒山之间,峡谷前后大约十余公里的地方,都是田地,地边长着一些杨树。正是庄稼成长时节,满谷的葱茏令人赏心悦目,开阔而舒畅。转身,沿着陡峭台阶进寺庙,香味浓郁,第一道门左侧墙壁上有一幅年代久远的壁画。二楼上摆满藏王和活佛的塑像,墙壁上也有些绘画。看到松赞干布塑像,他背后还挂着一张文成公主绘像照片。我暗暗想,文成公主为什么被单独塑像呢?文成公主不仅在唐初为沟通中央帝国与吐蕃王朝的关系起到了一定作用,也对西藏医药、农业、科技、纺织、桑蚕及宗教发展,做出了极大贡献。据说,拉萨的大小昭寺也是文成公主所建。當地朋友说,在我们这里,文成公主的地位很高,叫甲木萨,意思是汉族的女神仙。还说,我们祖先流传的古书《贤者喜宴》中就记载说:“松赞干布登临欢庆的宝座,为文成公主加冕、封作王后。”每年夏天,松赞干布要和文成公主从拉萨到雍布拉康住上一段时间。因此,雍布拉康也叫“夏宫”。即便现在,提起文成公主,人人都尊敬。

文成公主一般被认为是江夏王李道宗女儿,名李雪雁。李道宗也是一代名将,曾在攻伐刘武周、征服高句丽,以及对吐谷浑、突厥的战争中,勇谋兼具,战功赫赫。唯一缺点是贪财。晚年,被长孙无忌和褚遂良陷害,流放到广西而死。

文成公主可能是中国历史上和亲的诸公主当中最有成效,也最成功的一位。西汉刘敬倡导汉匈和亲,嫁到匈奴的多个汉室公主,基本湮灭无名,唯有王昭君,但后世流传的王昭君事迹与实际出入很大。王昭君下嫁南匈奴单于呼韩邪三年后,呼韩邪死。呼韩邪与前阏氏所生儿子雕陶莫皋,以匈奴“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之传统习俗,再娶王昭君为妻。昭君不从,上书汉成帝刘骜,请归故里。刘骜不允准,命其“从胡俗”。昭君无奈,从了雕陶莫皋,即复株累若单于,与其生有两个女儿,三十三岁忧郁而死。

身在庙中,不由得身心肃穆,有一种真切的庄严,仔细瞻仰了诸多神灵塑像,聆听当地朋友的讲解。这一座建筑,几乎容纳了所有藏族历史和藏传佛教内容,与其说是依赖这座宫殿乃至其中神癨神物的供奉,不如说是在藏人内心、精神和灵魂中流传。不论神话、现实,有和乌有的,能够长久地被人记住并膜拜,绝对是无上荣光。

在猎猎无尽的时间中,人和事物太容易腐朽,人类也非常健忘,唯有把人生刻在更多的人心上,将自身的能量释放到最大,并且以无私和勇猛的姿态泽被他人,才能得到更多传颂和赞扬。神仙和宗教总是在为人做出榜样,他们是一种存在,更是一种引领。

游人慢慢增多。离开时,我又回身看了一下高耸在山岗的雍布拉康,忽然觉得,这座宫殿是巍峨的,也是孤独的,是丰饶的,也是苍凉的,它用强大的历史和信仰,无所不在的神意和留在大地上的痕迹,有效而且伟大地战败了如刀如削的无尽时间。

告别雍布拉康,我的山南采访任务也基本进行完毕。其实,我还想再去浪子卡、羊卓雍错、桑耶寺、加查、曲松、扎囊等地看看,又觉得不妥,也想留一些遗憾,再好的地方也不能全部看尽,美景美物要留下一些。在我看来,山南是一个充满多种文化趣味、地理风貌奇异又难以表达其意味的丰饶之地,她给每一个来到者的心灵影响迥然不同,每一个人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最想见到的,也能找到自己内心甚至灵魂当中最需要弥补的东西。

早上醒来,收拾好东西,向张晓政委、周德贵副政委等人告别,从泽当汽车站乘坐公共汽车到拉萨。车子把泽当留在原地,我又回身看了看。散漫的一座城市,充满游牧气息的山南,我在这里近半个月,竟然没到街道上,没到著名的桑耶寺、藏王墓去看看。

好在,我已经嗅到了的山南那种充满尘土又充满神话的气息,也觉到了这一片高地在日光流云下的安静与梦想,还有那些充塞于干燥街道上的变迁与封存时间痕迹。信仰总是向上的,但大地始终是所有美好事物的诞生地和出发点。闭上眼睛假寐,我在心里为山南做了一个抽象而真实的总结,山南对于每一个人都是照耀,也是遮蔽;它无际,也逼仄。是秘境,更是乐园;是风雪弥漫的万山之地,也是一个青春热血汇集与温润暖心的精神之炉。

五月拉萨早上的日光,就像一地金叶子。抬脚跨过高大的门槛,身体全部进去之后,我恍然大觉,哲蚌寺不止是一座寺庙,更是一座无与伦比的盛大神殿。置身其中,每一个俗人也都是神,包括我自己。凡是神意缭绕、众生拱卫的地方,俗人和凡人进入,瞬间就脱尽尘世之心和沉重肉身灰尘。对我而言,哲蚌寺是第一次。当我全身跨进,我就觉察到一种强大的笼罩,或者说一种强大的劫持感。我这样的一个凡俗之人,在寺外的诸多时候,总是有那么多的奇怪想法,每一個想法都与万般形色与状态的物质有关,完全摈弃了心灵。

和几位战友一起从市内出发,穿过逼仄而灰旧的街道,到郊外,老远就看到哲蚌寺处在一座长满石头的荒山中,整个山形好像是一个巨大的怀抱,一边伸向拉萨以东,一边抓着拉萨腰部。中间向上,是酷似一只王者桂冠的山头,在日光下,颜色墨黑而又格外庄严,太阳在桂冠之后发射着金灿灿的光芒。

所有神灵,都是被大地拱起来之后,慢慢进入天空和人心的。这是哲蚌寺给我的直接启发。寺庙左边山坡上,巨石如史前恐龙,每一块都巨大,其中一些石头上面,还刻绘有佛像。笑眯眯的佛,严肃的佛,打坐的佛与深思的佛,他们的面孔仁慈,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们,他们都在看你。任何人看他,他都在看任何人。佛是一种抚慰与洞彻的深入和到达。那种到达显然是通过眼睛和表情完成的。这世上,唯有善意、体恤、悲悯和安慰,才是最强大的武器。我想,所谓的超度是不是如此呢?通过这些人类最为优秀的天性和品质,替人解脱身处现实的苦难与污点,把他们的灵魂也抬升到神灵的位置。

随行的一位朋友是藏族人,他的讲解胜过任何职业导游。很多时候,我们对异地的人和事是懵懂的,甚至片面、无知,还有一些,完全是臆测和妄想。佛就是一种心灵的存在和供奉,一个由人上升到神灵的通道,他承载世上所有的苦难与不幸,再以智慧、超绝凡尘的清澈之水、性灵的自然之境,把所有的一切都清洗干净。这一过程,就像把所有身心当中灌满尘土污垢的人丢进清泉,再逐一打捞出来。

无数的佛,在神殿内按座次排列,每一尊佛都是一部人的历史,一个人的传奇,就是人向着更高妙境界的跃进的非凡历程。每个人、神身上,都具备某种万能的力量和神灵的职守。我仰望,佛微笑,看久了就会产生一种幻觉,好像自己也离地而起,飘飘欲仙。在那一个神奇时刻,我真的想大哭一场,又想把什么都抛下。转身挪步,脚下的地毯或木板发出沉闷声响,我才确信,自己还是肉身凡胎。

哲蚌寺内,一道道回廊,一座座庙宇,每一尊佛都有自己的宫殿,各有封地,也各有保卫者与供养者。

而佛是寂静的,并始终以众生安乐、时间安宁、灵魂有归为预期希望和终极要求。

阔大的诵经堂好像无人,也好像有人;一个个的人,遇佛拜佛,神态虔诚。好像还有几位日本年轻人,也在持香跪拜。另一些游客,一边把一角一角或五毛、一块的钱往诸多的箱子里投。几位盘膝而坐的喇嘛在闭目沉思或手捧经卷。还有几位,俯身捡拾飘在地上的纸币,然后数清楚,捆起来,放在供台上。凡人总是觉得物质是万能的,进到神殿,也想用钱来为自己祈福,求得富贵与平安。

我看他们,好像在看我自己。

从一座宫殿出来,再一座,上到楼顶,还是宫殿,神灵们在各自的宫殿内,以俯瞰一切的凌然之姿,超度万物众生的博大心怀,接受人的瞻仰、浏览和崇拜。几乎每尊佛像的莲花座位下面,都堆满纸币。佛不动,任凭纸币在自己身上沉默,慢慢地也被熏染得充满神气。

出门,阳光打眼,眼前的街巷行人稀少,偶尔几个都是一男一女,他们也和我们一样看、拜,发出啧啧赞叹。那位藏族朋友带我们看了哲蚌寺的很多宫殿,还有许多文物,其中有中原王朝帝王的馈赠物、册封的圣旨等,还有主要用来记事的壁画等。

毫无疑问,这些都价值连城,但从中可以明显感觉到,哲蚌寺在漫长的时间当中,一直是崭新的,每一天都好像在新生。我也似乎觉得,它一直在自我上升,不是现实的推力,而是众人之心的供抬;不是自我的拔起,是信仰的无形生长。

太阳落山之时,我们回到大殿之外的广场上,高高的风马旗,耀眼的金顶,石头的台阶,辩经的大院……四面环看之间,我忽然觉得,这一座伟大的寺庙,似乎盛放了世上所有的心灵,也似乎用它在时间中的强大存在,收集尘世所有的生命和灵魂。

尽管我不敢确定。

拉萨气候比山南还要干燥,一来就嘴唇裂口子,双唇疼痛。夜间,我和两位师友住在哲蚌寺之下一座营区,时任该团政委的彭军酷爱书法。傍晚,和作家王大亮一起到八廓街。大昭寺之外,行人众多,八廓街上人山人海,其中有一些磕长头的藏民,我看到一个身材婀娜的妙龄女子,戴着一只大口罩,还包着头巾,每走三步就全身伏地,磕一个长头。我看她的时候,她也看我。那一瞬间,我相信,她能够从我的眼神里面觉出我的某种态度。还有一个十一二岁小姑娘,也磕长头。她全身伏地的时候,我竟然有一种想跑过去扶她起来的冲动。

八廓街无疑是拉萨最著名的景点之一。很多年前,我就在很多报刊上读到过有关八廓街的文章,每一篇都不一样。那时候神往,也想到拉萨,可一直没有机会。而当我真正置身于此,却觉得这样的地方与内地那些步行街形式上没有区别,只是,因为诸多的风马旗和宗教标志物,再加上大昭寺,使得八廓街有了一种别样的气息。

那种气息可以说是人神的混合,也可以说时间的某种刻意停驻。可以说是信仰与世俗不谋而合的和解之地,也可以说是凡俗心灵与超拔精神的握手互助之所。

文成公主的伟大,不在于那桩和亲的所有外部形式,在于她于今之拉萨,彼时的逻些最高的王宫里怎么样生活,并在短暂的时间当中,将自己乃至她所携带的中国文化、文明刻进逻些乃至整个西藏的现实和精神内部,且在时间当中得以保存和流传,历久弥新。她本人也由人而变成神。

深谙历史的人应当知道,时吐蕃国势渐为强盛,以至于屡次出兵冒犯唐帝国。唐帝国起初对之并不在意,名将李等曾多次击败吐蕃,但吐蕃屡败屡战。其时,大唐帝国之内依旧人才济济,名将李靖、李世眅、侯君集、薛万均等人依然健在。和亲是一种稳定两边关系的权宜之计,还是西汉刘敬首倡与匈奴和亲思路之延续,以甥舅之亲并繁衍后代来达到永世结好的目的,受此启发,尼泊尔国也送公主与松赞干布为妻。

两个国家的女人同时嫁与松赞干布,必定争宠。然而,文成公主背后的唐帝国正如新鲜朝日,冉冉强盛,尼泊尔虽为一国,但较之李世民、李治和武则天时期的唐帝国,当然不可同日而语。文成公主可贵之处便在于此,以一个女人的智慧并自己帝国的势力,自觉而有效地参与到了吐蕃的政治和文化当中,不仅于当时为人所认可,后世成效也无可匹敌。

传说大昭寺之地先为湖泊,修寺是为了珍藏释迦牟尼的等身像。还说,那湖泊原是罗刹女的心脏,将庙宇并释迦牟尼像放在那里,便可使得罗刹女永世不得翻身。同时又在拉萨其他地方,即罗刹女的四肢部位各修了寺庙,使得罗刹女不能再做任何恶事。这一传说我以为是真实的。到那里之后,会明显觉得,八廓街的湿度显然高于这座城市的其他地方。除此之外,人们还说,是因为修建了大昭寺,才有了拉萨。

带有西藏特色的灯饰极为好看,昏黄的灯光在即将落山的太阳余光中更有姿态,那是一种人造亮光与自然天光的交替和对比。外地游人一个个神情肃穆、满眼好奇。当地人手持转经筒,神色安泰散步,转经筒有大有小,形状也不尽一致,但一律金色、黄铜色。信仰总要有世俗的体现,神灵必定敞开一条道路,让更多的人加入,苦难才有尽头,神也对人产生意义。处身其中,有些瞬间,我觉得恍惚,也想,拉萨也和其他人类城市一样,诸多不同的人和鳞次栉比的建筑物,是其主要表现形式,而内里,还是地域及其人群世代传承的文化文明在起主要作用。

路过玛吉阿米酒吧时候,我执意要上去喝一杯,不为其他,只为仓央嘉措。那故事是不是后人演绎不重要,重要的是体味一下八廓街,在那里回想仓央嘉措的诗歌及其短暂的生命历程。据说,在那里还可以写诗,张贴出来,或者汇成小册子,供后来者品评。

夜间的拉萨,灯光辉映各种建筑,车辆虽然不多,但那也是当代人类生活表征之一种,在拉萨,这种现代文明的浅薄标识,显得更有韵味。我从车窗打量这一座城市,她有一种安静的嘈杂,因为外在的嘈雜其实掩盖不了它骨子里销魂蚀骨的安静。尽管其中包含广阔,牵连众多,但相对于其他低海拔城市,拉萨的安静,丝丝入扣,风只是在其中回旋,此外的万物,如同万籁俱寂的天庭。

大光普照,整个拉萨上下内外,万物清新如洗。天空是人类的蓝色冠冕,大地则为人类生存与梦想的基点、飞升的履带。一个人去布达拉宫,远远看到那一座荒山上的圣殿,其宏伟是来自现场的真切震撼,站在众人转经的宫殿之下抬头仰望,布达拉宫就像是一道庄严的雷霆,瞬间击中了我。人群中涌动的都是转经筒,老年人穿着民族服装转经,也转自己;我混杂其中,有些另类。

没有信仰的人是可耻的。尽管我也相信,天地之间总有伟灵,对深邃天空的想象和渴望不可获取,在人心当中,也总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存在,并时刻关照着世上的每一个人的心灵及其行为。

进宫门,整个人便陷入一种浓郁的氛围之中,不是因为那高大的围墙,而是一种氛围。宫墙是区隔,也是超度;是张望,也是拒绝;是一种封闭,也是内部的人生。一个人拾阶而上,从左边开始,台阶宽厚,嵌满时间中人的痕迹。

我的脑子里出现一些声色俱美、生动异常的画面:众人拱卫的王者及其尊贵的夫人、信任的臣子、天生富贵的子女等。一级级的台阶,踏过的人或鲜衣怒马,意气飞扬,或低眉顺首,唯唯诺诺,或脚步慌乱,或步履淡定。无论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一旦进入宫殿,便都会被宫殿限制了,必须按照宫殿的秩序和原则来确定自己的步速、神情和说话方式。

人类建造宫殿的目的,就是用宫殿这种形式及其规矩来限定自己,也限定他人。从绛红色的围墙向下看,这宫殿,原是一面草坡,岩石也是暗黄色的,红只表现在涂在建筑上的颜料。白是吉祥的象征,也是纯洁的应有之义。

布达拉宫就是一座荒山上的圣殿,是用人心拱抬的威严之都,崇高之邦。她在这世上独一无二,而且不只是形式,更多地表现在人心对它的认同、尊崇与膜拜,并在浩荡时间中永不更改。宫殿幽深而阔大、深邃,藏香的味道弥散,众佛端坐,众神聚集;唯有在此宫殿之中,神灵们才找到最合适的位置,也才觉得了极乐常在,功业和德行万世不朽。

太多的游人眼神惊奇,他们被震撼,被慑服,置身一种强大力量面前,感到了自己的脆弱和单薄。因为没有请导游,我在其中转得最快。看看佛,再想想自己;看看壁画,回想所知道的历史。

在六难婚使壁画前,我想到四个人。第一个是唐太宗李世民,这个“不与民争利”“从谏如流”的皇帝,正是其不为而为,才使得唐帝国有了稳定的根基,为其后世王者奠定基本。第二个是噶尔·东赞,即六难婚使的另一个主人公,对吐蕃王朝兴盛做出过卓越贡献的大论(相当于中央帝国宰相),在吐蕃王朝的历史上,自然也是一代人杰,其政治智慧和施政策略,可谓空前绝后。第三个人是李道宗,即文成公主父亲。李道宗是唐太祖李渊的叔伯兄弟,也是一代名将。不论文成公主是不是李道宗的亲生女儿,他都是将文成公主送到西藏的唐朝使者。最后一个人叫王玄策,由丝绸之路吐蕃道出使印度,途中,印度一古国刁难、击杀并扣留王玄策随从。王玄策从吐蕃借兵一千,返回将之灭掉,即史书上一人灭一国之记载。只可惜,王玄策媚上,将号称有长生不死之术的印度头陀献给李世民。而那头陀的骗术,被李世民识破之后,王玄策自此沉寂,不复重用。

但从另一个方面看,无论是文成公主、李世民、噶尔·东赞,还是王玄策,他们在那个年代的血性和作为,智慧和实绩,堪为不朽。这座宫殿也是,是众生拱卫,众神聚集;是功德彰显,智慧接续,才使得它穿透时间,从古至今生生不息,丰沛妖娆,无所不在又无所不及。

布达拉宫不仅是一座有形的存在,更是一种精神和灵魂的种植与扩散。站在巍峨的宫殿之上,俯瞰整个拉萨,阔大而修长的城市一目了然,在蓝如宝石的雅鲁藏布江一侧,那么随意地散落;巍峨宫殿之下,是尘土飞扬的众生及其无尽欲望的堆积物。远处的荒山被长云笼罩,越来越热烈的阳光似乎要穿透大地。只是,她在绝高之处,没有看到我从寂寥的后山走下去之后,又迅速进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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