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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莫高窟第285窟北壁供养人形象考辨

2023-10-23姚志薇

关键词:供养人敦煌服饰

齐 然 姚志薇 牟 锐

(1.敦煌研究院 档案馆,甘肃 敦煌 736200; 2.敦煌研究院 编辑部,甘肃 兰州 730000;3.敦煌研究院 石窟监测中心,甘肃 敦煌 736200)

一、问题的提出

敦煌西魏石窟绘塑中的人物和神像着装,是研究北魏孝文帝改革后北朝服饰的珍贵资料。莫高窟第285窟北壁有七铺世俗供养人,其着装风格包括两类:东起第七铺为三身大袖袍服、头戴笼冠王公朝臣形象,根据时代和服饰规格判断,很可能是来自西魏大统年间敦煌统治者北魏宗室元荣家族;东起第一至第六铺中的男供养人,为上身交领窄袍、下身小口裤袴褶装,辫发,戴毡帽或巾,佩蹀躞带。根据题记,第一铺是滑黑奴家族,第四铺是滑□安家族,第六铺是阴安归家族,各家族女性有史姓、何姓、丁姓等,其余几铺题名漫漶,无法辨识。两类人物中,前者着典型汉式传统服饰,后者游牧民族服饰特征明显,因此研究者普遍将东起一至六铺供养人服饰认定为鲜卑服饰,民族定位为胡族(1)参见石松日奈子《敦煌莫高窟第285窟北壁供养人像和供养人题记》,筱原典生、于春翻译,载《敦煌研究》2016年第1期,第19—22页;贺世哲《从供养人题记看敦煌莫高窟的营造年代》,贺世哲《敦煌石窟论稿》,甘肃民族出版社2004年版,第496—593页。。如姜伯勤、张元林先生结合敦煌地区粟特人活动史料和供养人题记,考证其中的滑、何、丁、史诸姓供养人为嚈哒人、粟特人(2)参见姜伯勤《中国祆教艺术史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208页;张元林《粟特人与莫高窟第285窟的营建——粟特人及其艺术对敦煌艺术贡献》,云冈石窟研究院编《2005年云冈学术国际研讨会论文集(研究卷)》,文物出版社2005年版,第400—403页。。在对此窟人物的服饰专题研究中,研究者逐渐注意到前六铺人物着装亦胡亦汉的双轨并存特征(3)参见周晓薇、王菁《三至九世纪流行的袴褶服与南北文化的融合》,载《浙江社会科学》2011年第1期,第109页;周方《北朝晚期莫高窟壁画中世俗人物服饰研究》,东华大学博士论文,2018年,第133—134页;武琼芳《从莫高窟供养人画像管窥袴褶的流行与演变》,刘元风、贾荣林、陈芳主编《敦煌服饰暨中国传统服饰文化学术论坛论文集》,东华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61—264页。。对照正史文献分析,经孝文帝改革和胡汉文化长期融合,北朝社会胡汉之别已让位于阶级、阶层之别,此时期袴褶装是否仍属胡族服饰?同一家族内为何男供养人着袴褶装,女供养人汉式着装?几位供养人是否可能为汉族?这些问题仍有必要研究商榷。

二、北壁世俗供养人服饰反映出的衣冠制度

行台侯景与人论掩衣法为当左右,尚书敬显俊曰:“孔子云:‘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以此言之,右衽应是。”纮进曰:“国家龙飞朔野,雄步中原,五帝异仪,三王殊制,掩衣左右,何足是非?”[1]1998

掩衣法的变化意味着北魏鲜卑贵族统治北方百余年以后,不断接受北土未南迁世家大族的儒学礼乐精神,游牧与农耕两种文化融合逐渐大于差异,在服饰上,具体表现为统治阶层的中原汉族儒风,以及平民尤其是军户的鲜卑化。胡服不如汉族传统服饰更能体现朝堂礼仪和等级,汉族传统褒衣博带着装无法满足骑行、战争、劳动需要。从实用角度,孝文帝服饰改革应是保留骑射便利袴褶着装的胡汉混一衣冠制度,禁胡服可能只限朝堂之上或者祭祀庆典,因汉族儒风服饰完全不能适应骑行的普遍推广:

褒衣博带,革履高冠,本非马上所施,自是车中之服。必也袜而升镫,跣以乘鞍,非惟不师古道,亦自取惊今俗,求诸折中,进退无可。且长裙广袖,襜如翼如,鸣珮纡组,锵锵弈弈,驰骤于风尘之内,出入于旌棨之间,倘马有惊逸,人从颠坠,遂使属车之右,遗履不收,清道之傍,絓骖相续,固以受嗤行路,有损威仪。[2]1950

传统儒生和文官服饰在骑行时的狼狈不便,北朝史书亦有记载:

马子结者,其先扶风人,世仕凉土,魏太和中入洛……子结为南阳王绰管记,随绰定州。绰每出游猎,必令子结走马从禽。子结既儒缓,衣垂帽落,或叫或啼,令骑驱之,非坠马不止。[1]2718

胡汉服饰分别适合乘车与骑行,适合高车缓行、庙堂威仪的汉族朝臣衣冠无法满足游牧民族入主中原后的骑行需求,因此不可能阻止便利骑射的袴褶着装得到推广。南北朝时期经过改进的袴褶装,正如285窟南壁壁画中的盗贼形象着装,多数右衽、大袖、袴腿肥大,膝盖处以绳扎缚,既顺应了中原人喜欢宽衣大袖的习惯,又保持了袴褶服原有的行动便捷特性[3],能够满足不同民族、不同阶层的需要,是北朝后期战争、狩猎、骑行时的正式着装,也是平民劳动服装。因此,285窟北壁男供养人所着袴褶中的戎装元素应大于胡服。

袴褶在南朝亦为武人正式着装,兼具实用与礼仪,进一步证明袴褶与游牧民族已无必然关联。南朝帝王和贵族武事着装,如南齐废帝东昏侯萧宝卷:“拜潘氏为贵妃,乘卧舆,帝骑马从后,著织成袴褶,金薄帽,执七宝缚槊。又有金银校具,锦绣诸帽数十种,各有名字。戎服急装缚袴,上著绛衫,以为常服,不变寒暑。”[4]151再如军事活动中的名士风流:“三十年,元凶弑逆,义宣发哀之日,即便举兵,畅为元佐,位居僚首,哀容俯仰,荫映当时。举哀毕,改服,著黄韦绔褶,出射堂简人,音姿容止,莫不瞩目,见之者皆愿为尽命。”[5]1606可见无论南北,着袴褶者的官品地位涵盖各类衣冠贵族乃至士人,已经纳入朝廷着装礼仪。袴褶也是武官、普通士卒着装,指代武官,如《南史·吕安国传》:“安国欣有文授,谓其子曰:‘汝后勿袴褶驱使,单衣犹恨不称,当为朱衣官也。’”[4]1155作为南朝普通士卒着装,如《南齐书·王奂传》:“上以行北诸戍士卒多褴缕,送袴褶三千具,令奂分赋之。”[6]在莫高窟第285窟营造之时代,南朝政权对服饰制度中的袴褶规格、等级已有严格规定:

梁制云,袴褶,近代服以从戎,今缵严则文武百官咸服之。车驾亲戎,则缚袴不舒散也。中官紫褶,外官绛褶,舄用皮。服冠衣朱者,紫衣用赤舄,乌衣用乌舄。唯褶服以靴。靴,胡履也,取便于事,施于戎服。[2]1954-1955

南北政权长期对峙,但始终保持文化交流,相互吸取衣冠礼仪、战略战术等各方面长处,衣冠胡汉之别逐渐消融,不同等级的袴褶装应用于南北社会各个阶层。莫高窟第285窟恰好体现了中原、南朝、敦煌三地的多元文化特征,供养人服饰包括宽衣大袖庙堂缓装与袴褶袍靴戎事急装,可以证明孝文帝改革后的朝服与袴褶不是简单地推行汉族朝廷服饰,否定游牧服饰,而是融合胡汉民族之长,在完善朝堂风仪的同时,适应现实骑射战争需要。此时期北朝衣冠服饰胡汉兼用之特征,正如时人褚緭所言:“帽上著笼冠,袴上著朱衣,不知是今是,不知非昔非。”[7]第285窟以外,莫高窟西魏第288窟供养人为宽袍大袖贵族与红黑色袴褶装侍从组合,莫高窟北周第290窟、第296窟佛传故事画中,君王、大臣、侍从亦是分别着汉服和圆领窄袖服,均是以缓服与戎装划分等级尊卑。敦煌是接壤突厥、柔然、吐谷浑的边地军镇,285窟之供养人服饰呈现游牧之风,更能代表的应是骑射娴熟的武人身份,而非胡汉民族之别。

太宗又制翼善冠,朔望视朝,以常服及帛练裙襦通著之。若服袴褶,又与平巾帻通用。著于令。其常服,赤黄袍衫,折上头巾,九环带,六合靴,皆起自魏、周,便于戎事。[2]1937-1938

三、第285窟北壁供养人身份、民族辨析

依据题记,北壁可以辨认的东起一、四、六三铺供养人来自三个家族:滑□安与丁爱、滑黑奴与何□、阴安归与史崇姬,各家族男性成员均着袴褶,女供养人均着汉装。如前所述,姜伯勤、张元林等研究者根据人物姓氏、袴褶装,结合敦煌地区粟特人活动史料,认为其中包括来自中亚昭武九姓滑国、何国、史国粟特人。考虑到袴褶装为南北朝后期武人通用服饰,而阴姓、丁姓为汉族姓氏,滑、史、何几个粟特姓氏同时也是汉族姓氏,在主要由鲜卑统治者和敦煌本土汉族大族支配本地权力的情况下,以商业闻名的粟特人成为洛阳宗室元荣亲随武官并随其建窟是否合理,仍有进一步辨析的必要。

首先是滑姓人物。姜伯勤、张元林等研究者认为是来自滑国的西方胡人,依据是《后汉书·西域传》班勇出击北匈奴的记载:

顺帝永建元年,勇率后王农奇子加特奴及八滑等,发精兵击北虏呼衍王,破之。勇于是上立加特奴为后王,八滑为后部亲汉侯……帝以车师六国接近北虏,为西域蔽扞,乃令敦煌太守发诸国兵,及玉门关候、伊吾司马,合六千三百骑救之,掩击北虏于勒山,汉军不利。[8]

尽管此滑国史料涉及敦煌,但在南北朝时代,“滑国”是南朝时的称呼,北朝史书中均称此国为“嚈哒”,其中以《魏书·西域传》的撰写时间最接近西魏:

嚈哒国,大月氏之种类也,亦曰高车之别种,其原出于塞北。自金山而南,在于阗之西……风俗与突厥略同……其人凶悍,能斗战。西域康居、于阗、沙勒、安息及诸小国三十许皆役属之,号为大国。与蠕蠕婚姻。自太安以后,每遣使朝贡。正光末,遣使贡师子一,至高平,遇万俟丑奴反,因留之。丑奴平,送京师。永熙以后,朝献遂绝。[9]2278-2279

嚈哒的族属、族源问题极为复杂,研究者能确定其为徙居阿姆河流域的游牧民族,进入中亚后独尊祆教,曾以武力控制粟特,但与粟特商胡并不相同,六世纪初尚以游牧为生[10]109-125。前引《魏书》史料也说明此国仍作为游牧民族与北朝通使,在中土的商业活动和定居情况均少记载。姚薇元先生的《北朝胡姓考》对安、史、何等粟特姓氏均有考证,但未涉及滑姓胡人,说明尽管此国多次与北朝通使,但其国人在北魏活动有限,并未如粟特商胡那样大量定居河西地区。敦煌西魏以后的文献也不见滑姓家族,研究者对十六国至初唐吐鲁番地区姓氏资料的考证中,大量粟特姓名里同样不见滑姓[11],因此很难认定此国人会与来自洛阳的贵族元荣产生交集,并以侍从身份出现于敦煌北朝石窟。而春秋时期为秦所灭的滑国,其百姓以国为姓,世居河洛地区,以下邳、京兆为郡望,与来自洛阳的东阳王元荣有所接触更有可能。《史记·周本纪》张守节注:“杜预云滑国都费,河南缑氏县,为秦所灭,时属郑、晋,后属周。事在鲁釐公二十年。《括地志》云:‘缑氏故城本费城也,在洛州缑氏县东二十五里也。’”[12]此姓周代有郑国大夫滑罗,汉代有滑兴、滑延年[13],如《古今姓氏书辩证》载:“《元和姓纂》曰:‘汉有滑伯堪,为齐悼王中尉。’误矣,是人氏滑而名伯堪,非复姓也。”[14]北魏明元帝拓跋嗣时期有武将滑稽:

永初三年十月,嗣自率众至方城,遣郑兵将军扬州刺史山阳公达奚斤、吴兵将军广州刺史苍梧公公孙表、尚书滑稽领步骑二万余人,于滑台西南东燕县界石济南渡,辎重弱累自随。[5]2323

此尚书滑稽可能来自滑台一带,因北魏早期有授职当地武官征战本土先例。滑姓非世家大族,在魏晋时代以军功拔迹行伍几乎是唯一出身途径,北魏早期军队和军镇的将官多为鲜卑人,军士则包括鲜卑及鲜卑化之汉人[15]。敦煌是胡汉杂居的边境军镇,滑姓武人自明元帝时已在北魏政权任军职,则西魏时期此姓供养人之生活方式和衣着佩饰呈现鲜卑化,从民族融合的角度可以解释,因此,第285窟中滑姓供养人形象首先应考虑是跟随元荣来自河洛地区的鲜卑化汉人。

第285窟其他供养人中,阴姓为武威与敦煌的汉族著姓,可以认定阴安归及其身后阴苟生、阴胡仁、阴普仁等人的袴褶装是河西地区汉族武人衣着,阴安归妻史崇姬既着汉装,也不应当来自西域史国,而更接近十六国至北朝河西建康郡(今甘肃张掖高台县)史姓,尽管不排除胡汉联姻的可能性,但河西本土两大汉族著姓联姻更为可信。据姚薇元先生对西域史姓、何姓的考证,此两姓商胡以北齐地域记载较多[16]418-419,与西魏敦煌地区的军事、文化活动关联似并不大。东汉皇后、外戚中有阴姓、何姓,如果滑黑奴为汉族,其妻何氏也以出过汉代经学家何休、外戚何进的汉族姓氏更为可信,且姚薇元先生亦考证过《魏书·官氏志》所载鲜卑贺拔氏改何氏并不成立[16]125。另据伯希和记录,第285窟东壁有何、梁、赵、王、成等姓氏供养人,仍以汉族姓氏为主[17]。因此,从姓氏角度分析,285窟几铺世俗供养人均非胡族,也非鲜卑人,而只能是追随元荣来自河洛和河西地区的鲜卑化汉族军人。

四、第285窟武人形象与元荣治理敦煌方略

莫高窟第285窟于西魏大统年间营建于战争扰攘之际的边塞军州敦煌,绘塑中出现袴褶装武官供养人在内的众多武人形象,如西壁南、北龛上部持人面盾和托举做战斗状的虎车、凤车武士,西壁龛外戴宝冠、着金甲战裙持枪天王,西壁中龛北侧四臂持戟战神童子天,西壁北龛北侧神将,南壁“得眼林”壁画中具装铠骑兵与步卒,南北壁的狩猎者、药叉、力士等,这些武人、神将、力士形象似有意表现粗犷刚健军风,突出军功尚武风尚,体现了石窟营建群体身份和北朝游牧尚武精神,与北方长期战乱中武人阶层崛起和敦煌作为防御柔然、突厥、吐谷浑等游牧民族战略要塞地位相对应。南壁通壁“得眼林”壁画故事中的战争场景也是此时期北方战乱与盗贼蜂起时局下军事活动的真实写照,征战攻杀场景显然为造窟者所熟悉,符合建窟者元荣“开府仪同三司、车骑大将军”的身份以及“敦煌之立,其来已久。虽土邻强寇,而兵人素习,纵有奸窃,不能为害。循常置戍,足以自全。进断北狄之觇途,退塞西夷之窥路”的边塞特征[9]997,对285窟的建窟原由、石窟艺术风格、石窟形制功能等均有影响。

这些武人形象在石窟集中出现,首先是改镇为州后北朝军人地位变化之直接产物。北魏统一北方后的百年安定,以及孝文帝迁都和改革后洛阳礼乐儒风兴起,北魏政权立国根本的代北崇军尚武风尚逐渐消散,轻视边镇武人之风气在洛阳贵族中蔓延。边镇军人肩负边防重任,却因远离政治中心而待遇落后、升迁困难,造成政治隐患,正如尚书令李崇长史魏兰根所言:

缘边诸镇,控摄长远。昔时初置,地广人稀,或征发中原强宗子弟,或国之肺腑,寄以爪牙。中年以来,有司乖实,号曰府户,役同厮养,官婚班齿,致失清流。而本宗旧类,各各荣显,顾瞻彼此,理当愤怨。更张琴瑟,今也其时,静境宁边,事之大者。宜改镇立州,分置郡县,凡是府户,悉免为民,入仕次叙,一准其旧,文武兼用,威恩并施。此计若行,国家庶无北顾之虑矣。[18]

尽管安抚武人对巩固边防、稳定内政关系重大,但诸镇武人待遇不公之隐患并未得到统治者重视,直至矛盾进一步激化,最终导致军人变乱和六镇起义,这才迫使北魏政权采取提高武人地位和改镇为州等措施来缓解矛盾,“时羽林新害张彝之后,灵太后令武人得依资入选”[9]1479。此后的战乱令武人军功升迁之途重新拓宽:“魏正光末,天下兵起,特诏募能得三千人者,用为别将。”[1]1918内忧外患下,524年敦煌与六镇一起改镇为州,是北魏最后一批升格为州的军镇。525年左右,元荣以宗室身份就任敦煌,显然与倚重军人军事的政治形势和政策调整相关。严耕望先生考证改镇为州前的北魏军镇政府组织:“置都大将为之长,例加将军之号,且绝大多数以亲王或鲜卑族人为之,持节统军,兼治民事,镇摄一方,威权极隆。有副将为之贰。又开府置佐如将军、公府之制:有长史、司马为上佐,诸曹参军分职主事。又下统军戍,亦各置军将。大抵一府官员盖近千数。”[19]可见在敦煌这个兵事频繁之边地的官吏中武人之比例与重要性。从时代看,元荣率领武人建窟,武官供养人形象大量出现在其营建的285窟,既是敦煌北魏末年战乱中边塞政治形势的反映,也是北魏末年杀戮甚重的军人积极参与佛事活动的表现,与北朝将领奚康生建南北石窟寺、杨大眼在麦积山开窟造碑等活动一致,均反映出军人地位的显著变化。

敦煌军人地位变化和参与第285窟营建的动力,还有逐渐加重的边防压力。敦煌所防御的柔然是北魏西北边境的主要压力所在,“其西则焉耆之地,东则朝鲜之地,北则渡沙漠,穷瀚海,南则临大碛。其常所会庭,敦煌、张掖之北。小国皆苦其寇抄,羁縻附之”[1]3250-3251。因此,孝文帝汉化改革逐渐废除军镇制度后,敦煌仍为西北边境保留的十一镇之一。神龟末年(520),蠕蠕主阿那瑰、婆罗门,在高车的打击下归顺北魏,关于如何处置的讨论中,凉州刺史袁翻之建议反映了敦煌的地位和作用:

河西捍御强敌,唯凉州、敦煌而已。凉州土广民希,粮仗素阙,敦煌、酒泉空虚尤甚,若蠕蠕无复竖立,令高车独擅北垂,则西顾之忧,匪旦伊夕……乞遣大使往凉州、敦煌及于西海,躬行山谷要害之所,亲阅亭障远近之宜,商量士马,校练粮仗,部分见定,处置得所。[9]1542-1543

此后,敦煌州军擒讨叛乱的婆罗门:

十二月,诏安西将军、廷尉元洪超兼尚书行台,诣敦煌安置婆罗门。婆罗门寻与部众谋叛投嚈哒。嚈哒三妻,皆婆罗门姊妹也。仍为州军所讨,禽之。[9]2302

婆罗门姊妹皆嫁嚈哒,证明敦煌州军擒讨婆罗门时,滑国与柔然关系较近。滑国在突厥崛起前控制着西域广大地区,为此时期敦煌军事防御对象之一,这也是敦煌西魏石窟不应出现滑国供养人的证据。蠕蠕主阿那瑰叛乱和六镇起义后,随着突厥崛起,敦煌的军事地位和作用进一步突显,元荣正是此时期承担经略河西、整顿瓜州军政组织、巩固边防使命的重臣,敦煌从军镇升格为州,刺史御外与安抚边民职责并重。元荣治理敦煌二十余年,瓜州地界无论高车、柔然、吐谷浑、突厥还是本地大族、流民均无较大规模叛乱,元荣去世后的瓜州却很快发生邓彦杀刺史元康夺权和城人张保杀刺史成庆等变故,至北周时期边患又起:“州通西域,蕃夷往来,前后刺史多受赂遗,胡寇犯边,又莫能御。”[1]2276可见元荣以宗室身份久任瓜州刺史,成功抚御了内外各种势力,其政绩正符合时人所论之理想边任人物:

若能统御有方,清高独著,威足临戎,信能怀远,抚循将士,得其忻心,不营私润,专修公利者,则就加爵赏,使久于其任,以时褒赉,厉其忠款。所举之人亦垂优异,奖其得士,嘉其诚节。[9]1539

这或许也是元荣作为宗室却久不得迁返洛阳的原因之一。第285窟营建于元荣整顿边防的多事之秋,南壁“得眼林”壁画故事为官军平定寇盗主题,在壁画艺术上为敦煌首创,很可能取材自元荣整顿边防与修理武备的讲武练兵活动,代表了元荣对武事武将之重视。第285窟北壁布局中,以七铺八佛为不同家族供养人划分独立区域,而非追随贵族身后礼佛,也体现出元荣对下属武人的重视。因此,可以断定,第285窟整窟均有彰显元荣功勋和敦煌边塞军人功绩之意图,有着非佛教的世俗政治意义。

元荣招纳武人建窟,其动力还来自瓜州与中原政权关系变动中对地方武力的倚赖。魏末周初,元荣作为北魏宗室,于社稷将倾之际,面临尔朱荣河阴之变、东西魏分裂和宇文泰鸩杀孝武帝等复杂处境。赵万里先生推测:尔朱荣入洛,元荣以抗命或他故,一度被夺爵,永安二年复职,原因是其久处瓜州,为众倾服,加之朝廷西北经略秦陇需要[20]。瓜州与中原变动政权保持往来,尔朱氏击败万俟丑奴平定关西地区后,“于是三秦、河、渭、瓜、凉、鄯州咸来归款”[1]1775。元荣普泰二年(532)所造《大智度论》题记中载有“天子中兴,是得遣息叔和,诣阙修受”之事,“中兴”应指西魏之建立,与宇文泰拜上柱国之位同时:“初,魏孝庄帝以尔朱荣有翊戴之功,拜荣柱国大将军,位在丞相上。荣败后,此官遂废。大统三年,魏文帝复以周文帝建中兴之业,始命为之。”[1]2153元荣在西魏建立后遣子叔和进京,属于朝觐宇文泰、辅佐新天子登基之举,也有观望时局、祈愿还乡之意,此事与其写经、建窟祈福活动有关。大统初年,西魏文帝安排大量宗室成员担任中央和地方要职以强化皇权,对抗宇文泰霸府势力[21],有重振元魏皇族的意图,此事可能也会涉及瓜州元荣势力。在政治斗争中,北魏宗室势力被不断削弱,宇文泰对河西陇右的控制逐渐加强。大统三年(537),宇文泰亲信将领念贤转太师、都督河凉瓜鄯渭洮沙七州诸军事、大将军、河州刺史[22]。在瓜州拥有军事力量的元荣,此时面对一系列政治变动,培植部曲观望时局,倚赖武力应对内外威胁几乎是必然选择,其招纳军人建窟和窟内题材的军将特征,应有笼络地方军事势力以延寿、祈福、避祸的动机。

从以上石窟集中出现武人题材的几个原因分析,元荣写经、造窟似非私人佛事活动,而是以神道设教来辅助“文武兼用,威恩并施”的地方治理策略。元荣的治理策略首先表现在与世为西土冠冕、后来进入北周和隋唐政权中枢的敦煌令狐氏之关系上。敦煌人令狐整在帮助元荣处理地方事务上作用殊显,“刺史魏东阳王元荣辟整为主簿,加荡寇将军。整进趋详雅,对扬辩畅,谒见之际,州府倾目。荣器整德望,尝谓僚属曰:‘令狐延保,西州令望,方成重器,岂州郡之职所可絷维?但一日千里,必基武步,寡人当委以庶务,画诺而已。’顷之,孝武西迁,河右扰乱。荣仗整防扞,州境获宁”[1]2349。敦煌文献中,P.2189西魏大统三年,令狐休宝书《东都发愿文残卷》题记:“大统三年五月一日,中京广平王大觉寺涅槃法师智严,供养东都发愿文一卷,仰奉明王殿下在州施化,齐于受称之世,流润与姬文同等,十方众生同含生,同于上愿。令狐休宝书之。”[23]大统五年(539)有令狐休宝《大般涅槃经义记卷四》题记[24],孙晓林先生考证,令狐休宝为令狐整之弟令狐保,“明王殿下”即元荣[25],令狐休宝洛阳、敦煌写经时间与元荣遣子入京时间接近,可能属于同一个活动,反映出元荣家族与令狐氏之关联,两者的写经、建窟等佛事活动都体现出瓜州统治者积极协理军政。第285窟建窟无令狐氏参与,则此窟似是在发挥本土大族作用之外,抚循层级较低但数量众多且不可忽视的非瓜州籍中下层武官、将士之宗教手段,充分发挥敦煌升格瓜州后刺史治民、治官两方面职责,遵循河西地区佛教兴盛传统,以神道设教手段笼络边塞将士,在结好乡豪的同时,对外来武人和不同于敦煌本土大族的元荣私人部曲进行佛教信仰层面之安抚。在敦煌石窟中第285窟首次完整地出现四天王题材,继承了北凉以来河西佛教天王护国思想,同样是利用武神类信仰使神佛、武人、百姓、刺史凝聚成一体,实现“文武兼用,威恩并施” 策略下的安人劝农与控边御盗之稳定局面。因此,对第285窟的研究应从西魏瓜州边防建设体系的角度,并结合元荣对武人的重视和讲武练兵行为来理解。

五、结语

在北朝后期胡汉文化融合、南北差异变小的背景下,莫高窟第285窟北壁男世俗供养人所着袴褶装是南北政权通用的适宜骑射的武人武事服饰,其民族应为生活方式鲜卑化的汉族,其身份应是西魏敦煌统治者元荣的侍从武官。此窟出现较多武人、神将形象和战争题材,证明此窟为元荣率领瓜州武官营建。营建此窟并非出于个人或家族祈福延寿的需要,而是为了以神道设教安抚武人、巩固边防,与元荣对敦煌本土大族的笼络动机一致,是北魏末期政局动荡、战事频繁之背景下元荣治理地方的策略和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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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丽的敦煌
千佛崖805窟供养人造像的几点思考
绝世敦煌
西夏时期莫高窟的营建——以供养人画像缺席现象为中心
莫高窟第61窟甬道北壁西夏重修供养人像蠡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