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悲剧精神视域下的“自杀”
——以《英雄广场》为例
2023-10-23邱雨雨
邱雨雨
悲剧起源于古希腊,古希腊戏剧家、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对悲剧作了定义:“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具有一定的意义;它的媒介是语言,具有各种悦耳之音,分别在剧的各部分使用。模仿的方式是借人物的动作来表达而不是采用叙述法,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净化。”①亚里士多德:《诗学》,商务印书馆,1996,第63 页。
当西方文明逐渐走入现代,悲剧的定义也随之发生动摇。“现代悲剧往往与荒诞、无意义、无法理解、无法理喻联系在一起。”②曾艳兵:《品特:现代悲剧精神的阐释者》,《青岛文学》2010 年第5 期。神话已经消失,诸神不再介入人间,人已经越来越以自我为中心,依靠自己。现代悲剧不再局限于英雄人物与命运的抗争,在主体性上,现代悲剧逐渐将目光聚焦于人本身,“它不是描写王子的死亡,而是更加贴近个人,同时又具有普遍性”③雷蒙·威廉斯:《现代悲剧》,译林出版社,2007,第3 页。。《英雄广场》以一名大学教授的自杀为开端,通过教授的家庭成员之口讨论教授自杀的真正原因,展开了对现代悲剧精神的生存困境之残酷性与生命和谐之追求的思考。
一、现代悲剧精神与自杀
西方现代悲剧始于易卜生的《群鬼》(一说始于奥尔格·毕希纳的《沃伊采克》),在此之前,西方悲剧承袭了古希腊悲剧的传统。古希腊悲剧将冲突发生的原因归咎于“宿命”,宿命论与命运观念植根于古希腊悲剧之中,《俄狄浦斯王》便是一个典型例子。剧中对预言知情的人都在竭力避免预言的发生,国王夫妇将儿子遗弃,儿子被外邦牧羊人救下,后被外邦国王夫妇收养;儿子长大后为了避免“杀父娶母”的预言发生而远走他乡,未曾想到他来到的“异乡”才是他真正的家乡,最终在阴差阳错之下依然杀了自己的父亲、娶了自己的母亲,预言生效。俄狄浦斯的命运在他出世之前就已被决定,他的祖先卡德摩斯得罪了战神阿瑞斯,这个家族从此受到诅咒,神的诅咒即命运。命运的力量如此强大,即使是智勇双全的王子也无法与之抗衡。古希腊悲剧的主体往往是拥有强大力量的神或英雄人物,古希腊悲剧中几乎没有普通人的立足之地。而古希腊悲剧中的“命运观念”也决定了悲剧与宗教、哲学的关系是格格不入的,因为宗教与哲学鼓励人们相信自己的力量。
现代悲剧精神与传统悲剧精神有着巨大的差异,这一转变的主要原因在于西方工业化社会引起的“人的异化”与信仰危机。自然科学的诞生意味着“上帝已死”,人们必须在困境中重新思考自己的处境。在悲剧冲突中,不再是人与命运的冲突,而是现代人生存的真实困境与现代人所理解的人本体的自由生存和理想人性之间的冲突,进而形成了以人类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为内核的现代悲剧意识。在主体性上,现代悲剧不再局限于诉说神话故事,而是聚焦于每一个存在的人。现代悲剧与哲学的关系非常紧密,戏剧家通过悲剧表达自己的哲学观点。
同为存在主义哲学家的加缪认为,人生是荒诞的、无意义的,我们每个人都像西西弗斯一样,不停地将一块巨石推向山顶,作无用功,但我们依然要与荒诞性做斗争,赋无意义以意义。现代悲剧中的每个人物都是永不停歇的“西西弗斯”。
现代悲剧作品中有许多采取“自杀”的方式抵御人生荒诞性的角色,例如《海鸥》中的特里波列夫、《海达·高布乐》中的海达、萨拉·凯恩在《4 ∶48 精神崩溃》中书写的抑郁症患者形象等。曹禺的作品带有强烈的古希腊悲剧气质,但他笔下的许多人物也用死亡抵抗生存困境,《雷雨》《北京人》《日出》《原野》中都涉及自杀。对人的关注无法跳过对生命的探讨,“自杀”是现代悲剧家对“人在生存困境面前如何追求理想的和谐”的回答,是以对抗荒诞性为目的而发出的呐喊。
二、托马斯·伯恩哈德与《英雄广场》
托马斯·伯恩哈德是奥地利小说家、诗人、剧作家,曾获得毕希纳文学奖、奥地利国家文学奖等奖项。托马斯·伯恩哈德早年在颠沛流离与充满威胁的环境中度过,他的儿童时期、少年时期都饱受战争与疾病的折磨,这些经历塑造了他的写作风格——死亡、疾病、孤独、极端的批判。他认为世界是病态的,一切都是无意义的;他对奥地利的政治、文化充满了愤怒,禁止自己的作品在法定版权期限内在奥地利境内上演、出版、朗读;他的世界观中极端批判的部分暗含着对人类的关怀与抗争欲望,是现代悲剧精神的体现之一。《英雄广场》是他在晚年生命垂危之时留给世界的最后一部作品,对“二战”后奥地利残留的纳粹思想作了无情的批判。
《英雄广场》共三幕,故事发生在20 世纪80 年代维也纳英雄广场旁的一栋住宅里。住宅的主人——犹太数学教授约瑟夫·舒斯特自杀身亡,他的女管家、女仆、儿女、弟弟、妻子和友人们通过交谈,回顾了约瑟夫的生前境况。第一幕中,女管家和女佣在衣帽间内整理教授生前的衣物;第二幕中,两个女儿和教授的弟弟罗伯特从葬礼上回到住宅;第三幕中,亲属们等待教授夫人共进午餐。
约瑟夫在1938 年奥地利加入纳粹德国时,举家逃往英国,和弟弟分别在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任教。战争结束后应维也纳市长邀请,回到维也纳的大学任教,并在民众曾对希特勒发出过欢呼的英雄广场旁买了一栋住宅。教授夫人自从搬回维也纳便一直有幻听,听见英雄广场传来的欢呼声。约瑟夫不满于奥地利的纳粹风气,抑郁症日益严重,最终跳楼自杀。教授夫人在丈夫死后与亲友们共进午餐,途中听到了不断的欢呼声,最终昏死在餐桌上。
三、对生存困境之残酷性的揭露
西方现代悲剧在人本体层面上进行了执着的人文追问,在审美的层面上为现代人提供了直面自己生存的镜子。现代悲剧的冲突说到底,是现代人生存的真实困境与现代人所理解的人的生存真正真实性的冲突,换言之,是现代人生存的真实困境与现代人所理解的人本体的自由生存和理想人性之间的冲突①任生名:《西方现代悲剧精神》,《戏剧艺术》1998 年第5 期,第22-30 页。。
《英雄广场》以约瑟夫·舒斯特教授的自杀为开端,通过这个家庭里不同人之口揭露约瑟夫自杀的真实原因,并以约瑟夫自杀一事为支点,对奥地利的道德、文化、政治、艺术等领域进行猛烈抨击。约瑟夫教授在全文中没有出现,所有关于他的信息都是由他人之口说出。在管家、女儿们、罗伯特教授、教授夫人等人的口中,奥地利是一个充满纳粹风气、虚伪愚蠢的城市,约瑟夫教授的自杀行为正是基于对这一生存困境之残酷的深刻认识而作出的反应。
约瑟夫·舒斯特教授自杀的主要外因是——对奥地利纳粹风气的不满。“二战”时期,维也纳的纳粹分子曾经在此地屠杀无数犹太人,过去发生过的血案让人们颤抖。管家提到,教授对她说:“由于仇恨,人们对犹太人百般嘲笑捉弄,这股风已经吹进了大学,齐特尔太太。”②托马斯·伯恩哈德:《英雄广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第375 页。教授说,就是在街头,买个小面包也战战兢兢。教授的大女儿安娜提到如今的纳粹比以往更多,“你只要随便跟一个什么人谈谈话,没多大一会儿就会显露出来,这个人是个纳粹”③托马斯·伯恩哈德:《英雄广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第396 页。,“在奥地利今天你要么信仰天主教,要么追随纳粹主义……得是地地道道的纳粹才行。其他一切都不允许存在,其他一切都将被消灭。”④托马斯·伯恩哈德:《英雄广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第397 页。教授憎恨他的女儿,因为女儿在满是纳粹的国家图书馆工作,而他从小就害怕她们受伤;教授讨厌艺术,因为他认为维也纳的观众都是纳粹;教授无法忍受维也纳上层社会的虚伪与愚蠢,“他的精神几乎达到要疯癫的程度”,因为他的同事中百分之九十是纳粹。
教授夫人是教授精神的一面,夫人代替教授听到了英雄广场的呐喊。教授决定从英国搬回维也纳的时候,教授夫人极力劝阻。他是带着期待回到维也纳的,但他对维也纳的美好愿望没有实现,一方面维也纳吸引他回来,另一方面维也纳立刻就又背叛了他。“他想要音乐,想找回他的童年,但是今非昔比。”①托马斯·伯恩哈德:《英雄广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第446 页。一个犹太人在一个充满了纳粹主义的国家生存,他的生存境地不断被挤压,无时无刻不深受纳粹主义的威胁,精神饱受折磨。他的生命在从英雄广场传来的呐喊中轰然倒塌。尽管作者对教授夫人的刻画是“一名患上抑郁症的资本家富太太”,但这对夫妻的死因都不是因为抑郁症,而是对生存困境之残酷性的深刻认识。在维也纳,每一个人的最终归宿都是精神病院。
罗伯特的一句话揭露了约瑟夫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奥地利的特色是什么?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登峰造极的荒谬。”②托马斯·伯恩哈德:《英雄广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第453 页。“去牛津绝对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问题是,对我哥哥来说根本就没有结局的办法。在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国家里,您只有一个选择,就是黑色的猪猡还是红色的猪猡。”③托马斯·伯恩哈德:《英雄广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第499 页。
四、对生命和谐之追求
西方现代悲剧的核心可以展开而形成一系列生存悖谬,其中有“对可望不可及的人的自由生存和理想人性的无尽追求,或者说,对可望不可及的人的生存的真正的真实性的无尽追求”④任生名:《西方现代悲剧精神》,《戏剧艺术》1998 年第5 期,第22-30 页。。尽管认识到了生存困境之残酷,但现代悲剧的英雄仍然要坚持自己对自由生存和理想人性的追求,在不可能的绝境中通过牺牲自我来达到终极目标。从罗伯特的角度看,约瑟夫自杀的真实原因是对内的生命和谐之追求。
从表面上看,约瑟夫自杀的内在原因有:(1)性格原因。他很挑剔,对一切都要求精准;他“是位做什么都较真儿的学究”,对周围环境中发生的一切都有更深的体察。性格决定了他更容易成为一个多愁善感之人,对现状感到不满。(2)家族因素。他最小的弟弟十九岁就跳窗自杀,他自己小时候就有自杀的念头,晚年选择了与弟弟一样跳窗自杀。但究其自杀的根源,更多的是对可望不可及的人的自由生存和理想人性的无尽追求,即对生命和谐之追求。
罗伯特对约瑟夫的评价非常高,认为他的敏感可以与托尔斯泰齐肩。他与约瑟夫相互理解,表面上看他安于现状,但其实他与哥哥一样,在不断地寻找生命的和谐、追逐理想的人性。他企图逃到文学艺术中,远离城市到乡下定居,过一种安定平和的生活,但哥哥的死让他重新思考理想人性的议题。罗伯特对自我的描述——“我在诺伊豪斯可以说意味着,我多年以来就不存在了。我哥哥自杀了,我去了诺伊豪斯,也许其实是殊途同归。我好长时间以来事实上生命已经结束,我观察一切,可以说是从死亡的角度,您懂吗?”⑤托马斯·伯恩哈德:《英雄广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第460 页。他与约瑟夫一样对奥地利的现状充满愤怒,他一样渴望获得生命终极的和谐。
五、结语
约瑟夫与罗伯特清醒地看到这个世界的残缺面,对虚假的名誉与权力嗤之以鼻,尽管痛苦也只愿意面对真相。死亡对他们来讲是一种超脱,因为清醒的头脑无法忍受愚昧的呐喊,死去意味着直面残酷与永不妥协的精神。在现代悲剧精神的内涵里,自我毁灭的倾向同时也意味着重生的渴求,不同于传统悲剧的英雄为了宏大理想而奋斗,而是个体为了捍卫自由生存与理想人性做出的个人牺牲,后者与前者一样,共同散发出悲壮的理性光辉。
罗伯特教授对侄女们说,反抗是年轻人们需要做的事。“自杀”在现代悲剧精神视域下并不意味着消极避世,而是社会残缺带来的痛苦的必然性,以及直视生存困境之残酷性、追求生命和谐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