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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白菜会说话

2023-10-23

山东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小白菜

霍 君

小驴子出生的时候,他妈让他爸给儿子取个名字。他爸想了半天,脑袋都快想出一窟窿来了,也没想出啥好名字来。后来索性不想了,去街上撞名字,出家门第一个撞见啥,儿子就叫啥。第二天大早上,小驴子爸出了家门,去给儿子撞名字。人刚到街上,就见一头驴子迎面而来。就这样,长子就叫了小驴子。次子的名字,沿袭了长子的取名方式,当爸的去街上撞。这回撞见一老妇人用衣襟兜着什么东西疾走,便叫了小兜子。

村里人都说小驴子的健壮,得意于他爸给他取的这个名字。驴子是畜生,用来干庄稼活的,亏了力气行么。小驴子劲头儿大,尤其是喝了酒后,力气汹涌成巨浪滔天的洪水,轰隆隆地咆哮。眼看就要决堤了,小驴子赶紧疏通河道,及时化解险情。两颗通红的牛卵眼瞪起来,额头的青筋暴出来,铁锤大的拳头举起来,锤向媳妇小白菜。就要锤到小白菜的脑壳了,拳头停止了。危急时刻,拳头思考到了一个问题,以它的勇猛,足以把小白菜的脑壳锤碎了。于是,它提醒主人,赶紧改变化解险情的方案。小驴子嗷嗷叫着,不甘心地松开拳头,随手拽过来一条麻绳,将小白菜结结实实地捆了。小驴子干庄稼活是把好手,经他捆起来的庄稼,外观漂亮又牢固,休想散落或者遗漏。捆绑的好手艺,用在小白菜身上,效果同样出奇地好。绳子的结打得真是完美,前前后后一共十八个,每一个结都是一把锁,牢牢地锁住了她。别说动弹,脑子里哪怕生出动弹的想法,被绳子勒住的皮肉就会钻心地疼。她一点都没有畏惧,不呼救,也不向男人求饶,甚至都不看男人一眼。面部是一如既往的零表情。男人越发地愤怒了,开始暴跳如雷地谩骂。奇怪的现象发生了,男人的谩骂非常流畅,一点口吃的迹象都没有。

一张涨成绛紫颜色的大脸,贴近了另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小驴子眼底的红血丝,小蛇般抽搐扭动,节奏异常凌乱。“你瞅瞅,你瞅瞅啊,脸嫩得跟小白菜似的,想勾引谁去啊!”扑的一下子,男人嘴里的话和酒气搅拌在一起,朝着小白菜单薄的身子冲过来。被捆住的小白菜,真的像一颗弱小的白菜,被裹挟着漂流而去。小驴子一把抓住小白菜,重新放置在自己的眼前,继续谩骂。谩骂的主题只有一个,“长了一张嫩白菜的脸,想去勾引哪个男人”。刚开始街坊四邻还想劝劝,陷入癫狂状态中的小驴子,取来切菜的刀,用刀刃指点江山,扬言谁敢近前,就切下谁的脑袋。若是男性,还会骂出很肮脏的话,说对方就是小白菜勾引的人。

“这是喝了多少猫尿哇!”气愤的村人,转身去喊小驴子的亲弟弟小兜子。

小兜子和小驴子是邻居,正在睡午觉的小兜子,已经被小驴子这边异常的动静吵醒了,急忙忙从炕上溜下来,连鞋子都没穿利索,就赶了过来。见到眼前的一幕,小兜子的鼻子都气歪了。放了她——小兜子喝道。“她”是小白菜,小白菜是小兜子的嫂子,可是小兜子拒绝嫂子这个称谓。

“她是我的女人,跟你有个屁关系,你他妈的少管闲事。”小驴子又晃起了切菜刀。

小驴子一定以为小兜子会知难而退,就算手上没有武器,小兜子也不是他的对手。从外貌上乍看,小驴子和小兜子相似度足有百分之六七十,定下神来细端详,区别就出来了:小驴子浑身充满雄性的力量,连眼睛都放射着坚韧的光芒。小兜子则文气很多,看人的眼神有着几分绵软,几分阴郁。不太宽阔的胸脯也是平坦的,没有小驴子饱满的肌肉。尽管弟兄两个从未交过手,但是胜负是显而易见的,没有任何的悬念。不光小驴子没有把小兜子放在眼里,喊小兜子来救人的乡亲,也没对小兜子抱有太大希望。然而,小兜子偏偏就出人意料了。

只见小兜子抄起小驴子家门口的木杈子,恶狠狠地朝着小驴子手里晃的切菜刀扫了过去。当啷一声,切菜刀被打掉在地上。小驴子欲弯腰去捡拾,小兜子的杈子把儿犹如长了尖利的牙齿,一口接着一口地咬在小驴子手背上。“你个白眼狼!”小驴子仰面发出一声长啸,然后以饿虎扑食的态势,朝着小兜子而来。他要狠狠教训一下忘恩负义的小兜子。小驴子的想法与小兜子的想法不谋而合,小兜子也想给小驴子一点颜色看看,让他以后有所收敛。毕竟是对自己有恩的哥哥,小兜子不想让手里的武器伤到了小驴子,便弃了木杈子,和小驴子滚在了一起。这是怎样的一场肉搏啊,两个人从院子里滚到街上,从街上滚到村西的水坑里。水坑里大战八十个回合,依旧不分输赢。爬上水坑,继续恶战,直杀得烟尘四起,众人皆惊。谁会想到,表象上弱势的小兜子,竟会有如此大的潜力。

有人悄悄解了小白菜身上的绳子,让小白菜来阻止一场骨肉厮杀。怎么说呢,人希望小白菜制止弟兄厮杀的善念是真实存在的,但还不止这些。就像之前喊小兜子来救小白菜,里边掺杂了其他的东西。大家想看看小兜子的反应,当小白菜陷入到险境时,他会做些什么。小兜子为了解救小白菜,焕发出了璀璨的超人光芒,让众乡邻大饱眼福。弟兄两个如此邪性的博弈,小白菜难脱干系。甚至,小驴子捆绑小白菜,说不定就是做给小兜子看的。接下来,小白菜该作何表现呢?

小白菜揉着手臂的勒痕,看着难解难分的两条身子。眼睛眉毛嘴角以及面部肌肉,一点风吹草动的迹象都没有。倒是手指触摸到了身上被勒出的破损处,眉头才清浅地皱了一下。

疼了。

从小白菜第一次被小驴子捆绑开始,村里人背地里就叫她小白菜了。小白菜这个雅号,也的确很契合小白菜。小白菜五官虽然不是特别优质,但皮肤真就如嫩嫩的白菜帮一样,而且还不怕晒,任谁都想多看两眼。走在街上,如果不是脚跛的原因,简直就是一道景儿。小白菜和小驴子小兜子弟兄两个,关系的确有些微妙。

说来呢,话长了一点。小驴子十五岁那年,小驴子妈被阑尾炎夺去了生命。阑尾炎很普通的一个病,咋就要了命呢。那年正赶上麦收,小驴子妈肚子疼,小驴子爸说你这是懒得下地干活呢,在家好生歇着吧,痛快地放几个响屁,到不了晌午就好了。还说给队长说一声,替小驴子妈请个假。然后,急匆匆拎着镰刀就去生产队了,等着队长派活好去地里割麦。中午收工回来,小驴子妈已经不行了。把人抬上马车,赶到镇里的医院,抢救了一番,也没能让小驴子妈起死回生。小驴子妈一死,小驴子爸就精神恍惚了,总说是自己害死了女人。半夜睡着觉,会突然从炕上坐起来,抱着小驴子妈生前躺的枕头,哇啦哇啦地嚎哭。嚎哭声从窗子里传播出来,覆盖住小村的夜,惊得连池塘里的蛙都噤了鸣唱。乡村的夜很静,当仅有的虫儿都停止鸣叫时,孤独的嚎哭便营造出一种惊悚的氛围。

村里人都说,是小驴子妈附体了。小驴子爸魔怔了一年,临近小驴子妈周年祭日时,人难得地安静下来。人都揣度,大概是小驴子妈看在两个儿子的份上,饶恕了小驴子爸。祭日的前一天,小驴子爸在饭桌上,对正在低头扒饭的两个儿子说,你们的妈找我来了,让我去那边陪她,当哥哥的往后要把兄弟照顾好。已经十六岁的小驴子和十岁的小兜子,谁也没有吭气,他们以为爸爸又浑说了。第二天,小驴子小兜子早早起来,准备妈祭日的用品,却不见爸住的西屋有动静。一条脏兮兮的布门帘,从门框上垂下来,遮挡住屋子里的场景。没有风,门帘突然摆动了一下。不祥的预感筐子似的,扣在了两个少年的头上。小驴子是哥哥,面对家里的各种突发状况,他要主动地去处理。布门帘被掀起来,西屋炕上的爸爸呈现在两弟兄面前:爸在睁着眼睛睡觉,眼神凝固在某个点上,一眨不眨。还有一点与往日不同,穿戴得非常齐整,长裤长褂的,不符合炎热天气的睡法。

爸——

爸——

前一声爸是小驴子喊的,响亮中夹带着极度不安。后一声爸是躲在小驴子身后的小兜子喊的,蜘蛛丝似的,微弱又颤抖。让他们惊恐的是,喊声没有得到回应。他们的爸爸直溜溜地躺着,眼睛依旧是凝固状态。此时,作为哥哥的小驴子,别无选择,他必须勇敢起来,给弟弟树立一个榜样。轻着脚步进了西屋,近了父亲的身子,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从攥紧的拳头里抽出一根手指头,放在爸爸的鼻子底下,试探生命的气息。俄顷,摇了摇头。“哥,你摇头啥意思啊,是爸死了么?”小兜子音量陡然提升上来,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做好了投入到巨大悲伤中的准备。那一时刻,也只有巨大的悲伤才能抵挡内心中无限的恐惧。

很难体会到小驴子的心情,瞬间,他便由一个少年蜕变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满眼噙着深重的悲痛,朝着弟弟小兜子重重地点了点头。任凭小兜子被汹涌的悲伤巨浪吞没,单薄的身子匍匐在地,眼睛里的泪水根本不是从泪腺里流出来,而是像喷泉样喷出来。“爸,您走,走吧,陪,陪我妈去吧。”又借鉴了电影程序,十六岁的小驴子对爸爸说。一边说,还一边做了一个动作,用手去抚爸爸的眼睛。和电影里不一样的是,爸爸的眼睛不听他手掌的话,依然大大地张开着。很空洞,好像要填充进什么东西。小驴子看了看地上几欲昏厥的弟弟,双膝跪下来,对着沉默的父亲起誓,“爸,您放心,我会,会照顾好弟弟的,有我一口吃,吃的,就少不了他的。”又追上一句“我要是说,说到,做不到,就,就让雷劈了。”神奇的事情再次发生了,当口吃的小驴子指天发完誓,爸爸洞开的两只眼睛,慢慢地合拢了。随之,一小口浊气从嘴巴里缓缓地吐出来。

此时,众乡亲被小兜子的哭声引了过来。经过村里赤脚医生的最后确认,小驴子爸爸已经归天。小驴子爸爸的死,根本无法用常理来解释,大家感慨着,帮助弟兄两个料理了后事。小驴子爸爸死后不久,村里发生了大事,一大阵喧闹过后,生产队散伙了,责任田分到了各家,小驴子和小兜子分到了两亩多地。刚好初中毕业的小驴子,肩膀上扛着锄头,过起了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日子。十六岁的小驴子是个好劳力,这要是生产队没有散,拿个八九分一点问题都没有。小驴子从十多岁开始,就趁假期跟着父母到生产队干活。父母怕小驴子太小,给累伤了,让他在家里看护弟弟。小驴子就悄悄带上四五岁的弟弟,到收割过的地里捡麦穗。弟弟再大一些,有了自己的小伙伴,小驴子便堂而皇之地混迹在大人中间了。大人们经常逗小驴子,小驴子并不答话,只默默地干着手里的活。给玉米间苗儿,他已经干得很熟练了,速度并不比大人慢。在这里,绿油油的庄稼都是他的伙伴,他给它们施肥除草,它们回报给他丰硕的果实,以及充盈的成就感。这种感觉,是在学校里没有的。在学校,他也是想把学上好的,可他一读书,同学就嘲笑他。越是嘲笑,他越是读不好。后来,老师再叫他读书,他就报以沉默,不给嘲笑声响起的机会。再后来,老师就忽略了他。

你家的小驴子好厉害——干农活的小驴子,经常听见人向他的父母报以赞美。他是多么享受,为了获得更多的赞美,小小少年,学会了庄稼活的十八般武艺。原来,一切都是有定数的,早早学会的武艺,是为了在父母双亡后派上用场。脱粒后的麦粒,裹挟着麦皮,需要扬场,才能将麦粒和麦皮分割开来。放麦假的小兜子负责往簸箕里供应麦粒,小驴子端起沉甸甸的簸箕,随着一个完美无缺的弧度,麦粒脱离开麦皮,高高地抛撒出去。落在地上时,已经是干干净净的纯粹麦粒了。一簸箕接着一簸箕,地上的麦粒越积越厚,一点一点地汇集成弯弯的月。小驴子身体不再健康的岁月,无数次地回忆起曾经的辉煌。他高高扬起的手臂,从容抛撒麦粒的动作,为他赚来丰厚的赞美。

挑家过日子的内涵很丰富,不光要从地里刨来粮食,解决和弟弟的吃喝问题,还要洗洗刷刷,缝缝补补。从小因为口吃,小驴子特别内向,不太愿意和别人交流,村人除了知道他是一个好庄稼把式,其他知之甚少。有一天,小兜子穿着簇新的布鞋去上学,半路上有人问,小兜子,谁给你做的新鞋啊?小兜子说哥哥做的时,一条街人的眼珠子都直了。

来来来,让婶婶瞅瞅你哥的手艺。说着,自称婶婶的人,就蹲下来抱住小兜子的腿,搬起小兜子脚上的鞋,看鞋子的工艺。尽管鞋底纳得针脚不是很均匀,尽管大小也不是十分合适,但你不能否认它是勉强可以及格的。

小驴子会做鞋子,在村人的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一有空闲,小驴子就和已婚妇女们混在一起。他是沉默的,是规矩的,已婚妇女们对他不设防。她们对他充满了同情,一点也不反感自己做针线活,旁边有一个会呼吸的他。偶尔,他也会发声,磕磕巴巴地询问一些针线活的技巧。她们耐心地回答他,还会说,有啥要做的了,就拿过来。现在看来,他不是因为寂寞在打发时光,而是在有目的地学习技术。搞个突然袭击吧,去小驴子家里串门,真相就在眼睛里。小驴子正在忙碌着,将废弃的棉布衣裤,拆成一块一块的布片。布片涂抹上白面调成的浆糊,粘贴在面板上,五层叠加在一起,才是普通鞋底的厚度。粘贴好了,把面板放到门口太阳足的地方去晒,浆糊晒干了,五层厚度的鞋底原材料就做成了。这个过程,是繁杂的,琐碎的,需要母性的坚韧来助力。小驴子的鼻尖密布着汗珠儿,汗珠很微小,一颗拥挤着一颗,谁也不敢妄自成长,唯恐占据了左右邻居的地盘。一种很自律、很和谐的场面。

日子是一把碎米,鞋子不过是其中一个颗粒。村史上第一件男人织成的毛衣,更是亮瞎了村人的眼。很难想象,十根粗壮的手指,怎就控制得了古灵精怪的竹签呢。穿着毛衣的小兜子,双手被奶奶辈的老女人拉住,小兜子哇,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哥哥。老女人说得情真意切,把自己都感动哭了,两洼泪在眼窝里转啊转的。

干庄稼活充满力量,外表粗犷的小驴子,身体里藏着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这个人纤细而且精于算计,举个具体的例子吧:小驴子养的肥猪该卖了,在猪过秤之前,他准会给猪做一顿好吃的,让猪把胃囊胀得鼓鼓的。如此,多出来四五斤的分量,简直轻而易举。一斤生猪多少钱,一斤饲料又多少钱,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买主也精明得很,在过秤前要经过曲折的斗智斗勇的历程,估摸着卖家的猪把肠道清理得差不多了,再聪明地横空出现。走街串巷的猪贩子,掌握了大量和卖主的作战经验,他们最常用的方案是两个。其一,避开猪每日的三餐时间,为防止临时加餐现象发生,买主会突袭猪圈的猪槽子,若猪槽子是干燥的,证明猪在短时间内没有用过餐。猪槽子是湿润的,则是危险的讯息。这时候,猪贩子就拿出了第二个方案,即使商量好了价钱,也不会立即过秤,让时间来瓦解卖主设下的计谋。饱腹的猪,哪里懂得人和人的较量,贪食的最后一餐,最终化成肠道的粪便。一分钟都不能忍,噗通噗通就排了出来。“过秤喽!”买主一声吆喝,清肠的猪便被捆住四蹄,扔上冰冷的秤盘。较量的结果,买主和卖主各自都有输赢,一大泡粪便,在过秤前留在了肠道,卖家欢喜买家愁。反之,还是这泡粪便,过秤前排泄了出来,则是买家欢喜卖家愁。然而,小驴子却例外,在买和卖的博弈中,他始终是胜利者。往往是刚把秤过了,惊魂未定的猪,就噗噗噗一通拉。那一大摊粪便,看得买主眼冒金星,小驴子却心花怒放。臭烘烘的粪便,从未有过的迷人,袅袅散发出来的,可是小兜子的书香?

哥哥是小兜子的天,哥哥是小兜子的地。小兜子用恭敬的心和眼神来待哥哥,哥哥对他提出的要求,他从来不会反驳。所以,才有了那次的替哥哥相亲的行为。为什么替哥哥去相亲呢?那时候,没有考上大学的小兜子回乡务农了。带着落榜消息回村的小兜子,被哥哥狠狠揍了一顿。因为小驴子听到一个消息,小兜子之所以落榜,是由于在考试时,故意把题答错的缘故。小驴子用的是拿锄头的力气,一拳头就把小兜子从门里捶出了门外。小兜子不反抗,一副昂着头求打的模样,小驴子果然更加愤怒,将小兜子从地上拎起来,柴禾般戳直了,再用铁拳头击倒。如此往复,一路打到父母的坟前。小驴子趴在坟前痛哭流涕,他大概想说,没有管好小兜子,违背了当初自己许下的誓言。可是,越是着急,越是口吃得厉害,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小驴子打小兜子,一点都不过分。他这个当哥哥的,付出真的是太多了。单说个人的终身大事,在村里像他这般年纪的,早就当了爸爸了。小驴子说话结巴没错,但他的能干足以给他加分。没有在当爸爸的年龄,及时地当上爸爸,主要还是小兜子给拖累的。没有哪家的女子,愿意养着个小叔子,况且是很有可能考上大学,需要高耗费的小叔子。小兜子的务农,最积极的一面就是,有人愿意给哥哥做媒了。

介绍的是外村的一个女子。女媒人说,女子的模样百里挑一。为了突出“百里挑一”的诱惑力,女媒人用五官调制出色眯眯的表情。小驴子满脸纳罕,意思是既然百里都挑一了,为啥不找个上等人来配。女媒人轻描淡写地回复小驴子的疑问,她妈怀着她的时候,脚受了点小磕碰,走起路来有点跛。瘸子?哎呦呦,可不是瘸子,是有点跛。跛,明白不?不碍吃,不碍喝,尤其是不碍干活,不碍生孩子。

真的?

可不。

考虑再三,小驴子便决定去相亲。小驴子能干,但是嘴巴羞涩,不善于表达。他知道自己的毛病,就让小兜子帮忙,模拟相亲的现场,写了几段话。无非是介绍自己,以及家里的大致情况。小兜子好文笔,语言流畅,且没有生僻的词汇,非常口语化。傍晚时分,小驴子喂完猪,就在猪圈旁边,对着弟弟写的稿子念。念得通畅了,再背下来。圈里的猪吃饱了,卧在地上,好奇地看着小驴子。正愁没有目标的小驴子,索性让大肥猪扮演相亲的女子,“我叫王光亮,今年二十六岁……”竟然没结巴。“傻样,我要,要相亲去了,知,知道不?”小驴子调戏愣怔怔的大肥猪。大肥猪不买小驴子的账,依旧沉醉在愣怔怔的状态。它大概觉得,今天的主人太不像它的主人了,需要重新认识。

猪的表情原来还可以如此好玩,一定是被主人的幸福感吓到了。那一时刻的小驴子,真的是好幸福啊。相亲的对象是模糊的,对未来日子的憧憬是具象的。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全心全意地为自己的幸福着想过。他才发现,“明天”是一个美丽的词汇,充满着无限的可能性:他会有自己的女子,会有自己的孩子。最好有个女儿,他会给女儿取一个好听的名字,不会像自己死去的爸爸那样,出门给孩子撞名字。绝对不会的。多么值得期盼的明天,多么激动人心的明天,小驴子的身体麻酥酥的,所有的细胞都如花朵般怒放了。此刻,他必须要做点什么,来求证幸福感的真实性。

那就跳起来吧。

用力量把自己投向天空,去触摸软绵绵的云,让云一起分享他的快乐。就是这样,跳吧,高高地跳起来吧。

小驴子双脚离地了,扬起的手臂直抵云霄。

小兜子蹬着笨重的大白杆自行车,奔驰在去外村的土路上。路面坑洼,车轱辘总有躲避不及的时候,一颠簸起来,车子后座上的女媒人就哎呦。可不是得哎呦么,屁股上骨头的坚硬度敌不过车座。“哎呦……小兜子,记住你是谁了么?”忍着颠簸的煎熬,女媒人再一次问询小兜子。

记住了。我是哥。

你叫啥?

小兜子啊。

“呸,记吃不记打的,你是小驴子。呸呸呸,不是小驴子,是王光亮。”媒人一路哎呦,一路播讲她的车轱辘话,“说话速度放慢一点,别太顺溜了,假装着磕巴点儿噢。”正是初春的季节,马路边的沟渠和田地里开满了喇叭花,粉红色的喇叭花和深红色的喇叭花互不相让,都想独霸短促的春天。两种花色比着赛地绽放,亮出自己的最娇艳,让另一方自行惭愧。结果呢,营造了遍野的美。小兜子惊诧大自然的魅力,哪有什么心思听来自后座的广播,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应承着。

替哥哥来相亲的小兜子,有心情欣赏美景,说明他是放松的。他不是当事人,不过是个替身而已,自然不会像哥哥那般地紧张。他要做的,只需将女子的外貌印刻在脑子里,到家里复制给哥哥。女子呢,看上了他小兜子,基本也就不会讨厌小驴子,这就是哥俩个相似度高的好处。只见了一面,她怎会弄得清楚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呢。这个主意是媒人想出来的。女媒人长相很庸常,嘴角没有电影里职业媒婆那样的黑痣,也不具有八面玲珑的特质。就是什么呢,一个什么机缘,想起娘家村里有这么一个未婚女子,该是和婆家村里的小驴子比较相配的,就做起了介绍人。其实,这种做媒方式在几十年前的北方农村是非常常见的。擅长保媒,从中蹭几顿好吃喝的,每个村里也会有上那么几个。且说女媒人一听,定下的相亲日子,因为小驴子把脚崴了要泡汤时,那叫是一个着急。几十里的路,自己又不会骑车子,如何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将信息传递给女方呢。上次是侄子娶媳妇,坐着自家男人的自行车去的娘家,捎带着和女方定下了相亲的日期。女媒人看看小驴子肿胀的脚踝,又看看一旁的小兜子,本来想说,让小兜子驮着自己跑一趟,让女方明天别再等了。

这一看小兜子不要紧,女媒人临时改变主意了。当女媒人提出叫弟弟替哥哥去相亲的方案时,小兜子注意到,小驴子黯淡的眼光突然明亮起来了。“明天”的美好原来是玻璃器皿,毁于小驴子的一个高高跳跃,小驴子好不沮丧。对已经意识到自己列入到大龄青年的小驴子来说,突发事件的后果,远非是相亲日期的推迟,而是邂逅幸福的遥遥无期。“小,小兜子……”他只叫了一声小兜子,吞掉的话用眼神来表达。眼睛里闪烁的期待,再明白不过地告诉小兜子,他同意女媒人的方案,希望小兜子帮帮他。小兜子还从小驴子的期待中读出了点别的东西,它是不容反驳的,带着某种命令的特质。小兜子笑了,不就替相亲么,算个啥。小兜子之所以笑,是因了他真觉得替哥哥相亲不算回事,不过是充当一个道具而已。

“你大名叫啥呢?”

当女子盘问小兜子时,小兜子脑子竟然短路了。为什么短路了呢,那一时刻的小兜子是慌张的,无所适从的。呼和吸忽然就变得异常艰涩,像是有人在卡住他的脖子。下意识地把手伸到颈下拨拉,脖颈下空空荡荡,那只不怀好意的手并不存在。完了——小兜子暗叫。小兜子全部的从容,都在见到女子时荡然无存了。她和他所有的女同学,和他村里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侧着身靠在柜子上的她,像是一件玉器,光洁清透,散发着古典的气息。心脏在小兜子胸腔里怦怦怦地跳动,跳得他不知所措。“给长辈们倒点水。”经过女媒人的提醒,小兜子赶紧抓起柜子上的茶壶,挨着个地给长辈们敬茶。茶壶和长辈们都是提前准备好的,茶壶茶碗都是细节,从端茶碗的动作,判断男方知礼的水准。长辈们的作用,一个是检验男方的外貌,一个是检验男方的礼节。“敬茶要双手,单手不礼貌。”这些礼数,女媒人在路上就给小兜子广播过了。敬完了茶,小兜子还要接受一番长辈们的盘查,回答他们关心的问题,诸如“家里有几亩地啊”“有几头肥猪啊”之类的。

最后,长辈们散去,给男女当事人留一段“谈话”的时间。玉器般的女子,就问了小兜子那句话。“我叫王光——”,“辉”字就要脱口而出了,小兜子狠狠地吓了一跳。他是替哥哥来的,哥哥叫王光亮,他才叫王光辉。此时,他是哥哥,不是他自己。替身,替身。

我叫王光亮——小兜子的语气有点虚弱。

听你说话挺好的,不怎么……女子不往下继续了。把头勾到胸前,将脸上的表情埋起来。手指出卖了她,一会儿是左手的手指抠扯着右手的手指,一会儿又是右手的手指抠扯着左手的手指。十根好看的手指不知道该摆放在哪里,只好假装忙乱起来。不是电影里演的那样,恋爱的女子用手指缠绕辫梢,或是和衣襟纠缠不休。小兜子觉得,眼前的女子和电影上的比较,更具有诗情和画意。忽然间,小兜子的眼睛里就充满了泪水。他一点准备都没有,泪水是个不速之客,幸亏女子低垂着头,没有注意到他的失态。

“王光亮,时候不早了,咱回吧!”外边和女子家人说话的女媒人的喊声,给屋子里一男一女短暂的独处画上了句号。临出屋子,小兜子做了一件事,这件事既是相亲习俗与程序之外的,也是女媒人计划之外的。小兜子做什么了呢?在他站起身子,往屋外挪动脚步的时候,发现墙上挂着一面镜框,镜框的玻璃层里夹着一些照片,大部分是女子的。其中一张,女子抱着一棵大树,笑容明晃晃的,比天上的太阳还灿烂百倍。

可以送我么?

小兜子指着照片,问女子。女子转过身儿,顺着小兜子的手指方向,看见了自己最满意的那张照片。她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而是抬起手臂,将墙上的镜框摘下来。麻利地拆了钳住镜框的小钉子,挪开里边的玻璃板,用自己的拇指和食指,小心地将小兜子指定的照片捏了出来。小兜子早摊开了手掌,恭谦地接了照片。薄薄的照片,落在掌心里的那一瞬,灼热感以掌心为起点,兵分几十路几百路朝着身体不同部位不同脏器奔跑。也就是零点几秒的工夫,小兜子变得周身燥热难忍。“我走了。”他说。说完,噔噔噔地出了屋子。小兜子知道,再不离开这间屋子,血管里的血液怕是要被燥热煮沸了。他听到了血液撞击血管壁的咚咚声,在为正式的沸腾做预演。

“你是念过书的,以你的眼光,看这女子咋样?”刚一出村子,后座上的女媒人就问小兜子。女媒人的提问加重了小兜子的燥热感,不知道该作何回答的他,把力气都用在蹬车上。车子长了翅膀,在田野间飞翔,再无心欣赏对决的两色喇叭花。

“哎呦喂,慢点慢点,我快散架了。”每一个颠簸都是一颗音符,连缀起来就是一首曲子,尽管不动听,比线性叙事要婉转很多。在颠簸乐的伴奏下,只听她自问自答道,小兜子哇,不怕你不爱听,人家要不是脚上有点小毛病,找啥样的找不着,人在那摆着呢。你说是吧?

小兜子依旧不回答,将嘴巴闭得死死的,不让一丝丝力气从里边泄漏出来。飞翔的车子慌不择路,制造出一个庞大的颠簸出来。哎呦喂——

女媒人应声而落。

结婚前,小驴子滴酒不沾。嗜酒,从婚后开始。

每喝必醉,醉了就捆小白菜,前前后后捆十八个结,将他的好手艺展示出来。嗷嗷地嚎叫,“你瞅瞅,你瞅瞅啊,脸嫩得跟小白菜似的,想勾引谁去啊!”总是非常流畅地倒腾这句话。然后呢,小兜子不管在哪里,不管在干什么,总会横空出世,来解救小白菜,和哥哥小驴子大打出手。

小驴子酒醒了,战争就结束了。一切恢复到醉酒之前的状态,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小驴子依旧对小白菜疼爱有加,小白菜对小驴子继续保持零温度。还有一点,也维持着老样子。小兜子的每次解救,并没有换来小白菜的感激,一如既往地平淡如水。这个表情,从她知道小兜子不是王光亮时就开始了。结婚前,小白菜一共和小兜子见过两次面,一次是相亲,一次是领结婚证。当然,两次见面,小兜子都是小驴子的替身。

为什么从相亲到结婚只见两次面呢,一个原因是两个当事人年龄都老大不小,一个原因是两个当事人情况比较特殊。特殊之处在于,小驴子是结巴,小白菜是跛子。两个原因叠加在一起,所有的仓促都是合情合理的。即便他们是正常的,一年见面的机会也是没有几次的,男方会借着中秋节以及春节等几个节日,带着礼物规规矩矩地去接未过门的媳妇。其他的时间,男人想女人,女人想男人,都暗暗地憋着。从相亲到结婚,时间短促已经形成常态。如果小驴子和小白菜经历过一个节日,小白菜有机会在结婚前,被接到小驴子家里过节,说不定就不用等到结婚,才知道弟弟替哥哥相亲的真相。

领结婚证的那次也是一个机会。本来,小兜子是拒绝再当替身的。相亲回来,当他意识到自己替身的身份时,陷入到空前巨大的失落中。小驴子焦急地问他,女子长得如何?他无精打采地回,还凑合吧。“还凑合吧”可以理解为一般,也可以理解为不满意。小驴子的心凉了半截儿。女媒人来讨小驴子的决定,要是对女方中意,就哪天再跑一趟,把话儿给带过去,也顺便听听女方的意见。小驴子说行,在您去之前,肯定给您一个肯定的答复。在女媒人传话之前,小驴子做了一件事情,他用没有好利索的脚,蹬着大白杆自行车,去了女子的村子。据女媒人描述,女子的家在村子最后一排,从东头数第二家的位置。女子家后门儿不远就是庄稼地,被春风吹得发情的冬小麦,恣意地葱茏着。不知谁家偏偏在麦地里开辟出另一片空间,种植了两三亩树苗儿,成了小驴子隐藏的好去处。小驴子就像一个地下工作者,身子隐没在密匝匝的树苗儿当中,眼神曲曲折折地绕过遮挡物,守候着前方住户的东数第二扇后门。

不算太长的时间内,小驴子想见的女子会从这扇门里出来么?会的,肯定会的。小驴子早观察好了,最后一排的人家,都把自家的茅厕建在了房子后头。女子只要食人间烟火,就会去茅厕解决排泄问题。从后门到茅厕的一小段路程中,是小驴子观察女子的绝好时机。小兜子目测,自己隐藏的位置,距离女子家茅厕大略五六十米的距离,足可以看清楚女子的体貌特征。等待中的小驴子,没有了对着猪圈朗读时的浪漫心境,他不断地给自己添加等待的信心,也许不像小兜子说得那样糟糕吧。小兜子眼界高,看人的标准当然也就高。只要顺得下溜去就行,娶回来过日子呗。自己的条件在这摆着,太好的女子谁瞧得上呢。小驴子很理性地分析自己,婚姻哪有那么多的美好,就是过日子生孩子罢了。

紧盯的那扇后门,被不断地推开,不断地闭拢。出来进去的人里,有年长的,也有年少的,就是没有他要等的走路跛脚的女子。已经是午后了,小驴子的肠胃奏起了贝多芬交响曲,放弃吧,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在家里,走亲戚也未可知。小驴子心里这么想,腿并没有挪动地方。他是倔强的,绝对有着驴子的品格,要坚持就要坚持到底。就在小驴子眼睛疲惫到迷离之时,破旧的白铁皮门再次被推开了,一股袅娜的仙气飘了出来。随后,闪出来一素衣女子,女子踏仙气翩然而行,要多婀娜就有多婀娜。小驴子被吓到了,用手背狠劲揉了揉眼睛,再将眼神放过去,不见了仙气,只剩下了素衣女子。再细看,素衣女子走路略显不稳,但并不怎么影响她的妩媚。女子衣着打扮,和其他女子比较并无特别的地方,扫到肩膀的两根小辫子,家做的黑布鞋,素雅的碎花褂子。但她就是好看,好看到小驴子瞠目结舌。

她要去茅厕么?走到茅厕边上,女子捂住了鼻子,做了一个嫌恶的表情。又左右看了看,然后,改变了行走的路径,朝着坡下的树苗儿地走来。女子的脚步越来越近,林子里小驴子的心跳越来越紧。他该怎么办,逃出树林已经来不及了,可是不逃走,被女子发现该多难堪。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小驴子一着急,身体所有的毛孔都打开了,滋儿滋儿地往外喷射冷冷的汗水。这个时候,女子已经接近了林子,在进入前,又左右地打量了一番。拨动树苗儿的簌簌声响起,小驴子大脑一片空白,死死地闭上了眼睛,任由汹涌的冷汗把他变成一座喷泉。

没有传来惊叫声。说明女子没有发现他。女子离他不过五六步远,他听得见女子发出的所有声音。窸窸窣窣的解裤带声,哗哗啦啦的排尿声,声声入耳。不行了。不行了。小驴子将灵魂深深地嵌入到脚下的泥土中,否则不堪忍受折磨的它就要脱离主人的肉身。老天爷爷啊,快点结束吧。小驴子不能确定自己的灵魂还能坚持多久,说不定下一秒钟它就会从地里蹿出来,狼一般地扑过去,一口把女子给吞了。那是一股既冲动又邪恶的力量,它让小驴子害怕的同时,无限地向往。在小驴子崩溃的最后一刻,女子姗姗离开了绵密的苗木林。

风平了,树静了。小驴子身上的喷泉渐渐枯竭了。想睁开眼睛,却不能。它们闭合得太严密了,小驴子不得不用手指撑开眼皮,泄出来的目光追寻着女子的身影。什么都没有,破旧的白铁后门关得严严实实。难道,是自己迷糊了,出现幻觉了不成。收回来的目光,不甘心地在林地上寻觅,定格在一小片潮湿的泥土处。潮湿的地方,刚好生长着一簇野太阳花,米黄色的花蕊上滚动着几颗晶莹的液体。小驴子弯腰去闻,液体散发着暧昧的味道。

正是这次的探查,给了小驴子确定亲事信心的同时,也把小驴子推进了自卑的深渊。因此,他再一次向小兜子发出求助,替他和女子一起去取结婚证。这也导致小白菜错过了在婚前识破替身的唯一机会。

小白菜啊小白菜,坐着拖拉机嫁到了小驴子家里。“长得还挺俊。”“脚要是没有毛病,不得挑着样儿找啊。”在众声喧哗中,小白菜一直勾着头,将目光降落在和她成亲男人的鞋子上。它们好大,好宽阔,稳稳的船儿般,一会划到这里,一会儿划到那里。她追逐着它们,和它们一起乘风破浪。她不敢抬起眼睛来,怕撞到他的眼睛,“砰”的一声,会火花四溅,然后她会羞怯得晕过去。

美丽的夜晚来临了。村子里的忙乎人给一对新人铺展开被子,然后抱着一只小笸箩,一把枣子,一把栗子,一把花生往褥子上撒。边撒边念念有词,数说一套“早立子”的旧词儿。“花花着生,生个大胖小子,再生个大胖丫头,别顺边喽”,数到这儿,就是结束语了。下边便该忙乎人退场了。忙乎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薄嘴唇儿三角眼,高门大嗓爱哈哈,从性格到年龄再到长相,都非常符合这个角色的特征。这个忙乎人还有一个特点,说话的时候,头颅跟着摇动,仿佛话语是从脑袋里摇出来的。高频率地摇脑袋,脑后的发髻就容易松散。忙乎人在退出婚房之前,准备把散乱的发髻收拾利落了。小白菜注意到,门帘子外边守候着一个人,好几次他都以为忙乎人要走了,欲伸手挑起门帘来送客。那是一只焦急的手,跃跃欲试的手。哪怕一分钟的等待,对它都是煎熬。小白菜翘起嘴角,不动声色地笑了。

红蜡烛率先被小驴子吹灭了。

小白菜略略地感到些遗憾。她理想的程序该是这般:他在红烛下,认真地端详她,像奶奶故事里讲的,灯下看美人。看完了,再进行下一步。下一步是啥呢?小白菜不好意思想了,因为“下一步”是一把重重的鼓槌,敲得她心儿咚咚咚响。

他抱住了她。很急迫,很粗鲁,很结实。小白菜明显感觉到,箍住她的手臂粗壮有力,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仿若田地里坚硬的土坷垃,生生地硌得慌。正是这两条臂膀,让小白菜生出来第一重疑心。取结婚证那天,她的王光亮用车子驮着她,车后座太高了,下车子的时候,小白菜差点栽下来。王光亮用手臂拦住了她,手臂细腻的质感让她记忆深刻。才是几天的功夫,怎么就变了呢。

别着急,忙乎人说先吃了枣栗子花生的。她挣脱他。

他不回答,继续笨拙的行和动,用坚硬逼近小白菜。

他为什么不说话?小白菜的第二重疑心生长出来,与第一重疑心肩并着肩站在一起。她想起来,今天一整天,男人都没怎么说话,所有的行为都是在忙乎人的指令下完成。蹦出来的是“嗯”“好”“行”这些很孤立的单字。成为他的女人之前,有些问题一定要弄清楚了,过了这个晚上,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想去解手,忍不住了。

他依旧不放松她。小白菜张开嘴,对着束缚她的手臂就是狠狠的一口。出于本能,一声短促的呻吟过后,手臂松弛了。趁着这个机会,小白菜利索地溜下了炕,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奔向柜子上的红烛。她要重新燃起红烛,让真相和屋子一起亮起来。火柴呢,火柴在哪里?两只手在柜子上乱划拉,慌乱中,红烛滚到了地上。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刷的一下子,屋子里一片亮堂堂了。发生了什么,怎么一回事?小白菜回头望去,见男人的左手保持着拉拽的姿势,一根细灯绳缠绕在指间。他的拉拽动作,让房檩上吊着的一盏灯泡明亮起来。

男人看着她,目光里闪烁着视死如归的光芒。在沉默中,等待小白菜的发落,看那样子,即便凌迟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你是谁?”仔细对比,小白菜看出来眼前的男人,与和她相亲的男人的细微的区别了。虽然两个人外表相似。

我,我,我……是,王光亮。男人太想流畅地表述,越是这样,断裂得越是严重。

他是谁?

弟,弟弟,王光,光……辉。

为啥抢弟弟的女人?

小白菜的眼神如刀,只要男人胆敢撒谎,它就会一刀子一刀子地剐了他。其实,从小驴子把电灯拉开的那一刻,他就不打算回避,把经过全盘地托出来,让人家看得明明白白。如何地处置,也听人家的。于是,小驴子开始结结巴巴地讲述,自己因为受伤弟弟小兜子替他相亲的过往。小兜子第二次替哥哥领结婚的原因,也都一一地道来。讲述过程中,小驴子觉得自己就是一枚梁山好汉,豪情都他妈的达到一万丈了。加油,保持这个状态,女人可以丢,男子汉的气概不能丢。然而,就在最后一秒钟,小驴子崩溃了。

地里的,粗活,我来干……家,家里的细,细活,也是我干……我,我,保证把你,当,仙女供着……他哭了。眼泪鼻涕一起流淌。

小白菜气得浑身哆嗦,转过脸去,不去正视眼前的一片糟糕。就在这时,真相的佐证——一面玻璃镜框,调皮地跳到了小白菜眼前。几乎每个家庭,都会在墙壁上挂一个到几个不等的镜框,数量根据照片的多少而定。一寸两寸三寸最多四寸的黑白照片,就是整个家庭的结构和缩影。在这个镜框里,尽管照片稀疏零落,但脉络很清晰,两个相似度颇高的男子,以定格的姿态接受小白菜的审阅,证明现实的残酷是切切实实的存在。而且,小白菜注意到,她送给男人的照片,并不在这个镜框里。村子里,谁家要是有了未过门媳妇的照片,注定是要摆在镜框显要位置的。特别是漂亮的未过门媳妇的照片,会让主家收获不少赞美声。她的照片不在,说明拥有照片的人,根本就没把照片拿出来。他,私自收藏了。

喵呜——窗台上传来猫咪的叫声。小白菜艰涩地转动眼珠,目光离开镜框,顺着窗子上的大红窗花往下滑,在猫眼处停了下来。它是封闭的,阻挡了猫的出行。小白菜明白,这是结婚各种繁杂程序中的一个,俗称“撕猫眼”。家家户户的窗子都有一道这样的猫眼,逢喜事用纸糊上,由男方的弟弟或妹妹来撕开。不是白撕,要给“喜钱”的。哥哥嫂子撒赖,弟弟妹妹们也不客气,就把猫眼再封上。猫进不来,便在窗子外边叫,影响一对新人的好事。

“叫你弟弟把猫眼撕了。”小白菜不看小驴子。眼神里的刀子还了鞘,凝滞在封闭的猫眼上,表情调整到零温度,看不出和情绪有关的蛛丝马迹。小驴子担心的撒泼,大吵大闹,以及放下离婚的狠话逃跑等等状况,一样都没有发生。这反倒让小驴子更加恐慌,他不知道女人接下来会怎样,忙着下炕去找小兜子来撕猫眼。临出屋子,用门后挂的毛巾,胡噜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和鼻涕。

很长时间,小驴子才将小兜子带过来。小兜子替哥哥领回结婚证的第二天,就执意搬到隔壁祖上传下来的三间茅屋了,小驴子怎么劝都劝不住。紧邻着的两所住处,就算是蜗牛爬,也早就爬了几个来回,小驴子却耽搁了半个多小时。漫长的时间里,经过了怎样的一番劝说,旁人不得而知。反正,小兜子最终还是来了。他进了院子,直接奔向封闭的猫眼,几下扯掉了糊住的毛边纸。守候在一旁的猫咪,塌下身子从猫眼钻了进去。完成任务的小兜子,转身刚要走,里屋传来小白菜的声音,“嫂子还没给喜钱呢,别急着走哇。”小兜子的脚步打了个愣怔,也就是一两秒钟的工夫,继续往院外走。

你嫂子,叫,叫你呢——小驴子在小兜子身后说。

小兜子一言都不准备发,加快了离去的步子。后背挺得直直的。

小驴子结婚后,小兜子就单过了,吃自己做的饭,穿自己买的衣服鞋子。那时在村里,大学生稀缺,高中毕业生也不是特别多。高中毕业生小兜子,就有了一个到村里小学代课的机会。代课的报酬有限,但满足日常的需求还是没有问题的。吃自己的,穿自己的,这些还不算,小兜子的那份地也自己种着。小兜子严重拒绝小驴子的帮忙,趁着节假日亲力亲为地侍弄土地。原来是一片地,现在分成了两份,一份是小驴子的,一份是小兜子的。往往是,小兜子耪完的地,小驴子再悄悄给耪一遍。小兜子施完的肥,小驴子再重新检验一番,看看哪里漏掉了,再扬上几把二胺肥。

像过去一样,小驴子在努力做一个好哥哥。同时,丈夫的角色扮演得更是好,好得过分,好得不得了,馋得全村的女人都流口水。粗活不让女人干,细活不让女人干,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让女人扶,怕沾了女人一手油污。有一件事让人妒忌得牙痒痒:隔三差五的,小驴子就用小推车推来一车新鲜土,你知道新鲜土作何用处么?小白菜有洁癖,闻不得家里茅厕屎臭味道,更见不得粪坑里蠕动的蛆虫。小驴子便将新鲜的土垫在茅厕外边,让小白菜在上边解决大小便。解决完了,他将粪便用铁锨铲干净,再铺上一层新鲜土,供下次使用。然而,哪怕小驴子做得再好,小白菜却不领情。

小驴子加倍地努力,把女人的心架在他的火热上烘烤。直烤得烟气缭绕,焦煳味道弥漫,也不见小白菜有所动容。不平衡的脚步声轻轻的,咀嚼声轻轻的,很少的话语声轻轻的,整个人像一片羽毛,在小驴子生活里飘来飘去。唯一沉重的,是她的眼神。眼神里藏的刀子,大概是个有灵性的宝贝,化身成了一座巍峨的大山。每一次不小心发生的眼神对接,大山都会朝着小驴子压过来,小驴子血管里的血被挤压得呼呼奔跑,寻找逃窜的突破口。即便如此,也没有动摇小驴子的信念,他坚信一切都会好起来。日子的轨道是不可预测的,走着走着就出乎意料了。一天夜里,小驴子和小白菜都睡下了。确切地说,是小白菜睡了,小驴子醒着。借着窗子外的月光,小驴子贪婪地端详他的女人。这个时候,他尽可以忘情,眼睛生出的触须,在女人的脸颊上甜蜜地抚摸。她的皮肤好白,好细腻,好像包裹蛋清的那层膜。男人把目光放得轻轻的,比女人的鼾声还要轻,唯恐哪一个抚摸的动作重了,弄破了女人的皮肤。忽然,小驴子发现,女人笑了。笑来得太突然,吓到了小驴子,他差点就仓皇地逃了。逃了一半的路,慌乱的眼神被脑袋喝住,这不就是你期盼的么?

是啊,这可不就是小驴子期盼的么。表面上,她展现出来的是冷漠冷淡,原来内心里早就春暖花开了。小驴子太幸福了,他想大叫,大哭。但是,当眼神复位,想充分享受女人的暖暖笑意时,小驴子察觉到了什么。女人嘴角的笑,荡漾开来的波纹是有抵御性的,触碰到小驴子的眼神,便改变了波形和路径,巧妙地绕过去,朝着另外的目标发散。谁才是另外的目标?波纹顺着猫眼飘出了窗子,小驴子追过去,趴在猫眼上往外看,只见院子里有一团混沌的雾体。雾体里裹着的是两团波纹,一团是小白菜的,一团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它们在热烈地交媾,所以才搅起蒙蒙的雾气。另外的男人是谁,小驴子想看清楚些,眼珠子几乎瞪裂了,捕捉到的只是模糊不清。溜下炕跑到院子里,一股夏夜的风被惊扰了,迎面给了小驴子两巴掌。什么都没有,院子里空空的,交媾的两团波纹早已了无踪迹。小驴子疑惑了,难道一切都是他的幻觉?重新回到屋子里,小驴子伸手摸到了灯绳,腕子上稍稍一用力,啪嗒——房柁上吊着的十五瓦灯泡就亮了。此刻的小驴子,已经没有耐心再借着月光,去验证疑虑的真实性。他需要一目了然,需要立竿见影。

突然涌来的亮光,刺激到了熟睡的小白菜,眼睛想全部睁开,却被霸气的光逼得节节败退。只得半掩眼帘,来弄明白亮光里发生了什么。小驴子看得一清二楚,虽然这个时候小白菜的表情转换到了日间状态,但是小白菜不是神仙,脸颊上的红晕来不及消退。迷离的眼神,任凭主人假装不动声色地遮盖,还是泄露出来些许。够了,些许就够了。红晕也好,迷离也罢,都和他小驴子没有关系。他之外的那个男人是谁?是谁?

小白菜的嘴唇动了动,从里边吐出来几个字。她在说什么,他一点都没有听见,耳朵被自己从心里呼喊的“那个男人是谁”灌得严严实实,其他任何声音都无法接收。

如果是其他的女人,男人大半夜站在地上,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样,肯定会惊慌失措,大呼小叫。小白菜没有,将身子翻转过去,续接她的美梦去了。小驴子还魂般清醒过来,“我想,尿泡,尿。”他喃喃着,解释给背对着他的女人。为了证明他开灯的目的就是尿尿,还真的从短裤里掏出来撒尿的器具,对准了地上的尿盆。瓦材质的尿盆,是结婚新买的,没来得及被尿臊气严重腐蚀,味道才浅浅的。它随时准备着,迎接劈头而来的尿液,今天有点邪性,对着它的器具久久无动于衷。

那个晚上,是一个分水岭。小驴子一心一意想感化小白菜的执念里,播撒进了忧虑与不安的种子。是种子就有发芽成长的欲望,它的日渐葱茏,严重侵扰了感化小白菜的那份执念,使后者不再纯净如玉。可怕的是,有些事物日渐葱茏是好事,比如庄稼和果树。有些事物日渐葱茏则是劫难,比如小驴子脑子里的疑虑。蓬勃到一定程度,就是对小驴子的毁灭。如何拯救自己,给脑子里疯长的欲念修枝打杈,一段时间内小驴子毫无策略。冷落小白菜,让她认真地反思一下?苦口婆心地做小白菜的工作,逼她说出梦里的男人是谁?小驴子设想出若干个拯救自己的方案,都一一被他否定。他在意小白菜,在意到了极致,别说不敢动用冷落逼迫,连想一下都觉得心疼。

可是啊,再不想出拯救自己的办法,他就真的崩溃了。他听到了枝杈钻开头盖骨的声音,嘎吱嘎吱,骨头在一块一块地碎裂。可怕的是,和疑虑之树一起蓬勃生长的,还有一种小驴子没有勇气承认的情绪。那就是仇恨。小驴子对小白菜的仇恨。他可以接受她的零温度,断然不能容忍她的背叛。这就是说,崩溃的那一时刻,毁灭的不光是小驴子,还会有小白菜。必须啊,必须赶快找到有效的遏制良策。焦头烂额的小驴子,问酒瓶里的白酒,白酒轻蔑地看着他,不打算发声。“你在看我的笑话么?”小驴子怒不可遏,他不忍心奈何小白菜,并不代表他也丧失了制服酒的能力。他要喝掉它,把它喝到肚里。

从半夜喝到早上,又从早上喝到中午。小驴子终于爆发了。却原来,酒才是制服他内心魔兽的利器。

在大家觉得小白菜的日子没有熬头的时候,小驴子出事了。

是酒惹出来的祸。村里的小卖店不敢卖酒给小驴子,小驴子就骑着车子偷偷去镇上买酒。发现他行踪的女媒人,赶紧跑到学校里通报给小兜子,小兜子就到村口去守着小驴子。只要看见小驴子带酒回来,二话不说就去夺酒。等啊等啊,临近傍晚了,总算是看见小驴子身影了。自行车像个醉汉,驮着小驴子摇摇晃晃,画出来的路线像蛇。一只空荡荡的白色塑料酒壶挂在车把上,壶嘴儿敞开着,从里边飘出残留的劣质白酒呛人的气息。这是喝过了哇,小兜子几步上前,拦住自行车的去路。掌控自行车方向的人闭着眼睛,任由两条腿机械地蹬车,一直撞到小兜子身上才停止。接下来,小驴子会干什么呢?按照以往的做派,醉酒后的他会全身心地投入到亢奋的状态里,抖擞起精神捆绑小白菜,和阻止捆绑的小兜子武斗。而今天,小驴子没有抖擞起精神来,身子随着交通工具的戛然而止软软地向着大地扑去。

“都是自己作的。”小驴子终于把自己作成了废人,除了眼珠儿会转动,其他器官彻底失去了功能。嘴巴勉强能完成咀嚼,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死人般躺在炕上的小驴子彻底安静了,再不能如愿地醉酒,再不能在小白菜身上打出美丽的绳子结儿,让蜜蜂误以为是可以采蜜的花朵。也再不能享受醉酒后,语言流畅的淋漓谩骂。他用安静,换来了所有人的安宁。小白菜身上的勒痕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结一次痂,不用揪心于下一场绳索的劫难。小兜子呢,身上的戾气也失去了用武之地,貌似可以专心于教学了。

瘫痪的小驴子,他会有怎样的内心活动,经历怎样生不如死的挣扎,并不是大家关注的重点。焦点在小白菜身上,大家目光灼灼地盯着小白菜的一举一动。一个正常的女人,男人废了,应该哭天抢地,或是痛哭流涕。哪怕她在街上打着滚儿地哭,控诉命运对自己的不公,也没谁会觉得过分。痛苦绝望到极致,怎么表达都不过分。小白菜就没有,保持着小驴子施加给她的每一次捆绑时的表情。看不出大难当头的绝望,也没有如释重负后的解脱。也许,这个女人的表情死了。她是有过表情的女人,婚礼那天,挂在脸上的娇羞与妩媚,哪个新娘子能比得了呢。事情就是这样,越研究越微妙,一个女人的表情死了,说明她的心死了。为啥心死了呢,还不是弟弟替哥哥相亲惹的祸。每回嫂子被哥哥绑了,弟弟都会拼死相救,难道不说明一点问题么。一部分村里人认为,小白菜会丢下小驴子而去。没有撂下一儿半女,走了了无牵挂。一个残疾女人,下边的日子难着呢。一部分村里人认为,小白菜不走,说不定是为了小兜子留下的。

如了一部分人的所愿,小白菜并没有拍拍屁股走人。但是她也没有像人预期的那样,和小叔子发生点什么。小白菜全心全意地照顾小驴子,接屎把尿捶背揉腿擦身子喂饭,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每隔着两三个小时就起来,给小驴子翻一次身。有两个程序最受煎熬,一个是翻身,一个是大便。小驴子的身子足足有两百斤,对身材娇弱的小白菜而言,每翻动一次都是巨大的工程。连上一辈子积攒的气力都用上了,小白菜才在小驴子后背和炕之间撬开一条缝隙。这是多么宝贵的缝隙,小白菜赶紧用棉垫子填充起来。然后再撬动,再填充。直到小驴子的身子侧过来为止。手掌在后背上啪啪啪地拍打,让慵懒的血液奔跑起来,将背部的肌肉滋润得红彤彤。每完成一次翻动,小白菜都会热汗淋漓,往往是疲累来不及消退,新一轮的翻动又该开始了。和卖力的翻动相比,大便付出的是超级耐心。每天上午九点左右,小驴子会定时排便。由于小驴子自己不会用力,排便全靠肠道里大便的自觉性。小白菜把小驴子的两条腿支撑起来,在小驴子屁股底下垫上一块塑料布,塑料布上再铺上草纸。做好这一切后,往小驴子肛门里挤上半瓶开塞露。下边要做的,就是守在旁边,进行漫长的等待。

小白菜自己都奇怪,每天这样,洁癖的她竟然没有呕吐过。看来,没有人适应不了的环境。地也能下了——临下地干活前,给小驴子喂好水,把锄头绑在自行车上,身影匆忙成风的影子。到了地头,小兜子已经在地里了,给一筷子高的玉米定苗儿。小白菜清楚地看见,他是站在她和小驴子地里的。原来,今天是周日。玉米苗儿棵与棵之间,都是均匀的等距离,一看就是出自熟练庄稼把式的操作。一边间苗儿,一边将田垄间的杂草除掉了。男人专心地劳作,并没有看到地头上的女人。小白菜看了会儿,默默地转身,蹬上自行车,回家了。

千万不要以为小白菜会感谢小兜子,她对他的态度没有半点更改。两个人没有语言与行为上的任何交集,没有如一部分人期盼的那样,嫂子和小叔子之间发生点什么。不得不进小白菜院子的时候,院子的门儿是敞开的。什么时候才是“不得不”呢?地里的收成要运到小白菜院子里,男人滴答着汗水从车上往下卸粮食的情景,全然不在小白菜的眼睛里。她只当做粮食自己长了腿,不感激,不动容,吝啬到连目光都不投过去一片半片。小兜子也不指望,收拾好了院子里的收成,车和人悄然退出去。回手关严实院门。

秋天里,每家每户都会在菜园子里种一大片白菜,初冬时收了。大白菜是农村冬天最重要的蔬菜,得储存好。在大白菜收获前,村里人都会在自家院子里挖上一口地窖,存储大白菜。每家的男人都是能工巧匠,菜窖挖得漂漂亮亮。一般情况下,菜窖一人多深,为方便做饭的女人们取菜,窖口都会放一把梯子。取完了菜,再将窖口盖严实了,防止冷气进去,冻伤了白菜。一户人家开始挖菜窖了,其他的人家也都紧随其后,铁锹深深地插进土里,翻出甜腥的新鲜泥土。一条条的蚯蚓,慌乱的逃窜途中,不是被公鸡母鸡们啄食,就是被淘气的小朋友们切割成段儿,检验书本里学来的知识是否真实。简直是一场蚯蚓们的劫难。

小兜子也在挖菜窖人群里。他要挖两口,自家院子里一口,小白菜院子里一口,两口菜窖隔着篱笆墙相望。先挖小白菜家里的,照例是敞开院门来挖,把他的行为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省去不必要的猜测。“王老师,用帮忙,说一声。”学生的家长们,说得很真诚,只要小兜子点个头,别说两口菜窖,十口八口也没有问题。小兜子一一拒绝,就像他种庄稼拉庄稼,都事无巨细地自己去做。节假日时间不够,就加班加点,早起和晚归。过去,家里的菜窖都是小驴子挖,小兜子想上手,小驴子就会说,一边呆着去,你那手是握笔杆的。

小兜子不怕挖菜窖了,他的手早就脱胎换骨了。掌心里的老茧便是证明,任何繁重的劳作,它们都所向披靡。小小的菜窖算什么呢?但是,它们从主人身上接收到了一种庄重的信息,因此个个倍加谨慎,一招一式都不松懈,将菜窖挖得精致再精致。挖完了小白菜的菜窖,转到自家的战场,小兜子同样严谨。夜深了,一盏旧时的提灯依旧挂在树杈上,照亮小兜子的劳作。

冬天到来了,小白菜开始到菜窖里去取白菜。一次,只取一棵。她不怕麻烦,每天都要到菜窖去取菜。她好像特别热衷于取菜,下雪了也不间断。院子里的鸡鸭都躲到窝里了,大家挤挤挨挨地聚在一起取暖,看小白菜跛着脚,在完美的雪地上,留下两串黑的印痕。一只勇敢的小公鸡跑出来,在雪地上创作出一朵一朵的梅花,骄傲地高唱一曲。炕上躺着的小驴子,在心里默念一组阿拉伯数字,数字从瘦弱逐渐丰盈,直到变成一只大胖子,才听见小白菜回来的动静。他不知道她干嘛去了,她从来不告诉他。除了精心地照顾他,她并不和他说话。但是小驴子已经摸索出规律,女人是去菜窖取白菜了。刚开始瘫痪那阵,小驴子眼睛里是临近死亡才有的万念俱灰,绝望凝结得比珠穆朗玛峰还高。慢慢的,愧疚开始融进来,化掉一部分的绝望。愧疚是缘于小白菜,他没有料到这个女人,会给他如此周到的呵护。他心疼她,怨恨自己拖累了她。仅有的媒介就是眼睛,在眼底这方有限的舞台,他尽量多给愧疚一些空间,趁着小白菜给他喂水喂饭的机会,传递给小白菜,让小白菜明白他的内心感受。

小白菜只盯着他的嘴巴,上一口咀嚼完了,下一口食物马上填进来。他准备好的愧疚,往往都浪费掉了。有时候,小驴子也会生出幸灾乐祸的情绪来,只要我不死,你就是我的女人。别的什么男人,只能出现在梦里。一想到这层意思,小驴子就大口大口地吃东西,一副要把自己吃成长生不老的贪婪模样。每每这时,什么绝望,什么愧疚就变得特别弱,坚挺的是占有的欲望。他要好好活着,必须好好活着,用生命拖垮女人的梦。然而,当他的双腿被小白菜支起来,小驴子的拖垮计划,就坚挺不起来了。每一天,小驴子都在反复无常中度过。最近一段日子,惶恐的情绪成了主导,他被牢牢地控制着。

取白菜用这么久么?

令小驴子惊恐万状的是,小白菜恒久的零温度有了改变。棉门帘一挑起来,他眼角的余光就看到小白菜脸颊上的两坨红晕了。绝对不是天冷的缘故,这样的红晕在婚礼上出现过,在梦里出现过,娇艳极了,没有生气的屋子都被映照得动人起来。她的眼神也和过去不一样,尽管她在尽力克制,想保持一如既往的零温度,幸福根本不答应,一脚踢了掩体,站在表情的最前沿。幸福的样子,比美梦之夜的要清晰十倍百倍。啊——小驴子内心发出一声嘶叫,差点晕过去。因为,他真切地感觉到,另外一个男人,已经从小白菜的梦里跨越到了现实。

翻身捶背的环节过后,小白菜端上来晚饭,用勺子往小驴子嘴里送。小驴子目眦尽裂地盯视着小白菜,他没有办法拒绝她扳动他的身子,但他可以关闭自己的牙齿,拒绝她的喂食。以此,来向小白菜发出警告,别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其实我啥都知道。看来小白菜今天的心情真是好,她居然对小驴子说了一句话:我天天伺候你,你还耍脾气?不可思议的是,嘴角还露出了笑纹。笑纹是给他小驴子的么,肯定不是。看哪,笑纹荡啊漾啊,又顺着猫眼飘走了。一直趴在炕上睡觉的猫,都品出了几分的诧异,喵呜一声,钻出猫眼儿想看个究竟。

扑——一股鲜血从小驴子胸腔里喷出来。

那是多么壮烈的场景啊,喷射的鲜血将小驴子沉重的身子带起来,离开炕足有二尺多高。就像电视里变的戏法,身子在没有任何支撑物体的情况下,自然飘浮在半空中。红艳艳的血柱子射向屋顶反弹回来,肢解成上千上万的娇艳花朵,在屋子里绚丽地开放。

在小驴子葬礼上,小兜子和小白菜哭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

“王光亮没有福气噢!”人越是劝说,小白菜哭得越是凶狠,几次晕厥过去。到最后,从眼睛里流出来的不是泪水,而是鲜红的血水。小兜子的头啪啪啪地撞击着棺木,如果不是人拦着,非脑浆迸裂不可。令看客无不悲伤落泪,树枝上的鸦鸟发出啊啊的悲鸣声。整个村子从来没有过的压抑,连襁褓中吃奶的小婴孩,都没有来由的委屈,拒绝母亲奶头的安慰,小嘴一撇一撇的,随时准备好了哭泣。

人去世后,每七天是一个祭日。逝者家人要到逝者坟前,给逝者烧纸祭奠。第一个七天叫头七,第二个七天叫二七,往后以此类推,一直到五七。头七那天,小兜子肩膀上扛着桌子,小白菜挎着一只大篮子,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坟地走。他们不说话,步子很沉重。特别是小白菜,脚好像跛得更厉害了。村外王姓家族坟地里,新起的坟便是小驴子的,北侧紧挨着的是父母亲的坟。小兜子将桌子卸下来,放在小驴子坟前,小白菜开始从篮子里往外拿东西,一样一样地摆放在桌子上。无外乎点心水果等等的一些祭品。摆完了,拿出纸钱来,一叠一叠地续着烧。小兜子捡起一根木棍,在火堆儿里拨弄着,让纸钱充分地燃烧。

一个人拨弄,一个人往里续。北风呼呼地吹过来,火堆儿里的焰火趁机伸出长长的舌头来舔舐小白菜。小兜子手里的木棍,赶紧将焰火的母体往一边挑,让焰火的邪念落空。

烧完了,两个人并没有立即收拾东西回家。身子和身子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守在小驴子坟前。守着,一言不发地守着。从早上守到中午,又从中午守到傍晚。不吃不喝,一动不动。非同寻常的冷,与坟圈子里的残雪合谋,一丝一丝地夺取两个人身上的温度。他们不反抗,身子逐渐地僵直。村里人站在村头,不时地朝他们张望,担心出点什么意外。傍晚,人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了,两条僵硬的身子复活了。他们从地上爬起来,规规矩矩地在父母亲的坟前,行了三个大礼。然后,往村里走。

小白菜在前,一跛一跛地走。小兜子在后,慢慢地跟着,一点超过小白菜的意思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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