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周克芹
2023-10-23范宇
□文/范宇
一
1991年4月22日,周克芹去世的次年,我出生于简阳市石桥镇野猫村。在这个曾经留下过周克芹诸多悲欢的石桥小镇里,我呱呱坠地的哭声,似乎带着几分遥远的追忆,让我多年之后,在遥望中不断追寻文学的理想。
只是在这个叫野猫村的闭塞村子里,没有人察觉到,更没有人料想到。对于尚只能用哭笑表达悲欢的我,更是无从在中国文坛或周克芹老乡们的痛心中找到追寻的蛛丝马迹。
村子里,没有人对我提起过周克芹,也没有人谈及他的成名作《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这是村里人少有的默契之一。父辈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劳作着、生活着,像我一样的少年们则漫山遍野地挥霍着无忧无虑的时光,周克芹蜚声文坛的声名仿佛与这里的一切都无关。
祖父经常带我去石桥镇上赶集,一杯盖碗茶,是他必不可少的消遣。古色古香的茶铺里,三教九流的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但那么多年过去,他们的口中却甚少谈及周克芹。周克芹曾在镇上读过私塾、念过中学,阅览过一些或有启蒙意义的文学书籍,可仿佛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沱江永远静静流淌,古镇依然阳光慵懒。
不是这里的人不知晓蜚声文坛的周克芹,也不是这里的人没有读过远近闻名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更不是这里的人没有看过小说改编的轰动一时的电影。谁会选择性遗忘一位为这片土地深沉书写的作家、老乡呢?
或许是太多的遗憾和悲痛交织在一起吧,父辈们用三缄其口的默契,把大地的悲鸣交还给大地,把内心的伤口包裹于内心。
这种“好心”造成的后果是,像我这样出生于20世纪90年代的同龄人,在很长的岁月里并不知晓周克芹的存在,更遑论阅读他的作品了。久而久之,给人造成的假象或错觉是,这片先生用生命书写的土地,似乎在慢慢选择将之遗忘。
这是生于斯长于斯的祖辈们惯用的“伎俩”。当年,成长于这片土地的作家罗淑刚刚凭借《生人妻》声名鹊起,由于产褥热不幸辞世,为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文坛留下一个巨大的遗憾。面对罗淑,面对文坛的遗憾,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曾经做出过同样的选择,以至于中学时与罗淑的同房后辈罗春颖成为同桌,在她无意之间提起罗淑时,也没有引起我太大的关注和过多的追忆。
真正听说“周克芹”这个名字,是在念中学的地方历史教材里,好像就是在罗春颖向我提起罗淑的前后时间里。教材里虽专节介绍了周克芹,但篇幅并不长,我印象里不过两三页千余字,附了他的照片。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周克芹的样子,瘦瘦的,脸上写满沧桑,却遮不住浓郁的书生意气。
“周克芹是我们简阳的著名作家,其创作的长篇小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获得首届茅盾文学奖……”历史老师邓力在向我们讲解周克芹生平及其代表作时,带着几分历史的理性,相对较为隐忍与克制。但到了语文老师王为民这里,话风就完全变了,时而慷慨激昂无比自豪,时而悲痛遗憾泪流满面,活脱脱成了“豪放派”,内心的悲欢溢于言表。
两位老师的选择性表达,年少的同学们大多不能理解与共情,台上无论是平铺直叙还是娓娓道来,台下打瞌睡的仍在打瞌睡,摆龙门阵的还在摆龙门阵,仿佛隔着两个世界,隔着千万里人生,产生不了多大的联系。不过,总有那么几名学生,听得全神贯注,时不时把头转向窗外,望向远山,看向大地,若有所思。这几名学生中,有罗淑的同房后辈罗春颖,也有已能写一手漂亮文章的段秀,还有我这个天真烂漫的“淘气包”。
与罗春颖、段秀比起来,我就像是个例外。但多年之后,当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踏上追寻周克芹文学理想之路时,多么感谢历史老师的理性和语文老师的感性。是他们,在理性与感性之间,营造起一个强烈的人文磁场,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始终伴随着我、指引着我。
人生的一扇窗,就这样被预留,等着有一天我去打开,追寻看似不着边际的世界。
二
像是注定,高中时期,我来到周克芹曾经就读过的“诚明中学”念书。校名早已修改为“石桥中学”,但学校的简介中总少不了周克芹的煌煌成就,这是经久而不衰、历久而弥新的光辉。
在这里,周克芹的精神,更像是人生的坐标、沉默的指引。周克芹的名字更多出现在迎新晚会和毕业典礼校长的致辞中、漫不经心的文化长廊展示里、鲜有人至的窄小图书室里,除此之外,很少从师生之间的互动和交流中冒出与之相关的种种话题来。面对高考的“唯分数论”,老师和同学们几乎把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投放在了语数外、理化生或政史地上,偶有对文学情有独钟的同学在上课时偷看文学类书籍被老师发现了,也会被善意地提醒或“警告”。
被高考的“战车”拉着一路向前奔跑的我,虽然有时也会因为多愁善感的青春写下一些天马行空的文字,但终究徘徊在文学的大门之外。此时的我,哪里能想到,当越过高考的门槛之后,在遥远的西北黄土地上,那扇被预留的窗将会被岁月的钥匙打开。
我曾在多篇创作谈中提到,进入阅读世界,踏入写作之门,是受到余秋雨作品的影响。直到现在,我仍深以为然。但细细想来,在与余秋雨作品相遇之前,其实周克芹的精神早已在冥冥之中提供了某种指引,让我在前行的三岔路口,无意识地作出人生的某种选择。或许,没有在三岔路口的一次次无意识选择,也就不会有之后的种种因缘际会。
如果说余秋雨作品让我对写作产生了浓厚兴趣,那么周克芹的作品则让我在有限的人生阅历中选择了写作的题材。
我就读的西北民族大学位于甘肃兰州,这里与周克芹的故乡风貌大相径庭。当我在自然环境和生活习俗迥异的他乡,首次完整地阅读周克芹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和罗淑的《生人妻》等一系列作品时,内心犹如涨潮的海水汹涌澎湃,产生了深深的情感共鸣和精神认同。他们笔下书写的故事,分明就发生在我熟悉的故乡、成长的沃土,虽然隔着不同的年代,但以文学的方式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烙印依然清晰可见、散发的理想仍然温暖人心。
也正是在这个阶段,初试文学创作的我,毫无疑问把笔触投向了故乡,投向了周克芹、罗淑等文学先辈曾经书写过的这片热土。记得在异乡写下的第一篇相对成形的散文习作叫《家乡的炊烟》,文中描绘的是在村子里日日可见却时时忽视的炊烟——当我置身于异乡的陌生环境里,一缕缕炊烟升腾在我的脑海里,弯弯曲曲的,若有若无的,像极了乡愁的模样。虽然文章十分稚嫩,但我却首次感受到了故乡的分量。《一把寂寞的锄头》《彼岸的故乡》《扁担的一生》……故乡的炊烟、锄头、扁担、水井、柴禾等稀松平常的物件,逐渐在漂泊的游子心头变得生动起来、深刻起来。
2012年,因为《彼岸的故乡》一文忝列由河北省作家协会主办的孙犁文学奖优秀奖,有幸来到孙犁的故乡衡水市安平县。正是在前往安平的火车上,我才阅读了解到孙犁与周克芹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孙犁十分欣赏周克芹的作品,由于身体、视力等原因,守在炉火边从电台里听完了《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孙犁认为《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是一部有观察、有体会、有见解、有理想的小说,并把周克芹及这部小说列为“素日尊重之作者及爱重之作品”。周克芹则阅读了大量孙犁的作品,充分吸收和转化了作品中的文学养分。因此,不少文学评论家认为,周克芹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传承和拓展了孙犁构建的乡土文学传统。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获得首届茅盾文学奖,周克芹前往北京领奖时,孙犁托人带话要见他。他赶紧来到孙犁下榻的房间,激动万分,双手颤抖,抽烟时连火柴都无法划燃……当我在数十年后,踏上孙犁的故土,面对他构建起的乡土文学磁场,我内心的激动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在众多获奖者中,年仅21岁的我,无疑是后生晚学,诚惶诚恐。当一位文学界前辈问起我获奖作品写作的内容时,我内心十分忐忑,脑子里一片空白,半天抖不出一个字来。好一会儿才颤颤巍巍抖出一句来:“写的是老乡周克芹曾经书写过的那片土地,也是生养我、滋润我、影响我的那片土地。”前辈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没再多言,仿佛“那片土地”的精神指引已完全消解了他心中的疑惑。
两年后,《彼岸的故乡》一文又有幸获得由家乡简阳市人民政府主办的“周克芹文艺创作奖”。这次获奖,让我感到十分激动,激动的不是获奖本身,而是这样一篇不大成熟的文章似乎又将两位互相敬重的前辈作家联系在一起。当然,这种“联系”,更多是我个人的情感走向和独特感受,带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作为一名非专业写作者,绝不敢奢望传承和拓展乡土文学传统,但我愿意在创作的道路上追寻孙犁、周克芹的文学精神,不断尝试为“文学的故乡”写下一些不见得深刻但情感必然充沛的文字。
2013年,我写下一篇题为《不曾关闭的窗户》的散文,文中的主人公正是曾经慷慨激昂为我们讲述周克芹故事及作品的语文老师王为民。该文主要叙述了他和痴呆儿子之间的故事,故事并不离奇曲折,却折射出人世间平凡而伟大的父爱。此文发表后,有幸获得由作家网、《人民文学》杂志社等共同主办的第四届全国高校征文一等奖,在北京师范大学举办的颁奖典礼上,我作为获奖代表作了发言,发言中专门提到了周克芹笔下的故土简阳。
在我发言结束后,坐在嘉宾席上的简阳籍作家李鸣生把我叫住,和我聊起了家乡,聊起了周克芹,并勉励我继续为家乡书写。李鸣生的勉励,让我倍感温暖,备受鼓舞。多年之后,我在李鸣生的《面向生活 背对文坛》一文中才了解到,他的文学创作道路也深受周克芹的影响。他在文章中写道:“此后在我混迹文坛20年的岁月里,我时常想起的便是克芹老师当年对我说过的那句话‘面向生活,背对文坛’。不知不觉中这句话成了时常警醒我的座右铭。”
现在回想起来,在那次颁奖典礼上,我与李鸣生短暂交流的共识,除了来自共同的家乡情结,还来自共同的精神追寻。不用多言,这精神与“文学的故乡”有关,与周克芹构建起的文学磁场有关,与李鸣生奉为座右铭的“面向生活,背对文坛”有关。
三
这些年,由于琐碎而繁忙的工作,留给创作的时间和空间并不多,这也导致不少朋友产生这样的疑惑——“范宇,你还在坚持创作吗?”其实,我对家乡这片土地的固执书写从未中断,对周克芹精神追寻的坚定脚步从未停止,在为数不多的创作中,仍然保持着对文学的最大敬畏,对故乡的饱满热情。
所谓追寻,并非一味怀旧地在故纸堆里“打转转”,而是在传承中不断创新,接续书写革新的时代。周克芹正是在沙汀、艾芜、赵树理、柳青、孙犁等作家构建起的偌大乡土文学磁场中,传承与创新,书写所处时代的种种变革,才有了创作出反映时代的伟大作品的可能。当我们在周克芹一系列乡土作品中汲取养分时,更应“传承弘扬这一书写大地的坚韧情怀”(简阳籍作家傅恒言),在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的千年乡土变革中找到为人民书写的精神内核。
或许,这才是追寻周克芹精神的最好方式。
作为一名记者,我时常会奔走在处于大变革时代的乡村,感受和书写新时代的巨大变化。从乡村面貌、产业结构到乡亲精神、生活方式的日新月异,都成了我在新闻报道中记录的重要篇章。正如同时兼具作家和记者双重身份的蒋蓝说:“新闻结束的地方,就是文学开始的地方。”我也在前辈们的文学实践和创作经验中,尝试着把新闻报道中的理性叙事转化为更具个人色彩的文学创作,努力在伟大的时代里书写故乡的永恒。
周克芹对创作提出了明确要求,“使思想符合时代”。在我看来,这片产生过伟大文学作品的土地,就是“文学的故乡”,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边在刘中桥、胡其云、杨小愿等作家的回忆中丰富对周克芹人物形象和精神内涵的认识,一边在深夜的案头一次次书写“文学的故乡”,这是我面对这片土地的必然选择。
不仅是我。由这片土地产生的文学磁场,早已越过简阳的山山水水,在更加宏大的时间和空间里影响着一批又一批有着纯粹文学理想的追寻者。或许,当写作的路上有了足以瞻仰的高地,心中就有了方向,精神就有了指引,脚下就有了力量。
2019年7月9日至11日,四川省作家协会和简阳市委、市政府共同举办“名家看四川·再寻周克芹”文学交流活动,刘庆邦、王祥夫、罗伟章、王十月、弋舟等50余名全国知名作家心甘情愿不远千里来到简阳,来到周克芹笔下的“文学的故乡”。刘庆邦在《周克芹的魂》中写道:“去简阳的活动中,我对其中的一项活动更感兴趣,那就是走进周克芹故里,‘再寻周克芹’。”在作家们眼里,没有什么理由比文化更有说服力。
此次文学交流活动设置了拜谒周克芹墓的环节,这也是作家们在简阳期间最神往的一次集体行动。这次行动的前夜,四川省作家协会委托我写一篇悼词,在作家们拜谒周克芹墓时吟诵,以此表达对周克芹的无限怀念和对周克芹精神的永恒追寻。面对这份委托,我内心是诚惶诚恐的,要直面周克芹的文学精神,要代表那么多作家的追思,胸无多少文墨的我,有些底气不足。但我没有推辞,作为在“文学的故乡”长大的孩子,作为一路追寻周克芹精神的写作者,即便可能词不达意、词不逮理,但内心的情感一定如琉璃般纯粹。
是夜,我的脑海里回荡着葫芦坝的往事,浮现着周克芹的坚守,思考着写作者的初心。一个个汉字从这片土地中冒出来,借我之手,组合成深情的句子,幻化为追寻的脚步。悼词《再寻周克芹》,寥寥八百余字,似乎每个字都夹带着泥土的芬芳,都裹挟着晚辈的敬仰,月光里的热泪见证着这一切。次日的拜谒仪式由李鸣生主持,作家凌仕江在周克芹墓前代表作家们吟诵了这篇悼词——
雄州七月,草木蔓发,告慰英灵。
今日,群贤毕至,高朋咸集,我们怀着无比敬意,来到克芹先生墓前,共同感念拜谒,追思文坛先驱,缅怀人文圣杰。
今日拜谒诸君,来自五湖四海,各领文坛风骚,文章独树一帜,皆能自成一家。譬如,“短篇小说之王”庆邦先生,“航天文学第一人”鸣生先生,“文画一家”祥夫先生,不一而足,皆大名鼎鼎。不远千里,慕名而来,诸君诚意,可见一斑,克芹之灵,当感欣慰。
克芹先生,生于农家,长于乡野,成于泥土,乃至毕生心事,尽在此地,对这方山水,可谓情深义重。文学,是他朴素的理想;写作,是他真诚的流露。无论穷困潦倒,抑或声名远播,皆守初心。一部《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反映农村截面,呈现时代悲欢,书写心中信念,收获万千读者,震动沉寂文坛,自此声名鹊起。首届茅盾文学奖,奠定文坛地位,载入文学史册,走上人生高峰,绽放雄州光芒。始终铭记初心使命,聚焦熟悉生活环境,重点关注人物命运,深刻反映农村变迁,此志至死不渝。
呜呼哀哉,天妒英才,溘然而逝,简阳憾事,蜀中憾事,文坛憾事!魂归天国,葬于此地,重返故里,芬芳长存。这或正合克芹先生本心,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人生的起点与终点都交给这片熟悉的土地。青山环绕,绿水长流,文气灿烂,生生不息,以精神指引雄州方向,以情怀感召世道人心,以文心启迪当代文章。克芹先生,文章不朽,精神不朽,光芒永续。
我们深怀感念之情、崇敬之意,“再寻周克芹”,追寻克芹先生为民情怀、千古文章和精神品质,目的是再现其人文价值和精神引领,培养彰显人文情怀的新时代艺术人才。聚焦三新简阳,名片克芹先生,指引艺术创作,力争再出名家;放之浩浩文坛,先驱克芹先生,守护为文初心,成为我辈楷模。贤能诸君,汇集于此,诚心拜谒,皆为克芹先生文章折服,精神感召,影响深远。
文章千古事,克芹记心中。千言万语,难表深意,让我们为克芹先生深深鞠上一躬,以最高的敬意,缅怀这位文坛“老友”!
克芹先生,千古!
当凌仕江吟诵完悼词,作家们面向周克芹墓一拜再拜,这是一群作家对另一名作家由衷的敬意,是一群写作者对另一名写作者真诚的缅怀。周克芹墓前镌刻着这样一段话:“做人应该淡薄一些,甘于寂寞……只有把物质以及虚名的欲望压制到最低标准,精神之花才得以最完美的开放。”这是周克芹的墓志铭,也是我辈写作者追寻周克芹的重要精神内核。
周克芹就像一盏灯,用文学照亮了一个时代的天空,用精神照亮了众多写作者的道路。作家们集体拜谒周克芹的一年后,在周克芹营造的永恒文学磁场中,我有幸成为简阳市作协的组织者之一,和一群充满活力的写作者,一道为“文学的故乡”书写时,我总要想起周克芹的墓志铭,想起那句“面向生活,背对文坛”,想起年少时父辈们面对周克芹时形成的默契,想起历史老师的理性和语文老师的感性……或许,这样的“想起”,让我们笔下的文字更显真诚纯粹、更有精神力量、更可抵抗岁月。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太多的遗憾来不及书写,太多的理想来不及实现,我们能够做的就是在今夜的月光里,把过往写成故事,把精神写成永恒,不辜负这“文学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