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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岐西路

2023-10-23丁真

四川文学 2023年7期
关键词:海州江州站台

□文/丁真

我经常会做一种套娃式的梦,或者一种剥洋葱式的梦,一个梦境被一层又一层地包裹,剥开一层后,见到的是另一层梦境。在双流机场,听到我的言论,陈老师说,这不是套娃式,也不是洋葱式,这是上一个梦,掉到下一个梦,是十八层地狱般层层往下掉的模式。听到这话,对面的罗老师笑了,他说,这不是套娃式,也不是洋葱式,更不是地狱式,这是你们睡太多的缘故,像我这样基本上不睡的人,根本不会有什么梦。

罗老师,你为什么都不睡?

因为睡着,和死了没啥两样。

当一个听众,听了一种观点后,他会觉得自己内心的知识充实了许多,但当他听了无数种观点,他会觉得无所适从。

而我,是个奇葩。

不管谁和我说话,我都无法听清他们在讲什么。他们,或别的什么人,他们的叙述在我眼里,都是腌过的肉,在油锅炸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每次一想到这,就仿佛闻到了一股香味,好闻的肉香。

我不记得故事怎么开始,也不记得之前谈了什么,总之,罗老师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然后就开始了他的讲述。

我把家从海州搬到江州。来江州一年后,我仍然不熟悉这个城市。也许是我仍然思念海州,也许是江州一直在大拆大建,东边开山,西边修路,南边拆房,北边建屋,从未停止过。不,这不是重点。我上了年纪,痛风时常折磨我,我吃很多止痛片,国产的、进口的,还有一些非正规渠道“代购”的。这让我的记性变得不太好。但这也不是重点。

有一天夜里,疼痛消失了。我睡了很长时间,从晚上一直到白天。你知道,我是一个珍惜时间的人,我从不愿把时间浪费在睡眠上,对我来说睡着和死了无异。但那天我真的睡去了,身体轻盈,周围安静,其间我的眼前一度看到,窗外黑乎乎的,有风吹过的声音。我看到了,但我还睡着,我和我的身体,被某些不为科学家所知的力量合为一体了。这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

天亮的时候,妻子告诉我,长岐西路通公交车了,今天是第一趟。我告诉她我身体上的变化,她看起来并不感兴趣,可能还有些尴尬。长岐西路是我们小区西边的一条路,也是这个城市最西边的路。马路很宽,又长,南北走向,平时没几辆车,更没什么行人,但不可否认的是,我喜欢这种空旷感。长岐西路上的站台又高又亮,只停靠一路公交车,这路车沿着这个城市的最外围东南西北绕上一圈,才会停到这一站。也就是说,这里是起点,也是终点,要是没赶上趟,下一班车得一小时后才来。

我到站台的时候,一辆车刚走。不知道为什么,没赶上车的我却松了一口气。也许我就不是为了坐公交车而来。新修建的气派站台,与楼密人稀的新区冷漠气质非常符合,站在站台上,我有一股轻松自在感,开心高兴之余,也感受到一股神秘的力量,把站台和我相连的力量。

有风吹过站台,风里夹杂着空旷马路上卷起的尘土,让我迷了眼。

站台上出现了一对母女,她们的出现,让我又记起另一段时光,记起了我以前生活中遇到的一件奇怪的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件事,还是海州的时候,和另一对母女有关。

母亲开始和女儿谈及在校的注意事项,但很快就被打断了。

“每天都说好几遍,”女儿不耐烦地说,“和男生保持距离,不要早恋。”

“妈也是为了你好,”母亲回答,“女孩子和男孩子不一样,我这么操心,还不是想你听话一点,可世事不如人愿。”

女儿听了这话,乖巧地笑了。从外表上看,女儿是温柔和蔼的,应该也不太发脾气,属于就算被人过分挑衅,也只会在一边独自哭泣的样子。可母亲却和女儿大相径庭——固执任性又咄咄逼人。她们聊的几乎都是些小事,时间也过得很快。不过,女儿似乎时不时地会揣测母亲的心情,这让一旁的我感到无来由地不安。我隐约察觉到女儿可能想和母亲坦白什么,又或者是倾诉前的试探与铺垫。这个女儿又把话题转向绘画等无聊的小事,这让我头皮发紧。

对于江州人来说,我是一个外地人。我不了解江州,也不会说江州方言,除了少数几个词。对我而言,江州只是地图上标注的一个地方。可是,对于江州人来说,海州也不是同样吗?每个人,对家乡,不都是有着同样的情感吗?到了我这个年纪,头发花白,早起菜场买菜,晚上小区散步,都能遇到熟悉的人聊天说笑,与普通老人无异。

在空旷的车站遇到一对母女,唤醒了我的许多记忆,一辆汽车驶过,风卷着灰尘扑面而来,把我的思绪拉到了远方。最近,我发现自己时常沉浸在过去中。尤其是见到这对母女后,我的回忆在反复翻腾。

一年前海州洋村车站,空旷,几乎没有人。一对母女,正如我前面说的那样,女儿安静,母亲强势。母亲在絮絮叨叨叙说着生活的艰辛,丈夫因为癌症离开了她,为了女儿的学费,她不得已要去打工,她到现在还不能适应打工的生活,也无法融入他们之中,可她的煎熬还不得不继续下去。在母亲絮絮叨叨的时间里,女儿待在一侧安静听着,沉默不语,眼睛盯着脚下,那是一条蜿蜒的山路,通向俯瞰着城市的青黛色的群山。女儿应该像她父亲吧,眉眼间总洋溢着温柔,带给人平静踏实感。

事隔一年,有很多东西我肯定忘记了,但仍有场景历历在目。我想不起它们在时间中的准确位置,但我清楚地记得,女儿时不时揣摩母亲的情绪,小心翼翼地赔笑,也清楚地记得,母女二人接下来的那场对话。

从洋村通向外面只有这一条蜿蜒的山路,每天早上,我都会在这里等待公交车把我载进城区。这对母女有时比我早几分钟,有时比我略晚。从她的自言自语中我获取了一些信息。譬如说,她曾经是一家公司的人事主管,产后当了全职妈妈,丈夫去世后,为养家糊口,只得打工。母亲消瘦,而且因为岁月渐大有些驼背,但微抬的下巴和坚毅的嘴角仍能看出她倔强固执的性格。那个特别的早晨,他们比我早到了车站,母亲的表情,冷漠呆滞,相反,女儿脸上有着愤怒。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恶心卑鄙的男人,居然会做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

母亲没有答话。

女儿脸涨得通红:“这叫人该怎么活!”

母亲把头撇到一边,轻声嘟囔了一句:“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叫她自己不洁身自好的。”

“妈!”女儿气愤极了,大声地说,“她被人灌醉了!她喝醉了才会被人、被人……”

母亲听到女儿语塞,这才把头转了过来,不耐烦地说:“半斤八两你懂吗?哪家有教养的女孩会跟男的喝酒,还喝成这样?本来也肯定就不是什么好学生。”

听到这儿,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在那些夏日的清晨,天空总是淡蓝色,还没有完全天亮。山路两侧的树高大茂密,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它们不会像城里的鸟,公交车来了就立马消失不见。

母女俩在谈论这两天网上热炒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勾起了我所有的关心。

女儿露出古怪的神色:“你能不能三观正一点,明明女孩才是受害者,你为什么会帮那个行凶者说话?”

母亲也用奇怪的神情注视着女儿,然后继续用不屑的口气说:“首先,能答应和男人去酒吧的女孩,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家教出来的,你自己先让别人觉得有机可乘,事后还有什么资格怪别人强暴你呢?”

我尴尬了片刻,为这个母亲毫无修饰地说出那个令人羞耻的词。我装作在看脚下的山路,但我听见那个母亲仍然在絮絮叨叨地说:“你看看评论区里,十个人九个说她不好,还有人认为她就是为了出名,博人眼球在网上发帖子讲自己的事。毕竟,现在不顾一切想出名的人太多了。”

我偷偷抬头,看到女儿脸上惊讶的表情,仿佛看到了一面镜子,这让我羞愧难当,我想让自己的目光转向更远的地方,但似乎是没有成功。

“你说这个女孩是你们学校的?”母亲瘦小、微驼的身形坚定有力,“你们学校什么时候是这样的校风了?这样的学生还不开除?天啊,她不会是你们班的吧!同你是好友吗?你可千万不能和这样的人扯在一起,她父母都是怎么教孩子的,这样的孩子早该扔出家里去了!全家的脸都给丢尽了!”

我不记得女儿是否找到措辞去否认,我怀疑是没有,但我记得,公交车驶入这个站台时,引起了些许震动,风被震到其他方向,惊起了山路两侧高大茂密的树里的鸟儿。一同被震到的,是女儿单薄的身躯。女儿缓缓地垂下眼睑,嘴抿得更紧了。像那个夏天里其他清晨一样,女儿上了车,母亲往回走,瘦弱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远处。

这样过了几天,也可能就只有一天——时间对我来说是模糊的。在城区回家的公交车上,我听到两个中年妇女在交谈。一个高中女生,被闺蜜男友骗出去喝酒,男人趁她喝醉把她带到宾馆强行发生了关系,女生醒后,在网上发长文希望网友帮她,但无一例外都是骂她,连她母亲也骂她。女生今天在学校跳楼了。“早知道这结果,她妈肯定不会骂她了,有什么比活着更好?”一个说。“唉,也是可怜,听说爸爸生病死了,就妈妈养育,家里条件也不好。”另一个说。

我就这样坐在车里,看着窗外掠过的灯光,身子绵软无力地随着车子震动而甩动着。

车门打开的瞬间,有股风钻进来,我的身子起了一阵寒战,仿佛是怕被人认出来,我裹紧了衣服。

我睁开了眼。我在床上躺着。妻子说,长岐西路通车了,今天是第一趟。我和妻子谈起了那个女生,那是个清晨,在洋村的站台,等车的时候发生的事。

“应该就是那个女生吧。”我对妻子说。

“听说在ICU病房,没挨过第三天,还是死了。”

“是网暴让她走向了死亡。不是我们。”我说,尽量让声音听上去平淡。

“是吗?”妻子的身子在颤抖,“听说在学校的天台跳下来,全身骨头都碎掉了,脑袋都凹进去了,白色的脑浆流出来,人家说如果不是她母亲坚持让医生抢救,医生会当场宣布死亡。”

我哭不出来:“我感到毛骨悚然,听到你说全身骨头都碎了。”

妻子的眼睛悲伤而空洞:“是啊。这个母亲觉得她女儿没死,必须抢救。”

窗外已变成傍晚的光景。一切都凉爽起来,天空映衬着玻璃窗户一片绯红,零星有几只夏虫在窗外飞舞。

我似乎还躺在床上?记不清了。

“你知道吗?”妻子说,“网上都说是网暴害死了她。”

“那我们应该庆幸?”

妻子笑了。这个笑容中是什么样的神情,我忘了,但我能清楚地记得她笑了。“庆幸吗?庆幸我们儿子?还是我们自己?庆幸我们置身事外了吗?虽然儿子搬到了江州,我每天仍然会担心,怕他一个人在这里会出什么事。”

“所以我们搬过来了。”

“可是,就算在同一个城市,仍然几乎见不到他……也许是他不愿意见我们。我们好像和他在另一个世界,我们的世界,只有买菜、散步。哦,还有看电视。”

散步。是的,散步。我们很享受傍晚的散步,可以相互陪伴,对我们而言是一种放松。有那么一个傍晚,我们在绿道上停留了比预期更长的时间,走回家时,天色已经很暗。看着家中锅里留着的米饭和菜,我强忍着辛酸又苦涩的心情,拍了拍妻子的肩。

妻子注意到我在看她。她去洗了手,返回客厅后,突然冲着我笑了。过了几秒钟,我也笑了。

“我以后会把米饭的量控制好的。”妻子说。

我突然放声大笑:“你啊,就是太操心。儿子要真的回来,大不了叫外卖嘛。这年头,吃饭还用得着愁嘛。”

妻子也笑出声来。然后去把锅中的剩饭菜给倒了。

那天晚上很暖和,我站起身来,打开了窗。妻子过来和我站在一起。我凝视着外面的黑暗陷入了沉思。窗外的树丛里,虫子们正发出夜间的鸣叫。

“一天过去了。”妻子说。

我嗯了一声。

“时间过得真慢啊。”妻子眯眼皱着眉头。

“别人都只感叹时间太快了呢!”我笑了,妻子眼角的笑纹也更深了。

“老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来江州,日子会怎么样?”

“能怎么样呢?”

“可能很孤独。”

“现在也不是吗?”

妻子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我无法将那晚所有聊的内容都回想起来,但我记得最后变成了争吵。虽然第二天没有继续争吵下去,但一种近乎冷战的状态在我们之间持续了好几个星期,犹藏身于日常事物的表面下,给我们所有的相处都涂上了一抹令人不快的色彩,对此我们都不太习惯,很长时间里,我们都没有再谈起,那件事情发生以后,我们该如何和儿子相处的问题。

有一天夜里,我的脚趾又开始疼了起来。我企图用睡意去遮盖住疼痛,但显然这是个愚蠢的点子。我起来了,发现妻子没有睡在床上,而是坐在阳台上,往自己手上贴东西。我走近看,是创可贴。我抑制住想追问的冲动,等着妻子自己说。沉默到后来,妻子尴尬地开口:“我捡碎片的时候不小心弄伤了。”

“是碗的碎片。”

“我砸了一个碗。”

妻子一连说了三句。

我很吃惊。我不记得当时自己说了什么,但妻子回应我局促地笑。

“是我一时没忍住脾气。”妻子低下头,把那只受伤的手紧紧攥在另一只手里。

我一定说了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妻子先是低头不作声,后来突然大声地说:“你是对的。我是在生自己的气。我们为什么要来这样的城市,土豆没有海州的好吃,青菜不如海州的甜,连馒头都是海州的有嚼劲!天,我这是在说什么!我很生气,可我不能离开儿子,我天天都在想着他,我甚至在想,当初我如果能够多陪伴他,他是不是就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我变得这么没用、这么无能。我太生气了,所以我就扔了一个碗。”妻子说着说着,自嘲式地笑了。

我当时没有回话。我想不出更合适的话安慰妻子。事实上,我的想法与她没什么差异,我也在气我自己。我们一直在回避这件事情,仿佛那个女孩的死亡是故事的完结,我们在另起一段后可以继续微笑着生活。天空很黑,没有一颗星星。妻子盯着我,她的表情慢慢变得可怕、狰狞。那双眼睛,让我想起了站台上那位母亲的眼,瞪视中,几近疯狂的眼神。她的身体在一阵阵颤动,下巴在发抖,牙齿都露了出来。我害怕极了,发出了尖叫,但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我挣扎着想逃跑,但手脚都像被束缚了一样,让我无法动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它扑了过来。

“后来,风吹醒了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浑身是汗。这个诡异的事件是梦,还是天太黑呢?这几年来,我都没有想起那个母亲、那个女儿。我无法去评判那个女儿,也无法怪罪那些对女孩口诛笔伐的人。有些事情并不只是‘对与错’那么简单,那些事情都不受人们控制,一味去批判谁又有什么意义。”故事讲完了,罗老师打开了书,继续看。他这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可以说,书是他唯一的爱人。

故事很精彩,但我总觉得,这个故事里,似乎有什么没有讲明白,但又似乎全讲明白了。想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罗老师没有妻子,他从来没有结过婚,没有妻子,更没有儿子。难道这个故事从头到尾都只是罗老师编的一个谎言、一个笑话?

“你看起来很累。”罗老师注意到我的神情。

“是啊,这几天都没怎么睡。”我笑了笑,突然身上觉得钻心地疼,我大叫一声。

我醒过来了,好像。在双流机场的候机大厅里坐着,按摩椅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两个像小拳头一样的按摩器停留在我背部中间的穴位处。对面罗老师还在不停地说着,只是倾听对象是陈老师而非我,他不喜欢看书,一看书就会昏昏欲睡,他和妻子结婚几十年了,儿子也是我的同事。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们启口我刚才遭遇的事件,这个故事太真实了,真实到让人看不出哪里是梦境的成分。但当我把故事再如放电影般在脑海里一帧一帧反复浏览时,又总感觉很多细节对不上,只是我说不出哪些细节对不上、这些细节怎么对不上。

我继续眯上了双眼,试图不去想那些诡异的场面。候机大厅空调效果真好,一阵凉风吹进我的脖子。我的身体开始下坠,掉入了无底深渊,我拼命慌张挣扎,但毫无用处。

“这是梦,是梦。”我告诉自己。我开始喘不上气,却丝毫没有抵抗之力。黑暗像一团浓雾朝我袭来,吞没了我的身体。我要死了。

一张狰狞的脸朝我飞过来,露出了牙齿。她在笑。我大叫一声,身体像触电一样狂乱抖动。

我睁开了眼。

我在家里的床上。

风从窗外吹入,窗开着。

有一丝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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