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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安生

2023-10-22

广西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女儿班主任妈妈

唐 女

拽拽丢了。

妈妈打来电话说。

什么?我站起来,起了一阵黑头晕,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女儿曾经说过,拽拽要是有什么事,她会跟我们拼命。

走到窗前,远处的越城岭笼罩着烟雨,跟近处湘江的水雾连成一片,阴冷迷濛。这样的天气,拽拽是不会出去的。

下班回到家时已天黑,雨很大。妈妈等在门口说,它现在会自己开推拉门了。下午跑来我们这边,躲在麻将桌下不出来,用棍子赶它,不小心打痛了它,它冲出来就往外跑了。

应该不会跑远吧?它方向感差,胆子小,离开二十来步就会停下等我,只要喊一声拽拽,它必屁颠屁颠跑过来。虽然见草木就撒尿做记号,但回家十有八九会朝着另一条路奔去,叫都叫不住。就这尿性,谅它不敢跑出村。

妈妈说,她去村里找了一圈,没见到它。

以前车子开到门口,就见它在推拉门后面头伏于地,屁股翘得老高,尾巴甩得欢,一副随时要跟我玩闹的样子。现在大厅空空荡荡,它的饭碗孤零零待在墙根。我撑把伞,打着手机电筒去找。

村里的路灯很昏暗,隔蛮远一盏,房子也隔蛮远一座,大多都关了门。雨像头黑熊,沙沙地在村里走动。一岁的时候,我们把它从南宁带回来。想到它在某个地方淋雨流泪,再黑再怕也得去找它。我踩着雨水一路喊拽拽,没有回应。

一户人家开着门,我走过去,对着堂屋喊了声拽拽。这家女主人出来问了情况,说,偷狗贼太嚣张了,我们村的狗都被偷光了,连村里那只萨摩耶犬也丢了。你家拽拽估计也给他们偷去了。

不会吧?拽拽的肉不好吃的。听到这里,我害怕了。

绕了一圈,村里果然出奇安静,偶尔从一户人家传出电视的声音。我不死心,对着这个影影绰绰的村庄大喊:拽拽——

回应我的,不是它甩着舌头向我奔来,而是风雨中树叶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村子的梦呓。

我在朋友圈发了这个消息,意识到会被女儿看到,又删掉。她在艺考集训,是不能让她知道的。

我在村群里发了个寻狗启事。这是个大村群,老街的一个人说,别找了,已经成为别人的下酒菜了,还发了一个坏笑的表情。

听他这么一说,我慌了,说,请你们手下留情,它对我们很重要。引来的是更多的调笑。在他们的脑子里,养狗不就是为着吃嘛,还什么重要不重要。我百口莫辩,窝着一肚子火去他们村寻狗。我村跟老街还隔着一段路,路边黑暗的山头有不少坟墓,我硬着头皮借着手机电筒微弱的光过去。

我的脚步声引来群狗狂吠。这是村口的一户人家,院子很大,里面黑灯瞎火。我竖起耳朵,辨别拽拽的声音。它很少叫,叫声特别。刚回来那阵儿,好几个晚上它像狼一样哀号。眼角有泪痕。我陪着它坐在楼梯上,它挨着我坐着一起看星空。在花园见到蛇,它叫了很久,像看家狗,奶凶奶凶的,直接把蛇吓回洞里。在楼台上看见吊车伸出很长的手臂挥来挥去,它吓得不轻,哇唔哇唔说了一大串狗语,见我只一个劲地笑,它匍匐在楼梯角落一动不动,示意危险。三种叫法不同,但都声如闷雷。这些叫声太尖厉太稚嫩,没有它的声音。

到半坡,闻到一股奇异的香,一群人在一座二层楼的大厅里猜拳喝酒。我仔细辨别那香,有八角、陈皮、桂皮、葱姜罗勒,还有干辣椒,这些都是黄焖狗肉的香料。那肉肯定是狗的无疑了。我对着这扇紧闭的门喊:拽拽——

里面的人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安静了一会儿,只一会儿,又开始划拳猜码,好不快活。

我想,如果他们吃的是拽拽,那锅里的肉也会跳动几下。他们为什么要关着门吃呢?想起群里那些人阴森的调笑,悲伤直接冲出胸口,对着屋里喊:拽拽——我想拽拽的肉会从他们的嘴里跳下,向我奔来。

当然,这样的喊叫很快被雨声抱住,不让它往门上撞。他们的划拳声嬉笑声响彻雨夜。

冬至吃狗肉进补是这里的风俗。邻居家的土狗是拽拽的好朋友,拽拽被拴着的时候,门是打开的,它经常留一半狗粮引它来玩。土狗长得半大,天气转凉,就成了锅里的补品。那天早上,拽拽在花园里听着邻居把它的朋友打死。惨叫声让它嘤嘤着在院子里乱转,第二天我摸它的头,还在颤抖。它拼命要出去,直接闯入邻居家后院的厨房,又到厕所旁嗅地上冲洗过的血迹,还想上楼去寻找它朋友零碎的气息。我强行把它拉出去,跟它说,你的朋友不在了。放心,你不会像它一样的。

如果拽拽被他们吃掉了,我真不知道女儿会怎么样。我还抱着一线希望,也许他们吃的不是拽拽。我没看见拽拽的毛,也没看见它的项圈。我继续在这个村里喊,对着漆黑的树林喊,也对着林立的房屋喊。

拽拽成了雨夜的一部分,我也成了雨夜的一部分,潮湿而黏稠。

一同成为雨夜一部分的还有女儿,只是,因为掺和了太多泪水,她更潮湿更黏稠。

我坐在客厅,听女儿在房间哭。副校长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越想越锋利,又不能不去想,不能不被剜。

女儿跟我说过多次在班里受欺负的事,我却敷衍着,当作小事,心想,每个人都需要在这样的事情中学会处理人际关系。直到她跟我说,被校园暴力了,不想上学了,我才着急地问怎么啦?她欲言又止。我知道她对我已经不抱希望。都高二了,不能不上学啊。想起班主任说可以转去普通班学习,就建议她考虑转班,反正在艺术班也没有专业课,等寒暑假再去城里参加专业集训。

她也同意。

我跟班主任沟通,她让我们去跟管教学的副校长说。

副校长是艺术班的地理老师。当初进艺术班的时候,女儿说要学播音主持专业,我不太理解,他却很支持,说要尊重孩子的选择,一下获得了女儿的信任。

知道我们的意图后,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出去给班主任打了个电话。而后态度大变,开始数落女儿的不是,说她在走廊练声,让同学讨厌……可是练声是她们专业的必修课啊。说她不爱卫生,把老鼠引入寝室,老鼠还死在她床底下,让同学讨厌……这完全不合实际,我是中途带她去这个寝室的,去的时候,只剩对门下铺,旁边就是垃圾桶,垃圾桶堆满垃圾,周边也撒满了饭菜,引来了不少苍蝇。每次去送东西,我都给她们倒垃圾、清扫地面。女儿告诉我有老鼠从窗户爬进去直接跳到她床上,她很害怕。于是我买了粘鼠贴放在她床底下,把老鼠给粘住了。

我没有当场反驳,女儿也无辜地听着。

外面樟树上蝉声聒噪。

他一连打电话问了几个班主任,说有个艺术班的学生想中途转班,愿不愿意接收。都回答说学生太多,坐不下。

副校长的言外之意他们听得懂。虽然微妙,我也能听懂。

然后他对女儿说,你看,谁愿意要你呢?你自己选,想去哪个班?

女儿单纯地想,别的班主任不认识她,她的数学老师平时很喜欢她,上课总是让她帮着念题,她也总是积极主动回答问题,数学成绩不错。女儿就说想去他的班。

副校长又当着她的面给这位老师打电话,还是那种语气,说某某同学想去你班,你接收吗?数学老师听出了弦外之音,也说班里学生太多,坐不下。

你看,他也不要你。副校长说。

女儿脸色煞白。副校长继续说,先想想自己的缺点,想想同学和老师为什么都不喜欢你……

女儿眼圈一红,跑了出去。

这是他朝女儿打出的一套连环拳,我们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我知道这是一个试验班,如果办得不好下届将取消。一年级的时候,由家长出钱,学校从桂林市请了一位播音老师每周来上一次课。二年级那位老师不愿来了,学生太少不划算。播音主持专业的学生就没有专业课了。况且,她实在是被排挤得待不下去了,班主任解决不了问题,才考虑转班。

他的不快发泄在学生身上,有些狠有些不道德。只轻轻几句,就摧垮了她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世界。我当时傻了眼,眼睁睁看着女儿坍塌,又不能反驳,女儿还得继续念书,还得在他手上寻求机会。事后女儿责怪我不帮她说话,让她蒙受屈辱。是啊,她说得对。

见女儿跑了,他语气缓和下来说,你们要抽时间带她出去走走,她的性格很不开朗。

然后再拨通一个班主任的电话,说让一个艺术班的女同学去你班。那位班主任立即答应了。其实事情很简单。

我出去找女儿,想带她去新班。

女儿在外面早已泣不成声,说她不读了,自己在家自学,不麻烦别人了。

没办法,我先把她的书搬进新班。这个班人也多,班主任在后门边预备了一张书桌,我把书放进去,跟老师请了假。回到车上,见她哭得很伤心,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抚摸一下她的头,被她生气地挡开。回家后冲进房间趴在床上哭。

屋里塞满了她的哭声。窗外的雨,敲击大地,敲击屋宇,敲击人间,然后无一例外地碎裂,那是心碎的声音。碎裂之声在我脑海里余音缭绕,多年不曾消散。

无意中看到她微信的个性签名:所有热情都会在等待和失望中消失。

而这个等待和失望的时间跨度的起点在幼儿园。

学前班刚开学,班主任打电话问我要不要给孩子报个拼音补习班。我想还没上小学就提前补拼音没必要,再说她做事太较真,写字一横没写好,就要把整页写好的作业撕掉重写,搞得半夜三更没睡觉,哪还有精力去学别的?

后来就发生了她死活不肯上学的事。好不容易连拖带拽把她塞进教室,刚走,老师便打电话来说她跑出去了,又得慌慌张张发动全家满大街找人。她像只水鸭子,强行按进水里,又自行冒出来,如此再三。那位中年女老师一直站在一边冷冷看着。后来不得不找了另一个班,她才老老实实去上学。这事等到她六年级才说出来:老师冤枉她抄作业(幼儿园本来就是抄字),撕烂她的作业本,罚她重写。她向同学借了一元钱去买本子,语文本卖完了,就买了个数学本。同学都去午睡了,她在教室里边哭边写了一个中午,上课前交给老师。老师说不是语文本又撕烂丢进垃圾桶,还把她拖到讲台上罚站。她在讲台上哭了一节课……说到这里,她哽咽着无法说话。

缓过劲来,她接着说,小学数学老师长得像那个学前班老师,看见她的背影就害怕,听不进她的课。一次老师要她回答问题,她站起来回答了,这个老师说,咦,会说话呀,我还以为是个哑巴呢。后来被她叫起来回答问题,答错了,她又说,还不如个哑巴。班主任经常把她编到最后一桌跟最调皮的同学坐,根本无法听课。

小学五年,她都没跟我提过这些事。

只记得每个生日,她都对着蛋糕上的烛火许同一个愿望:希望能考出好成绩。可是每次考试成绩都不理想。她对自己失望透了。我却不知道背后的原因。

升入六年级,换了学校和老师,高兴的事多起来,经常跟我说起她的好朋友和她的老师,成绩也有了起色。到高二这段时间,是她的重建期。

高一下学期,她参加了学校的演讲比赛。事后,她跟我说,同学家长都夸她将来能做央视播音员。同学们也在给她欢呼助威。她看见一个评委老师听得擦眼泪。班主任很惊喜。虽然得了个第二名,但她仍旧很高兴,这是她单枪匹马干下来的。

后来,有同学给她起了个与“播”谐音的诨名“波孩(鞋)”。她不喜欢,同学却执意叫,老师也不能制止。

他们排挤走了一位同学。女儿成了他们的第二个目标。

一天傍晚,她气鼓鼓地回家,关在房间,也不出来吃饭。

第二天早晨,雾很重,窗外的树都不见了。班主任来家访。她年轻漂亮,带着一身雾气坐在客厅。她很欣赏女儿,说她乖巧懂事有才华,就是性格有些孤僻,只爱跟一个人玩。她想让她融入集体,就把她俩强行分开,惹她伤心了好一段时间,后来又跟新同桌好得不得了。我说,对她而言,有那么一个深交的朋友也就够了吧。她说,这次她生气跑回家还是因为那些调皮的同学挤对她。其实是这些同学误会了她,那天傍晚她来我办公室跟我聊怎么为班集体争荣誉的事,上课她回了教室。我随后去教室,抓到几个违纪的学生,他们就误以为是她告的状。以后我每次批评他们,他们都会站起来直接指着她质问我为什么不批评她。我说她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批评她?他们就说我偏心。唉,他们的偏见一时半会儿改不了,我也没办法。其他同学上专业课,剩她一人在教室里,如果她想转到普通班去学习,我也是愿意的。

听了她这句话,我才建议她转班。不想会闹成这样。

这些实施校园霸凌的师生,咀嚼着女儿的心肺,大补阴冷灵魂的血气。我是痛恨的,正如村人用红色油漆在断墙上写的:偷狗抓到打死!

拽拽受了委屈,是不是以为女儿还在南宁,找她去了?

第二天下班,妈妈跟我说,她问到拽拽的消息了,老街商店老板娘说,昨天下午看见一只很大的狗从人行道上经过,走得比较快,朝桂林方向去了。

第三天是周六,早上我们开车沿国道一路追,追到兴安县城也没见到影子,路边的人都没见过它。路上全是风雨打下的树枝。后来想起,我们是走高速回来的。

第四天我去南宁办事。

当天晚上,微信好友发来群聊截图,问是不是你家拽拽。是它。它被拴在才湾镇派出所的桂花树下,老老实实坐着,目光胆怯。民警给了它一碗饭。好友说,民警在才湾集市上巡街的时候,见一个叫花子牵着它,感觉不对,想过去了解情况。那叫花子见到民警撒腿就跑,他便拍了照片发在群里问是谁家的狗。

已经找到,我才发了个朋友圈,表示感谢。

女儿看到马上发来微信说,看清楚了,是不是拽拽?我发照片给她,她说是它。刚从南宁回来那会儿,她带它去过才湾镇政府的奶奶家,它坐在车子的后备箱里。

还以为它是个路痴呢,不想能找去奶奶家。真是的,跟你的性格一模一样,你小时候生气了也往奶奶家走,有次走到了邓吉村委,有次走到了天湖街。

哈哈,我就喜欢它跟我一样。

表弟把它送回来的时候,它见到妈妈,高兴坏了,抱着妈妈的腿好久不放,尾巴都快摇断了。妈妈说,饿坏了吧。

回家后,我摸着它的头说,姐姐去北京集训了,放假就会回来的。

它似乎听懂了我的话。

得空,女儿跟它视频,它向来不敢看电子产品,每次拍照它都会把头避开,但听到女儿的声音,它就安静了,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手机,委屈地看着它的小主人,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然后撇开,把头埋下。女儿叫它坐下,它乖乖地坐在地上。女儿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女儿在房间从傍晚哭到了晚上八点,突然听见她大喊妈妈妈妈。我冲进房间,蹲在床边问,怎么了?她抓住我的手说,快点带我去看医生吧,我受不了了。

这种惊恐的呼叫,在她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过一次。那次带她去扫墓回来,走到半路不知为什么她就生气了,赖着不走,也许是要我背一段吧。我脾气上来没好气地走了。走了很远,突然听见她在后面惊恐地喊妈妈,我跑回去,见她陷入了泥沼,正在下沉。我把水胶鞋脱下横在烂泥上,踩着它把她抱了出来。

没到这样的恐惧时刻,她是不会发出这样的呼救的。

我心疼地抱紧她,抚摸她被泪水濡湿的头发说,好,我明天就带你去南宁看医生。

弟弟让我先在网上预约广西医科大第二附属医院的心理科医生。预约时间到了三天后。来到弟弟家,女儿见到坐在床上的外婆,扑进她的怀里大哭。外婆问谁欺负我家宝贝了?她说,大家都不喜欢她,都嫌弃她,都不爱她。

去医院做检查,说她得了重度抑郁。

医生说,先做心理治疗。

又预约到一周之后。女儿还是成天躺在床上哭。说再也不回那所学校了。

我不停向那位新班主任请假。很是心焦。妈妈说,人各有命,你也别太担心,过几年在农村找个人嫁了算了。

我听后很震惊。难道就这样了结了她的一生?她还有播音的梦想呢。

躺在她身边听她哭,想起妈妈说的话,心里一酸,抱着她止不住号啕大哭。如果真这么下去,哪里还有什么好出路,等待她的将是悲惨的生活,她生来心高气傲,以后如何活下去?

她停下来,好奇地看着我哭。

弟弟听我大哭一场后跟我建议,不如在南宁帮她找所学校。

一语点醒梦中人。我赶紧四处寻找学校。公立学校连大门都进不去,只好找了所私立学校。

学校解决了。先是让她住校。一周之后,她说适应不了,跟新同学的共同点太少。我在学校旁边的小区租下一套房,让妈妈过来帮忙照顾。

她报了日语补习班、钢琴班、播音专业班,说不想落后。

好不容易见到心理医生,她看了看试题结果,被重复问家庭对她有没有影响,她说有。之后看病,不是看女儿,而是看家长。每次都被医生搅得鸡犬不宁,好像她有什么绝世武功,能修复所有破碎的瓶瓶罐罐。女儿却像个局外人,坐在诊室外面。这样看了几周,我们的矛盾被不断激发,刺激到她。她也看到了同龄人各式各样的病症,反倒让她病情更重了,说上课头晕。医生给她开了药。

吃药也没见好转。我不放心,在南宁一边编杂志一边陪着她。我跟她同住。半夜被一阵冷风惊醒,发现她站在窗台上,推开玻璃窗往下看。月光照着她,影子落在我的被上,风吹动窗帘,虫鸣长一声短一声。我屏住呼吸,盯着她,不敢眨眼,生怕惊动她。她回头看看我,又探身出去看看窗外,犹豫再三,终于回到床上。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一直装睡,听她辗转反侧。第二天早上,她问我,从八楼跳下去会不会死?我说,不会,只会残。她哦了一声,没再继续问。

爱割手腕的学生跟医生说,割出血就舒服了。她也学样。她从房间冲进厨房。我赶紧跟过去,见她拿了菜刀在手腕上划。我抱住她抢菜刀,说,真割了手腕止不住血,这半夜三更的,也没医生值班,就危险了。她犹豫了一下,不再跟我犟。等她安静了,我把所有的刀都藏起来。

有次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她摔了手机冲向车流,等我穿过公路,已经看不到她。我满大街找,逢人就问,都说没看见。最后回到她跑开的地方,去邕江边寻找,趔趄着连地埂都爬不上。这里水域辽阔,深渊一般泛蓝。我胆怯地看向邕江,生怕河面飘来一个孩子,生怕人群突然在岸边聚拢。芦苇摇摆,垂钓人安静地盯着河面,微波荡漾,虫声响亮,多么安宁而美好。两个小时后,她从河边爬上桥头,我看到了她,提到嗓子眼上的心才放下来。

这段时间,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点声响都会把我惊得老高,特别是关窗户时那嘭的一声。

我看到医院那么多孩子看病,心里很不安,在网上搜索了一下,一组数据让人触目惊心:中学生中抑郁症状的检出率甚高,其中重度抑郁症状检出率为3.3%—9.68%。我不少朋友的孩子也得了重度抑郁。偶有学生跳楼自杀的消息传来,网上的和身边的都有,让我心惊肉跳。

我做了一个梦,迎着冷风,悲凉一波一波涌来,淹到了我的腰。我拍打着这悲凉的水面,反复拍打,就像在抚摸怪兽的头。那浩瀚的深渊便心生慈悲,允许万物安生,汹涌的悲凉退了下去。

我跟弟弟说,这个心理医生不看也罢,根本不起什么作用。

弟弟说,不如给她买只狗。有个伴会好很多。

周末弟弟带我们去花鸟市场买狗,她不愿下车,说不感兴趣。

还是去看看吧,走一圈也好。弟弟说。

她很不情愿地下车跟着我们走进市场。第一家店的架子上,狗宝宝看我们过来,都挨着铁箱吠叫,十分吵闹。只有左边一只毛茸茸的狗很淡定,它在睡觉,抬头看了看我们,又继续伏下。白色桃形脸,眼角有两道粉色的痕迹,样子憨厚可爱。女儿指着它说,我喜欢它。

弟弟说,它呀,是阿拉斯加犬,传说中的拆家大王,会长得很大,你以后拉不住它的。我们还是先看看别的吧。

转了一圈,弟弟特意介绍了几种小型犬,她都没看中,就惦记着第一家那只。

我们再去看那只狗,老板把它抱进纸箱,它趴在纸箱边缘眼巴巴地看着女儿,尾巴甩个不停。女儿过去,它就伸开两手要抱抱。女儿抱起它,像久别的亲人。我想,就是它了。不管价格再高,以后再麻烦,此情此景也让我不再犹豫。

那两道粉红痕迹很漂亮。老板说,这是泪痕。泪痕?它才刚满月,就流这么多泪了?再看它,便有了份心疼。女儿抚摸着它,很开心。车上我问她为什么喜欢它。她说,其他的狗太吵,它很安静,很拽的样子,我就喜欢这样的。那你给它取个名字吧。就叫拽拽吧。女儿高兴地说。

拽拽第一次坐车,有些慌张,歪歪扭扭地一会儿伏在座位上,一会儿爬上她的腿。据说,小狗只认第一个抱它的人为主人。看样子,还真是,它只跟她亲。

风吹拂着它的毛,也吹拂着女儿的头发,或许它会是最好的药。

我和妈妈老老实实成了铲屎官。它天性活泼,也能听懂话。放学之后,我让她去小区花园遛狗。她还是一脸阴郁,不爱动,嘟着嘴背对太阳坐在石头上发呆。拽拽跑了几圈,回到女儿身边,趴在她的腿上,盯着她的眼睛看。女儿摸着它的背也看着它。这样对视了一阵,拽拽突然在她脸上舔了一下,女儿下意识地躲了躲。它满眼的关切可以融化人,但是她的嘴角没有扬起来,脸上还是堆满阴郁。不过,从这一刻,我知道,她的心门被推开了。

那时,她身边的紫荆花开得正好。

半年过去了,她还是很难入睡,夜夜哭泣。有时从梦中哭醒。她说,总是梦见那些事。

以后遇到事情,她不想跟我说,说我不能帮助她,就是听了我的话才导致她不停受到伤害。从小到大都如此,总是让她忍,让她让,让她为别人着想,对别人好,还说吃亏是福,结果呢?让她落得满身的伤。还说我不爱她。我张开嘴,又不知道说什么。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错的,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错的。我听见自己在碎裂。

一晚,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地上落着很多腥红黑色的面皮。我捡起一张,是个笑脸,那是怎样的笑啊,散发着陈年的腐臭,带着坟墓里的阴冷。头上是枯死的月亮。我站在它的影子中心,对月亮说,风撕下人脸换上一张张黑色的鬼脸,吓得孩子们失魂落魄。大海跟你奔跑,这邪恶的风是不是也受你指使?月亮冷冷地说,一切都可以撕掉,母亲撕不掉,她是活的啊。是啊,母亲是活的,可是,我这个不能保护孩子的母亲,活得多无力啊。

我难过地醒来。女儿不在床上。我惊起,有细微的哭声。循声来到后阳台,她蹲在拽拽身边抽泣。拽拽一只前爪搭在她的膝头,默默地看着她。月光照着她们。我看了看窗外的月亮,悄悄退回房间,躺在床上,听着死寂的夜里女儿那压抑的哭声。

楼下的文殊兰在月光里枯寂地开放。

女儿越来越孤寂,不愿意说话,回家就关在房间玩手机,眼睛一直红肿着。

双休日,弟弟建议带拽拽一起去郊区摘柑橘。女儿不愿意出去,弟弟说,拽拽天性好玩,它需要到野外去跑跑的。女儿同意了。

路上她晕车几次,下车呕吐,拽拽都关切地守在她身边。为了拽拽,她没发脾气。在柑橘园,拽拽玩得很开心,平时她不愿拍照,但跟拽拽拍了几张。那天阳光很好,我希望阳光能化掉她脸上的阴郁,希望她能像植物一样茁壮成长。

女儿噩梦连连,我也是。有次梦见她掉进了滚滚洪流,伸出双手挣扎着喊:妈妈妈妈——我便跳了下去。我不能让她一个人面对这样的恐惧,也许抓不住她的手,至少,我可以陪着她一起受难。那纵身一跳,又把我惊醒在午夜。

这是第三次听到她这样的呼救。我感谢那洪流将我们吐了出来。就像邕江、像那八层高楼、像那里的学校和人们,它们包容我们的痛苦和彷徨,又将我们从危险中吐出来,帮助我们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感谢南宁。

高三第一学期以艺考为主,女儿整个学期要去北京集训,我退了南宁的房,带着拽拽回了家。

回家之后,女儿还是没有走出阴影。有个晚上,她从房间跑出去,拽拽闻声上楼,在楼梯间女儿抱着拽拽大哭。我怕她着凉,就带了件外套想给她披上,被她挡开。拽拽见她不乐意,直接把我推开,再回去让她抱着它哭。它的脑袋搭在她的肩头,默默倾听她的哭声。我抱着衣服站在一边,像个局外人。

很长时间,她对我的信任、对人的信任都没有建立起来。晚上睡不好,白天打不起精神,学业压力又大,跟我视频老是哭。

我很担心,又没有办法,只能问她按时吃药了没有。

她朝我吼:我没病,我不是病人,以后别老是叫我吃药。

吃药让她记性变差,还发生心悸现象,她早就停药了。拽拽跟她新建了一种关系,给了她安慰,给了她念想,成为最有效的药。每次电话的第一句话都说,想拽拽了。

回家的时候,我以拽拽想游泳为借口,要她带拽拽去河边走走。去河边必须穿过田垌。田野里开满了油菜花和紫云英,解开绳子的拽拽在紫云英里追蜂惹蝶,她唤一声拽拽,它就甩着舌头跑到她身边,望着她哈哧哈哧喘气。她带着拽拽走在田野里的背影落寞而美丽。

她跟它并排坐着弹钢琴的背影也是。

所幸,上了大学,一切开始好转。每次看到她发来学校湖泊里黑天鹅的照片,我都很开心,这些天鹅在阳光下慵懒地梳理羽毛,生命何其美好。女儿说她很喜欢来看天鹅,看见它们就放松了,心情也会好起来。开花的校园、大雪纷飞的校园,她都拍给我。女儿终于能看到美,发现美,享受美,这就是我期待的。只要有这样一道裂缝,阳光总会照进来,人也会跟自然一样舒展。

她总要我发拽拽的照片。她说,别人家的阿拉斯加还要报班学游泳,我家拽拽天生就会,甚是欣慰。我说拽拽拖力大,拖倒了我,也拖倒了外公。她让我打它的脸,教育它,它跟她一样,是看人脸色行事的。冬天了,她给拽拽买了新窝,虽然被它撕得到处都是。最近又给它做了个狗牌。我惊奇的是,她还记得多年前去买拽拽的那个日子。

放假回来带拽拽出去玩,我给她俩拍了照片,其中一张很和谐,细看,她俩的眼神很是相像,清澈明亮自信,充满天真和希望。我把它设置为电脑桌面壁纸,是我最喜欢的照片。

每次考试成绩出来她都第一时间截图给我,都接近满分。她终于体验了一把学霸的感觉,自信逐渐建立。同学和老师也都喜欢她,她有了新朋友,不再嚷着要住校外。

慢慢地,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改变,也说想我了。一些重要的日子,她微信陪我过。室友笑她是妈宝女,她说就是,就是想妈妈,妈妈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发脾气的。听了这话,我长舒一口气,想起月子里给她洗澡、穿衣,因为无力,总是把她跌落在地。两片浮萍啊。我写了首小诗给她。她看懂了,很开心。

抚摸你的头发,每一缕都凉风习习

你说陪我过这些充满风声的日子

不说或者少说。听风说,雨说

一池浅水,可容一生飘零

大浮萍挨着小浮萍

飘来飘去都是小满意

听她pia戏时念白:世界会崩塌,而我会留下,所有魔鬼终将灰飞烟灭,四散如沙……

而我喉咙里涌动的却是:微波荡漾,万物安生。孩子们如野蔷薇,漫山遍野,带着刺盛开,大地因此芬芳而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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