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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罗场的黄昏(外一篇)

2023-10-22李会鑫

广西文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阿姨

李会鑫

爷爷穿着黑白相间的短袖,身体把衣服撑得有点紧,看上去像非洲大草原的斑马。

我专门从市区坐班车过来,陪他从藤县站上车。检票之后,他嫌扶梯太慢,从台阶走下通道,又从通道跑上站台,隔几步就回头看扶梯上的我。我对他眼神里催促的意味太熟悉了,告诉他不用着急,车还有几分钟才到。他没理会,走得更快了,一步跨两三级台阶。站台上的人很少,周围没有什么声音。他看着来车的方向,强压着急促的呼吸,像战场上准备冲锋的士兵。

半个月前,弟弟阿水和阿金分别来电话,说爷爷摘菜的时候突然咳血,去县人民医院拍片,结果很不好,很可能是肺癌。我心急如焚地和他们讨论如何隐瞒这个结果,把声音压到最低,生怕周围的人群、牲畜、植物和雨滴听到。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赶往县人民医院。他见到我,开始商量怎么给奶奶办生日宴。按照习俗,辈分最高的人才可以办生日宴。曾祖母去年已经去世,奶奶老家的人在街上碰到爷爷,说奶奶也七十多岁了,这辈子不办一次怕是有些遗憾。奶奶的阿尔茨海默病已经很严重,往后能办多少次充满变数。爷爷同意了。他们的生日隔得近,打算一起办。本来他都准备给亲戚发信息了,突如其来的咳血把计划敲碎。

阿金说,爷爷很早就有了不适,直到咳血才说出实情。我气不打一处来,陪他在医院食堂吃饭的时候略带恐吓地说,如果出了问题,肯定是被自己的盲目和固执害的。他点点头,不说话。检查了五天,医生把我们叫去办公室,看了看外面,确认他没有跟上来再关上门,小声告诉我们诊断结果是癌,并在电脑上向我们展示了片子,讲清楚原理,说这是在肺的上半部分,很容易流血过多,他们没办法做手术。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我们还是瞬间被寒意冻住,几分钟没有动静。我们没有在情绪里过久停留,回过神后马上分头联系各自通讯录里的医生。我们把片子发给市里的几家医院,回复都是没有办法。在最绝望的时候,二叔通过同学联系上了广西医科大肿瘤医院。我们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那家医院,立刻帮他办理了转院手续。他听到必须上南宁,沉默了一个下午才说:“退休十几年,命到了这个地步,顺应就是了。”他的声音很小,像说给自己听。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什么时候上去,略带希冀地说要去就早点。截然不同的情绪在他脸上碰撞,五官像被风压制的枯草不断扭曲。

我们轮流带他踏上前往南宁的动车,前两次是阿金,这次是我。我选了靠窗的位置。他极少出远门,如果不是这次看病,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坐上动车。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他作为先进教师代表到过北海,在银滩上来来回回地走。快三十年了,那次出行依旧给他带来无限兴奋,好像刚刚回来。

我们盯着右边的车窗外面。他略显疲倦,眼睛却极力睁着,像要把景色全部刻录下来。“快得连山头都看不清。”他笑了笑。这是难得的笑容。他的衰老越来越明显。我本想告诉他衰老无法避免,可是既然它那么自然,谁又需要提醒呢?这么多年,太多人擦肩而过,赶集一样。他们老去的情形大抵相似,白发增多,皱纹叠加,牙齿脱落,脚步松弛。起初不被在意的微小变化,最后总会以有形的方式呈现。

列车会经过我们家背后的山头。铁轨离我们家的距离只有五六十米。离家越近,我们的注意力越集中。“到了!”他看到了自己建造的房子,看到了村子前面的田野,看到了河流两侧的竹林,指着车窗叫起来。

我们对一闪而过的家乡行注目礼。这条铁路每天有近百趟列车,每天都有旅客把他建造的房子当作风景。他的眼里闪现自豪的光芒。

我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看他。他七十三岁,头发几乎全白,黝黑的纹路在脸上交错,像一片废墟。他一直老得比同龄人明显。我刚上小学,他调到我们学校做校长。他留寸头,穿藏青色的中山装,显得比穿白衬衫的同龄人老十岁。有学生在我耳边感慨:“你爷爷看起来真老啊!”我坚决地翻起白眼反驳:“哪里老?一根白头发都没有呢!”有一天,他和几个老师要锯断操场中间的苦楝树。树干很大,两个大人才能合抱。他们用拔河的绳子绑住树枝,绕着树根锯一圈,然后拔河一样喊起一二三拉起来。大树一次次摇晃,最后像张开的巴掌朝他们捂过来,似乎要将他们摁住。慌乱地逃离中,他的左脚绊到了右脚,身体扭曲着扑倒在我面前。几乎同时,大树轰的一声扑在他后面。他回头看一眼,确认没有人受伤,起身拍掉衣服上的灰尘。我想上去扶他,无意中发现了他发根星星点点的白色。他的年轻是染出来的。这样的发现让人沮丧,也让人心疼。

动车上有点冷,我担心他会着凉,说下车后一起去买衣服。他的反应非常大,带着责怪的意味说:“不冷,一点都不冷,家里大把衣服!”

他板着脸,试图制造年轻时候的威严。可惜皱纹多了,整张脸垮塌下来,呈现出慈祥的样子。以前在学校,学生都怕他那张脸,几乎没笑过,眼光长着刺。他上五年级的数学课,如果听到稀稀拉拉的“老师好”,会板着脸走出教室,干咳一声再重新走进去,等待学生整齐划一地喊出来。他经常批评学生,声音盖过隔壁班的老师,粉笔一次次戳向黑板,钉钉子一样。我担心黑板在晃动中会掉下来。他在下课铃声响起后还会提问,答不出的学生放学后会被留下,直到听明白为止。没被分到他教的班,我大大松了口气。阿水和阿金就没那么幸运了,提心吊胆地听课,不敢有任何眼神交流,生怕他提问。我们一放学就飞奔回家看动画片,听到他自行车轮子转动的声音吓得马上关掉电视,跑进房间拉开灯,用力翻作业本制造声音。这套动作必须在三秒内完成。我们经常从房门的缝隙看到他将手掌贴在电视机背,像医生把脉一样。一旦察觉到温度的异常,他会带着愤懑戳穿假象:“一个两个,装得真像!”

动车准备到南宁,他突然想起午餐时间到了,将袋子里的香蕉一个个掏出来叠在小桌板上,堆成了金字塔。我数了数,竟然有十八个!香蕉是自家种的,砍回来后放置四五天就熟了。天气很热,它们被捂在塑料袋里,皮肤很快就发黑,像木炭一样。

“先吃两个垫垫肚子,等下还要吃午餐呢!”我劝他不要吃那么多。

“这就是午餐,别浪费钱。”

“去吃饭吧,不算浪费。”

“我吃香蕉。”

“吃香蕉怎么行,营养不够!”

“你自己去,我吃香蕉。”

他咬了一口香蕉,想起一个更充分的理由:医院规定要凭二十四小时核酸阴性证明入院。时间很紧,我们各自吃了七个香蕉,到站后打车去肿瘤医院做核酸检测。

下午两点多,我们在医院附近找了宾馆就去万象城。我进去优衣库挑衣服,他以为要给他买,马上退出去,不停向我招手催我快走。在四楼的溜冰场,几个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的小朋友动作非常好,单脚在冰面上越转越快,像一颗钻头垂直向下。他第一次看到溜冰,站在场外看了半个多小时。到了饭点,我想在旁边吃个饭。他视力不好,凑近看了看价格,发现一碗面要二十多块,马上转过头说不好吃。客人爆满的店面,服务员也许很久没听到差评,诧异地看着他。“没吃过怎么说人家的不好吃?”我劝他小点声,别影响人家做生意。“一看就不好吃!”他边说边往外走,语气像石头一样坚硬。我没办法说服这个舍不得套保鲜膜就把肉放进冰箱的人吃一份几十块钱的快餐,只好跟了出去。

我们坐地铁去朝阳广场吃快餐。他吃了三碗饭,又喝了两碗汤,挺着肚子心满意足地逛起来。南宁的步行街比梧州的骑楼城大很多,我们穿过几条街,在涌动的人潮中迷了路。我们看到一个女人抱着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跪在地上,旁边用粉笔陈述身上的苦难。那些字歪歪斜斜,很不规范,却像作文一样长。路过的人笑着扭过头去。女人和他们的世界格格不入。他没有读完,就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十元人民币。女人接过去,随即流下眼泪,对他弯腰点头。他迟疑了一下,又从裤兜里摸出一张五十元人民币,一边点头一边走开。身后传来瞬间加大的声音表达感谢和祝福,但是很快淹没在人潮中。以前他经常说这是骗子,提醒我不要上当。我没有反对他,也不去追问会不会是场精心策划的骗局。我们默默走在灯光和影子制造的繁华中。在一家怀旧物品商店,他买了两只上发条的青蛙、五支手搓竹蜻蜓、三只木质悠悠球、两个拉线风火轮和五个彩色小陀螺,在我准备用微信支付的时候坚决要求店员收取他的现金。他说这是买给几个曾孙的礼物。走到三街两巷,有歌手在空地上弹吉他唱歌。我以为他没有兴趣,径直往前走,回头却发现他在人群外围伸长脖子听。他定住脚步,像一尊石像,不笑也不鼓掌。我折回来,和他站了半个小时,直到歌手结束弹唱。

晚上十一点多才回到宾馆。他烧了两次开水,用嘴吹着喝。二十多年过去,他像没有进化的石头,微信上显示走了三万步,依旧带着呵斥的语气拒绝给他买水。

第二天要检查和化疗。他紧张地站在日间病房门口,等候护士喊出名字。面无表情的护士扮演了上帝的角色,看着手中的纸慢悠悠地念出名字,然后用签字笔打钩。那支签字笔成了神权的化身,赐予排队的人们生的光环。最后一个才是他的名字。他松了一口气,身体软下来,瘫坐在走廊的长凳上,而后用手撑着站起来,跟随护士进去放好东西就去检查。他要做颅脑、颈部、胸部、上腹部平扫。在CT室门口,他深呼吸,把骨架撑到最大,试图给自己注入更多勇气。草原上的狮子在决战前将毛发撑起,显露出最强悍的一面。除了怒吼,他和狮子无异。检查结束后他去拔针,护士嘱咐他按压二十分钟,他按压十分钟就松开,听到几个人惊叫之后低下头,地上已经有了二三十滴血。他的手背制造了一场鲜红的雨,饱满、浓稠,紧紧贴着地板。护士跑过来,叫其他人不要慌,用棉花压住他的针口,可惜地说:“哎呀,阿伯,吃几只鸡都补不回来咯!”他忙不迭道歉,表示自己可以擦地板。护士怕他又乱动,赶紧说:“别别别,我们来就行,你压住,别松手!”

化疗其实是输液。他半躺在床位上,看着输液架上的瓶子和袋子,计算将要消耗的时间。我们买了下午七点的车票。教了四十多年数学,他精准地察觉到了时间的缺口,一再请求护士调快一点。“哎呀,阿伯,那么着急做什么?”护士中有个藤县老乡,劝他慢慢等。“输了液要赶回家,晚了就回不去了。”老乡帮忙调整一下就走了。他觉得还不够快,让我请其他护士再调一下。我一再劝他睡一会儿,他还是隔两分钟就看一眼,不断念叨如果再快一点,省下半个小时,就肯定赶得上车。输液持续了七个小时,下午六点才结束,我们来不及吃饭就打车去南宁东站。在动车上,我想点两份盒饭,他赶紧说他不饿,回家了再吃。为了躲避乘务员的眼神邀请,他望向窗外,望向一片黑色。

凌晨时分我们才到家。进村后,他蹑手蹑脚地走在夜色中,生怕邻居的狗叫出声。他像提前密谋一场出逃,平时足不出户,为的就是让人不起疑心。大清早拿着纸袋走出村子,小住一天,在晚上悄悄回来,没有人看见,不带回一点陌生的气息,不会引起怀疑。四五条狗都没有叫唤。关上门后,他有些得意地沏茶,吹着气喝几口,像越过了敌人的封锁线。

第二天九点钟我才起来。我看到他穿着磨损的跑鞋走进大门,就知道他又去散步了。在南宁他就说过,前两次化疗后都很疲劳,第二到第五天全身无力。我责怪他不遵医嘱,他说散步可以增强抵抗力。我说现在需要静养,他又说只走了两公里。我猜这也是他的计划: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朋友面前,释放健康的信号。散步,是他的主动出击,是他保守秘密的方式。

第三天,我怕他过度疲劳,不情愿地跟在后面。他答应我,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在家休息。他是知道医嘱的。路上的人问我是儿子还是孙子,他大声笑着说是孙子。他们问起我的年龄,问起在哪里做什么工作,多久回家一趟。这些问题他都自豪地替我解答了。他们唯独没有问起我的名字。在我们周围,名字似乎不那么重要,只需要捋清楚是谁的谁。我跟在他们后面,想起读小学的时候,其他年级的学生都叫我校长孙子。我成了不需要名字的人,受到的约束却更多。我去偷枇杷,偷李子,偷杨桃,偷荔枝,偷甘蔗,悄悄去河里游泳,或者抡起拳头打架,总怕有人突然蹿出来喊校长孙子。这个带着正义之光的名号像紧箍咒一样,会让我瞬间头疼。我自认为劣迹斑斑,有一次却被七八个人拉去操场中间。在那前两天,他们当中有人被我打哭。我以为他们要复仇,想转身去拿棍子,却被他们一把拉住,闹哄哄地抬了过去。我慌张地把手伸进裤兜,握住里面的小刀。万万没想到,他们把我放下来,站在我两侧,激动地指着对方,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然后要我评评理。我既惭愧又为难,连忙推脱说自己没办法服众。他们拉着我不放,说:“这次你没打,我们信你!”

我不主动参与他们的话题,他们问起才说一两句。我不是经常散步的人,必须理解好过客的角色。他们的日子缓慢、单调、重复,任何新鲜的变化都会成为话题。他们时不时将话题转移到我身上,显得很热情。散步的圈子没有人得到过年轻人的陪同,他们露出羡慕的表情说:“校长真有福啊,孙子都陪着散步!”

之后的一个星期他没去散步。他更加嗜睡,只有早上和下午到村头坐一坐,招呼其他人去果园里摘柿子。果园里有黄皮、荔枝和柿子树,都是他亲手种的。一个月前他还爬树摘荔枝,后来又搬来梯子摘黄皮果。阳光的炽热灌进他的躯体。他全身是汗,还是不愿舍弃树顶任何一颗果子。柿子熟了,他已经没有胆量和力气爬上去。邻居摘了一大袋,拿几个熟的给他。他的眼神吸附在它们的红色上,像看落日一样。

医院的通知迟迟不来。医生早就说过,他的情况比较严重,能不能做手术需要会诊。等候的人多,即使能做也要慢慢安排。他每天都问我们有没有接到医院的电话。“那十个医生一天做四五台手术,没问题的。”他经常这样说,为成功的概率寻找佐证。

又过了一个星期,他觉得没那么累了,每天都去走动走动。我在村头的篮球场投篮,他说要加强锻炼,跟我学起篮球。我经常打篮球,为了打磨技术,做所有动作都会虚构一个出色的防守者,对着空气背身单打或者虚晃突破,迎着想象的封盖后仰跳投。看我演示几次之后,他左右手交替运几下,突然加速,到了罚球线就压低身体对着空气背身单打,强硬地顶开由他虚构的沉重的对手。空气在篮球内部拉扯出嗡嗡的回声。几秒钟后他顶到了篮底,眼看双脚要出界,我提醒他可以上篮了。他转过身,面向篮筐做了一个停顿,似乎在等待那个经验老到的防守者扑过来。在他的推演里,那个防守者上当了,高高跃起扑了过来,他得以在对方下落的间隙上篮。他上篮的动作十分僵硬,像举起斧头劈柴,篮球弹了出来。他走出三分线重新进攻。他穿着黑白相间的短袖,俯下身子,右手运球前进,肩膀突然沉下来往左侧顶去,像一匹斑马拼命在狮群中撞出一条路。空气中有越来越多的对手,隐蔽,强悍,深不可测。修罗场中只有一个胜利者。一个踉跄之后他重新扎起马步向篮底顶去,在篮底用尽力气跳起来,稍稍后仰,强硬地上篮命中。落地之后他又一个踉跄,向后退了两步。没有形状的对手在空气中打散,又按照新的防守体系组合。单薄的肉身像接收了神谕,一次次走出三分线,喘气,咬牙,进攻。

黄昏淡去,他把衣服上的汗水拧掉,搭在肩上走进巷子。我走在后面,跟在他越来越小的身影里。夜色卷过来,我们像沉入大海,隐匿姓名和形状。

消失的岸

三个老人闭着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立体画一样。她们睡得并不安稳,轮番被无法控制的咳嗽叫醒,使出全身力气还是咳不尽。喉咙里发出爆破,却总以气流撕扯的“呵嘻”结尾。咳出的气流让口罩一次次鼓起来,像青蛙的声囊。

三个老人有不同程度的痴呆,都是因为持续低烧和咳嗽入院。陪护的人已经获得足够多的暗示,好奇心早就消弭。她们坐在凳子上,头部向后仰去,昏昏欲睡。熬得久了,疲倦逐渐代替了焦虑。她们偶尔互相鼓励,试图在另一个老人身上看到自家老人好起来的可能性,似乎人与人之间存在某种隐秘的等式。

“喝粥啦!多吃点肉才好得快!”五十出头的护工阿姨打包肉粥回来,倒一半在碗里,把床头摇高,准备喂食。

奶奶的嘴巴张得很小,阿姨把汤匙伸进去,瞄准两排牙齿的缝隙轻轻一撬,再往上一摆,让肉粥慢慢流进去。奶奶尝到了肉味,嘴巴越张越大,后来一咽下去就咂嘴,迫不及待的样子像饿了很多年。

“这是谁,认识吗?”阿姨指着我问她。

我站在另一侧床沿。她的目光沿着被子爬过来,看了我几秒钟,摇了摇头。

“这是你大孙子啊!”阿姨告诉她后,她发出了微弱的笑声。阿姨又问:“记得他叫什么吗?”

她又看了我几秒钟,咧嘴笑了起来。

“想起来了?”阿姨高兴地问。

她的笑淡了下去,看着阿姨摇了摇头。

“老年痴呆了,没办法。”我摇着头对阿姨笑了笑。

“没办法,人一开始老去啊,就一年一个样了。”阿姨发出感慨。过了一会儿,阿姨又说奶奶的状态已经好很多了,上个星期持续低烧,一直喊冷,身体缩成一团,等低烧控制住之后,食欲慢慢好转,脸色明显红润起来。这么一对比,阿姨很有成就感,声音也响亮起来。

喂了粥,阿姨掀开被子,慢慢给她翻身,顺便掀起她后背的衣服让我看看褥疮。奶奶身上的褶皱很明显,脊骨旁边的褥疮有六七厘米长,暗黑色,像苹果或者番石榴磕到之后呈现出来的状态。

我从柜子里拿出一瓶茶油,食指放进去蘸一下,抹在褥疮上,期待可以防止它扩散。我告诉阿姨,奶奶以前经常到山上摘茶籽卖,也榨一些茶油,这一瓶就是她留下来的,差不多二十年了。她一直都在为未来做准备,一有空就出去砍松枝和竹子,用蛇皮袋装松针和竹壳。柴火堆在最大的房间,三十平方米,一直垒到天花板。“看看,房间这么小,都堆不下柴火了!”每次有人来访,她踏入天井都会故意往柴房瞥一眼,然后假装过去收拾一下,好让人家看到她的柴火,等人家发出赞叹之后又问:“够用几年了吧?”一两分钟后,她才把人领进大厅。因为柴火很多,盖新房子的时候我们设计了两个厨房,一个烧柴火,一个用煤气。她把劈开的柴火靠着墙壁垒了两面,下厨的人要踩着凳子才能取下来。家里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阴天水温不够,我们就用她捡的柴火烧水洗澡。“照现在的速度,至少还可以烧十年。”我自豪地说。“你好勤快啊!”阿姨握着她的手,笑着赞美起来。她跟着笑了起来,一脸满足的样子。我想起了她看着那缕炊烟的神情,也是这么满足,好像自己亲手把它抚养长大。

阿姨聊了一会儿又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药来喂她。药是市人民医院开的。奶奶的阿尔茨海默病已经很严重,记忆像被秋风洗劫过。她还有帕金森综合征,手脚止不住颤抖,身体里像下了一场几十年的大雪。之前我们以为她的懵懂和颤抖是自然老化,没有过多在意,直到她频繁地指着墙角说那里有人。她说得很坚决,不容反驳,但我们看到的墙角是空的。我们意识到了不对劲,带她去市人民医院,才确认她患了病。医生说情况只能缓解,没办法逆转。吃了药,她的手脚抖得没那么厉害,幻觉却更严重了,有时候我在大厅看电视,她会悄悄走到我身边说天井里站着人,一会儿又说屋后有声音叫我们。后面那间屋子的主人已经去世十几年,她每天晚上还是要把靠近那间屋子的窗户关上,把窗帘拉上,然后把房门关紧。这是她睡觉前最重要的程序,即使别人已经做过,她也要一一确认。她的生活里有越来越多的程序,对抗着一个看似不存在的世界。

我们试着给她停药,她的幻觉确实少了,可是没过多久,手脚抖得更厉害了。两种病症在她的身体里来回折磨,拉锯一样。我们衡量了一下,让她重新吃药。意料之中,她又偏执地相信有人单独向她传递信息。她的恐惧越来越深,晚上醒来的次数越来越多,经常亮着灯缩在床沿。有几次,她看到太阳升起来才沉沉睡去,好像刚刚过完疲惫的一天。醒来之后,她除了偶尔到村头走走,更多的是找个凳子坐在门口,一动不动,像被风干的泥塑。

“去拿点药吧!”一个月前,她主动跟我们说要去医院看看。她的眼神充满乞求,这是从未有过的。以前她看到邻居发烧感冒去看医生,经常露出鄙夷的表情跟我们说:“熬一熬不就过去了吗?这些大小姐真是金贵!”在她看来,即使不看医生,熬四五天也会好,所以去看医生就是浪费钱。

我们听了她的话,再次前往市人民医院。爷爷告诉医生,奶奶吃了吡贝地尔缓释片后幻觉更严重了。医生观察了一下,说出现幻觉是正常现象。医生只看了五分钟,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就开了维生素E软胶囊、盐酸苯海索片、多巴丝肼片,不过建议多巴丝肼片由一日三次改成一日两次,如果还有幻觉就改成一日一次。我们都很奇怪,问他为什么还是开一样的药。医生倒显得轻松,轻描淡写地说先吃上一段时间看看。我们略带沮丧地交款,拿药,上车回家。拿了药,她的心情好了很多,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我们像做实验一样反复斟酌药量,观察她的反应,但是还没找到最好的方案,她又因为持续低烧和咳嗽住进了县人民医院。

“好啦,吃药啦,吃药很快就好啦!”阿姨冲上温水,把药递给她。她的味觉变得迟钝,把药含在嘴里,等味道传送到神经。不管吃什么药,她都要先分辨出味道再咽下去,这成了一种仪式。

“这是什么药?”吃了两片之后,她才问阿姨。

“治咳嗽的,吃了就好啦!”

“哦。”她信了阿姨的话,脸上露出期待的表情。

她吞下最后一口药的时候,中间床位的老太太又尿了。老太太的女儿看上去也有五十多岁,骂骂咧咧地拉上隔帘给母亲换裤子。

“骂什么?你是不是想我快点死?”老太太骂了回去。

“死了就好了,天天这样折腾,我都想死你前面了!”老太太的女儿患了风湿,一边整理一边顶回去。

“一根绳上的蚂蚱。”老太太竟然有些得意,似乎在享受争吵的快感,过了一会儿又说,“真是见鬼,想去上厕所,下床走了两步,嘿,突然忘记要做什么了!一回到床上吧,嘿,又想起来了!再起身,一个喷嚏没忍住,啊,尿了!”

老太太不怕我们听到,还故意提高音量,暗示这不是她个人的问题,是所有人都可能遇到的问题。面对女儿的笑声,她又责怪道:“笑什么?你老了也这样!”

“不可能,我可没这么懵。”

“别高兴得太早,你肯定会的。”

“会也不用你照顾。”

“最好是这样,我这老骨头可没那本事照顾人。”

“你能活到那阵子再说。”

“呸!你是咒我死啊?”

“行,你万寿无疆,我咒我自己得了吧?”

她们在呛人之中笑出声,病房里多了一丝暖意。

晚上八点,靠近门口的老太太打起了呼噜。我感觉时间还早,出去走廊看了看,发现每间病房都有人闭着眼。在病恹恹的气息中,呼噜声倒显得格外温馨。

奶奶侧身看了那位老太太一眼,也眯了眼。她锁着的眉头慢慢舒缓,呼吸逐渐拉长。我把棉被往她的脖子扯去,顺便观察她的脸。我扁平的鼻子很像她,这曾让我极度自卑。上小学的时候,同桌撕开作业本,把一张纸贴在我额头上,观察一会儿之后郑重地对我说,那张纸是直直地垂下来的,全校四五百人,只有我的鼻子这么平。我照着镜子,端详自己几乎不存在的鼻梁,说不出话。几个邻居在闲聊中也经常说我和奶奶一样塌鼻梁,鼻孔特别大,还往上翘,最接近猪鼻。她二话不说,跑到猪栏把刚出生的小猪抱过来,让我凑近它,对邻居说:“你们看,像吗?”把猪放回去之后,她朝它的后腿踢了一脚,愤懑地说:“让你害我!”小猪嗷嗷叫了十几声,拖着后半身贴着墙角跑开。我相信她和小猪都受了无法排解的委屈。从那以后,她经常怜惜地把我拉过去,用力捏起我的鼻梁,期待它耸立起来。当然,直到捏得通红,鼻梁还是塌的。人老去之后,五官不再成为评判的方向,再也没有人说起她的鼻子,也没有人说过我。

晚上九点,她睁开眼睛,看着窗户说:“那里有个人。”

“哪里有人?眼花了吧?那个影子是我啊!”我站在床尾,正对着窗户。外面的漆黑让窗户成了镜子,她自然会在窗户中看到影子。我朝窗户挥了挥手,影子也朝我挥了挥手,终于打消了她的顾虑。

“还以为是哪个后生仔。”她喝了口水,又眯起眼睛。

我估计她是害怕镜子。前两年,我看到她的镜子积满灰尘,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干脆给她换了块大的,接近半米宽,没想到她每次经过都加快脚步,好像镜子里有人窥探她的生活。

“来这里多久了?什么时候回家?”没过多久,她又睁开眼睛问。

“刚来就想回去啦?不着急,等病好了自然就可以回去啦!”我转过身来回答。我坚定的语气让谎言变成了强烈的心理暗示,她点了点头,似乎相信自己是刚入院。

“今天农历初十,还有二十天才过年,不要着急,治好再回去。”

“哦,要过年了吗?”她终于获得了一个时间概念。以前她记得各种社日,对村里老人的生日也一清二楚。她把别家办喜事的日子称为“饮日”,经常掰着手指计算还有多久可以吃席。吃席的前一个星期,家里没有荤菜。吃席那天,家里的狗在桌底下冲锋。饥饿感让它变成了狼。我们三兄弟甚至约好不坐同一桌,好让每个人都吃得更多。

“是啊!你就安心治病,很快就能回家吃鸡了!”我安慰她说。

一听到吃鸡,她笑了起来。曾经很多年,这是我们家庭最大的愿望。她的笑让我鼻子有些发酸。我小时候经常围观即将死去的人,他们四肢萎缩,凹下去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水分,说话没有力气,也没什么食欲。他们的神经异常迟钝,被子女点几支香烫手心,也是在几秒钟之后才突然喊出“哎呦”。和他们相比,奶奶的情况好不到哪里去。每天,她的静脉都要注入氨基酸、葡萄糖、生理盐水、环磷腺苷、盐酸溴己新、头孢他啶、异甘草酸镁,还要吸氧,做雾化和针灸。即便这样,我也不确定她能熬多久。

回望之前的日子,我得出的结论是,如果她的生命到此为止,遗憾确实有点多。她七十四岁,只看过一次巨幕电影,见过一次海,去过两次动物园,没坐过动车和飞机,不知道星巴克和迪士尼,除了照顾小孙子在东莞待过一段时间,就没离开过小镇。我小时候趴在她背上,无数次听她拉长声音唱“飞机飞机停一停,带我去北京”。我在北京上大学,暑假留在学校,劝他们过去旅游。“好啊好啊!”她在话筒旁边拍起手,但是爷爷表示要多攒点钱再说。一听爷爷说要攒钱,她小声催促:“话费贵,别说那么多!”似乎省下的话费能让局面发生根本性扭转。第二年暑假我再次动员,她依旧兴奋地说“好啊好啊”,爷爷找了个新的理由,说准备盖房子了,能省则省。第三年暑假,她在晚上九点钟接电话还喘着气说要搬砖挑沙,实在没有时间。毕业前我用哀求的语气劝说,爷爷仍旧表示要先把房子盖好。“你这个老顽固!”我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有时间做导游了,结果还是劝不动。房子盖好之后,我让他们报个旅游团,七日游只要两千多。“好啊好啊!”奶奶叫了起来。爷爷看她高兴的样子,勉强答应下来。没想到过了几天,她说费用太高了,等人少的时候看看会不会便宜点。我说钱没了可以再挣,实在不行我来垫上,她又说我刚工作没多久,肯定没攒多少,等以后再说。这一等,曾祖母的腿脚不灵便了,他们肩上有了重任,离不开家。去年曾祖母不在了,奶奶的腿脚也没有了力气,走到村头都费劲。

今年秋天,我把她的被芯从脱了漆的木衣柜里搬出来,一副扑克牌哗啦一声散在地上。我侧过头一看,上面印着北京的景点,是十几年前我从北京买回来的。它们藏在被芯折叠的缝隙里,在我迈开步子的时候滑了下来。我把被芯放到床上,转过身,她已经蹲了下去,左手撑在地上看着它们。它们掉得太零散了,她蹲在几十处景点中间,右手伸了出去,又停在半空,不知道先把哪一张捡起来。我也蹲下去,把天安门、长城、颐和园、故宫、天坛指给她看。她不识字,不停地点头。“要是能去走走就好了。”我叹息着说。“好啊好啊!”她可能是听成要去走走,显得有些兴奋。我终于反应过来,那个愿望变得隐蔽,但是并没有消失。我们蹲得失去了力气,半跪在地上,朝圣一样。介绍完之后,我把它们聚拢起来,一张一张重新叠加,放回衣柜的角落。

她可能预想过记忆的衰减,四五年前就告诉我自家山林和水田的界线在哪里,要我一处处认清楚。我笑着说:“还怕那些地跑了不成?”她是真急了,说山林里原来作为地界的杉木已经枯死,周围又没有其他记号,被人占了地都不知道。“我会死的!”看到我漫不经心的样子,她郑重地说,“你把那些地记住,它们才属于我们家。”在利益问题上,她时刻提防邻居。她让我“不经意”地说出界线的位置,观察邻居的反应,交代我说,要是他们提出异议,我不要出声,让她来。她准备好了策略,要是提出异议的邻居比她小,她就说对方对上一辈的事不了解;要是对方年龄更大,她就说对方老糊涂了。“老实人不占别人便宜。”她擦着手掌朝门外唾一口,恶狠狠地说,“也绝不容许别人打我们的算盘!”后来,我把那些界线精确到一棵树、一根草。她完成了任务,而后就完全忘记了。我想把记忆倒回去给她,可是她的躯壳再也装不下。

我看了看手表,差不多晚上九点半了,于是站了起来,准备回市区。我俯下身子,握着她的手道别,她却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回来的?”

“谁?我吗?”

“不是你还能是谁?”

“知道我是谁吗?”

“不是献良吗?”

献良是我二叔的名字,她以为在东莞的二儿子回来了。

“看清楚点,我,阿样!阿样啊!你的大孙子!”我凑近一些,让她看清楚。

她笑了笑。我确信她的记忆越来越少,那些生活圈子里的人,想见又一直没见的人,在她的意识里逐渐归零。七十多年过去,她漂泊在水中央,身体里全是大雾,两边的岸完全消失。我甚至感觉已经失去了她。我是她一手带大的,她经常用绳索捆住我,站上凳子,右手用杆秤锐利的钩子钩住绳索把我提起来,左手拨动秤砣的绳索给我称体重。我出生才三斤,像个死胎,因此她非常在意我的体重,有时候早上称给邻居看,晚上还要称给家里人看。我每增加一两,她都会笑着摸我的头,鼓励我多吃薯叶和咸萝卜。后来我长高了,脚拖到了地上,她叫我收起脚,吃力地侧身也提不起来,终于作罢。我经常给她讲述往事,反反复复,倒带一样,希望能够在她的记忆里重建那些即将失去或者已经失去的联系,比如她在天井里教我杀鸡,比如一起去山里找蘑菇和斑竹笋,比如春节陪她走五个小时的路回娘家。她回娘家的途中有条瀑布,接近二十米高,每次我们经过都会停下来看几分钟。后来瀑布越来越窄,我们驻足的时间越来越短。终于有一年,天气干旱,瀑布人间蒸发。那天,我们一路上都在感慨生活的无常。现在,她的记忆像那条瀑布一样,突然就不存在了。

我怕她着凉,掀起被子把她的脚裹得紧一些,发现她的身子又矮了一截,看上去不到一米四。她只剩下沧桑的外壳,脆弱的骨头甚至无法支撑纸张一样单薄的身体。这种变化让我想起已经快半年没回家了。我在邻县工作,离家一百多公里;周末住在市区,离家七十公里。路程不算远,但我一般两三个月才回趟家。年初在屋角装了监控后,我经常从监控里看她,回去的次数又变少了。她的腿脚不方便,坐在台阶上面对黄昏,身体脱去了原先的形状。大部分人外出打工,即使阳光暖和,家里也略带萧索。她偶尔会扬起手驱赶踏入门槛的鸡,但是迟缓的动作没有半点威胁,几只鸡挑衅一样在她身边转圈。她缓慢起身,一次次发出嘘声,走出大门。

她早早生出的白发让我在多年以后产生了错觉,感觉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有变化,这么多年像电影镜头的切换,一眨眼就过去了。日子像齿轮一样,相似得分不清彼此,在咬合中重复自身。我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跟她去邻村看戏,为了赶时间,卷起裤腿蹚水过河。我们都很轻,怕被水冲走,把手电筒咬在嘴里,双手紧紧抓住对方。五年级的暑假,我动员爷爷买了DVD机,然后偷偷去邻村搬砖,每存到五块钱就骑车去镇上买一张牛歌戏碟片。那个暑假,她在大厅播放牛歌戏,声音开到最大,把整个村子的人都吸引过来。初中的时候我和一个同学逃课到镇上逛街,在街口碰到了她。她问我到街上干什么,我骗她说下午是体育课和劳动课,可以请假。我还指了指同学说要带他到家里看看。她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折成四四方方的红色塑料袋,一层一层打开,把里面最大面值的那张十元给了我,让我好好招待同学。我买了条鱼回家,和同学吃完后想赶回学校上晚自习,一开门恰好碰到她回来了。她肩上的扁担除了那个蛇皮袋就没有任何东西。很明显,把钱给我之后,她什么都买不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整个下午竟然没有一秒钟想到要给她留点鱼肉。她叫住我们,走进房间用力打开生锈的锁,从老朽的木柜里拿出零钱,包了红包给我们,鼓励我们好好读书。我接过红包,看见她涣散的眼神,觉得自己是个罪人。现在她躺在床上,眼神比当年更涣散,带着无助和荒凉。我感觉她是茫茫人海之中那个独行的人,负罪感侵入胸腔,比冬天更冷。

“你要走了?”

“要回市区了,明天还要上班呢!”我告诉她,过两天是周末,还会来的。

“你也要走了吗?”她转头问阿姨。

“我不走,我走了谁来陪你啊?”阿姨笑出了声。

“你不用回家吗?”

“不用,我家就在这里。”

“哦,那就很近了。”她笑了笑,又说,“别嫁太远啊!”

她可能以为阿姨是她女儿。我指着阿姨问她:“你知道她是谁吗?”

“不是我女儿吗?”

“你有女儿吗?”

“哦,是哦,好像是两个仔,没有女儿。”

旁边两位老太太都闭上了眼睛,我们的声音荡来荡去,钟摆一样。我走出病房,穿过无人的街道,等候前往市区的末班车。我的身体不断向前,目光往后延伸。班车驶入黑暗,路边有人放起烟花,我在颠簸中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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